一
陳秘書長拿起一枝紅色的毛筆,在政治處送來的文件上畫了一個圈, 寫上一個「
閱」字,然後推開文件,拉出抽屜,拿出一聽龍井茶,打開描金畫鳳的茶葉蓋, 輕輕
一抖,幾縷茶葉滑進了小巧玲瓏的宜興紫沙茶壺裡,不多不少,正好夠泡一壺。 他不
緊不慢地站起來,拿起熱水瓶,倒了滿滿的一壺滾燙的開水,然後踱著四方步, 走到
沙發上坐下,看起當天的《人民日報》來。
多年的政治生涯使他養成了不緊不慢的習慣。凡事不出頭,不落後, 既可免除槍
打出頭鳥的無妄之災,又可避免落後挨打的窘態,永遠優哉游哉, 在險惡的政治鬥爭
中立於不敗之地,這是他穩坐在今天這個至關重要的位子上的一大訣竅。
突然一陣冷風吹進來,陳秘書長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他皺著眉, 看著探頭探腦
的老趙,說:「有什麼事嗎?進來把門關上再說吧。」
趙處長看了看手中的筆記本說:「這兒有幾件事需要請示:一, 還有一個星期就
要去北京參加各省市辦公經驗交流會了,大會發言材料還沒寫,你看叫誰寫比較合適;
二,這一期的《政府工作簡訊》校對稿來了,一共十八萬字, 印刷廠要求三天之內校
對完送去;三,剛才劉老打電話來說,他要寫字,請小秦去幫他磨墨、牽紙。 我們處
裡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雖說有十來號人,可組織部的王部長的夫人身體不好, 總得照
顧一點吧。老張是五十多歲的老科長,人家革命了大半輩, 總不能叫他做這樣的小事
吧。幾個小青年,不是省長公子就是局長媳婦,誰也叫不動他們, 你看這幾件事怎麼
辦?」
秘書長走到辦公桌前停了下來,慢慢地坐下,說:「最近那, 我常常在思索小平
同志說幹部隊伍要年輕化的涵義。我想啊,這就是說, 我們這些老同志要敢於放手使
用年輕人,要敢於放手讓他們挑大樑,出大力,流大汗。 你們處裡不是有個新來的大
學生叫秦什麼嗎?我看他是個好苗子,踏實肯干,我們應該進行重點培養。」
「這麼多的事,恐怕他一個人做不完吧?」趙處長猶豫著說。
「你這個人那,思想怎麼這麼保守呢?不要怕給年輕人壓重擔, 要相信他們有能
力完成任務。再說我們也不是袖手旁觀,我們要給他們以指導,幫助他們走上正軌。」
「可是現在的年輕人都精得像兔子,不像我們年輕的時侯,黨叫幹啥就幹啥, 他
們是不見真佛不燒香啊。」
秘書長沉吟了半晌,說:「這樣吧,你跟他談一談,你們處裡現在青黃不接, 正
是年輕人發揮作用的時候。目前處裡正缺一個副處長, 組織上覺得他是一個比較合適
的人選,正在對他進行綜合考察,希望他能夠經的起組織上的考驗。」
「秘書長,你這話當真嗎?我熬到處長可是費了三十年的時間啊, 你也太便宜那
些年輕人了吧?」老趙不禁憤憤然起來。
「這個嗎,組織上自然會通盤考慮。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不要隨便鬧情緒, 這
一點可千萬要記住。」秘書長拍了拍趙處長的肩膀說。
二
全國大會的發言材料終於寫完了。
秦輝坐在寫字檯前,絲毫沒有睡意。
他想著今天處長跟他的談話,心裡湧起一陣陣激動。 省直機關這幾年進了不少個
大學生,口碑都不怎麼樣。可他覺得自己跟那些人不一樣,那些人平時嬌生慣養, 爸
爸媽媽捧在手心裡長大的,自以為是天之驕子,不可一世,到了省政府後, 覺得自己
比那些部隊轉業的人文化水平高多了,不屑於做那些跑腿打雜的小事, 大事又沒有機
會做,個個懷才不遇,牢騷滿腹。秦輝卻不同, 他是從鄂西北的深山老林裡走來的,
對於人生的艱難和痛苦有著更深層次的理解。
他六歲的那年,是一個大雪封山,奇冷的冬天,家裡沒有火, 僅有的一點點食物
都被正在長身體的哥哥吃光了,他餓得直哭,父親被他吵得沒有辦法,只好出去打獵,
卻一去不回了。他們兄弟倆在深山老林裡哭啊,喊哪,喊破了嗓子也沒有回音。 八天
以後,人們在獵熊的陷□裡找到已經凍僵了的父親,抬回家以後, 無論他們怎麼想辦
法使他暖和,都不能使他恢復知覺。可憐他爹,一輩子都在飢寒交迫中掙扎, 辛勞終
生,卻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溫飽,更不知道什麼是生活的樂趣。艱難使秦輝早熟, 父親
的去世給他幼小的心靈壓下了千鈞重擔,他在父親的墳前發誓, 他們這個家一定要走
出飢餓和貧寒,決不再過父親所過的苦日子。一個貧苦獵戶的兒子, 要走出這深淵,
除了刻苦學習之外,他看不到任何捷徑。家窮,交不起學費, 他那面黃饑瘦的媽媽,
省下雞蛋捨不得吃,一個一個地數給他,讓他拿到集市上賣掉。 哥哥犧牲了上學的機
會,和母親一起挑起這個沉重的家,盡一切努力保證他一個人的學費。他很懂事, 小
小年紀,每天都要翻過一座高高的山頭才能到學校,教室簡陋,冬天北風呼嘯, 身上
只有一件破得百孔千瘡的舊棉袍,夏天光著脊背,頂著蚊子、蒼蠅、 螞蟻輪番轟炸,
他從來不叫苦。後來上中學了,縣一中離家裡有九十多里山路,他平時不回家, 在學
校苦讀,放假回家,他總是背著一大捆柴,帶著包谷、紅薯和鹹蘿蔔, 翻山越嶺走到
學校。他每天吃的是沒有油葷沒有青菜的食物, 憑著他頑強的毅力和山裡人的倔強,
憑著山裡清新的空氣、水和陽光,憑著獵人的後代的健康的體魄, 他終於從昏黃的煤
油燈下走進了燈火輝煌的大學殿堂。
他沒有辜負父老鄉親的期望。他以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被分配的省政府工作,
邁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他的媽媽老淚縱橫,天天拜菩薩, 求菩薩保佑她那爭氣的
兒子仕途順利,身體健康,娶個好媳婦。他倒不相信菩薩,可是他相信只要埋頭苦幹,
只要勤奮努力,就能混出個人樣子來。他每天都提前一刻鐘到機關,掃地、 抹桌子、
打開水、整理報紙,一直忙到大家都上班。上班的時候,他從不怕辛苦, 別人不願意
做的小事、髒活、累活只要領導叫他,他從不推辭。在省政府辦公廳工作了三年, 他
抬過死屍,為辦公廳主任的岳父大人送過葬,為處長夫人的妹妹調動工作跑過腿, 總
之是埋頭做事,領導叫做什麼就做什麼,絕無怨言。
回想自己的人生旅途,秦輝憨厚的臉上露出了發自心底的微笑。 他感到很驕傲和
自豪,展望前程,更是躊躇滿志。 那些一起來的大學生們誰也沒有寫過這麼重要的大
會發言材料啊!而且還有那麼多重要工作等著他,準備提拔為副處長呢! 一個省政府
辦公廳的副處長,多好聽啊,媽媽知道了,不定有多高興呢。村子裡那些鄉親們, 大
約又要擺慶功酒了吧,那次到省政府工作他們就說是做了府台大人呢!
要是那些公子小姐們聽到他被提拔的消息會怎麼想呢?可能會妒忌吧? 因為他們
當中有些人在省政府工作的時間比他長好幾年呢。要是他們不聽他的話怎麼辦呢? 管
它的,誰勤奮誰得好處,天經地義,誰叫他們九點鐘才上班, 十點鐘就開始打撲克、
下棋呢?
提了副處長之後,該好好考慮個人問題了。組織部的張曉梅長得真甜, 身體又健
康,從沒有見她害過病,聽說她是老大,很懂事,從小就幫她媽做家務, 大概是那種
賢妻良母型的,不像那些城裡的姑娘嬌得了不得,媽媽一定會喜歡她。 可是這兩次跟
她約會她都心不在焉,不知是不是哪個小子又插了一腳。一定要咬著牙好好幹, 等提
了副處長,不愁競爭不過那些小白臉。想到這裡,秦輝暗暗下了決心。
三
第二天清早,秦輝意氣風發,兩隻山鷹一般的眼睛閃亮有神, 黑油油的臉上煥發
著青春的光澤。他把皮鞋擦得亮亮地,穿了一套深藍色的中山裝, 連風紀扣都扣得整
整齊齊,渾身上下一絲不苟。
迎著朝陽,邁著大步,哼著家鄉輕快的小調,像往常一樣,他提前一刻鐘上了班。
一走進辦公樓,他就碰到了理發的王師傅。
王師傅是他的同鄉,平時總是很關照他,有什麼內部消息總是悄悄地告訴他。 要
知道,機關的理髮室可是個風水寶地,因為誰也少不了理髮, 包括那些省長書記們,
大人物理發的時候可真熱鬧,有請示的,有匯報工作進展的,有專門跑來吹喇叭、 抬
轎子,說奉承話的,加上理發的師傅格外小心,動作又輕又慢, 理一次發大約要一個
小時,從剪髮到刮臉,少不得要談些天,理髮室的消息往往比別處還來得快而且准。
「你走紅運了,聽說你是三梯隊的重點培養對象呢。副處長是肯定了的, 只等秘
書長辦公會定下來。都說副省長的閨女看上了你,好好幹,前程無量呢! 」王師傅邊
說邊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傢伙,我們山溝裡可出了個人物了。」
「那個瘋丫頭啊?脾氣太壞了,我可不敢惹她。」秦輝聽到這消息喜憂參半。
「傻小子,這可是一步蹬天的好事,別人還求之不得呢?! 」王師傅眼睛瞪得老
圓。
秦輝沒怎麼把王師傅的話當真。機關裡老是這樣,當某某要提拔的時侯, 往往就
傳出他有什麼背景之類的消息。他並不去多費時間去捉摸那些不沾邊的謠言, 他只想
憑著自己的勤勞和能力,得到自己應該得的一份。
眼下他得趕緊到辦公室去做清潔。不然上班時間就要到了。 這做清潔本來是大家
的事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成秦輝的專利了。只要他不做清潔, 辦公桌上就佈滿了
塵土,沙發上、桌子上、茶几上到處是報紙。好在他不怕勞動, 也從不計較別人是不
是也有做清潔的義務。
「好啊,乘龍快婿嗎,到底不一樣啊,這麼早就開始做清潔了。 今後可別忘了拉
兄弟一把,我可總是在洪霞面前說你的好話啊。」小吳一邊吃著油餅一邊說。
「得了吧,別拿我窮開心了,說那些捕風捉影的事,人家姑娘的名聲要緊。 」秦
輝趕緊阻止他。
「你還打埋伏?機關裡都傳遍了,說你和洪霞在電影院親嘴呢,要不然, 副處長
人選怎麼會落在你身上呢?你這小子啊,真有兩下子,悶頭雞子啄白米啊。 」小吳說
完,哼著歌走了。
秦輝心裡打開了鼓。
他們為什麼說得這麼繪聲繪色呢?是不是洪霞真的對自己有意思,放出風來, 試
探自己的態度呢?這無疑是個好機會,也許他可以借這些謠言鞏固自己在機關的地位,
而且,如果真的有可能和洪霞聯姻呢?好處顯然不止是一個副處長。 自己是不是應該
趁機試探試探洪霞呢?對於一個世世代代的貧苦獵戶來說,攀上副省長的千金, 真可
以說是一步登天哪!
可是秦輝想著想著,搖了搖頭。洪霞長得太瘦弱,每餐大概只能吃小小的一碗飯,
好像風都吹得倒似的,而且脾氣特大,就像俗話說的,狗臉生毛, 那臉色說變就變。
他的媽媽大概不會喜歡這樣的媳婦。
秦輝一邊想一邊手腳麻利地做事,很快就把辦公室收拾得整整齊齊了。 看著這沙
發、桌椅和文件櫃,一種自豪感從他的心中油然升起。 有多少兒時的同伴現在還在深
山老林裡,跟祖祖輩輩一樣以打獵為生,過著原始野人般的日子啊, 他卻堂而皇之地
坐在這不怕日曬雨淋的辦公桌前,可見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能夠靠著自己的勤奮, 一
步一個腳印,過五關,斬六將,走進這令人仰視的大機關, 他也能夠憑著自己的力量
在機關裡打出自己的一片天下,為自己,也為了他那命運多舛的媽媽和兄弟, 他一定
要努力奮鬥,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如果他能提拔為副處長,他就能得到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 他就可以把媽媽從山
裡接出來,也享享福。他一定要娶個能跟媽媽合得來的賢惠的媳婦, 一定要是個身體
健康、勤快、能幹又能孝順婆婆的女人。他覺得自己不必去巴結洪霞, 不必在家裡養
個嬌生慣養難得伺候的少奶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人還是得實在一點, 不能太貪
心。爬得快摔得也慘,官場上風雲莫測,他也不希望爬得太高,只要有房子、 有足夠
的錢養家就夠了,還是一步一步往上爬吧。可是他也犯不著得罪那位千金, 如果把她
惹惱了,關鍵時刻她在秘書長面前說幾句壞話,別說副處長當不成, 恐怕連例行的長
工資也成了問題。
四
上班的時間過了十分鐘了, 處裡的那位老科長和幾個公子小姐才慢慢地邊走邊吃
著熱乾麵、面窩、油條之類的早餐走來。說起這位老科長,秦輝很同情他。 他辛辛苦
苦跟公文打了一輩子交道,性子太耿直,脾氣又火爆,老是跟上級鬧矛盾, 也就老是
坐冷板凳。等到那些會吹牛拍馬的、會拉關係走後門的,加的加工資,升的陞官, 都
鬧夠了,頭兒們偶然善心大發,打算布點恩澤給他,一問,他已經快到退休的年齡了,
不符合幹部年輕化的標準,只好重新坐冷板凳。好在大家都能體諒他, 平時也不要求
他做什麼事,他也就落得清閒,每天不過是看看報,喝喝茶,談談天罷了。
秦輝看看手中的校對稿,心裡斟酌了半天,決定少分一點給他。
省委組織部王部長的夫人到現在還沒來,想到她,秦輝不滿地搖了搖頭。 她沒請
假,大約又去看病去了。按規定,這種情況應該算曠工,應該在考勤表上記一筆, 可
是人人都讓著她,連秘書長看見她,也是老遠就笑臉相迎, 自己由何必去做這個冤大
頭呢?秦輝沒有聲張,只是不聲不響地把留給她的一點點稿子放到一邊。
十八萬字,他們兩個合起來一萬字,剩下的大約還有十七萬字。 秦輝把它分成了
四份,送給了小王小張小李,自己留了大約四萬字,然後到處長辦公室, 把昨天晚上
趕起來的大會發言材料送去。沒有辦法,昨天處長在辦公會上宣佈了, 處裡大部份事
務由秦輝負責,有事先請示秦輝,然後秦輝再請示處長。衝著領導對他這麼重點培養,
他只好不辜負領導的期望,奮力苦幹了。
從處長辦公室裡出來,秦輝邊走邊想著處長對發言材料的修改意見, 又考慮到校
對還得抓緊,千萬不能讓這一期簡報誤期,心裡不由得著急起來, 就加快腳步朝辦公
室裡走。辦公室的門緊閉著,他一推門,一陣轟堂大笑的聲音就迎面撲來, 小王小張
小李和幾個年輕人坐在沙發上、桌子上,不知正在談什麼,一個個眉飛色舞。 秦輝不
由得陰沉了臉,可是又不好發作,只好趕快走到自己的桌子跟前,打開校對搞, 埋頭
校對起來。
辦公室裡的空氣驟然冷卻下來。
「秦輝,如今的年輕人就你運氣好,爬得快啊。」小王不甘寂寞地說。
「你是怎麼把洪霞哄到手的?能不能介紹一下經驗,我也學學?」
「真是看不出,你還會走捷徑,你使的什麼手段把洪霞弄到手的? 聽說你幫洪霞
洗內褲,是真的嗎?教教我吧,我可不怕寒磣,只要能長工資,我什麼都願意幹。 喝
娘們兒的洗腳水總比喝西北風強啊。如今各人有各人的路數, 只有我們這些沒有背景
又不會吹牛拍馬又臭又硬的茅坑裡的石頭倒霉了,混了五六年,還是個副科長, 工資
不夠我上兩次卡拉OK。真倒霉啊!」
秦輝是山裡人,一向認為男是陽,女是陰,女人服伺男人是天經地義, 男人服伺
女人,那就是以陰犯陽了,女人的內褲、洗腳水之類的東西,更是最最犯忌的, 哪個
男人沾了,就會倒霉。這幾句話刺得他臉漲得通紅,他攥緊了拳頭, 臉漸漸地轉成了
青紫色。
「算了吧,你們七嘴八舌地刺人家,好像他哪兒得罪了你們似的, 其實他也不過
是稍微比我們混得好一點,何必呢!休息時間到了,我們去打羽毛球吧。 」政治處的
胡松林打圓場地說,邊說邊把他們拉走了。
秦輝真想追上去,痛痛快快地跟他們打一架,出出這口惡氣,哪怕是頭破血流。
然而他把拳頭鬆開了。他抑制了自己的憤怒。他雖然生性倔強, 但是多年的艱難
環境使他懂得此時此刻他必須謹慎、小心翼翼。他心裡很清楚, 他現在還不能得罪這
些人,如果得罪了他們,等於自己給自己布下陷□。只要能拿到副處長, 其它的以後
再說。
五
兩天以後,幾份校對稿都回到了秦輝的桌子上。看到大家都這麼幫忙, 秦輝不禁
心頭一喜,可是當他拿起校對稿仔細一看,心又涼了半截。
這個印刷廠的情況他很熟悉,初校差錯率一般在百分之三左右。 平均每頁大概有
三十個左右的錯字,可是眼前這些校樣,每頁大約只有三五個標出的錯字, 連百分之
一的差錯都沒有找出來,有好幾頁完全是原封不動地退回來的。 如果就這樣把它交給
印刷廠,等於是把差錯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到時候印出來的書儘是錯誤, 豈不等於自
己打自己的嘴巴嗎?可是明天就要交稿了,他答應過處長,決不誤期的。 看來今天晚
上只好一夜不睡覺了。多好笑啊,人人說機關工作輕鬆,沒想到他還要通霄加班。
下班鈴一響,秦輝就挾著校對稿衝出了辦公室。 他在食堂裡隨便買了一點飯菜,
三口兩口地吞下肚,就跑回宿舍開始校對。
校對是個細緻活,要心平氣和慢慢地琢磨,可是今天, 秦輝的心老是靜不下來。
眼前這些白紙黑字一個個地跳舞,白天那些嘲諷的話語一句句地從心底往上翻。 要是
在老家,依照山裡人的脾氣,他早就拿起扁擔跟人拚命了。如今不僅不能拚命, 還要
對他們笑臉相迎。他心裡窩著一肚子的火,卻沒處發洩, 不過是因為有一點風聲要提
副處長。有時候他覺得城裡可真難混,城裡人遠不像山裡人那麼純樸、自然。 在這裡
窩窩囊囊地混還不如回家痛快。可是辭職回家,鄉親們會怎麼看他呢?犯了錯誤? 他
的哥哥在鎮供銷社的工作還保得住嗎?他一向是他們一家的驕傲,如果辭職回鄉, 他
只能是一家的恥辱和包袱,無論如何他也要撐下去。 好在機關領導終於看到了他是個
勤奮肯干的人,只要繼續努力,不愁沒有陞遷的機會。等到升了官, 不愁找不到機會
修理修理那幫小子們,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想到這裡,秦輝泡了一杯茶,喝了幾口,打起精神,靜下心來, 一字一句地校對
起來。
夜深了,氣溫越來越低,一陣陣睡意襲來,秦輝的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墜。 他放下
校對稿,走到陽台上,深深地吸了幾口冷空氣。
鄰居的燈都熄了,四周靜悄悄地,只有月光灑在樹稍上落下一點清輝。
月光下,有兩個年輕人正在接吻。記得一個老獵人告訴過他, 看見別人接吻不吉
利,秦輝趕緊轉過身,準備回屋,卻聽見外邊傳來清晰的對話。
「洪霞,怎麼這麼晚了還沒有睡覺呢?」這聲音好耳熟。
「趙處長,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男朋友,叫金龍, 是美國南加州大學的博士
研究生,這次回來探親,我們正準備結婚呢!」
「那好,那好,別忘了請我喝喜酒啊!」趙處長打趣地說。
秦輝心頭一陣輕鬆,關於洪霞和他的謠言不攻自破了, 大家都能夠明白他不是靠
洪霞才爬上去的。男子漢大丈夫,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和勤奮,哪要靠什麼女人呢? 不
可思異。可是他又有些惆悵,畢竟洪霞是一個很多人都想利用的極好的階梯啊。
秦輝重新拿起校樣,一口氣工作到天亮,然後倒在床上睡著了。
六
醒來之後,一看表,還差一刻就九點了。秦輝大叫了聲「糟糕!」就匆忙擦把臉,
往機關跑去。
剛走進辦公室,老科長就責怪地看著他,說:「跑哪兒去了,印刷廠來人了, 處
長到處找你!」
秦輝急忙走進處長辦公室,把校樣遞給趙處長,趙處長打開校樣, 隨便翻了翻,
正好發現有一個「時候」的「候」被寫成了「侯」,就在上面重重地打了一個「X」,
說:「你們這些年輕人那,就是做事太馬虎,說了多少遍也改不了,這不, 到處都是
錯的。還有,你明明知道今天要交校樣,為什麼現在才來呢?跑到哪裡去了? 一點組
織紀律性也沒有,誤事啊,誤事,到底是年輕人啦,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啊。」說著,
連連搖頭,在校樣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秦輝實在忍不住了,辯解地說:「昨天下午處裡的幾位把校樣交回來, 結果到處
都是錯誤,根本就沒有改出來,我只好加了一個通霄的班,到早上才睡了一個多小時,
所以來晚了。」
趙處長撇了撇嘴,說:「你們哪,都愛強調客觀,別人都不好,只有自己好, 這
就是驕傲自滿、自高自大的表現,是妨礙進步的最大絆腳石。 事情只有靠集體的力量
才能完成,不能過分強調個人作用。」
秦輝委屈地動了動嘴唇,又緊緊地閉上了。
趙處長接著說:「你起草的大會報告秘書長看了,他作了一些修改, 你謄正了之
後送去打印,然後送給省長、副省長,請他們審閱。另外, 你到門診部按這藥單子幫
我開一點藥,幫秘書長把烤火的煤送回家。」說完之後, 就與那印刷廠的人談起什麼
樣的粉蒸肉好吃來了,似乎已經忘記了秦輝的存在。
秦輝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不知道今天是什麼事的罪了處長,看來他遇到麻煩了。
他還得小心為妙。
從處長辦公室出來,秦輝開始抄寫大會的報告。正抄著, 小王在對面辦公室下完
了一盤棋,悠閒地走過來,看見秦輝正在一本正經地做事,就一把搶過報告, 大聲地
念了起來:「當前市場貨源充足,商品豐富多彩, 絕大多數商品存在供過於求和供求
平衡的矛盾。」
「你怎麼就這種水平那!這句話明明不通嗎! 供過於求和供求平衡說明商品豐富
多彩,怎麼是『存在……矛盾』呢?」小王大聲地嚷嚷。
秦輝臉紅了, 他不好意思地說:「本來我寫的是『絕大多數商品供求平衡和供過
於求,不會誘發通貨膨脹。』結果秘書長改成這個樣子了,我只好照抄。 」
「你這人真是個木頭,你就不會再改回來嗎?」
秦輝搖了搖頭,說:「我這小人物,哪能改秘書長寫的東西呢?」
小王瞪著他,從鼻子裡哼了兩聲,說:「難怪你能爬得快的。」
秦輝沒有啃聲,只是苦笑著搖搖頭,拿起抄好的報告,到打字室去了。
打字員不在,秦輝便坐在打字機前等著打字員。他這份材料要得很急, 得馬上打
起來。
坐在那裡很無聊,秦輝的眼睛便到處遊覽著, 最後落在了一份未打完的文件上。
他無意識地讀著:「關於若干處級幹部任免的通知……」
他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屏住呼吸,跳過中間幾行的官樣文章, 讀到:「任
命下列同志為副處長:王國華 洪霞 張秋菊 徐新民……」
他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就是沒有看到「秦輝」兩個字。 他揉了揉眼睛,
再看,還是沒有「秦輝」兩個字。
這次提了六個副處長,那些天天打撲克、下棋的都提了, 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有兩百天花在看病上的組織部王部長的夫人也提了, 就是沒有他這個天天忙得廢寢忘
食的人!太不公平了!
他一把抓起《通知》,衝進了處長辦公室。
「你騙人!你們做事太不公平!我要跟你討個公道!我要你跟我解釋清楚。 」
處長被秦輝滿臉的怒氣鎮住了。過了半天。他看了看秦輝手中的紙, 冷冷地說:「
你盜竊機關的機密文件,並且洩漏機密,這個錯誤的性質很嚴重, 我們要好好研究研
究,從嚴處理。」
這幾句話,無異於火上澆油,秦輝一下子跳起來,說:「好,你不講理, 自然有
講理的地方。」說完,頭也不回地跑了。
一口氣跑到秘書長辦公室門口,秦輝猛地停下了。他躊躇著,放慢了腳步, 最後
還是輕輕地敲了敲門,聽到秘書長說:「請進」之後,然後才慢慢地, 帶著幾分膽怯
地走進去。
秘書長胖胖的臉上堆滿了親切的笑容,他不慌不忙地說:「坐吧,小秦, 有什麼
事嗎?」
秦輝喃喃地說:「我對這次的幹部調級有些看法,想跟您談一談。」
「哦,有些什麼看法呢?是不是對沒調上感到不滿意呢? 領導上認真研究過你的
情況,認為你是個好苗子,只是在有些方面還不太成熟,還需要鍛煉鍛煉。好好幹吧,
領導會看得到你的進步的。幹部的選拔和使用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組織上要作綜合
考察,全面衡量,作為個人來說,應該正確對待,服從組織安排。」
「那趙處長為什麼要跟我談話, 說是您的意見……把我……作為……副處長……
候選人……重點培養呢?」秦輝好不容易才把話擠出來。
秘書長的笑容消失了。 他嚴肅地說:「我什麼時候說過把你作為副處長候選人培
養的呢?同志啊,不要讓個人的私慾沖昏了自己的頭腦,要正確對待名利、地位, 當
年紅軍長征的時候,隨時隨地準備為革命犧牲生命,哪裡還考慮絲毫個人的名利、 地
位呢?」
極度的憤怒和失望使得秦輝那山裡人的倔勁兒上來了。他顧不得考慮後果, 脫口
反駁道:「你騙人!你們耍弄人!你不要拿那些大道理哄我們老百姓了。 為什麼那些
從來不幹事的人都升了官呢?不就是因為他們的爸爸是省委副書記, 是什麼廳什麼局
的局長嗎?什麼幹部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革命化都是假的, 只有一化是真的,
那就是裙帶關係化!」
秘書長的胖臉騰地變了顏色,說:「你這位同志的思想意識有嚴重的問題, 要好
好地檢討檢討。今天就談到這裡吧,叫你們處長來吧,我有事找他。」
「你們欺騙!你們哄著我做牛做馬,得好處的時候把我一腳踢開, 比奴隸主還不
如!奴隸主喝了人血,還賞一個笑臉,你們不光沒有笑臉,還要踹兩腳! 」秦輝幾乎
絕望了,他一反常態,固執地大聲喊道。
這下捅了馬蜂窩了。
「你有沒有一點組織紀律性?真不像話,竟敢這樣對我說話,個人主義如此嚴重,
一點思想覺悟都沒有,還副處長呢,連省政府機關都不夠資格呆下去。」
秘書長倒擰著雙眉,對秘書做了一個手勢,「把他送到政治處,通知他們, 從今
天起,機關半天學習半天工作一個星期,以秦輝為反面教員, 討論怎樣正確對待調職
調級的問題。」
怎樣從秘書長辦公室出來的,又怎樣參加每天對他的批評, 秦輝已經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自己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頓,滿腔的希望被碾的粉碎。 他覺得他的前途一團
漆黑。他不知道世界上除了勤奮之外,還有什麼路可以實現他的人生目標。 他終日一
聲不啃,暝思苦想,可是他找不出答案,他開始發燒,說胡話。 機關裡的同事動了惻
隱之心,不再說那些應景的批評他的官樣文章,開始安慰他,把他送回了宿舍。
可是他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好話,什麼是罵他的話了。
七
一個星期以後,人們在機關裡又看到了他,只是神情大變了。 原本山鷹一樣明亮
有神的眼睛現在籠罩著迷狂和絕望。他的頭髮亂得像個大雞窩,臉色黃裡帶青, 佝僂
著腰,單薄的身子勉強支撐著衣服。他的上衣的第一顆扣子在第二個扣眼上, 其餘的
都沒有扣,被風吹得一飄一飄地,彷彿要把整個人都帶起來。
他不再做任何以往他毫無怨言做的事,他手裡拿著一副中國象棋, 到各個處室串
門,找人跟他下棋。開始還有些人響應,跟他來兩盤,後來別人發現, 他的棋路非常
混亂,常常爆發出突如其來的怪叫和哭一樣的笑聲,就沒有人再敢跟他下棋了。 可他
還抓住人不放,一定要別人跟他下, 嘴裡還嘮叨著:「……官路……官路……官路…
…」
說來也奇怪,每天一到十點半鐘,他必定能夠找到秘書長, 不管秘書長是在辦公
室,還是在會議室,不管秘書長正在做什麼,秦輝都站在他面前,兩眼直直地瞪著他,
說:「副處長……副處長……」那聲音陰森森地,透著一股無法抵禦的寒氣, 令秘書
長毛骨聳然。
開始的時候,秘書長只是覺得討厭,叫秘書們把他帶出去就算了。 可是後來日復
一日,秘書長漸漸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星期天他在家休息,一到十點半鐘, 他
還是覺得秦輝的陰影跟著他,兩隻陰慘慘、空洞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他, 要把他吞
進去。他毛骨聳然,心裡一刻也不得安寧。他吩咐人們把秦輝送回老家去養病, 可是
從那以後,秘書長每天晚上都做著惡夢,夢見許許多多的手伸向他, 扼著他的喉嚨,
向他討還公道。他整天無精打采,茶飯不思,每當拿起批公文的筆,手就不停地顫抖。
他請了許多名醫,吃了許多藥都不見效。有一天, 一個人跟他推薦了一個老氣功師,
說是能治各種疑難病症,他抱著滿腔的希望去看病,結果老氣功師說,這是心病, 平
日積歉太多,因此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無藥可治,要陪伴終身, 一直到他走進八寶
山。
秘書長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從不信邪, 他想或許易地而居能夠擺脫夢魘,
於是他到香港、深圳等地考察工作,酒足飯飽地享受南方的豪華之後, 又把家搬進有
當兵的持槍站崗、門衛森嚴的省委大院,心想這下可以高枕無憂了, 誰知這夢魘還是
以同樣的方式,在同樣的時間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出現, 攪得他日夜不得安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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