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時間:1997年3月 採訪地點:北京三里屯某居民樓,慧娟家。 姓 名:慧娟 性 別:女 年 齡:32歲 北京某大學中文專業本科畢業, 曾任北京某報記者、編輯,某海外 通訊社翻譯、記者。現居美國舊金 山。 我的身體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 個男人——一種具體的婚姻和一種具 體的幸福我後來再也沒有得到過—— 我的骨子裡並不是一個很本分的女人 ——大概這種黑暗就意味著我和他永 遠不會有光明——對著大鐵門我說 「對不起」——我和我自己開了這麼 大的一個玩笑
與慧娟重逢是在1997年1月一個西班牙畫家的畫展上,我一眼就認出了和一個金髮小伙子竊竊私語的她。儘管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長髮披肩的秀氣女孩,成熟女人的韻味卻依然令她顯得十分出眾。她遞過來的名片上一個中國字也沒有,現在她是一家海外通訊視駐北京的記者,名字是Julia。
我還是稱呼她「娟姐」。她的笑容依舊燦爛,其中多少有一種歷經滄桑的淒涼況味:「六年的時間,我以為再也不會有人能認出我了。」的確,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六年,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在她的婚禮上,而現在,她至少應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於是我自然地問候她的丈夫、那個曾經見過的非常溫和的男人。她握住我的手說:「兩年前我們離婚了。」在我探尋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的時候,她微微一笑:「你別問我為什麼。」
我們相約了要一敘舊情之後她轉身離去,步出展覽大廳時,那個一直不離她左右的外國人摟住了她的肩膀。慧娟在三月的一個好天氣神清氣爽地坐在我的面前。她說她從來沒有對人說起過她從慧娟變成Julia、從一個平凡體貼的男人的妻子變成一個小政客的隱秘情人又變成一個外國同行的同居夥伴這一系列變遷,她把這一切叫做「流浪」。「我的身體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我的心從無憂無慮流浪到痛苦不堪又到充滿功利和所謂現實,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人們所說的成熟。」她說。
慧娟曾經是寫散文的高手,她的敘述語言使我如臨其境,而她的表情平靜如一。1991年是我大學畢業的第二年,我嫁的男人是我的初戀,他叫林楓。那年我25歲,在一家行業報做記者、編輯。他比我大4歲,在外貿公司工作。我們應該算那種比較典型的流行組合,丈夫收入高、妻子的工作體面、清閒。那時候我沒有生活負擔。現在想起來我混到今天也是自作自受。
林楓經常出差,他大概是覺得我太寂寞,每次都帶一個小禮物回來作為補償。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寫散文的,也是為了把下班後的時間填滿。那種心態下寫的東西很像日記,都是為了他一個人或者就是為了我們的婚姻,所以非常自我,就是你說的那種自戀的文字。
慧娟笑的時候頭微微向後仰、眼睛半閉著,這是我們重逢以來我逐漸適應的、她的比較「外國」的一種新表情。似乎舉重若輕。
我總是把那個本子放在他的枕頭邊上,有時候他出差回來正好我在報社值班,他一看見那個本子,就知道我在歡迎他回家。
其實我的文章能發表全是因為他。我也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時間替我謄寫了每一篇,然後又寄給那些報紙和雜誌。後來我莫名其妙地收到稿費,他才把他收集的樣報拿出來。我們的第一個結婚紀念日,他送給我的禮物是一本剪報,全是我在各處發表的文章,他說我每發表一篇他就給我存500塊錢,等有朝一日湊足20萬字,就自費出一本書,他說那是我們兩個人的書。
我們過了兩年多安逸日子,那應該是我生命中最寧靜的一段時間,一個具體的婚姻和一種具體的幸福。我後來再也沒有得到過。
改變我的命運的還是男人,一個……怎麼說呢?現在可以算是政客吧,那時候他還正在往上爬。
我不知道堅強的女人是不是在回憶自己不太堅強的歲月時都會有自我解嘲的表情,或者只有用這樣的表情對待過去不成功的日子才能夠顯示堅強。慧娟的樣子有點像電影裡那種充滿表演氣息的所謂「女強人」。
1993年的冬天特冷,我記得我一直穿著林楓送給我的皮大衣。那天是個陰天,黃昏的時候我已經在看校對樣了。
總編打電話讓我去他的辦公室。我在那兒第一次見到丁力,他是主管我們的宣傳部長。總編說他是親自來看要聞版的。我當時就覺得很可笑,這麼一張黑板報似的小報紙也值得他這樣,差不多就得了。我不以為然,所以點點頭就把大樣遞給他,他沒接,很客氣地給我讓座。他身上有一種和藹的親和力,可能正在往上爬的人都會讓自己有這麼一股勁兒吧。可是當時我還是挺受感染的。他給我指出標題怎麼做、文字怎樣刪減才更精煉,說得都挺對,我隨手在一本稿紙上記下來。當我抬頭看他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牙齒很白、眉毛很濃重,看上去大約三十八、九歲的樣子。
要聞版經過他的修改的確是變得有些好看了。那段時間林楓也是在外面出差。我是每個星期四值班,要聞版是最後一個簽字付印的,所以我永遠是最後一個離開報社的人。假如林楓不出差,他就會來報社接我下班,我們有一輛紅色的小車,一直是他開著。照理說我的日子過得已經很好了,在那時候的北京我們算得上是中產階級,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那樣的生活還不能讓我安分下來,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我和林楓沒有白頭到老的緣分。
儘管慧娟的淡然流露於敘述的每一分鐘,但是她對於第一次離婚的後悔還是隨處可見。當然她不承認自己後悔。
我們的工作量就是由於丁力的精益求精而在無形中加大的,但是不能不說他是一個很稱職的領導,他說話幽默、思維敏捷,同事們都非常接納他,而且自覺地身體力行他的一些要求和點子。慢慢地我們知道他39歲,在南方讀的大學,學新聞出身。僅此而已,我真的沒有別的想法。
那天還是我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林楓去馬來西亞出差,沒有人來接我。我站在報社門外的小馬路邊上等出租車。這時候有一輛藍色的豐田車停在我面前,是丁力。他說天太晚了,他可以送我回家。他是自己開車的,因為「不想拖累司機跟他一樣沒有早晚」。他開車的動作很熟練,甚至可以說是漂亮。我喜歡看男人開車,對林楓也是一樣,每次我這麼說的時候他就會把我們的小車開得飛起來。丁力讓我帶路,一邊跟我說話。他居然看過我的一些散文,而且很調侃地稱之為「小女人散文」,還說小女人是特指那些有錢、有閒而且感情精緻細膩的現代女性,說那是一個新生階層。我解釋說像我這樣這麼晚了才下班的女人,再精緻的感情也被鈍化了。我們一起笑。當時我覺得這個人還不算是被磨得沒有了稜角的那種小官僚。
慧娟搖搖頭。
當然,後來的情況證明我的感覺是不準確的。我們在我家的樓底下分手,他走的時候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些散文挺好的,非常純粹,我很喜歡。」
後來的星期四,到了傍晚還不見丁力來報社,總編讓我呼他,因為只剩下我這一個版沒有簽字。他回電話說開會不來了。那天我大約八點鐘離開報社。在大門口,藍色的豐田車停在路邊。丁力的樣子很疲倦,左手扶在方向盤上,夾著半支煙。我以為他是趕來看大樣的,就等他跟我重回辦公室。他讓我上車,然後說:「我來送你回家。」
慧娟停下來,走到廚房為自己添了一些熱水,我知道她已經講到了緊要處,也許她需要平靜一下或者選擇一種比較不容易激動的表達方式。我覺得她的這種自覺的切斷敘述非常不同於普通的渴望傾訴的中國女人。大概這就是她每天浸染其中的所謂異域文化吧。
我不是傻瓜。這種時候再遲鈍的女人也明白,什麼都不用說了。回家的路一點一點縮短,我有點兒發慌。現在想一想,可能當時我也是希望著能夠發生什麼的,我覺得我的骨子裡並不是一個很本分的女人,也可以說是不甘心就那麼本分地生活吧。他擰開收音機,我記得非常清楚,主持人念了一大人名之後就是張信哲唱的《愛如潮水》。二環路上的燈光是昏黃的,我的耳朵裡反反覆覆就是那兩句歌詞:「我的愛如潮水\愛如潮水將我向你推……」這些年我常常在想,其實有時人是會自己設計一種命運,然後有意識地按照那種設計去實踐,我就是這種人。當時那樣的環境和氣氛其實是我們人 為地計劃好了的,沒事才怪呢。
我的命運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我自己親手改寫了的。車停在路邊,他不走,靜靜地抽煙。我說我要走的時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實際上應該是我們彼此抓住了對方,可能我比他還用 力。我把什麼都忘了,我自己是誰、誰是林楓、這個人是誰、我 以後還要不要跟他共事……全忘了。我們倆摸著黑上樓、開門,然後在黑暗裡做愛。所有的事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大概這種黑暗就意味著我和他注定永遠不會有光明。
穿好衣服坐在沙發上,我發現我從此再也不敢看他了。我的家裡到處都是我和林楓一起生活的痕跡,牆上掛著我們的結婚照、枕頭邊上是那個我寫東西的小本,僅僅十分鐘的時間,我就把這些全都打碎了。我再也沒臉說自己純潔,而且這個才認識了這麼短時間的我的領導變成了我心裡的秘密和隱痛……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有類似經歷的女人都會哭,反正我哭得很傷心。丁力抱著我,我聽見他說:「我要你做我的小女人。」
慧娟拿起我的茶杯走進廚房,回來的時候,態度放鬆了很多。
林楓是在星期六回來的。在這之前我把家裡做了一個徹底的大掃除,床單、枕頭套和被罩全部換成新的,但是沒用,我換不掉那種尷尬和愧疚。林楓一進門就抱住我說他每次回家必說的話:「老婆我真想你。」我聽著心裡特別不舒服。林楓一點錯誤也沒有,他一心一意地愛我,幾乎可以說是天真無邪,我想不明白我是不是也愛他,但是他是我丈夫這種事實是明明白白的。
丁力沒有任何變化。從這一點上我也看出了男人與女人的不同。女人要是在戀愛,從她的表情和行為上都會有一些蛛絲馬跡,但是男人就可以掩飾得特別好,就好比晚上的嫖客可以在早晨搖身一變成為社會名流。他還是到報社來,跟大家嘻嘻哈哈。他有時候會問我一些一語雙關的話,我也用同樣的方式回答。一想到只有我們倆能聽懂,我還有點得意。有一個星期四,林楓在報社門口等我下班,我坐在車裡的時候,忽然從前風擋看到丁力就站在他的車旁邊,而且正在看著我。他的眼光有些淒涼和侷促,我們幾乎就是從他和他的車旁邊擦過去的,林楓好像根本沒看見他,他就是這樣,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就什麼也看不見。後來我知道這個感覺也不對。但是丁力的表情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恐怕我後來的所有決定都跟他的那種眼光有關。
林楓的工作在這個時候有了變化,公司派他到泰國常駐,一年以後可以帶夫人。丁力從那天晚上之後就一直沒來報社,對他的傳說很多,大部分都是說他馬上要做一個主管局的局長了。
94年4月的時候他又出現了,那時候我是人們說的那種留守女士」。他比原來瘦了一點兒,照樣談笑風生。那天他又送我回家了。上他的車的一剎那,我真的很絕望,為林楓和我。車還是停在老地方,他馬上轉過身來吻我,我還是哭。他提起了那天在報社門口:「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疼痛。」就在這個時候我決定離開林楓,我想擁有一份純粹的愛情,也想還給林楓一份完整的、沒有欺騙和隱瞞的生活,誰知道我怎麼就那麼有毛病!我摸著丁力的額頭,那上面是一條一條的皺紋,我居然說:「我不會再讓你有那樣的感覺。」
慧娟一咧嘴。有一個詞叫做「利令智昏」,我那時候是「情令智昏」。林楓是94年8月回來的,為了給我辦陪同隨訪。那天晚上我拒絕和他做愛,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看一個沒頭沒尾的肥皂劇。快到11點的時候,林楓問我:「他是誰?」我想時候到 了,就說:「我不能告訴你。」他下面的話讓我非常驚訝:「是那天開豐田車的人,對不對?」林楓跟電影裡演的那些人一樣打了我一個耳光。我睡在客廳裡,那是我們第一次分居,也是最後一次住在同一個家裡。
我們離婚沒有財產問題,我什麼都不要,只帶走一些我自己的東西,包括衣服、書和磁帶,我沒有忘記帶著林楓給我做的剪報。本來我們要出一本共同的書,但是永遠不可能了。房子是林楓單位分的,我得搬走。我打電話叫出租車的時候。林楓給了我一個厚厚的信封,說:「你不要東西就拿錢吧,找不到房子可以住在這兒,我明天回泰國去,不催你。」他說完這些話就走了,到今天我都沒有再見過他。
我還是搬走了,那些錢就留在原來的家裡。鎖門的時候我哭了,對著大鐵門我說「對不起」。
我在三環路邊上租了一間10平米的平房,成了獨身女人,沒有人知道這些。我也沒有告訴丁力,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在用這種行為威脅他,逼著他做出什麼承諾,我至今都覺得女人有時候是很高尚的,自律但是並不要求男人也自律,有點像殉道者。
慧娟曾經表達過很多次她對女性的熱愛,她把最好的詞用在女人身上,諸如勇敢、純潔、頑強、柔韌等等。她說在女性的這一系列美德面前,男人顯得非常「不夠意思」,他們萎縮。懦弱、得過且過而且害怕負責任。
大家都說丁力怎麼怎麼有希望成為新的領導,我就更不能流露什麼,男人是要仕途的。
聖誕節是我離婚以後第一次見到丁力,他來參加我們的聚餐。他是那種非常周到的人,給每個人的問候都讓人家眉開眼笑。說到我的時候,他的眉毛不為人知地抖了一下,問我怎麼瘦了很多。我很想衝他笑笑,可是怎麼也笑不出來。那天大家玩兒卡拉OK,他跟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歌,大家紛紛議論他能文能武還能高昇。那些歡樂離我很遠,想著那些夜晚和那個被我一舉傷害的人,我沒法投入。我又想到了丁力說過的那種疼痛,我完全理解,因為我此刻的感覺就是那樣的。
丁力也要求和我唱歌,同事們鼓掌,我只能應付一下。是瓊瑤寫的電視劇中的一首歌,《你是我心底深刻的烙印》。在這之前,這首歌從來沒有打動過我,但是這之後成了我最喜歡聽的歌。丁力唱到「你是我夢魂深處\永遠不停不停的思念\你是我今生今世\永遠不悔不悔的癡情……」我忽然忍不住哭起來。丁力非常沉著,說我大概是不舒服,他先送我回家。他的為人又被打了一個滿分。
我的小屋讓他明白了這段時間發生的故事,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且我以為他自己能明白我這樣做就是為了讓他不再有心痛的感覺。他說:「你怎麼會那麼傻那麼傻……」
慧娟很狡黠地笑起來。
他說的是真話也是事實,但是當時我不是迷糊了嗎?把這種話聽成了「我愛你」。我們在這裡做愛,很熱情也很投入。別的什麼都不管,丁力在做愛這一點上還是很不錯的,也可能是因為我比他老婆年輕。
丁力有了一把我這裡的鑰匙,他不常來,因為他說他忙。我從來不主動找他,一切隨他的方便,畢竟我們不一樣,他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好好先生,我只不過是個寂寞的離婚女人。我從來沒要求他說比如他會娶我之類的話,一方面是因為我自認為是現代女性敢做敢當,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不想讓人認為我是為了他的地位才和他在一起。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每個夜晚都很長。這與林楓出差的那些日子不同;那時候我知道一個屬於我的男人很快就會回到我們共同的家裡,心裡很踏實,但是現在我的男人是另一個女人的老公。
每次丁力都是在9點鐘左右離開我這兒,他說他要等某人的電話、要寫一些東西、要準備開會的發言、要向上級請示工作……他走了以後,我就裹著被子坐在床上,坐很長時間,地上還留著我們剛剛用剩下的一些紙團兒,我有點兒像宋朝的一個什麼「員外」養的外室,是吧?
慧娟忽然大笑了,把我嚇了一跳。看她的眼睛,有隱隱約約的淚光。我想起她常說的一句話:「誰難受誰知道。」
你肯定不理解,還有更讓你不理解的呢。有一次他問我,他有何德何能竟然可以得到我。我說:「我是那種最可靠的情人,除了愛我什麼都不要,假如有一天你必須離開我,我會一生為你守口如瓶。」真想抽我自己一個大嘴巴!
真正認識丁力是什麼人是在95年的冬天,非找他不可,因為我懷孕了。那時候他已經是「丁局長」了,來我的小屋的時間非常少,而且他不再分管我所在的報社,我們難得有機會見面。我的懷孕反應很厲害,醫生警告我說如果不想要必須馬上做掉,絕對不能再等。我實在沒有辦法,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必須徵求他的意見。這是我第一次給他的辦公室打電話,我很緊張也有些興奮,不知道怎麼告訴他我已經是他的未出世的孩子的母親,他不在,秘書說他到協和醫院看病去了。那裡也是我要去的醫院,我決定去找他當場決定要還是不要。
我大概是夠幼稚的,坐在出租車上甚至還在設計他的表現,想像著他肯定會很高興,即使我做手術,他也會一直陪著我,很心疼我。我們除了沒有結婚證之外跟真正的夫妻沒有什麼不同。
但是我錯了。這一天的一切教育了我,讓我再也不相信所有的理想設計都能變成真的。我在內科的樓道裡碰見了他們,他和他妻子。那女人很瘦,臉色蒼白,長相應該屬於比較標緻的,丁力扶著她,看上去非常體貼。我們面對面。丁力到底是作官的人,反應很機敏,他就像對一個老同事一樣問我是不是生病了,而且怛然地把他妻子介紹給我,那女人很大方地衝我點頭,官太太的表現極其到位。丁力說最近在流行感冒,他妻子感冒了。我什麼也沒聽清楚,只是看見他的嘴習慣性地動著、說著一些虛偽的話,臉上洋溢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給我留下好感的那種親和力,後來我知道那是他必備的表情。
慧娟終於忍不住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是我沒見過的一個牌子,她說叫「夏娃」,美國貨,金髮男人只給她買這一種煙。煙霧鐐繞在我和她之間,不知這樣她能不能輕鬆和自然一些。
他們走了,我站在原地動不了。我總算見到他妻子了,他在我面前從來沒有提起過她,但是他在我們偷情的日子裡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那些打電話、寫稿子、陪客人、看文件的晚上,其實他要等的電話、要寫的稿子、要陪的客人、要看的文件等等,都是這個被他嬌寵的女人,連感冒都是這麼隆重。我什麼也不是,一個人到這裡來打掉我和他的私孩子……
我發現婦產科是一個最沒有隱私的地方,女人在這裡跟雌性的牲口沒什麼不一樣。那些消毒水、夾子、酒精之類的全是涼的,我的心裡也是一樣。醫生特別和氣,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做。其實我很希望她狠心一點兒,讓我無地自容或者羞愧難當,那樣可能我心裡還會好受一些。說真話那時候我想念的人是我的前夫,這樣對他不公平,而且我也沒有資格去想他,但是他就是那麼往我的心裡鑽。跟他結婚之後他一直很小心,生怕我會懷孕,我記得他說他特別怕我進婦產科,他怕我會因為害怕暈倒。
丁力來的時候已經是我做完手術的第四天了。桌子上的藥和化驗單他一看就明白。他居然會流眼淚,還說那句老話:「你這樣讓我覺得心裡疼。」我忽然就無所謂了,疼和不疼,都只有自己知道,醫生給我看從我身體裡拽出來那塊小肉的時候,我疼死過去,現在我不懂什麼叫疼了。他給我買了一堆吃的,坐在床頭的椅子上看著我。我閉著眼睛躺著,一句話也說。他拉我的手的時候,我說了唯一的一句話:「快回家吧,你太太在感冒。」
這是丁力最後一次來我的小屋。
慧娟用力揉了幾下眼睛,站起來到另一個房間去回一個電話——同一個人已經呼了她三次。我聽到斷斷續續的英文,好像是說她今晚不在家,讓對方明天早晨來這裡,越早越好。回來的時候,她的表情又顯得跟我們重逢之初一樣的春風得意。
我是在96年春天的時候辭職的。我沒有別的選擇,主要是沒法面對那樣一個環境。我的要聞版竟然經常報有關丁力的消息,他平步青雲了。他的個人生活其實就是他事業的一部分,他才不會為了我這樣一個離婚女人去改變他的狀態,我們的不同之處在於我除了愛情什麼也不要,他只要有地位就可以不要愛情。這樣看起來不如宋老員外。
慧娟又一次大笑。沒有淒涼,只有嘲諷。
假如說我最後到他的辦公室要我的家門鑰匙是為了報復他,那就算是吧。我跟他的秘書說我是什麼報紙的駐京記者,我叫Julia,他們馬上就答應了。我按照約定來到他的辦公室,秘書把我送到他的面前,他吃了一驚。但是他的確老練,等秘書出去了才皺著眉頭責備我。他像批評小孩子一樣說我:「你太任性了,怎麼能到這兒來找我?回去等我,下了班我就過來。我已經沒那個心情跟他糾纏了,我和我自己開了一個這麼大的玩笑,我愛的人就是這麼一副嘴臉,從他的臉上我找到了害怕和恐慌。我告訴他我只是來要回我的鑰匙,我又要搬家了,而且我會按照我說過的那樣「一生為你守口如瓶」。我真的很悲哀,我要求的那種關係注定是不可能存在的,也絕對不是這樣的一個小政客所能給予的,我忽然就想逗他一下,我說:「你不會以為我是來威脅你的吧?你愛人的感冒好一點兒了嗎?」他不說話,愣在我面前。我發現他有些見老了。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態,我伸出手來想摸摸他的臉,他躲開了,非常本能。那一剎那我幾乎可以說是徹底死心了,那些夜晚。藍色的豐田車、一語雙關的問答以及每次都投入的做愛,全都變得沒有了一點光彩。我還是伸著手。他從抽屜的最裡面摸出我的小屋鑰匙,我用力抓住它,握在手心裡,真的是握著我 的前世今生。
我離開丁力的辦公室之後到了我原來住的地方,就是我和林楓的家,也是我和丁力做秘密情人的時候每次告別的地方。從形式上和感情上,我都是了然一身。我很希望能碰上林楓,但是沒有那麼巧。
慧娟在講述她的經歷時總是停下來問我是不是覺得她很傻,我都沒有回答。這時她又問到這個問題。我搖搖頭,反問她:「你後悔嗎?」她笑著吐出一口煙:「人只會為了說謊後悔, 我這麼真實,有什麼可後悔的呢?」問她是否愛這個同居的金 發青年,她閉上眼睛慢慢他說:「愛和不愛,又怎麼樣呢?我們是最好的搭檔,任何方面,足夠了。愛情對於我來說太奢侈, 還不如一張綠卡實惠。」
她打開音響,於是那首曾經讓她泣不成聲的歌充滿了房間:「你是我心底深刻的烙印\你是我眼中唯一的身影\你是我夢裡永遠的故事\你是我耳邊輾轉的叮嚀……」我不敢問她,那個反覆出現的「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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