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黃昏時候,爾依心裡就升起非常不安的感覺。
在逐漸變得曖昧模糊的光線裡,那些沒什麼事做的人,不去休息睏倦的身體,而是毫無目的地四處走動。這些人在尋找什麼?再看,那些在越來越陰沉的光線裡穿行的人竟像鬼影一般漂浮起來。
這種情形從罌粟花結出了杲子就開始了。果子裡流出乳汁一樣的東西,轉眼又黑糊糊地,成了行刑人配製的藥膏一樣。就是那種東西在十六兩的稱上,也都是按兩而不是論斤來計算的。帕巴斯甲把那些東西送到他以前生活的漢人督軍那裡,換來了最好的快槍,手榴彈和銀子。第二年,罌粟花就像不可阻遏的大火熊熊地燃到了天邊。要不是土司嚴禁,早就燒過邊界,到別的土司領地上去了。再一次收穫下來,崗托土司又換來了更多的銀子和槍械,同時,人們開始享用這種東西。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黃昏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如果是有細雨或飛雪,那這個黃昏更是妙不可言。這都是因為那叫做鴉片的藥膏一樣的東西的功勞。正像土司家少爺帶著灰色種子回來時說的那樣,它確實是撫慰靈魂的藥物。
它在燈前細細的火苗上慢慢鬆軟時,心裡鬱結的事情像一個線團絲絲縷縷地鬆開鬆開。它又是那麼芬芳,順著呼吸,深入到身體每一個縫隙,深入到心裡的每一個角落。望著越來越暗的光線越來越遠的世界裡煙槍前那一豆溫馨的燈光,只感到自己變成了蓬鬆溫暖的一團光芒。
行刑人一接觸到這種藥膏就很喜歡。特別是他為兒子的將來擔心時,吸上一點,煩惱立即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吸煙時,兒子就呆在旁邊,老鼠們蹲在房樑上,加上燈光,確實是一副十分溫馨的家庭圖景。爾依看到如豆的燈光在兒子眼中閃爍。就說,你會成為一個好的行刑人的。我們動作熟練,乾淨,對行刑對象的尊重和行刑後的藥物就是行刑人的仁慈。
兒子問,仁慈該有多少?而且,要是沒有一點仇恨,我是下不去刀子的。我要有仇恨才行。但那並不妨礙我把活幹好。那樣我就沒有仁慈了嗎?行刑人是想和兒子討論,但一下就變成了傳授秘訣的口吻。兒子也總是那種認真但沒有多少天份的口吻。他問道:「那麼行刑時要多少仁慈?」
兒子還問:「真的一點仇恨也不要嗎?還是可以要一點點?」
這樣,話題就沒有辦法再進行下去。父親問兒子:「抽一口吧?」兒子知道父親這是將自己當大人的意思,但還是搖搖頭。這又是叫父親感到擔心的:這個孩子總要顯得跟人不大一樣。再一個叫父親感到擔心的是,這個孩子老是去看那個對自己對別人都很苛求的沒有舌頭的貢布仁欽。他知道那個人不能開口說話,兒子也不識字,那兩個人在一起,能幹些什麼呢。行刑人想問問兒子,好多次,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知道兒子不會好好回答。這天也是黃昏時分,來了兩個衣裳穿得乾淨利索的人。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別的寨子都有點距離的地方。也就是說,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實寫照。行刑人說,是遠行的人啊。來人說我們很像遠行的人嗎?行刑人說,我們這個地方,凡是崗托土司領地上的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走進我的屋子裡來。來人立即摀住嘴問,是麻瘋病人嗎?小爾依的眼睛閃出了開心的光芒,說,不,我們是行刑人爾依家。來人就笑起來,說,那有什麼關係,我們也不是沒有殺過人,只是沒有人給我們這種封號罷了。兩人重新坐下,從褡褳裡取出了豐富的食物,請行刑人和他們一起分享。老行刑人還在剛吸完鴉片後氤氳的氛圍裡,加上人家對自己是行刑人毫不在意,立即就接受了客人的邀請。
兒子冷冷地說:「我是不要的。」
來人說:「這個小行刑人,做一副嚇人的樣子,沒有犯你家土司的法你不能把我們怎麼樣的。你們殺人要土司下令,我們要想殺誰是不用去問誰的。」
老行刑人說「我還沒有看到過不要動刑就說自己是強盜的人。」
兒子說:「那是因為他們不是強盜,至多是飛賊罷了。」
來客說:「如果我們順便也做你說的那種人的話,也沒有人能把我們有什麼辦法。」
小爾依突然撲上去,一雙手把其中一個人的脖子卡住了,說:「不粗嘛,跟粗點的手差不多,一刀就砍下來,要是我來砍,肯定不要兩刀。」那人摸摸脖子,長吐了一口氣。小爾依又對不速之客說:「我是崗托土司將來的行刑人,但我現在也幫助父親幹活。」
起初很囂張的傢伙又摸了摸脖子,說:「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將來的行刑人說:「有,好多人都來這兒找我們土司的罌粟種子,我看你們也是為這個來的。」他又說,「好東西是不能輕易得到的,你們小心些好。」他又吩咐母親,「給我們的客人把床鋪軟和些,叫他們晚上睡好。他們就不會半夜起來。」
來客對行刑人說:「你兒子會是一個好的行刑人。」
當父親的說:「難道我就不是?」
兩個傢伙在行刑人家裡一住就是三天。
爾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爺帕巴斯甲,報告兩個奇異來客的行蹤。帕巴斯甲說,我不是土司,你為什麼不去告訴我父親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說,因為那種子是你帶回來的。頭人笑笑,說,我帶回來的也要獻給我們的土司,難道你不想有好東西獻給土司做禮物?爾依說,因為他知道那個沒有舌頭的喇嘛是頭人救下來的。
頭人間:「你有多大年紀了。」
回答說:「十五歲。」
「在這片土地上,一個人十五歲就懂這麼多事,危險。」
「我只是看到了兩個晚上不睡覺的人。」
「我們對上門的客人都是歡迎的,你卻在懷疑他們,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殺掉!好吧,你就說我的頭人寨子裡有那神奇的種子。今天晚上叫他們到我這裡來,我就會把他們抓住的。」
頭人又說,天哪,有些事情一開始就有會停下來的。爾依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他從頭人那裡離開,想想兩個怪客肯定還在睡覺,就往牢裡貢布仁欽那裡去了。喇嘛棲身的牢房看上去幹燥而且寬敞,不像別的牢房那麼潮濕陰冷。貢布仁欽整天坐在草堆裡,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書,思想,書寫。他的頭髮長得很快,已經長到把臉全部蓋起來了。爾依照例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發。爾依先說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麼自己對殺人還是害怕的。正是因為害怕,才盼著早點過那個關口,盼著土司的土地上出點不得了的事情。他說,父親認為,沒有仇恨就可以殺人,甚至還可以懷著慈悲的心情去殺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對那些人充滿仇恨。這是一個新的話題,喇嘛這才把披垂在臉上的長髮撩起來,認真看了這個將來的行刑人一眼。這一次,爾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靜下面有火焰在燒的的眼睛。他看懂了那雙眼睛是說,你說下去。但他說,我已經說完了。二少爺說,可能要發生什麼事情了,我看他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爾依看到喇嘛眼裡閃過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滅了,像是雷雨天裡沒入深淵的閃電一樣。然後他一擺腦袋,頭髮又像一道簾子掛了下來,這沒有舌頭,也就兔除了對事情表示態度的傢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裡去了。爾依聽了一陣窗子外面喧嘩的水聲,才起身離開。他其實並不要人家指點他什麼。誰也不能改變自己成為一個行刑人的命運。但他需要有人聽聽他的傾訴,那就只有這個沒有舌頭的人了。
爾依直接對兩個怪客說,如果你們找那個東西,那你們就想想是誰把這東西帶到這裡來的。
兩個人看看他。他也並不掩飾,說,當然去了興許就會被抓住,那樣明天我們就有活干,只是不知道砍手還是砍頭,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還要挖眼睛,那活兒大麻煩。他的話至少說得兩個人中的一個毛骨悚然。吃過晚飯他們早早睡下,半夜裡就起來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時候,兩個人就給抓住了。人們感到十分興趣的是,他們不是給二少爺手下的人抓住的。他們進入的房間裡滿是捕老鼠的夾板。先是到處亂摸的手,然後是鬼鬼祟祟的腳給到處都是的夾板夾住了。而頭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沒有一點聲音。兩個人沒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來。有人起來堵上他們的嘴又去睡了。終於捱到天亮,頭人起來叫人卸了夾板,綁起來押往土司官寨,可氣的是,那個頭人對土司通報時不說抓到飛賊而是說兩個老鼠撞到夾子上了。
兩個來客氣得不行,等人取了口裡堵著的東西立即大叫,說自己不是什麼耗子,而是白瑪的土司手下,都是有猛獸緩帶的人,願意被殺頭而不願受到侮辱。老土司說,本來兩個人都要死,既然是那個好鄰居派來的,那就選一個回去報信吧。行刑人和兒子一起來到刑場上。爾依把客人留下的隨身物品都帶來了。他笑笑說,我不是給你們講過嗎?其中一個就唾了他一口,說,來吧,殺一個沒有武器的人吧。將來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爾依把刀背在身後,盡力不叫人看出他的戰抖,但他止不住,覺得人人都看見了,人人都在背後露出了譏諷的眼神。心裡立即就從羞愧裡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說,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來殺你。走到那個被他用手量過脖子的傢伙面前,他說,夥計來吧,我說過我只要一刀。父親想問他行還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經在一片驚呼聲裡砍下去了。他還找不到進刀的角度,結果給血噴了個滿頭滿臉。他看不到那頭已經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親替他揩去臉上的血。他對父親笑笑,說,太累人太累人,我還不知道殺人是這麼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親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來干了。當然那活很簡單。另一個人要活著,要把崗托土司給自己的「偉大的好鄰居」白瑪土司的問候信帶回去。信裡說了什麼話我們不得而知,那個少了一隻手的人在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裡,土司看了信口裡立即就噴出鮮血。但是他說,這個人想引我打仗,但我們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說崗托土司從漢地得到了一種打人像割草一樣的槍,叫機槍,我們可沒有草那麼多的人啊!
爾依第一次殺了人,累得在床上躺了兩天。又過了幾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氣。父親安慰他說:「開始都是這樣的。何況你還小,你才十幾歲嘛。不只是你累,我也很累。」
兒子卻說:「父親累了嗎?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為我什麼都可以干了,沒有我幹不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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