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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1.邊境市場


  拉雪巴土司又來了。

  他看到封閉的堡壘變成了一個開放的宏偉建築,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這回,他再不說是我舅舅了。雖然,我這裡連道大門都沒有了,他還是在原來大門所在的地方滾鞍下馬。我說滾,可沒有半點糟踏他的意思。拉雪巴土司實在太肥胖了,胖到下馬時,都抬不起腿來。要想姿勢優美地上馬下馬,把腿抬到足夠高度是首要條件。肥胖使曾經的馬上英雄失去了矯健。拉雪巴土司歪著身子,等屁股離開馬鞍,利用重力,落在了馬前奴才們的懷裡。

  他吃力地向我走來,還隔著很遠,我就聽到他大口喘氣,呼哧,呼哧,呼哧。他肯定傷風了,嘶啞著嗓子說:「麥其家最最聰明和有善心的少爺呀,你的拉雪巴侄兒看你來了。」

  「我對他們說,拉雪巴會給我們帶來好禮物。」

  「是的,是的,我帶來了。」

  他的抖索的雙手從懷裡掏出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塞到我手上。我叫管家一樣樣打開來看,卻是一迭厚厚的,很有些年頭的紙片,幾顆銅印。他的百姓背棄了他,拉雪巴土司只好把那些投靠了我的寨子的合法文書與大印送來,表示他承認既成事實。

  這些東西都是過去某個朝代的皇帝頒發的。有了這些東西,我就真正擁有那些地方了。

  一句話湧到嘴邊,但我沒有說。反正有人會說;果然,管家開口了,說:「我們少爺說過,誰得到麥子都要付出十倍的代價。你不聽,現在,可不止付出了十倍代價。」

  拉雪巴土司連連稱是,問:現在,我們可以得到麥子了嗎?」他說牲口背上都馱著銀子。

  我說:「要不了那麼多銀子,我賣給你麥子,只要平常年景的價錢。」。

  他本以為我會拒絕,但我沒有拒絕他。這個絕望的人差點就流出了淚水,帶著哭腔說:「天哪,麥其家可是把你們的拉雪巴侄兒害苦了。」

  「人都是需要教訓的。」

  依照勝者的邏輯采說,麥其家付出了更大的代價。

  可不是嗎,要是他們不跟著我們種植鴉片,還需要費這麼多事嗎?想起這些,我的氣真正上來了,說:「我們的麥子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價錢,是平常價錢的三倍,對你們也是下樣。」

  「可是,你剛才還說只要……」

  但他看著我冷冰冰的眼色再不敢說下去了,而是換上了一張可憐巴巴的笑臉,說:「我不說了,麥其伯父一會兒再改主意我就吃不消了。」

  管家說:「知道是這樣,就到客房裡去吧!已經備下酒肉了。」

  第二天早上,拉雪巴土司帶來的牲口背上都馱上了麥子,而我並沒有真要他付三倍的價錢。分手時,他對我說:「你叫我的人有飯吃了,也叫他們不要再挨打了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便在他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馬就馱著他跑開了。我在背後對他喊,麥子沒有了再來買,麥其家在邊境上修的不是堡壘,而是專門做生意的市場。是的,到現在,我可以說了,這裡不是堡壘,而是市場。在小河兩邊有著大片的空地,正好做生意人擺攤和搭帳篷的地方。

  管家說:「女土司那邊,也該有所表示了。」

  我叫他給女土司寫信,說說這個意思。

  女土司沒有立即回信。因為她的人有麥面吃,又對拉雪巴土司打了勝仗。回信終於來了,信中說,她還沒有為女兒備好嫁妝,因為,她得像男人一樣帶兵打仗。她甚至在信中對我發問:請想做我未來女婿的人告訴我,茸貢土司是不是該找個男人來替她做點女人的事情,比如,替她女兒準備嫁妝?」

  吃著麥其家的麥子,仗著麥其家的機關鎗掩護,打了點小勝仗,女土司像發情的母馬把尾巴翹起來了。

  她是一個能幹的女人,但這個女人不夠聰明,她該知道,世界正在變化。當這世界上出現了新的東西時,過去的一些規則就要改變了。可是大多數人都看不到這一點。我真替這些人惋惜。女土司也在我為之歎息的人中間。其實,她說出來的話正是我希望她說的。塔娜在這裡時,我愛她,被她迷得頭昏腦脹。但一離開,時間一長,我這腦子裡,連她的樣子的輪廓都顯不出來了。這就等於女土司最有力的武器失去了效力。所以,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真叫我高興。僅僅過了兩天,我派出去的機槍手和投彈手全部回來了。女土司派人追他們回去。追兵都在母雞一樣咯咯叫的機槍聲裡躺倒在大路上了。但是,一個驕傲的人不容易意識到自己正在犯下什麼樣的錯誤,更不要說是一個驕傲的女人了。

  她不知道,拉雪巴土司也從我這裡得到了麥子。

  拉雪巴土司長長的馬隊每到一個磨坊,就卸下一些麥子,還沒有回到中心地帶,麥子就沒有了。於是,馬隊又走在回邊界的路上。這一回,他記住了我說過要在北方邊界建立市場,就乾脆帶著犬群下的人在河灘上搭起帳篷住下來,從領地上運來了各種東西,專門和我進行糧食交易。

  拉雪巴土司吃飽了麥面的隊伍立即恢復了士氣。面對復甦了士氣的隊伍,沒有機關鎗是很糟糕的。茸貢家的隊伍已經不習慣在沒有機槍掩護的條件下作戰了。他們退得很快,一退就退過了開始進攻時的戰線。

  拉雪巴土司不再回領地了,就在邊界市場上住下了。他常常請我到河邊帳篷裡喝酒。在天氣好的日子裡,在北方開闊的邊界上,坐在河邊喝酒是叫人非常開心的事情。

  拉雪巴土司和我做起了真正的生意。

  他不僅用銀子買我的東西。而且還運來好多藥材與皮毛,還有好馬。我的管家說,這些東西運到漢區都能賺大錢。管家組織起大批馬隊,把這些東西運到東邊漢人的地方賣掉,又買回來更多的糧食。很快,在北方邊界上,一個繁榮的邊境市場建立起來了,越來越多的土司來到這裡,在河對岸的平地上搭起了帳篷。他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好東西。而他們需要的只是糧食。麥其家的糧食再多也是有限的。但我們靠近漢地,這個位置,在漢人政權強大時,使我們吃了不少苦頭,這也是麥其土司從來不能強大的首要原因。後來,他們革命,他們打仗了。麥其土司才時來運轉,得到了罌粟種子。騷粟使麥其強大,又使別的土司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們把麥子換來的東西運到漢地,從那裡換成糧食回來,再換成別的東西。一來一去,真可以得到十倍的報償。管家仔細算過,就是缺糧的年頭過去,在平常年景,不運糧食了,運別的東西,一來一往,也會有兩三倍利潤。

  在有土司以來的歷史上,第一個把禦敵的堡壘變成了市場的人是我。每當意識到這一點,我就會想起我們家沒有舌頭的書記官。要是他在這裡,相信他會明瞭這樣的開端有什麼意義。而在這裡,在我的身邊,眾人都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從來沒有過的。其它,就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我想書記官會有一些深刻的說法。

  

  


32.南方的消息


  我感到不安。

  讓我這樣的人來替大家動腦子,這個世道是個什麼世道?這是個不尋常的世道。可要是說不尋常就不尋常在要傻子替大家思想這一點上,我是不大相信的。可是,要問不在這點又在哪點上,我也答不上來。好些晚上,我睡在床上,一個人自問自答,連身邊睡著的女人都忘記了。這個姑娘是新近背棄了拉雪巴土司那些寨子送來的。我的腦子一直在想不該我想的問題。所以,姑娘睡在我床上好幾個晚上了,我連她是什麼名字都沒有問過。不是不問,是沒有想到,確確實實沒有想到。好在這個姑娘脾氣很好,並不怨天尤人。她來到我身邊,替那麼多從死亡邊緣活過來的人報答我。但我一直沒有要她。我老要想,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上。

  第一次要她是早上。平常我醒來,總要迷失了自己。總要問:我在那裡?我是誰?但這天早上沒有。一醒來,我就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兩個問題。而是把身邊這個身上散發著小母馬氣味,睡得正香的姑娘搖醒,問她:「你是誰?」

  她的眼睛慢慢睜開,看那迷迷糊糊的眼神,我想,這一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吧。她慢慢清醒過來,臉上浮起了紅暈。那紅暈和結實乳房上的乳暈同樣深淺。我笑著把這個告訴她。她的臉更紅了,伸出於來,把我摟住,結結實實的身體都貼在我身上了。

  「你知道我是誰?」我問她。

  「他們說你是個好心的傻子;聰明的傻子,如果你真是一個傻子的話。」

  看看,人們已經形成了對我固定的看法了。我說:「不要說別人,你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姑娘笑起來:「一個不要姑娘的傻子。:

  就這一句話把我的慾望喚醒了。這個姑娘是一頭小小的母牛,掙扎,呻吟,扭動,用一對碩大的乳房把我的臉掩藏,散發出一身濃烈的奶香。但她就是不對我敞開那個又濕又黑的洞穴。那裡面,是我現在想要進去的地方。她的整個身子都像一張牛皮一樣對我打開了,卻又緊緊夾著雙腿,不要我進到她裡面。所以,等她終於敞開洞口,我立即就在裡面炸開了。

  她笑了,說:「就像好久沒有要過姑娘一樣。」

  我是有好些時候沒有要過姑娘了。

  我突然想,正在南方作戰的哥哥,絕對不會這麼久不沾姑娘。要是有人告訴他,弟弟跟一個姑娘睡了兩三天,才想起於那事情,他會大笑著說:「真是個傻瓜!」但他能笑的就僅此一點了。

  終於,從南方傳來了哥哥兵敗的消息。他天天打勝仗,其實是人家躲開了銳不可當的進攻鋒頭。他一直推進到汪波土司領地上縱深的地方,並沒有多少實際的戰果。在他兵鋒所指的地方,不要說人,活著的牛羊也難見到,更不要說金銀財寶了。麥其家的大少爺,將來的麥其土司,掌握著威力強大的先進武器,但卻沒人可殺。他見到的人,大多都已餓死了,活著的,也餓得奄奄一息,不願再同命運掙扎了。他的士兵把這些人的耳朵割下來,冒充戰果。麥其家的大少爺殘暴名聲開始流傳。他實在是推進得太遠了。在進攻的路上,他見不到敵人,敵人卻總有機會對他下手,今天一個人,明天一枝槍。幾個月下來,他已經用麥其家的武器替人家搞起了一支精悍的武裝。結果,汪波土司用他送去的武器,招沒留多少人守衛,我們家在南方邊界上的堡壘攻佔了。等他再打回來,裡面的糧食已經運走一多半了。他想再領兵進攻,但父親沒有允許。

  麥其土司對他的繼承人說:「你送去了槍、糧食,都是他們沒有的,十分想要的東西。等你打聽清楚了汪波土司還缺什麼,你再動手不遲。」

  哥哥病了。

  父親叫他養病。

  哥哥在邊界的堡壘裡住著,一邊害病,一邊等待汪波土司發動進攻。他準備好了要給進攻者以毀滅性的打擊。

  而新繼位的汪波土司卻繞了很遠的路,來到我開闢的市場上,做生意來了。

  看看吧,完全因為我,和平才降臨到了這片廣大的土地之上。在沒有任何土司的影響曾經到達過的廣大地區,人們都知道了我。傻子,這個詞在短短的時間裡,被我賦予了新的,廣泛的意義。現在,因為我,這個詞和命運啦,福氣啦,天意啦,這些詞變成了同樣的意思。

  現在,只有拉雪巴土司和茸貢土司之間還有零星的戰鬥,但也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對女土司來了個釜底抽薪。我沒想到自己會對她來上這麼一手。我把她當成岳母,但她好像不願意我做她的女婿。沒有我的支持,女土司很快就被打得招架不住了。她給我來信了。在信中,她說需要未來女婿的支援。我聽管家念了信,沒說什麼。還是管家替我回了信,說:「我們的少爺腦子有問題,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是你家的女婿。」

  回信又來了,言辭有點痛心疾首。說,茸貢家未來的女婿,也就等於是未來的茸貢土司。

  管家笑了,但我沒有笑。這一段時間我沒事可幹,又開始想塔娜了。於是管家又回信說:「少爺說,都想不起塔娜的樣子了。」

  這是非常時期,一個傻子就能決定許多聰明人的命運,女土司不好再堅持土司之間的禮儀,不等舉行正式婚禮,就把女兒給我送來了。

  塔娜是早上到的,下人來通報時,我正跟臉會紅出跟乳暈一個顏色的姑娘在床上。我不是說我們在於事。沒有。這段時間,我們在晚上就干夠了。早上總是醒得很晚。索郎澤郎站在床前大聲咳嗽。我醒來,但只睜開了一隻眼睛,我看見他的嘴巴在動,聽不見他是說塔娜到了,便迷迷糊糊地說:「好吧,好吧。」

  要是塔娜真的在這種情形下闖進來,局面就不大好看了。好在管家早已起床,索郎澤郎正要傳我的糊塗話時,塔娜已經叫他帶到別的房間裡去了。我把身邊的姑娘搖醒。她翻一下身,歎了口氣,又睡著了,差點把我急壞了。好在,她只睡了一小會兒,好像不是為了睡去,而是為了重新醒來。她只重新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來了。她咯咯地笑著,問:「我在哪裡?」

  我告訴了她,並問她:「我是誰?」

  她也回答了。

  這時,索郎澤郎沉著臉走進來,對我說:「你的未婚妻都等急了。」

  「誰?!」

  「塔娜!」

  這下,我像只青蛙一樣從床上跳起來,差點沒有光著身子跑出房間。索郎澤郎想笑又不敢,床上的姑娘卻笑了。她咕咕地笑著,自己還光著身子,就跪在床上給我穿上衣服。笑著笑著,就流淚了,淚珠大顆大顆落在兩個乳房上。

  我告訴她,塔娜將是我的妻子,她是茸貢土司的女兒。她就不哭了。

  我又告訴她。淚水掛在她乳房上就像露水掛在蘋果上一樣。她就破涕為笑了。

  一見塔娜的面,她的美又像剛剛出膛的滾燙的子彈把我狠狠地打中了,從皮膚到血管,從眼睛到心房,都被這女人的美弄傷了。把我變回為一個真正的傻子很容易,只要給我一個真正的美麗女人就行。

  人一變傻,臉上的皮膚就繃緊了。看一個人是不是傻子,只要看看他的笑容就行了。傻子笑時,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所以,傻子只能做出凍死在冰雪中的人臉上那種表情。那種人的笑,把牙齒全都露出來了,臉上卻見不到一點漾動的光彩。

  還是塔娜先開口:「沒想到我來得這麼快吧?」

  我說是沒有想到。一說話我臉上的肉就活泛了。臉一活泛,整個腦子立即就跟著活泛了。

  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過去,我跟女人不需要任何客套就直接上床睡覺。有什麼山高水長的意思,也要等睡過幾次,表示起來,才能揮灑自如。但對將成為我妻子的塔娜可不能這樣,但不這,又該怎樣,我就不知道了。好在我有一個跛子管家。他把我該想到的事都替我想到了。他對著我耳朵小聲說:「叫他們進來。少爺。」

  我相信管家。於是,我很氣派地揮揮手,果然,就有下人從外面進來了。他們在塔娜面前放下好多珠寶。現在,我也是個商人了,這麼些珠寶並不在話下,所以,可以不停地揮手。下人們便魚貫而進,把來自土司們領地和漢地的各種好東西放在塔娜面前。這個早上,我不停地揮手,我想,塔娜她故作鎮定,到最後還是會感到吃驚的,但她咯咯地笑起來,說:「我到死也用不了這麼多東西,我餓了。」

  下人們又在樓下的廚房和樓上的客房之間奔忙起來,管家是個好管家,塔娜一到,就準備下這麼豐厚的禮品。廚娘領班也是天下最好的,塔娜一到,就備下了這麼豐盛品。塔娜又是哈哈一笑:「我一口也吃不下了,這麼多東西,看都看飽了。」

  我揮了揮手,下人們把食品都撤下去了。我突然想,要是再揮一揮手,他們會把塔娜面前的珠寶像食品一樣搬走嗎。想著,手上便來了一下。這一揮,我的人,從管家開始,都退了出去。只有護送塔娜來的兩個紅衣侍女還站在她身後。

  塔娜說:「你們也下去吧。」

  寬大的屋裡只有我和她了。我不知該對她說點什麼。她也不說話。屋裡很明亮,一半因為外面的太陽,另一半卻要歸功於堆在塔娜面前的珠寶。她歎息了一聲,說:「你坐下吧。」

  我就在她身邊坐下了。

  她又歎息了一聲,使我心都碎了。要是她一直歎氣的話,會要了我的性命的。好在,她只歎息了兩聲,就歪著身子,倒在了我的懷裡。然後,我們的嘴唇碰到了一起。這次,我也像一個長途跋涉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人一樣歎息了一聲。

  雖然她的嘴唇冰涼,但有了這一下,我可以說話了。

  我對躺在懷裡的她說:「你冰一樣的嘴唇會把我凍傷。」

  她說:「你要救救我的母親,你們答應過她的。再把你的機槍手派回去吧。」

  我說:「不為這個,你不會到我身邊來,是嗎?」

  她想了想,點點頭,眼角上淚光閃閃。

  塔娜這樣子,使我的心隱隱作痛。我走到外面走廊上,眺望遠處的青山。正是太陽初升的時候,青山在陽光的紗幕後若隱若顯,就像突然湧上我心頭的悲傷。同得到了東西時的悲傷相比,得不到東西時的悲傷根本算不上是悲傷。管家等在門外,見了我的樣子,也深深歎氣。他走過來,光看他眼裡的神情我也知道他是要問我,她從不從我。我說:「你不要過來,我要好好看看早晨的山。」

  美麗無比的塔娜,她使我傷心了。

  我站在樓上看山。

  我手下的人都站在樓下,看我。

  太陽升起來,斜射的光線造成的幕布一消失,遠山清晰地顯現在眼前,就沒有什麼可看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就像沒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坐在一大堆珠寶中間。我是自己走出來的,只好自己走回去。

  太陽從窗口照亮了那些珠寶,珠寶的光芒映射在塔娜身上,珠光寶氣使她更美麗了。我不想破壞這種美景,只是說:「叫你的侍女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吧。」

  侍女進來問我:「這裡不是我們的地方,不知道該放在這裡?」

  我叫人給了她兩隻大箱子。這時,我才用鞭子敲著靴筒對塔娜說:「走吧,我們去找拉雪巴土司,救你母親,救茸貢女土司吧。」

  我一直在用鞭子抽打著靴筒,一直沒有回身去看跟在我身後的塔娜。下了樓,在牲口面前,索郎澤郎說:「少爺把靴筒上的漆皮敲壞了。」

  管家抽了索郎澤郎一個嘴巴:「少爺心裡不好受,壞一雙靴子算什麼,快拿雙新的來。」

  管家的命令從一張張嘴裡一下就傳到了鞋匠那裡。鞋匠捧著一雙嶄新的靴子從作坊裡跑出來。他臉上的笑容是真誠的。自從這裡開闢成市場後,他幹了不少私活。他做的靴子樣子不是最漂亮的,卻十分結實。來來去去做生意的人們走著長路,穿他的靴子再好不過了。

  鞋匠穿著一雙快掉底的靴子,啪啦啪啦地跑過來。

  他在馬前跪了下來,脫掉我腳上的靴子,穿上新的。這邊完了,又跑到另外一邊。

  鞋匠幹完活,我問他:「看看你的腳吧,鞋匠沒有一雙好的靴子?你想在來來往往的人面前丟我的臉嗎?」

  這個傢伙,把一雙粗黑的手在皮圍裙上擦來擦去,嘿嘿地笑著。昨天晚上來了一個人,急著等靴子穿,把他腳上的一雙都換走了,而他就只好穿那人的破靴子了。

  我用馬鞭敲敲鞋匠的頭,把剛從腳上脫下傷了漆皮的靴子賜給了他。

  我們騎馬涉過小河,一直走到拉雪巴土司帳篷前。

  不等我掀帳篷簾子,拉雪巴土司已經在我們面前了。他那麼肥胖,又穿得十分臃腫,像是從帳篷裡滾出來的。拉雪巴土司一看見塔娜,臉上就現出了驚悍的表情。

  這個肥胖傢伙,我敢保證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姑娘,就是在夢裡也沒有見過。

  塔娜非常習慣自己出現時造成的特別效果,坐在馬背上咯咯地笑了。天啊,你給了一個人美麗的外貌,卻還要給她這麼美妙的聲音!

  拉雪巴土司在這笑聲裡有點手足無措,他漲紅了臉對我說:「這樣美麗的姑娘不是仙女就是妖精!」

  我說:「是茸貢將來的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臉上又一次現出驚愕的神情。

  我用鞭子柄在她柔軟的腰上捅了一下:「塔娜,見過拉雪巴土司。」

  塔娜正在笑著,這時,一下就叫自己的笑聲咬住了,打了一個嗝,很響亮像是一聲應答:「呢!」

  拉雪巴土司對著我的耳朵說:「告訴我,她是仙女還是妖精?」

  大家在帳篷裡層層疊疊的地毯上坐下來,我才對拉雪巴土司說:「她不是仙女也不是妖精,塔娜是我的未婚妻。」

  拉雪巴土司又笑了:「你有當土司的命咧,麥其家沒有位子,茸貢家給你騰了出來。」

  我也笑了,說:「可是,塔娜說,你的人馬快把她將來的領地全佔領了。將來我到什麼地方去,到拉雪巴去當土司嗎?」

  拉雪巴土司懂了,茸貢家的土地、百姓是大大的一塊肥肉,他已經把好大一塊都咬在口中了,現在卻不得不鬆開牙齒,吐出來。我笑著對他說:「你夠胖了,不能再吃了,再吃,肚子就要炸開了。」

  他的眼圈紅了,點了點頭,說:「好吧,我下令退兵就是了。」

  看看現在的我吧,自從開闢並掌握了市場,說話多有份量。拉雪巴還說:「我做出了這麼重大的承諾,我們還是喝一碗酒吧。」

  我說:「不了,就一碗茶。」

  喝茶時,拉雪巴土司對塔娜說:「知道最大的贏家是誰嗎?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

  我想說什麼,但一口熱茶正在嘴裡,等把茶吞下去,又什麼也不想說了。

  從帳篷裡出來,塔娜竟然問我:「那個胖子真正是拉雪巴土司嗎?」

  我放聲大笑,並在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馬馱著我向一座小山崗衝去。我這匹馬只要你一抽它,它就往高處沖。這很有意思。據我所知,還沒有馬匹一定要這樣。它一直衝到曠野中央最高的小山崗上才停下。現在,河流、曠野、我在曠野上開闢出來的邊境市場,都盡收在眼底了。塔娜的坐騎也是一匹好馬,跟在我後面衝上了山崗。和風送來了她的笑聲,咯咯,咯哈哈,早春時節,將要產蛋的斑塢在草叢裡就是這樣啼叫的。

  她的笑聲是快樂的笑聲。

  這證明,我能給心愛的女人帶來快樂。

  她騎在馬上笑著向我衝過來了。鞭梢上的紅纓在空中旋舞。我衝著她大叫:「你是真正的茸貢女土司嗎?」

  塔娜大笑,叫道:「我不是!」

  她大叫著,向我衝過來,我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向著另一匹馬背上的她撲了過去。她發出一聲能鑽進人骨髓的尖叫。馬從我們兩個的下面衝出去了。塔娜的手抱住了我。有一陣子,我們兩個在空中飛起來了。然後,才開始下落。下落的速度並不太快,至少我還來得及在空中轉一個身,讓自己先摔在地。然後,才是我的美麗的塔娜。下落的時候,我還看得見她眼睛和牙齒在閃光。

  老天爺,夏天的草地是多麼柔軟呀!

  剛一落地,我們的嘴唇就貼在了一起。這回,我們都想接吻了。我閉上眼睛,感到兩張嘴唇間,呵護著一團灼熱而明亮的火焰。這團火把我們兩個都燒得滾燙,呻吟起來。

  有一陣子,我們兩個分開了,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中的白雲。

  塔娜喃喃地說:「我本來不愛你,但衝上山崗時,看著你的背影,又一下就愛上了。」

  她又來吻我了。

  我躺在清風吹拂的小山崗上,望著雲團洶湧的天空,好像是落在大海的漩渦裡了。

  我告訴塔娜自己有多麼愛她。

  她用鹿茸花綢布一樣的黃色花瓣蓋住了我的眼睛,說:「沒有人看見我而不愛上我。」

  「我只不過是個傻子。」

  「天下有你這樣的傻子嗎?我害怕,你是個怪人,我害怕。」

  

  


33.世仇


  饑荒還沒有結束。

  雖然土司們大多認為自己的領地就在世界中央,認為世界中央的領地是受上天特別眷顧的地方,但還是和沒有土司的地方一樣多災多難:水火刀兵,瘟疫饑荒。一樣都躲不過去,一樣也不能倖免。鬧到現在,連沒有天災的年頭也有饑荒了。看來,土司們的領地是叫個什麼力量給推到世界邊上了。

  百姓們認為,一到秋天,饑荒就會過去。

  但那是依照過去的經驗。過去,一到秋天,地裡就會有果腹的東西下來:玉米、麥子、洋芋、蠶豆和豌豆。沒有餓死在春天和夏天的人,就不用操心自己的小命了。但現在的問題是,大多數土司的大多數土地上,沒有莊稼可以收穫,而是一望無際茂盛的罌粟迎風起舞。有些土司,比如拉雪巴吧,猛然醒來,把正在出苗的罌粟毀了,雖然季節已過,只補種了些平時作飼料的蔓著和各種豆子,卻有了一份實實在在的,使其治下百姓心安的收穫。

  我問拉雪巴土司,傳說當初剷除煙苗時,他流了淚水是不是真的。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說,當初他鏟煙苗時,別的土司都笑話他,現在,國民政府正在抗日,也正在禁煙,該他們對著越發濫殘的鴉片哭鼻子了。

  麥其家又迎來一個豐收年,玉米、麥子在曬場上堆積如山。

  麥其家的百姓有福了。麥其家的百姓不知道這麼好的運氣是從哪裡來的。看看天空,還是以前那樣藍著。看看流水,還是以前那樣,顧著越來越開闊的山谷,翻捲著浪花,直奔東南方向。

  我有點想家了。我在這裡沒什麼事做。有什麼事情,管家便一手做了。管家做不過來,桑吉卓瑪便成了他的好幫手。管家對我說:「桑吉卓瑪是個能幹的女人。」

  我說:「你是個能幹的人,當然,你是男人。」

  不多久,他又來對我說:「桑吉卓瑪是個好人。」

  我說:「你也是好人。」

  他是暗示想跟桑吉卓瑪睡覺。他當然想跟廚娘卓瑪睡覺,卓瑪離開銀匠丈夫太久了,也想跟他睡覺。我注意觀察了一下,卓瑪不像剛來時那麼想她的銀匠了。管家對我說:「我有些老了,腿腳不方便了。」好像他本不是跛子,在此之前,他的腿腳是方便的一樣。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說:「找一個幫手吧。」

  「我找了一個。」他說。

  「告訴她好好於。」我說。

  管家把桑吉卓瑪提升成他的助手。跛子在當了二十多年管家後,真正擺開了管家的派頭。他用銀鏈子把個大大的琺琅鼻煙壺掛在脖子上。在腦子裡沒主高出來之前,他要來一小撮鼻煙,對下人們發出指令後,他也要來一小撮鼻煙。吸了鼻煙的他,訂著響亮的噴嚏,臉上紅光閃閃,特別像一個管家。我把這話說給他聽了。在我說話時,他把煙壺細細的瓶頸在指甲蓋上輕輕地叩擊,等我說完,他也不回話,只把堆著鼻煙的指甲湊近鼻孔,深吸了一下,這樣,他就非得憋住氣不可了,好打出響亮的噴嚏。這樣,他就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了。

  在北方邊界上,所有的麥子,都得到了十倍的報酬。更重要的是,我使麥其家的領地擴大了。而比這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個絕色美女做妻子,只等丈母娘一命歸西,我就是茸貢土司了。當然,這樣做也是有危險的。曾經想做茸貢土司的男人都死了。

  但我不怕。

  我把這想法對塔娜說了。

  塔娜說:「你真的不怕?」

  我說:「我只怕得不到你。」

  她說:「可你已經得到我了。」

  是的,要是說把一個姑娘壓在下面,把手放在她乳房上,把自己的東西刺進她的肚子裡,並使她流血,就算得到了的話,那我得到她了。但這不是一個女人的全部,更不是一個女人的永遠。塔娜使我明白什麼是全部,什麼是永遠。於是,我對她說:「你使我傷心了。你使我心痛了。」

  塔娜笑了:「要是不能叫男人這樣,我就不會活在這世上。」

  一個惡毒的念頭突然湧上了心頭,要是她真不在這世上了,我一定會感到心安。我說:「你死了,也會活在我心裡。」

  塔娜倒在了我的身上:「傻子啊,活在你心裡有什麼意思。」

  後來,她又哭了,說:「活在你眼裡還不夠,還要我活在你心裡。」

  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愛她,但又常常拿她沒有辦法。每到這時候,我總是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大多數時候,她都願意自己呆著。這樣,我就可以脫身走開了。看看管家和他的女助手在於什麼,看看拉雪巴土司在幹什麼。看看又有什麼人到這裡做生意來了。看看市場上的街道上又多了家什麼商號。麥其土司關閉了南方邊界上的堡壘。把全部糧食都送到我這裡。糧食從這裡走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好東西都聚集到我的手裡。

  這天,她卻說:「好吧,我們出去走走吧。」

  於是,我們兩個下了樓。漂亮的女人就是這樣,剛才還在掉淚,現在,卻又一臉笑容了。

  在樓下,兩個小廝已經備好了馬。

  我們上了馬,索郎澤郎和小爾依緊跟在後面。塔娜說:「看看你的兩個影子,看看他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說:「他們是天下最忠誠的。」

  塔娜說:「但他們一點也不體面。」

  看看吧,這些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漂亮,自以為有頭有臉的人要體面而不要忠誠。這天,雖然沒有舉行婚禮,但已經是我妻子的塔娜還說:「你的管家是個跛子,找一個廚娘做情人。」她痛心疾首地問我,「你身邊怎麼連個體面的人都沒有?」

  我說:「有你就夠了。」

  我們兩個已經習慣於這樣說話了。要是說話,我們就用這種方式。對說話的內容,並不十分認真,當然,也不是一點都不認真。和她在床上時,我知道該怎麼辦。但一下床,穿上衣服,就不知該怎麼和她相處了。她是聰明人。主動權在她手上。但我看她也不知道怎麼對我才好。像別的女人那樣尊重丈夫吧,他是個傻子。把他完全當成個傻子吧,他又是丈夫,又是個跟別的傻子不一樣的傻子。雖然我是個傻子,也知道一個男人不能對女人低三下四。再說,只要想想她是怎麼到我手裡,沒辦任何儀式就跟我睡在了一個床上,就不想對她低三下四了。正因為這樣,每當我們離開床;穿上衣服,說起話來就帶著刺頭,你刺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

  讓一個女人經常使自己心痛不是個長久之計。

  我們來到小河邊。河水很清,倒影十分清晰。這是多麼漂亮的一紅一白的兩匹馬啊。而馬背上的兩個人也多麼年輕,漂亮!

  這天,以水為鏡,我第一次認真看了自己的模樣,要是腦子沒有問題,麥其土司的二少爺真是個漂亮的小伙子。我有一頭漆黑的,微微鬃曲的頭髮,寬闊的額頭很厚實,高直的鼻子很堅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夢遊一般的神情,就更好了。就是這樣,我對自己也很滿意了。

  我突然對塔娜說:「你不愛我,就走開好了。去找你愛的男人,我不會要你母親還我糧食。」

  這句話把塔娜嚇壞了。

  她咬著嘴唇,呆呆地看著水中我的影子,沒有說話。我只對我的坐騎說「駕」,馬就從岸上下到水裡,把那對男女的影子踩碎了。塔娜,還沒人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吧?我過了河。她沒有下人幫忙,自己從牲口背上滑下來,呆呆地坐在河岸上。

  我過了河,卻想不起有什麼可去的地方。任隨馬馱著在市場上四處走動。塔娜把我腦子搞亂了。市場上的帳篷越來越少,代之而起的是許多平頂土坯房子。裡面堆滿了從土司領地各個角落匯聚來的東西。他們甚至把好多一錢不值的東西都弄到這裡來了。這些土坯房子夾出了一條狹長的街道。地上的草皮早叫人馬踐踏光了,雨天一地泥濘。今天是晴天,塵土和著來自.四面八方人群的喧鬧聲四處飛揚。這樣的場景,完全是因為我才出現的。所以,我一出現在街頭,人們都停止了交易,連正在進行的討價還價也停在舌尖上,停在寬大的袍袖裡不斷變化的手指上了。他們看著土司領地上第一個固定市場的締造者騎馬走過,誰也想不明白,一個傻子怎麼可能同時是新生事物的締造者。我在塵土、人聲、商品和土坯房子中間穿行,但我的心是空的。大多數時候,我心裡都滿滿當當。現在卻有個地方空著。

  我的馬已經來來回回在街上走了十來趟。拉雪巴土司坐在一個土坯房子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終於走到我面前,把馬拉住了。

  他看了看我身後,問:「少爺是不是換了貼身小廝?」

  我說:「也許他想做我貼身的小廝吧。」

  今天,我一到市場上,一個人便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跟著我來來回回,在小街上走了七八趟了。這人只讓我感到他的存在,卻不叫我看清臉。這是一個公式,這是復仇者出現時的一個公式。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我,麥其家的仇人來了。我今天把兩個小廝和塔娜留在了河那邊,好像是專門等他來了。過去,想到父親的仇人,麥其家另外一個什麼人的仇人會來找我復仇時,我覺得有點可怕。

  現在,仇人真正來了,我卻一點也不害怕。我問拉雪巴土司生意如何,他說可以。我突然轉身,想看見那人的臉,但還是只看到一頂帽子,帽據很寬的帽子。看見他腰間一左一右,懸著兩把劍。左邊的長一些,是一把雙刃劍,右邊的寬一些,是一把單刃劍。

  拉雪巴土司一笑,眼睛就陷到肉稻子裡去了,他問:「少爺也有仇人?」

  我說:「要是你不恨我,我想我還沒有仇人。」

  「那就是說,你是替父親頂債了。」

  「是替哥哥也說不定。」

  拉雪巴土司揚了揚他肥胖的下巴,兩個精悍的手下就站在了他身邊,他問我:「去把那傢伙抓來?」

  我想了想,說:「不。」

  這時,我的脖子上有一股涼幽幽的感覺,十分舒服。原來,刀貼著肉是這樣的感覺。我提了提馬韁,走出了市場,一直走到河邊才停下。我從水中看著身後。復仇者慢慢靠近了。這個人個子不高,我想,他從地上夠不到我的脖子。他快靠近了。

  我突然說:「我坐得太高了,你夠不到,要我下來嗎?」

  我一出聲,他向後一滾,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手舞一把短刀,用刀光把自己的身體罩住了,他的帽子摔掉了,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立即就知道他是誰了。

  「起來吧,我認識你父親。」我說。

  他父親就是當年替麥其家殺了查查頭人,自己又被麥其家幹掉了的多吉次仁。

  他打個空翻,站起來,但不說話。

  我說:「多吉次仁不是有兩個兒子嗎?」

  他走到我的馬前,兩隻手裡都提著明晃晃的刀子。這時,隔河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塔娜還呆在那個地方。我看了看驚叫的塔娜。這時,仇人已經走到跟前了。這人個頭不高,但踮了踮腳尖,還是把長長的雙刃劍頂在了我的喉嚨上。劍身上涼幽幽的感覺很叫人舒服。我想好好看看這個殺手的臉。他要殺我了,就該讓我好好看看他的臉。不然的話,他就算不上是個好殺手了。但他用劍尖頂著我的喉嚨,讓我眼望天空。他可能以為我從沒看過天空是什麼樣子。我望著天空,等著他說話。我想,他該說話了。但他就是不說話。要是他連話都不說一句兩句,也不能算是個好殺手。這時,劍尖頂著的那個地方,開始發燙了,劍尖變成了一蓬幽幽的火苗。我想,我要死了。但他又不肯揮揮手,把我一劍挑下馬來。

  我聽見自己笑了:「讓我下來,這樣不舒服。」

  仇人終於開口了:「呸!上等人,死也要講個舒服。」

  我終於聽到他的聲音了,我問:「這麼低沉,真像是殺手的聲音。」

  他說:「是我的聲音。」

  這回,他聲音沒那麼低沉了。這可能是他平常的聲音。是仇恨使他聲音低沉,而且發緊。看來,在我身上,他的仇恨不大夠用,所以,只說了一句話,他的聲音就開始鬆弛。

  「你叫什麼?」

  「多吉羅布,我的父親是多吉次仁,麥其土司把他像隻狗一樣打死在罌粟地裡,我的母親把自己燒死了。」

  「我要看看你像不像多吉次仁。」

  他讓我下馬。我的腳剛一落地,他又把刀擱在了我的脖子上。這回,我看清楚他的臉了。這人不很像他父親,也不很像殺手。這下好了,一刀下去,什麼人都不用擔心我,也不用恨我了。

  哥哥用不著提防我。塔娜也用不著委屈自己落在傻子手裡了。

  殺手卻把刀放下了,說:「我為什麼要殺你,要殺就殺你父親和你哥哥。那時,你還跟我一樣沒有長大。再說,殺一個傻子,我的名聲就不好了。」

  我說:「那你來幹什麼?」

  「告訴你的父親和哥哥,他們的仇人來了。」

  「你自己去吧,我不會告訴他們。」

  我還在答話,轉眼間,他卻不見了。

  這時,我才開始發呆。望望天空,天空裡的雲啊,風啊,鳥啊都還在。望望地上,泥巴啊,泥裡的草啊,草上的花啊,花叢裡我的腳啊,都還在,好多夏天的小昆蟲爬來爬去,顯得十分忙碌。

  我看看水,看見水花飛濺,看見水花裡的塔娜。我想,塔娜過河來了。這時,她已經從水花裡出來了,到了我跟前。她說:「傻子,血啊,血!」

  我沒有看見血。我只看見,她從河裡上來後,水花落定,河裡又平靜了。塔娜從河裡上來,抓起我的一隻手,舉到我眼前,說:「傻子啊,看啊,血!」

  手上是有一點血,但塔娜太誇張了,那麼一點。

  我問她:「是誰的血?」

  「你的!」她對著我大叫。

  我又問她:「是誰的手?」

  「你的手!」這回,她是臉貼著臉對我大叫。

  是的,是我的手。是人家差點殺了我,血又怎麼會沾到我手上呢?我垂下手,又有細細的一股血,蟲子一樣從我寬大袍子的袖口裡鑽出來。我脫掉袖子,順著赤裸的手臂,找到了血的源頭,血是從脖子上流下來的。麥其家的仇人多吉羅布收刀時把我劃傷了。我在河裡,把脖子,手都洗乾淨,血不再流了。

  叫我不太滿意的是,血流進水裡,沒有一小股河水改變顏色。

  塔娜手忙腳亂,不知該怎麼辦了。

  她把我的腦袋抱住,往她的胸口上鉛。我沒有被她高挺的乳峰把鼻子堵住,而在兩峰之間找到了呼吸的地方。塔娜把我抱在懷裡好久才鬆開。她問我:「那個人為什麼想殺你?」

  我說:「你哭了,你是愛我的。」

  「我不知道愛不愛你。」她說,「但我知道是母親沒有種麥子,而使一個傻子成了我的丈夫。」她喘了一口氣,像對一個小孩子一樣捧住了我的臉,「那個人也是為了麥子嗎?」

  我搖搖頭。

  她像哄小孩子一樣說:「你告訴我吧。」

  我說:「不。」

  「告訴我。」

  「告訴我!」她又提高聲音來嚇我了。

  她真把我當成一個傻子了。她為了麥子嫁給我,但不愛我。

  這沒有關係。因為她那麼漂亮,因為我愛她。但我絕對不要她對我這樣。一個仇人都不能把我怎麼樣,她還能把我怎麼樣。

  於是,我重重地給了她一個耳光。這個美女尖叫一聲,她用十分吃驚的眼神看著我,接下來,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好在我的人遠遠地看見了有人想殺我。他們趕到我身邊時,沒有看見仇人,卻看見我在打老婆。跛子管家把我拉住了。

  這麼多人裡只有他馬上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問我:「來了嗎?」

  我點了點頭。

  一大群人就向剛剛建起的那條小街蜂擁而去。我的手下人大呼小叫在街上走了好幾個來回。他們並不認識那個殺手,當然不能從這街道上找到他。我看見一個人,跟剛剛要殺我的人長得十分相像,只不過身子更瘦長一些罷了。這個人在這裡已經有些時候了。他在街上開了一個酒館。門前,一隻俄式大茶炊整天冒著滾滾熱氣。裡面,大鍋裡煮著大塊的肉,靠牆擺著大壇的酒。這是麥其土司領地上出現的第一家酒館,所以,有必要寫在這裡。我聽人說過,歷史就是由好多的第一個第一次組成的。在此之前,我們的人出門都自帶吃食,要是出門遠一些,還要帶上一口鍋,早上燒茶,晚上煮麵片場。所以,剛剛出現的酒館還只是燒一點茶,煮一點肉,買一點酒,沒有更多的生意。我的人在街上來來去去,我卻在酒館裡坐下。店主人倒一碗酒,擺在我面前。我覺得他十分面熟,便把這想法說了。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把面前這碗酒喝了下去。

  「酒很好,」我說,「可是我沒有帶銀子。」

  店主人一言不發,抱著一個罈子,又把酒給我滿上了。

  我給嗆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了。一喘過氣來,我又說:「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他說:「你沒有見過。」

  「我不是說見過你,我是說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你這張臉。」

  「我懂你的意思。」他說。他就端著罈子站在旁邊,我喝下一碗,他又給我斟滿。幾碗酒下去,我有些醉了。我對店主說:「他們連殺手的臉都沒有看到,卻想抓到他。」

  說完,我自己便大笑起來。

  店主什麼都沒有說,又給我倒了一碗酒。很快,我就喝醉了,連管家什麼時候進來都不知道。我問他,他帶著人在外面跑來跑去幹什麼。他說抓殺手。我禁不住又大笑起來。管家可不管這個,他丟了些銀子付我的酒帳,又出去找殺手了。他都走到門口了,還回過頭來對我說:「我就是把這條街像翻腸子做灌腸一樣翻個轉,也要把他找出來。」

  管家拐著腿走路,沒有威風,但一到馬背上,就有威風了。

  我對店主人說:「他們找不到他。」

  他點點頭:「是找不到,他已經離開這裡了。」

  「你說他要上哪裡去?」

  「去找麥其土司。」

  我再看看他的臉,雖然醉眼暖吮,但還是把該看出來的都看出來了。我對店主說:「你的臉就是殺我的人那張臉。」

  店主笑了。他笑得有點憂傷,有點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弟弟。他說要殺你,但他到底沒殺你。我對他說了,仇人是麥其土司。」

  我問他有沒有在酒裡放毒藥。他說沒有。他說除非你的父親和哥哥已經不在了我才能殺你。我問他,要是他弟弟有去無回,他殺不殺我。店主又給我倒了一碗酒說:「那時也不殺你,我會想法去殺他們。要是他們都死了,又不是我殺的,我才來殺你。」

  這天,我對我們家的仇人保證,只要他照規矩復仇,我就像,不認識他一樣。

  這天晚上,被揍了的塔娜卻對我前所未有的熱烈。她說:「想想吧,有復仇的人想殺你,有殺手想殺你,你有一個仇人。」

  我說:「是的,我有一個仇人,我遇到了一個殺手。」

  我想我的表現也很不錯。不然,她不會前所未有地在我身子下嗷嗷大叫。她大叫:「抓緊我呀,抓痛我呀!我要沒有了,我要不在了。」

  後來,她不在了,我也不在了。我們都化成輕盈的雲彩飛到天上去了。

  早上,她先我醒來。她一隻手支在枕上,一雙眼睛在研究我。而我只能問她,也必須問她:我是誰,我在哪裡。她一一回答了。然後咯咯地笑了起來,說:「你睡著之後,沒有一點傻相,一醒過來,倒有點傻樣了。」

  對這個問題,我無話可說,因為我看不見睡著後的自己。

  家裡的信使到了,說哥哥已經回去了,叫我也回去。管家表示,他願留在這裡替我打點一切。我把武裝的家丁給他留下。桑吉卓瑪也想回去,我問他:「想銀匠了?」

  她的回答是:「他是我丈夫。」

  「回去看看你就回來吧,管家需要幫手。」

  卓瑪沒有說話,我看她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回來。她不知道是該做銀匠的妻子,還是管家的助手。我不想對此多費唇舌。我覺得這是管家的事情,既然卓瑪現在跟他睡覺,那當然就是他的事情,與我無關。

  離家這麼久了,要給每個人準備一份禮品。父親,母親,哥哥自不必說,就是那個央宗我也給她備下了一對寶石耳環,當然,還有另一個叫做塔娜的侍女。準備禮品時,管家帶著我走進一個又一個倉房,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富有了。準備禮品,把銀元、銀錠裝箱用了我兩三天時間。最後那天,我想四處走走,便信步走到街上。這幾天,我都快把麥其土司的仇人忘記了。走進他的酒館,我把一個大洋扔在桌子上,說:「酒。」店主抱來了酒罈。

  我喝了兩碗酒,他一聲不吭。直到我要離開了,他才說:「我弟弟還沒有消息。」

  我站了一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最後,我安慰他說:「可能,他不知道該對現在的麥其土司還是未來的麥其土司下手。」

  店主喃喃地說:「可能真是這樣吧。」

  「難是難一點,但也沒有辦法,你們逃跑的時候,已經立過誓了。他非殺不可,至少要殺掉一個。」

  店主說:「可是母親為什麼要用兒子來立誓呢?」

  這是一個很簡單,仔細想想卻很不簡單的問題。我可回答不上來。但我很高興自己能在仇人面前表現得如此坦然。我對他說:「明天,我就要動身回去了。」

  「你會看見他嗎?」

  「你的弟弟?」

  「是他。」

  「最好不要叫我看見。」

  

  


34.回家


  回家時,我們的速度很快。不是我要快,而是下人們要快。

  我不是個苛刻的主子,沒有要他們把速度降下來。

  本來,在外面成功了事業的人在回去的路上,應該走得慢一點,因為知道有人在等著,盼著。

  第四天頭上,我們便登上最後一個山口,遠遠地望見麥其土司官寨了。

  從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樹,這兒那兒,站在山谷裡,使河灘顯得空曠而寬廣,然後,才是大片麥地被風吹拂,官寨就像一個巨大的島子,靜靜地聳立在麥浪中間。馬隊衝下山谷,馱著銀子和珍寶的馬脖子上銅鈴聲格外響亮,一下使空曠的山谷顯得滿滿當當。官寨還是靜靜的在遠處,帶著一種沉溺與夢幻的氣質。我們經過一些寨子,百姓們都在寨首的帶領下,尾隨在我們身後,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

  跟在我後面的人越來越多,歡呼聲越來越大,把官寨裡午寐的人們驚醒了。

  麥其土司知道兒子要回來,看到這麼多人馬順著寬闊的山谷衝下來,還是緊張起來了。我們看到家丁們拚命向著碉樓奔跑。

  塔娜笑了:「他們害怕了。」

  我也笑了。

  離開這裡時,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傻子,現在,我卻能使他們害怕了。我們已經到了很近的,使他們足以看出是自家人的距離,土司還是沒有放鬆警惕。看來,他們確實是在擔心我,擔心我對官寨發動進攻。塔娜問:「你的父親怎麼能這樣?」

  我說:「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我的哥哥。」

  是的,從這種倉促與慌亂裡,我聞到了哥哥的氣味。南方的出人意料的慘敗,足以便他成為驚弓之鳥。塔娜用十分甜蜜的口氣對我說:「就是你父親也會提防你的,他們已經把你看成我們茸貢家的人了。」

  我們走得更近了,官寨厚重的石牆後面還是保持著曖昧的沉默。

  還是桑吉卓瑪打破了這個難堪的局面。她解開牲口背上一個大口袋,用大把大把來自漢地的糖果,向天上拋撒。她對於扮演一個施捨者的角色,一個麥其家二少爺恩寵的散佈者已經非常在行了。我的兩個小廝也對著空中拋散糖果。

  過去,這種糖果很少,土司家的人也不能經常吃到。從我在北方邊界做生意以來,糖果才不再是稀奇的東西了。

  糖果像冰雹一樣從天上不斷落進人群,百姓們手裡揮動著花花綠綠的糖紙,口裡含著蜂蜜一樣的甘甜,分享了我在北方邊界巨大成功的味道,在麥其官寨前的廣場上圍著我和美麗的塔娜大聲歡呼。官寨門口鐵鏈拴著的狗大聲地叫著。塔挪說:「麥其家是這樣歡迎他們的媳婦嗎?」

  我大聲說:「這是聰明人歡迎傻子!」

  她又喊了句什麼,但人們的歡呼聲把她的聲音和瘋狂的狗叫都壓下去了。從如雷聲滾動的歡呼聲裡,我聽到官寨沉重的大門嘩呀呀呻吟著洞開了。人們的歡呼聲立即停止。大門開處,土司和太太走出來。後面是一大群女人,裡面有央宗和另外那個塔娜。沒有我的哥哥。他還在碉樓裡面,和家丁們呆在一起。

  看來,他們的日子過得並不順心,父親的臉色像霜打過的蘿蔔。母親的嘴唇十分乾燥。只有央宗仍然帶著夢遊人的神情,還是那麼漂亮。那個侍女塔娜,她大意了,站在一群侍女中間,呆呆地望著我美麗的妻子,一口又一口咬自己的指甲。

  土司太太打破了僵局。她走上前來,用嘴唇碰碰我的額頭,我覺得是兩片干樹葉落在了頭上。她歎息了一聲,離開我,走到塔娜的面前,把她抱住了,說:「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兒,讓我好好看看你。他們男人干他們的事情吧,我要好好看看我漂亮的媳婦」土司笑了,對著人群大喊:「你們看到了,我的兒子回來了!他得到了最多的財富!他帶回來了最美麗的女人!」

  一群高呼萬歲。

  我覺得不是雙腳,而是人們高呼萬歲的聲浪把我們推進官寨裡去的。在院子裡,我開口問父親:「哥哥呢?」

  「在碉堡裡,他說可能是敵人打來了。」

  「難怪,他在南面被人打了。」

  「不要說他被打怕了。」

  「是父親你說被打怕了。」

  父親說:「兒子,我看你的病已經好了。」

  這時,哥哥的身影出現了,他從樓上向下望著我們。我對他招招手,表示看見了他,他不能再躲,只好從樓上下來了。兄弟兩個在樓梯上見了面。

  他仔細地看著我。

  在他面前,是那個眾人皆知的傻子,卻做出了聰明人也做不出來的事情的好一個傻子。說老實話,哥哥並不是功利心很重,一定要當土司那種人。我是說,要是他弟弟不是傻子,他說不定會把土司位置讓出來。南方邊界上的事件教訓了他,他並不想動那麼多腦子。可他弟弟是個傻子。這樣,事情就只能是現在這個樣子了。他作為一個失敗者,還是居高臨下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他的眼光越過我,落在了塔娜身上。他說:「瞧瞧,你連女人漂不漂亮都不知道,卻得到了這麼漂亮的女人。我有過那麼多女人,卻沒有一個如此漂亮。」

  我說:「她的幾個侍女都很漂亮。」

  我和哥哥就這樣相見了。跟我設想過的情形不大一樣。但總算是相見了。

  我站在樓上招一招手,桑吉卓瑪指揮著下人們把一箱箱銀子從馬背上拾下來。我叫他們把箱子都打開了,人群立即發出了浩大的驚歎聲。麥其官寨裡有很多銀子,但大多數人——頭人、寨首、百姓、家奴可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多的銀子在同一時間匯聚在一起。

  當我們向餐室走去時,背後響起了開啟地下倉庫大門沉重的隆隆聲。進到了餐室,塔娜對著我的耳朵說:「怎麼跟茸貢家是一模一樣?」

  母親聽到了這句話,她說:「土司們都是一模一樣的。」

  塔娜說:「可邊界上什麼都不一樣。」

  土司太太說:「因為你的丈夫不是土司。」

  塔娜對土司太大說:「他會成為一個土司。」

  母親說:「你這麼想我很高興,想起他到你們家,而不在自己家裡,我就傷心。」

  塔娜和母親的對話到此為止。

  我再一次發出號令,兩個小腸和塔娜那兩個美艷的侍女進來,在每人面前擺上了一份厚禮,珍寶在每個人面前閃閃發光。

  他們好像不相信這些東西是我從荒蕪的邊界上弄來的。我說:「以後,財富會源源不斷。」

  我只說了上半句,下半句話沒說。下半句是這樣的:要是你們不把我當成是傻子的話。

  這時,侍女們到位了,腳步沙沙地摩擦著地板,到我們身後跪下了。那個馬伕的女兒塔娜也在我和土司出身的塔娜身後跪下來。我感覺到她在發抖。我不明白,以前,我為什麼會跟她在一起睡覺。是的,那時候,我不知道姑娘怎樣才算漂亮,他們就隨隨便便把這個女人塞到了我床上。

  塔娜用眼角看看這個侍女,對我說:「看看吧,我並沒有把你看成一個不可救藥的傻子,是你家裡人把你看成一個十足的傻子.只要看看他們給了你下個什麼樣的女人就清楚了。」然後,她把一串珍珠項鏈交到侍女塔娜手裡,用每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我聽說你跟我一個名字,以後,你不能再跟我一個名字了。」

  侍女塔挪發出蚊子一樣的聲音說:「是。」

  我還聽到她說:「請主子賜下人一個名字。」

  塔娜笑了,說:「我丈夫身邊都是懂事的人,他是個有福氣的人。」

  已經沒有了名字的侍女還在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請主子賜我一個名字。」

  塔娜把她一張燦爛的笑臉轉向了麥其土司:「父親,」她第一次對我父親說話,並確認了彼此間的關係,「父親,請賜我們的奴僕一個名字。」

  父親說:「爾麥格米。」

  這個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了馬伕女兒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沒有名字。大家都笑了。

  爾麥格米也笑了。

  這時,哥哥跟我妻子說了第一句話,哥哥冷冷一笑,說:「漂亮的女人一出現,別人連名字都沒有了,真有意思。」

  塔娜也笑了,說:「漂亮是看得見的,就像世界上有了聰明人,被別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樣。」

  哥哥笑不起來了:「世道本來就是如此。」

  塔娜說:「這個,大家都知道,就像世上只有勝利的土司而不會有失敗的土司一樣。」

  「是茸貢土司失敗了,不是麥其土司。」

  塔娜說:「是的,哥哥真是聰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們的對手。」

  這個回合,哥哥又失敗了。

  大家散去時,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毀在這女人手裡。」

  父親說:「住口吧,人只能毀在自己手裡。」

  哥哥走開了。我們父子兩個單獨相對時,父親找不到合適的話說了。我問:「你叫我回來做什麼?」

  父親說:「你母親想你了。」

  我說:「麥其家的仇人出現了,兩兄弟要殺你和哥哥,他們不肯殺我,他們只請我喝酒,但不肯殺我。」

  父親說:「我想他們也不知道拿你怎麼辦好。我真想問問他們,是不是因為別人說你是個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麼辦了。」

  「父親也不知拿我怎麼辦嗎?」

  「你到底是聰明人還是傻子?」

  「我不知道。」

  這就是我回家時的情景。他們就是這樣對待使麥其家更加強大的功臣的。

  母親在房裡跟塔娜說女人們沒有意思的話,沒完沒了。

  我一個人趴在欄杆上,望著黃昏的天空上漸漸升起了月亮,在我剛剛回到家裡的這個晚上。

  月亮完全升起來了,在薄薄的雲彩裡穿行。

  官寨裡什麼地方,有女人在撥弄口弦。口弦聲淒楚迷茫,無所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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