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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2.客人


  官寨地下三間牢房改成了兩大間庫房。一間裝銀子,一間裝經黃特派員手從省裡的軍政府買來的新式槍炮。

  黃特派員帶走了大量的鴉片,留下幾個軍人操練我們的士兵。官寨外那塊能播八百斗麥種的大地成了操場。整整一個冬天都喊聲動地,塵土飛揚。上次出戰,我們的兵丁就按正規操典練習過隊列和射擊。這次就更像模像樣了。土司還招來許多裁縫,為兵丁趕製統一眼裝:黑色的宜貢呢長袍,紅黃藍三色的十字花氈色鑲邊,紅色綢腰帶,上佩可以裝到槍上的刺刀。初級軍官的鑲邊是賴皮,高一級是豹皮。最高級是我哥哥旦真貢布,他是總帶兵官,衣服鑲邊是一整頭孟加拉虎皮。有史以來,所有土司都不曾有過這樣一支裝備精銳的整齊隊伍。

  新年將到,臨時演兵場上的塵土才降落下去。

  積雪消融,大路上又出現了新的人流。

  他們是相鄰的土司,帶著長長的下人和衛隊組成的隊伍。

  卓瑪叫我猜他們來幹什麼。我說,他們來走親戚。她說,要走親戚怎麼往年不來。

  麥其家不得不把下人們派到很遠的地方。這樣,不速之客到來時,才有時間準備儀仗,有時間把上好的地毯從樓上鋪到樓下,再用次一些的地毯從樓梯口鋪到院子外面,穿過大門,直到廣場上的拴馬樁前。小家奴們躬身等在那裡,隨時準備充當客人下馬的階梯。

  土司們到來時,總帶有一個馬隊,他們還在望不見的山館裡,馬脖子上的澤鈴聲就叮叮吟吟的,從寒冷透明的空氣裡清晰地傳來。這時,土司一家在屋裡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細細啜飲,一碗,兩碗,三碗。這樣,麥其土司一家出現在客人面前時臉上總是紅紅地閃著油光,與客人們因為路途勞累和寒冷而灰頭土臉形成鮮明對照。那些遠道而來的土司在這一點上就已失去了威風。起初,我們對客人們都十分客氣,父親特別叮囑不要叫人說麥其家的人一副暴發戶嘴臉。可是客人們就是要叫我們產生高高在上的感覺。他們帶著各自的請求來到這裡,歸結起來無非兩種。

  一種很直接,要求得到使麥其迅速致富的神奇植物的種子。

  一種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兒嫁給麥其土司的兒子,目的當然還是那種子。

  他們這樣做的唯一結果是使想謙虛的麥其一家變得十分高傲。凡是求婚的我們全部答應了。哥哥十分開心地說:「我和弟弟平分的話,一人也有三四個了。」

  父親說:「咄!」

  哥哥笑笑,找地方擺弄他心愛的兩樣東西去了:槍和女人。

  而這兩樣東西也喜歡他。姑娘們都以能夠親近他作為最大的榮耀。槍也是一樣。老百姓們有一句話,說槍是麥其家大少爺加長的手,長槍是長手,短槍是短手。和這相映成趣的是,人們認為我不會打槍,也不瞭解女人的妙處。

  在這個喜氣洋洋的冬天裡,麥其家把所有前來的土司鄰居都變成了敵人。因為他們都沒有得到神奇的罌粟種子。

  於是,一種說法像閃電般迅速傳開,從東向西,從南向北。雖然每個土司都是中國的皇帝所封,現在他們卻說麥其投靠中國人了。麥其家一夜之間成了藏族人的叛徒。

  關於給不給我們的土司鄰居們神奇的種子,我們一家,父親,母親,哥哥三個聰明人,加上我一個傻子,進行過討論。他們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腦子,所以一致反對給任何人一粒種子。而我說,又不是銀子。他們說,咄,那不就是銀子嗎?!

  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們沒有叫我把話說完。我是想說,那東西長在野地裡,又不是像銀子一樣在麥其官寨的地下室裡。

  我把下半句話說完:「風也會把它們吹過去。」

  但是沒有人聽我說話,或者說,他們假裝沒有聽到我這句大實話。侍女卓瑪勾勾我的手,叫我住口,然後再勾勾我的手,我就跟她出去了。她說:「傻瓜,沒有人會聽你的。」

  我說:「那麼小的種子,就是飛鳥翅膀也會帶幾粒到鄰居土地上去。」

  一邊說一邊在床邊撩起了她的裙子。床開始吱吱搖晃,卓瑪應著那節奏,一直在叫我,傻瓜,傻瓜,傻……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但於這事能叫我心裡痛快。幹完之後,我的心裡就好過多了。我對卓瑪說:「你把我抓痛了。」

  她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說:「少爺,銀匠向我求婚了。」

  淚水一下流出了眼眶,我聽見自己用很可笑的腔調說:「可我捨不得你呀。」

  他們正常人在議事房裡為了種子傷腦筋。我在卓瑪的兩個乳房中間躺了大半天。她說,雖然我是個傻子,但服侍一場能叫我流淚也就知足了。她又說,我捨不得她不過是因為我還沒有過別的女人。她說,你會有一個新的貼身侍女。這時的我就像她的兒子一樣,抽抽咽咽地說:「可是我捨不得你呀。」

  她撫摸著我的腦袋說,她不能跟我一輩子,到我真正懂得女人的時候,就不想要她了。她說:「我已經看好了一個姑娘,她配你是最合適不過的。」

  第二天,我對母親說,該叫卓瑪出嫁了。

  母親問我是不是那個下賤女人對我說了什麼。我的心裡空落落的,但卻用無所謂的,像哥哥談起女人時的口氣說:「我是想換個和我差不多的女人了。」

  母親的淚水立即就下來了,說:「我的傻兒子,你也終於懂得女人了。」

  

  


13.女人


  桑吉卓瑪沒有說錯,他們立即給我找來一個貼身侍女。一個小身子,小臉,小眼睛,小手小腳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面前,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上沒有桑吉卓瑪那樣的氣味。我把這個發現對卓瑪說了。

  即將卸任的侍女說:「等等吧,跟你一陣,就有了。那種氣味是男人給的。」

  我說:「我不喜歡她。」

  母親告訴我這個姑娘叫塔挪。我認真地想了想,覺得這兩個字要是一個姑娘的名字,也不該是眼前這一個。好在,她只是作我的貼身侍女,而不是我正式的妻子,犯不著多挑剔。我問小手小腳的姑娘是不是叫塔娜。她突然就開口了。雖然聲音因為緊張而戰抖,但她終究是開口了。她說:「都說我的名字有點怪,你覺得怪嗎?」

  她的聲音很低,但我敢說隔多遠都能聽到。一個訓練有素的侍女才會有這樣的聲音。而她不過是一個馬伕的女兒,進宮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裡。她媽媽眼睛給火塘裡的煙熏出了毛病。七八歲時,她就每天半夜起來給牲口添草。直到有一天管家拐著腿走進她們家,她才做夢一樣,到溫泉去洗了澡,穿上嶄新的衣服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只來得及問了她這麼一句話,就有下人來帶她去沐浴更衣了。

  我有了空便去看卓瑪。

  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經飛走了。我看見她的心已經飛走了。

  她坐在樓上的欄杆後面繡著花,口裡在低聲哼唱。她的歌與愛情無關但心裡卻充滿了愛情。她的歌是一部敘事長詩裡的一個段落:

  她的肉,鳥吃了,咯吱,咯吱,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她的骨頭,熊啃了,嘎吱,嘎吱,她的頭髮,風吹散了,一縷,一縷。

  她把那些表示鳥吃,雨喝,熊啃,風吹的象聲詞唱得那麼逼真,那麼意味深長,那麼一往情深。在她歌唱的時候,銀匠的子敲出了好聽的節奏。麥其家有那麼多銀子,銀匠有的是活干。大家都說銀匠的活幹得越來越漂亮了。麥其土司喜歡這個心靈手巧的傢伙。所以當他聽說侍女卓瑪想要嫁給銀匠的時候,說:」不枉跟了我們一場,眼光不錯,眼光不錯嘛!」

  土司叫人告訴銀匠,即使主子喜歡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瑪,他就從一個自由人變為奴隸了。銀匠說:「奴隸和自由人有什麼分別?還不是一輩子在這院子裡幹活。」

  他們一結合,卓瑪就要從一身香氣的侍女,變成臉上常有鍋底灰的廚娘,可她說:「那是我的命。」

  所以,應該說這幾天是侍女卓瑪,我的男女之事的教師的最的日子了。在這一點上,土司太太體現出了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最大的仁慈。卓瑪急著要下樓。太太對她說,以後,有的是時間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但不會再有這樣待嫁的日子了。

  土司太太找出些東西來,交到她手上,說:「都是你的了,想繡什麼就給自己繡點什麼吧。」

  每天院子裡銀匠敲打銀子,加工銀器的聲音一響起來,卓瑪就到走廊上去坐著唱歌和繡花了。銀匠的錘子一聲聲響著,弄得她連回頭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沒有了。我的傻子腦子裡就想,原來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她們很輕易地就把你忘記了。我新得到的侍女塔娜在我背後不斷擺弄她纖纖細細的手指。而我在歌唱的卓瑪背後咳嗽,可是她連頭也不回一下,還是在那裡歌唱。

  什麼嘎吱嘎吱,什麼咕咚咕咚,沒完沒了。直到有一天銀匠出去了,她才回過頭來,紅著臉,笑著說:「新女人比我還叫你愉快吧?」

  我說我還沒有碰過她。

  她特別看了看塔娜的樣子,才肯定我不是說謊,雖然我是愛說謊話的,但在這件事上沒有。她的淚水流下來了,她說:「少爺呀,明天我就要走了,銀匠借馬去了。」

  她還說,"往後,你可要顧念著我呀!」

  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夢裡,就聽到卓瑪的歌唱般的哭聲。出去一看,是銀匠換了新衣服,上樓來了。桑吉卓瑪哭倒在太太腳前。她說的還是昨天對我說過的那兩句話。太太的眼圈也紅了,大聲說:「誰敢跟你過不去,就上樓來告訴我。」

  土司太太又轉身對下人們吩咐:「以後,卓瑪要上樓來見我和小少爺,誰也不許攔著!」

  下人們齊聲回答:「呵呀!」

  銀匠躬起身子,卓瑪趴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他們一級樓梯一級樓梯地走下去了。兩個男僕手裡捧著土司賞給的嫁妝,兩個女僕手裡捧著的則是土司太太的賞賜了。桑吉卓瑪在下人們眼裡真是恩寵備至了。

  銀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馬背,自己也一翻身騎了上去,出了院門在外面的土路上飛跑,在晴朗的冬日天空裡留下一溜越來越高,越來越薄的黃塵。他們轉過山不見了。院子裡的下人們大呼小叫。我聽得出他們怪聲怪氣叫喚裡的意思。一對新人要跑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在太陽底下去於那種事。聽說好身手的人,在馬背上就能把那事幹了。我看見我的兩個小廝也混在人群裡。索郎澤郎張著他的大嘴呵呵地大呼小叫。小爾依站在離人群遠一些的地方,站在廣場左上角他父親常常對人用刑的行刑柱那裡,一副很孤獨很可憐的樣子。殊不知,我的卓瑪被人用馬馱走了,我的心裡也一樣地孤獨,一樣地淒涼。我對小爾依招招手,但他望著馬消失的方向,那麼專注,不知道高樓上有一個穿著狐皮輕裘的人比他還要可憐。馬消失的那個地方,陽光落在柏樹之間的枯草地上,空空蕩蕩。我心裡也一樣地空空蕩蕩。

  馬終於又從消失的地方出現了。

  人群裡又一次爆發出歡呼聲。

  銀匠把他嬌媚的新娘從馬背上接下來,抱進官寨最下層陰暗的,氣味難聞的小房間裡去了。院子裡,下人們唱起歌來了。

  他們一邊歌唱一邊於活。銀匠也從屋子裡出來,幹起活來。錘子聲清脆響亮,叮光!叮光!叮叮光光!

  小手小腳,說話細聲細氣的塔娜在我身後說:「以後我也要這樣下樓,那時,也會這樣體面風光嗎?」

  不等我回答,她又說:「那時,少爺也會這樣難過嗎?」

  她這種什麼都懂的口吻簡直叫我大吃一驚。我說:「我不喜歡你知道這些。"她咯咯地笑起來,說:「可我知道。」

  我問是哪個人教給她的,是不是她的母親。

  她說:「一個瞎子會教給我這些嗎?」口吻完全不是在說自己的母親,而是用老爺的口氣說一個下人。到了晚上,下人們得到特許,在院子裡燃起大大的火堆,喝酒跳舞。我趴在高高的欄杆上,看到卓瑪也在快樂的人群中間。夜越來越深,星光就在頭頂閃耀。下面,凡塵中的人們在苦中作樂。這時,他們一定很熱,不像我頂不住背上陣陣襲來的寒氣而不住地戰抖。等回到屋裡,燈已經滅了。火盆裡的木炭幽幽地燃燒。我在火邊烤熱了身子。塔娜已經先睡了,赤裸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我看到她光滑的細細的頸項和牙齒。她的眼睛睜開了。我又看到她的眼睛,幽幽閃光,像是兩粒上等寶石。我終於對她充滿了慾望,身子像是被火點著了一樣。我叫了一聲:「塔娜。"唇齒之間都有了一種特別震顫的感覺。

  小女人她說:「我冷啊。」

  滾到我懷裡來的是個滑溜溜涼沁沁的小人兒:小小的腰身,小小的屁股和小小的乳房。過去,我整個人全都陷在卓瑪的身子裡,現在,是她整個地被我的身子覆蓋了。我實歲十四,虛歲十五,已經長大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了。我問她還冷不冷。她嘻嘻地笑著,說很熱。真的,她的身子一下變得滾燙滾燙了。在桑吉卓瑪身上,我常常是進去了還以為自己停在外邊。在塔娜身上,我就是進不去。剛要進去,這個小蹄子她就叫得驚心動魄。

  我要離開,她一雙手又把人緊緊擁住了。這樣一來一往,一來一往,山上、河邊、樹上的鳥兒都吱吱喳喳叫起來了,天快要亮了。

  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這才一狠心進去了。我感到了女人!

  我感到自己怎樣把一個女人充滿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覺到自己在小女人裡面迅速地長大。世界無限度膨脹。大地在膨脹,流水滑向了低處。天空在膨脹,星星滑向了兩邊。然後,轟然一聲,整個世界都坍塌了。這時,天亮了。塔娜從身子下面抽出一張白綢巾,上面是鮮紅的斑斑血跡,塔娜在我面前晃動著它,我知道那是我的功績,咧嘴笑笑,心滿意足地睡著了。而且一覺就睡到了晚上。醒來時,母親坐在我床頭。她的笑容說明她承認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一個懂得男女之事的大人了。殊不知在這以前,我就已經是了。但說老實話,這一次才像是真的。

  我從被子裡抽出手來:「給我一點水。」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夜之間就變了:渾厚,有著從胸腔裡得到的足夠的共鳴。

  母親沒有再像往常那樣把她的手放在兒子頭上。而是回頭對塔娜說:「他醒了,他要水喝。給他一點淡酒會更好一些。」

  塔娜端過灑來,酒漿滑下喉嚨時的美妙感覺是我從沒有體會過的。母親又對塔娜說:「少爺就交到你手裡了,你要好好服侍他。人人都說他是個傻子。可他也有不傻的地方。」

  塔娜羞怯地笑了,用很低,但人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回答說:」是。」

  土司太太從懷裡掏出一串項鏈掛在她脖子上。母親出去後,我以為她會向我保證,一定要聽從土司太太的吩咐好好服侍我。可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前說:「今後,你可要對我好啊。」

  我只好說:「我將來要對你好。」

  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望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說:「我已經答應你了。你還有什麼話嗎?」

  她問:「我漂亮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說老實話,我不會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是這樣就是傻子,那我是有點傻。我只知道對一個人有慾望或沒有慾望。只知道一個女人身上某些部位的特別形狀,但不知道怎樣算漂亮,怎樣又算不漂亮。但我知道我是少爺。我高興對她說話就對她說話。不高興說就不說。所以,我就沒有說話。

  我決定起床和大家一起吃晚飯。

  晚飯端上來之前,哥哥拍拍我腦袋,父親送給我好大一顆寶石。塔娜像影子一樣在我身後,我坐下,她就跪在我身後側邊點。我們的飯廳是一個長方形屋子。土司和太太坐上首,哥哥和我分坐兩邊。每人坐下都有軟和的墊子,夏天是圖案美麗的波斯地毯。冬天,就是熊皮了。每人面前一條紅漆描金矮几。麥其家種鴉片發了大財,餐具一下提高了檔次。所有用具都是銀製酒杯換成了珊瑚的。我們還從漢人地方運來好多蠟,從漢人地方請來專門的匠人制了好多蠟燭。每人面前一隻燭台,每隻燭台上都有好幾支蠟燭在閃爍光芒。且不說它們發出多麼明亮的光芒,天氣不太冷時,光那些蠟燭就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們背後的牆壁是一隻又一隻壁櫥,除了放各式餐具,還有些稀奇的東西。兩架鍍金電話是英國的,一架照相機是德國的,三部收音機來自美國,甚至有一架顯微鏡,和一些方形的帶提手的手電筒。這樣的東西很多。我們無法給他們派上用場,之所以陳列它們就因為別的土司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有一天有種什麼東西從架子上消失了,並不是被人偷走了,而僅僅是因為某土司手裡,有了這種東西。最近,好幾座自鳴鐘就因此消失了。我們得到消息說,那個叫查爾斯的傳教士離開我們這裡又去了好幾個土司的地面,送給他們同樣的禮物。哥哥叫人下掉了兩發六零炮彈的底火,擺在自鳴鐘騰出來的空缺上。炮彈上面的漆閃閃發光,尾巴也算是優美漂亮。

  土司一家開始用餐。

  菜不多,但份量和油水很足,而且熱氣騰騰。下人們把菜從廚房裡端來。再由我們各自身後跪著的貼身傭人遞到面前。這天用完飯後,卓瑪突然進來了。她手裡端著一個大缽,跪在地板上,用一雙膝蓋移動到每一個主子的面前。她第一天下廚房,特別做了奶酪敬獻給主子。這個卓瑪再不是那個卓瑪了。她身上的香氣消失了,綢緞衣服也變成了經緯稀疏的麻布。她跪行到了我面前,說:「請吧,少爺。"她的聲音都顯得蒼老了,再也喚不起我昔日的美好感覺。昨天,卓瑪還是穿著光鮮衣服,身上散發著香氣的姑娘。今天就成為一個下賤的使女了。她跪著為我們供上奶酪,身上散發的全是廚房裡那種煙熏火燎的氣息。她低聲下氣地說:「少爺你請。"我沒有回答,但心中難過。我看著她從燈光下後退到黑暗裡,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種東西從生活裡消失,而且再也不會出現了。在此之前,我還以為什麼東西生來就在那裡,而且永遠在那裡。以為它們一旦出現就不會消失。麥其一家吃飽了,剔牙齒打呵欠時,貼身傭人們開始吃東西了。塔娜也吃了起來。她嚼東西的速度很快,嚓,嚓嚓,嚓嚓嚓嚓,發出的聲音像老鼠。想到老鼠,我的背心一麻,差點從坐墊上跳起來。我回過頭去,塔娜見我看她吃東西,慌得差點把勺子都掉到地上了。

  我說:「你不要害怕。"她點點頭,但看得出來她不想讓我看著她吃東西。我指指肉,說:「你吃。"她吃肉,並沒有老鼠吃東西的聲音。我又指著盤子裡的煮蠶豆:「再吃點這個。"她把幾顆蠶豆餵進嘴裡,這回,不管她把小嘴閉得有多緊,一動牙齒,就又發出老鼠吃東西的聲音來了,嚓嚓,嚓嚓嚓嚓。我看著她笑起來,塔娜一害怕,這回,她手裡的勺子真正掉到了地上。

  我大聲說:「我不怕老鼠了!」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是說頭上的天空不在了一樣。我又大聲說:「我、不、怕、老、鼠、了!」

  人們仍然沉默著,」我就指著塔娜說:「她吃東西就像老鼠一樣,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嚓嚓嚓嚓嚓嚓嚓……。」

  人們仍然存心要我難堪似地沉默著。

  連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父親突然大笑起來,他說:「兒子,我知道你說的話是真的。"然後,他又用人人都可以聽到的小聲對土司太太說:「男人為什麼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變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

  回到房裡,塔娜問:「少爺怎麼想起來的。」

  我說:「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你不生氣吧?」

  她說她不生氣,餵馬的父親就說過她像一隻老鼠。每當下面有好馬貢獻給土司,還有點詫槽的時候,她父親總是叫她半夜起來去上料,說,她像只小老鼠,牲口不會受驚。我們上床,要了一次,完了之後,她一邊穿內衣,一邊嘻嘻地笑起來了。她說這件事這麼好,那些東西它們為什麼不於呢。

  我問她哪些東西。她說,那些母馬,還有她的母親,總是不願意於這種事情。我再要問她,她已經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睡著了。

  我吹滅了燈。平常,不管是什麼時候,只要是在暗處,我一下子就會睡著的。但這一天有點不一樣。燈滅了。我聽到風呼呼地從屋頂上刮過。那感覺好像一群群大鳥從頭頂不斷飛過。

  早上,母親看著我發青的眼眶說:「昨天又沒有睡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也不想她去怪塔娜。就說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問我為什麼。我說不為什麼,就是風從屋頂上過去時的聲音叫人心煩。土司太太就說:「我還以為是什麼事。」

  她說,"孩子,就算我們是土司也不能叫風不從屋頂上吹過。」

  我問她:「卓瑪她不知道要那樣嗎?」

  她笑了,說:「我知道不會是風的事那麼簡單嘛。你說卓瑪不知道要什麼樣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麼破的衣服,身上那麼多灰土和不好的氣味?」

  「她知道。」

  「那她為什麼還要下去?」

  母親的口吻一下變得冷酷了,說:「因為她終究要下去。早下去還能找到男人,晚下去連人都沒有了。」

  我們正在說話,管家進來通報,我的奶娘回來了。奶娘德欽莫措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說老實話,我們都把她忘記了。一個人在人們已經將她忘記時回來,是非常不明智的。因為以前的一切都已經在遺忘中給一筆勾銷了。她剛走時,我們都還說起過她。都說,老婆子會死在朝佛路上。臨走時,我們給她準備了五十個銀元的盤纏。但她只要五個。她很固執,叫她多拿一個都不肯。她說,她要到五個廟子,一個廟子獻上一枚就夠了,佛要的是一個窮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個窮老婆子的錢。問她為什麼只去五個廟子,她說,因為她一生只夢見過五個廟子。至於路上,她說,沒有哪個真心朝佛的人會在路上花錢,她說,再有錢的人也不會在路上花錢。她說的是事實。一般認為,路上不乞討,不四處尋求施捨,那樣的朝佛就等於沒朝。這也就是我們這些土司下不了決心去拉薩朝佛的若干原因之一.早先有一個麥其土司去了,結果手下的一大幫人都回來了,獨獨他自己沒有回來。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娘德欽莫措走後,我們就漸漸將她忘記了。這說明我們都不喜歡她。她跨進內來,簡直叫人大吃一驚。這一路山高水寒,她一個老婆子不但走過來了;原來弓著的腰直了,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也少了許多。我們面前再不是原來那個病歪歪的老婆子。一個臉膛黑紅,身材高大的婦人從門外走進來。她對著我的臉頰親了一口,帶給我好多遠處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爺了!」

  太太沒有說話。

  她又說:「太太,我回來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時候就算過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說:「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卻置若閣聞。她流了一點眼淚,說:「想不到少爺都能用貼身侍女,長成大人了。」

  太太說:「是啊,他長大了,不要人再為他操心了。」

  可是奶娘說:「還是要操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人把她傳來。老婆子摸摸她的臉,摸摸她身上的骨頭,直截了當地說:「她配不上少爺。」

  太太冷下臉來:「你的話太多了,下去吧。」

  奶娘嘴張得大大的,回不過神來。她不知道大家都以為她會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將她忘記了。當大家都把她忘記了時,她就不該再回來了。她不知道這些,她說:「我還要去看看老爺和大少爺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沒有看到他們了。」

  太太說:「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說:「我去看看桑吉卓瑪那個小蹄子。」

  我告訴她,桑吉卓瑪已經嫁給銀匠曲紮了。看來朝佛只是改變了她的樣子,而沒有改變她的脾氣。她說:「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爺呢,好了,落到這個下場了。」

  弄得我也對她喊道:「你這巫婆滾下樓去吧!」

  還是叫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結束了吧。

  我趁著怒火沒有過去,發出了我一生裡第一個比較重要的命令。我叫人把奶娘的東西從樓上搬下去。叫她永遠不能到官寨裡三樓以上的地方。我聽見她在下面的院子裡哭泣。我又補充說,在下面給她一個單獨的房間,一套單獨的炊具,除了給自己做飯之外,不要叫她做別的事情。看來我這個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話,父親,母親,哥哥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出來將其推翻。老婆子在下面閒著沒事,整天在那些幹活的家奴們耳邊講我小時候的事情和她朝佛路上的事情。我知道後又下了一道補充前一個命令的命令。叫她只准講朝佛路上的事,而不准講少爺小時候的事。這命令她不能不執行。當我看到她頭上的白髮一天多過一天,也想過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見她不斷對我從高處投射到院子裡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這個慈悲的念頭。

  後來,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水,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我都是過了一年時間才知道的。即使這樣,人們還是說,麥其家對得起傻瓜兒子的奶娘。

  我想也是。

  天晴時,我望著天上的星星這樣想,天氣不好的夜裡,我睡在床上,聽著轟轟然流向遠方的河水這樣想。後來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個不被土司接納的新派僧入翁波意西。他有一頭用騾子換來的毛驢,他有一些自己視為奇珍的經卷,他住在一個山洞裡面。

  等到風向一轉,河岸上柳枝就變青,就開出了團團的絨花,白白的柳絮被風吹動著四處飛揚。是啊,春天說來就來,來得比冬天還快。

  

  


14.人頭


  就為了些灰色的罌粟種子,麥其土司成了別的土司仇恨的對象。

  一個又一個土司在我們這裡碰壁,並不能阻止下一個土司來撞一撞運氣。近的土司說,我們聯合起來一起強大了,就可以叫別的土司俯首稱臣,稱霸天下。麥其土司的回答是,我只想叫自己和百姓富有,沒有稱霸的想法。遠的土司說,我們中間隔著那麼寬的地方,就是強大起來,你們也可以放心。麥其土司說:」對一個巨人來說,沒有一道河流是跨不過去的。」

  春天到來了,父親說:「沒有人再來了。」

  哥哥提醒父親:「還有一個土司沒有露面呢。」

  麥其土司扳了半天指頭,以前連麥其在內是十八家土司。

  後來被漢人皇帝滅掉三家。又有兄弟之間爭奪王位而使一個土司變成了三個。有一個土司無後,結果是太太和管家把疆土一分為二,結果,連麥其家在內,還是十八家土司。前前後後已經來了十六家土司,沒有來的那一家是不久前才跟我們打了仗的汪波土司。父親說:「他們不會來,沒那個臉。」

  哥哥說:「他們會來。」

  「如果為了那麼一點東西就上仇人的門,他就不是藏族人。

  那些恨我們的土司也會看不起他。」

  「天哪,父親你的想法多麼老派。」

  「老派?老派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他不一定弓著腰到我們面前來,他可以用別的辦法。」

  父親叫道:「他是我手下的敗將,難道他會來搶?

  他的膽子還沒有被嚇破嗎?」

  其實,麥其土司已經想到兒子要對他說什麼了。他感到一陣幾乎是絕望的痛楚,彷彿看到珍貴種子四散開去,在別人的土地上開出了無邊無際的花朵。

  我都感到了父親心頭強烈的痛苦,嘗到了他口裡驟然而起的苦味,體會到了他不願提起那個字眼的心情。我們都知道土司們都會那樣幹的,而我們根本沒法防範。所以,你去提一件我們沒有辦法的事情,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外,沒有什麼用處。

  聰明的哥哥在這個問題上充分暴露出了聰明人的愚蠢。他能從簡單的問題裡看出別人不會想到的複雜。這一天我們未來的麥其土司也是這樣表現的。他得意洋洋地說:「他們會來偷!」

  那個字效力很大,像一顆槍彈一樣擊中了麥其土司。但他並沒有對哥哥發火,只是問:「你有什麼辦法嗎?」

  哥哥有辦法,他要土司下令把罌粟種子都收上來,播種時才統一下發。土司這才用譏諷的語調說:「已經快下種了,這時把種子收上來,下面的人不會感到失去信任了嗎?

  再說,如果他們要偷,應該早就得手了。我告訴你,他們其實還可以用別的手段,比如收買。」

  未來的土司望著現在的土司,說不出話來。

  面對這種尷尬局面,土司太太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神情。

  土司又說:「既然想到了,還是要防範一下,至少要對得起自己。」

  母親對哥哥笑笑:「這件事你去辦了就是,何必煩勞你父親。」

  未來的土司很賣力地去辦這件事情。

  命令一層層用快馬傳下去,種子一層層用快馬傳上來。至於有多少隱匿,在這之前有沒有落一些到別的土司手裡,就不能深究了。正在收種子時,英果洛頭人抓住了偷罌粟種子的賊。

  他們是汪波土司的人。頭人派人來問要不要送到土司官寨來。

  哥哥大叫道:「送來!怎麼不送來?!我知道他們會來偷。我知道他們想偷卻沒有下手。送來,叫行刑人準備好,叫我們看看這些大膽的賊人是什麼樣於吧!」

  行刑人爾依給傳來了。

  官寨前的廣場是固定的行刑處。

  廣場右邊是幾根拴馬樁,廣場左邊就立著行刑拄;行刑柱立在那裡,除了它的實際用途以外,更是土司權威的象徵。行刑柱是一根堅實木頭,頂端一隻漏斗,用來盛放毒蟲,有幾種罪要綁在柱子上放毒蟲咬。漏斗下面一道鐵箍,可以用鎖從後面打開,用來固定犯人的頸項。鐵箍下面,行刑柱長出了兩隻平舉的手臂,加上上面那個漏斗,遠遠看去,行刑柱像是豎在地裡嚇唬鳥兒的草人,加強了我們官寨四周田園風光的味道。其實那是穿過行刑柱的一根鐵棒,要叫犯人把手舉起來後就不再放下。有人說,這是叫受刑人擺出向著天堂飛翔的姿態。靠近地面的地方是兩個鐵環,用來固定腳跟。行刑柱的周圍還有些東西:閃著金屬光澤的大圓石頭,空心杉木挖成的槽子,加上一些更小更零碎的西,構成了一個奇特的景致,行刑柱則是這一景觀的中心。這個場景裡要是沒有行刑人爾依就會減少許多意味。

  現在,他們來了,老爾依走在前面,小爾依跟在後頭。

  兩人都長手長腳,雙腳的拐動像蹣跚的羊,伸長的脖子轉來轉去像受驚的鹿。從有麥其土司傳承以來,這個行刑人家便跟著傳承。在幾百年漫長的時光裡,麥其一家人從沒有彼此相像的,而爾依們卻一直都長得一副模樣,都是長手長腳,戰戰兢兢的樣子。他們是靠對人行刑-鞭打,殘缺肢體,用各種方式處死-為生的。好多人都願意做出這個世界上沒有爾依一家的樣子。但他們是存在的,用一種非常有力量的沉默存在著。行刑人向著官寨前的廣場走來了。老爾依背著一隻大些的皮袋,爾依背著一隻小些的皮袋。我去過行刑人家裡,知道裡面都裝了些什麼東西。

  小爾依看到我,很孩子氣地對我笑了一下,便彎下腰做自己的事情了。皮袋打開了,一樣樣刑具在太陽下閃爍光芒。偷種子的人給推上來,這是一個高大威武的傢伙,差點就要比行刑柱還高了。看來,汪波土司把手下長得最好的人派來了。

  皮鞭在老爾依手裡飛舞起來。每一鞭子下去,剛剛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樣猛然一卷,就這一下,必然要從那人身上撕下點什麼,一層衣服或一塊皮膚。這個人先受了二十鞭子。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老爾依收起鞭子,那傢伙的腿已經赤裸裸地沒有任何一點東西了。從鞭打的部位上,人們就可以知道行刑柱上是一個賊人。那人看看自己的雙腿,上面的織物沒有了,皮肉卻完好無損。他受不了這個,立即大叫起來:「我是汪波土司的手下!我不是賊,我奉命來找主子想要的東西!」

  麥其家的大少爺出場了,他說:「你是怎麼找的,像這樣大喊大叫著找的嗎?還是偷偷摸摸地找?」

  人群裡對敵方的仇恨總是現成的,就像放在倉庫裡的銀子,要用它的時候它立即就有了。大少爺話音剛落,人們立即大叫:」殺!殺!殺死他!」

  那人歎息一聲:「可惜,可惜呀!」

  大少爺問:「可惜你的腦袋嗎?」

  「不,我只可惜來遲了一步。」

  「那也免不了你的殺身之禍。」

  漢子朗聲大笑:「我來做這樣的事會想活著回去嗎?」

  「念你是條漢子,說,有什麼要求,我會答應的。」

  「把我的頭捎給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盡忠了。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閉上眼睛。」

  「是一條好漢,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會很器重你。」

  那人對哥哥最後的請求是,送回他的頭時要快,他說不想在眼裡已經沒有一點光澤時才見到主子。他說:「那樣的話,對一個武士太不體面了。」大少爺吩咐人準備快馬。之後的事就很簡單了。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開,只有腳還鎖在行刑柱上,這樣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行刑人知道大少爺英雄惜英雄,不想這人多吃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頭就碌碌地滾到地上了。通常,砍掉的人頭都是臉朝下,啃一口泥巴在嘴裡。這個頭卻沒有,他的臉向著天空。眼睛閃閃發光,嘴角還有含譏帶諷的微笑。我覺得那是勝利者的笑容。不等我把這一切看清楚,人頭就用紅布包起來,上了馬背一陣風似地往遠處去了。

  總覺得那笑容裡有什麼東西。哥哥笑話我:「我們能指望你那腦袋告訴我們什麼?」

  不等我反駁,母親就說:「他那傻子腦袋說不定也會有一兩回對,誰又能肯定他是錯的?」

  大少爺的脾氣向來很好,他說:「不過是一個奴才得以對主子盡忠時的笑容罷了。」

  聰明人就是這樣,他們是好脾氣的,又是互不相讓的,隨和的,又是固執己見的。

  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來了。這一次是兩個人,我們同樣照此辦理。那些還是熱乎乎的人頭隨快馬馳向遠處時,大少爺輕輕地說:「我看這事叫我操心了。」

  汪波土司的人又來了,這次是三個人。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來,說:「汪波是拿他奴隸的腦袋和我們開玩笑,好吧,只要他有人,我們就砍吧。」

  只是這三個人的腦袋砍下來,沒有再送過去了。我們這裡也放了快馬去,但馬上是信差。信很簡單,致了該致的問候後,麥其土司祝賀汪波土司手下有那麼多忠誠勇敢的奴隸。汪波土司沒有回信,只是自己派人來把三個人頭取走了。至於他們的身子就請喇嘛們做了法事,在河邊燒化了事。

  有這麼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簡直就沒有人發覺春天已經來了。

  剛剛收上來的罌粟種子又分發下去,撤播到更加寬廣的土地裡。

  

  


15.失去的好藥


  家裡決定我到麥其家的領地上巡行一次。

  這是土司家兒子成年後必須的一課。

  父親告訴我,除了不帶貼身侍女之外,我可以帶想帶的任何人。小小身子的塔娜哭了一個晚上,但我也沒有辦法。我自己點名帶上的是兩個小廝:索郎澤郎和將來的行刑人爾依。其他人都是父親安排的。總管是販子管家。十二個人的護衛小隊,帶著一挺機關鎗和十支馬槍。還有馬伕,看天氣的喇嘛,修理靴子的皮匠,專門查驗食物裡有沒有毒物的巫師,一個琴師,兩個歌手,一共就這麼多人了。

  如果沒有這次出行,我都不知道麥其家的土地有多麼廣闊。如果不是這次出行我也體會不到當土司是什麼味道。

  每到一個地方,頭人都帶著百姓出來迎接我。在遠處時,他們就吹起了喇叭,唱起了歌謠。等我們近了,人群就在我們馬隊揚起的塵土裡跪伏下去。直到我下了馬,揚一揚手,他們才一齊從地上站起來,又揚起好大一片塵土。開始時,我總是被塵土嗆住。下人們手忙腳亂為我捶背,餵水。後來,我有了經驗,要走到上風頭,才叫跪著的人們起身。一大群人呼啦啦站起來,抖擻著衣袖,塵土卻飄到別的地方去了。我下馬,把馬槍交給索郎澤郎。我要說他真是個愛槍的傢伙,一沾到槍,他就臉上放光。他端著槍站在我的身後,呼吸都比尋常粗重多了。在我和隨從們用敬獻的各種美食時,他什麼也不吃,端著槍站在我身後。

  我們接受歡迎的地方,總是在離頭人寨子不遠的開闊草地我們在專門搭起的帳篷裡接受跪拜,美食,歌舞,頭人還要還要把手下的重要人物介紹給我。比如他的管家,下面的寨子的寨首,一些作戰特別勇敢的鬥士,一些長者,一些能工巧匠,然後,還有最美麗的姑娘。我對他們說些自己覺得沒有意思,他們卻覺得很有意思的廢話。我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我說這些話沒有什麼意思。跛子管家說,少爺不能這樣說,麥其家的祝福麥其家的希望對於生活在麥其家領地上的子民來說,怎麼會木重要呢。他是當著很多人對我說這話的,我想是因為他對我不夠瞭解。於是,我壓低了聲音對他說:「住口吧,我們住在一個官寨裡,可是你也不知道我心裡想些什麼。」

  說完這句話,我才對跪在面前的那些人說:「你們不要太在意我,我就是那個人人知道的土司家的瓜兒子。」

  他們對這句話的反應是保持得體的沉默。

  這些事情完了,我叫索郎澤郎坐下吃我們不可能吃完的東西:整個整個的羊腿,整壺整壺的酒,大掛大掛的灌腸。稀奇一點的是從漢地來的糖果,包在花花綠綠的紙片裡面,但我已經叫小爾依提前給他留了一點。索郎澤郎吃了這些東西,心滿意足地打著嗝,又端著槍為我站崗。叫他去休息他怎麼也不肯。我只好對他說:「那你出去放幾槍,叫爾依跟你去,給他也放一兩槍。」

  索郎澤郎就是放槍也把自己弄得很累。他不打死的靶子,而要打活動目標。小爾依很快就回來了,他說:「索郎澤郎上山打獵去了。」

  我問他為什麼不跟著去。

  他笑笑:「太累人了。」

  我開玩笑說:「你是只對捆好的靶子有興趣吧。」

  小爾依還是笑笑。

  山上響起了槍聲,是我那支馬槍清脆的聲音。晚上,頭人派出漂亮的姑娘前來侍寢。這段時間,每天,我都有一個新的女人,弄得下面的人也顯得騷動不安。管家在有些地方也能得到相同的待遇。他的辦法是叫人充分感到土司少爺是個傻子,這樣人家就把他當成土司的代表,當成有權有勢的重要人物。這樣的辦法是有效果的。他得到了女人,也得到了別的禮物。他太把我當成一個傻子了。有一天,我突然對管家說:「你怕不怕爾依。」

  管家說:「他父親怕我。」

  我說:「也許有一天你會害怕他。」

  他想再從我口裡問出點什麼來時,本少爺又傻乎乎地顧左右而言它了。這樣的巡遊不但愉快,而且可以叫人迅速成長。

  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應該顯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驚。可是當他們害怕了,要把我當成個聰明人來對待的時候,我的行為立即就像個傻子了。比如吧,頭人們獻上來侍寢的女人,我在帳篷裡跟她們調情做愛。人們都說,少土司做那種事也不知道避諱嗎?我的隨從裡就有人去解釋說,少土司是傻子,就是那個漢人太太生的傻子。索郎澤郎卻不為帳篷裡的響聲所動,背著槍站在門口。這是對我的忠誠使然。小爾依對我也是忠誠的。他帶著他那種神情,那種舉止,四處走動,人家卻像沒看見他一樣。所以他知道人們在下面說些什麼。我是從不問他的。當我們從一個頭人的領地轉向另外一個頭人的領地,在長長的山谷和高高的山口,在河岸上,烈日當頭,歌手們的喉嚨變得嘶啞了,馬隊拉成長長一線時,小爾依便打馬上來,清一清喉嚨,那是他要對我講聽來的那些話了。小爾依清一清喉嚨作為開始,說這個人說了什麼,那個人說了什麼,都是客觀冷靜的敘述,不帶一點感情色彩。我常對兩個小廝說,你們必須成為最好的朋友。有個晚上,我不大喜歡此地頭人送來的姑娘。因為她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我問她為什麼不高興,她不回答。我問是不是有人告訴她我是傻子。她噘著嘴說:「即使只有一個晚上,也要要我的人真心愛我,而少爺是不會的。」

  我問她怎麼知道我不會愛她。

  她扭扭身子:「都說你是個傻子嘛!」

  那天夜裡,我站在帳篷外面,叫我的小廝跟她睡覺。我聽到索郎澤郎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小熊那樣喘息,咆哮。他出來時,月亮升起來了。我又叫小爾依進去。小爾依在裡面撲騰的聲音像一條離開了水的大魚。

  早上,我對那個姑娘說:「他們兩個會想你的。」

  姑娘跪下來,用頭碰了我的靴子。我說:「下去吧,就說你是跟少爺睡的。」

  我想,這事會惹這裡的頭人不高興,便對他提高了警惕,酒菜上來時,我都叫驗毒師上來,用銀筷試菜,用玉石試酒,如果有毒,銀筷和玉石就會改變顏色。這舉動使頭人感到十分委屈,他精心修飾過的鬍子不斷地戰抖,終於忍不住衝到我面前,把每一樣菜都塞進了嘴裡,他把那麼多東西一口嚥下噎得差點背過氣去了。他喘過氣來,說:「日月可鑒,還沒有一個麥其土司懷疑過我的忠心。少爺這樣,還不如殺了我。」

  我想自己犯了個不該犯的錯誤,但想到自己是傻子,心裡立即又釋然了。

  跛子管家也對我說:「少爺對其他人怎麼樣我不管,但不可以對松巴頭人這樣。」

  「那你們叫我帶上一個驗毒師幹什麼?」

  跛子管家對頭人說:「頭人,你怪我吧,是我沒有對少爺交待清楚。」

  這頓飯松巴頭人什麼都沒有吃。他不相信我剛才的舉動是一個傻子的行為。喝餐後茶時,跛子管家坐在了他的身邊。他們的眼睛不斷地看我。我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管家說:「少爺是傻子,老爺和漢人太太吃了酒生的嘛。」

  頭人說:「可誰又能保證他背後沒有聰明人在搗鬼?」

  管家笑了,說:「你說什麼?

  你說他背後會有聰明人?笑死我了。你看看他背後那兩個,背馬槍的那個,還有臉像死人的那個,就是他的親信,他們是聰明人嗎?」

  我想,這個松巴頭人既然他對麥其家非常忠誠,那麼,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我想要他高興一下。便大聲宣佈,明天我們不走了,多在松巴頭人家呆一天。彌補無意中對他造成的傷害。松巴頭人的老臉上立即放出了光彩。我很高興自己做出了使主人高興的決定。

  而我立即又叫他們吃驚了。

  我宣佈:「明天我們在這裡圍獵。」

  帳房裡嗡一下,陡起的人聲像一群馬蜂被驚了。

  小爾依在我耳邊說:」少爺,春天不興圍獵。」

  天哪,我也想起來了。這個季節,所有走獸都在懷胎哺乳,這時候傷一條性命,就是傷了兩條乃至更多條生命。所以,這時嚴禁捕獵。而我竟然忘記了這條重要的規矩。平時,人們認為我是個傻子,我還有種將人愚弄了的得意,但這回,我知道自己真是個傻子。而我必須堅持,否則,就連一個傻子都不是了。

  圍獵剛開始,我就知道他們是在敷衍我。那麼多人,那麼多狗,卻只包圍了一條又短又窄的小山溝。就這樣,還是跑出來了好多獵物。槍聲很激烈,但沒有一頭獵物倒下。我只好自己開槍,打死兩隻獐子後,我也轉身對著樹叢射擊了。

  圍獵草草結束,我吩咐把打死的東西餵狗。

  下山的路上,我心裡有點難過。

  松巴頭人和我走在一起。現在,他相信我的腦子真有問題了。松巴頭人是好人。他要我原諒他。他說:「我一個老頭子為什麼要對你那樣?少爺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想說我是一個傻子嘛。但看他一臉誠懇,就把那句話嚥回去,只說:「有時,我也不這樣。」

  頭人見我如此坦白,連說:「我知道,我知道。"他要供獻給我一種藥物,要我答應接受。我答應了。

  頭人獻的是種五額六色的丸藥。說是一個遊方僧人獻給他的,用湖上的風,和神山上的光芒煉成。真是一個奇怪的方子。

  離開松巴頭人轄地那一天的路特別長。烈日曬得腦子像個蜂巢一樣嗡嗡作響。我寂寞無聊,忍不住好奇心,取出一九藥丟進嘴裡。我本以為裡面的光會劍一樣把我刺穿,風會從肚子裡陡然而起,把我刮到天上。但我嘗到的是滿口魚腥。接著,像是有魚在胃裡游動。於是,就開始嘔吐。吐了一次又一次。吐到後來,便嘗到了自己苦膽的味道。跛子管家撫著我的背說:「難道少爺防範他是對的,這老傢伙真對少爺下了毒手?」

  「他對一個跛子和一個傻子下毒有什麼好處?」

  我嘴上這麼說。卻還是把藥悄悄扔到路邊草叢裡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丸藥真的十分珍貴。要是把它們全吃下去,我的毛病肯定就好了。但我命該如此。我把松巴頭人獻上的靈藥丟了。

  

  


16.耳朵開花


  用了整整一個春季,我們才巡遊了麥其家領地的一半。

  夏天開始時,我們到達了南方邊界。接下來,就要回頭往北去了。管家告訴我,到秋天各處開鐮收割時,巡遊才結束。

  眼下,我們所在的南方邊界,正是麥其和汪波兩個地方。在這裡,我見到家裡派來的信差。土司要我在邊界上多待些時候。土司的用意十分清楚。他想叫汪波土司襲擊我們-一個傻子少爺和一個跛子管家帶領的小小隊伍。對方並不傻,他們不願意招惹空前強大的麥其土司,不想給人借口。我們甚至故意越過邊界,對方的人馬也只在暗出跟蹤,決不露面。

  這天早上下雨,跛子管家說,今天就不去了,反正下手。大家正好休息一天,明天,我們就要上路往北邊去了。

  雨漸漸瀝瀝地下著,馬伕叮叮光光地給馬兒換蹄鐵。侍衛們擦槍,兩個歌手一聲高一聲低應和著歌唱。管家麥其土司寫一封長信,報告邊界上的情況。我躺在床上,聽雨水嗒嗒敲擊帳篷。

  中午時分,雨突然停了。閒著無聊,我下令上馬。我們從老地方越過邊界時,太陽從雲縫裡鑽出來,火辣辣地照在背上。濃重的露水打濕了我們的雙腳。在一片淺草地上,我們坐下來曬太陽。

  樹林裡藏著汪波土司的火槍手,把槍瞄在我們背上。被槍瞄準的感覺就像被一隻蟲子叮咬,癢癢的,還帶著針刺一樣輕輕的痛楚。他們不敢開槍。我們知道這些槍手埋伏在什麼地方。

  我們的機關鎗裡壓滿了子彈,只要稍有動靜,就會把一陣彈雨傾在他們頭上。所以,我有足夠的悠閒的心情觀賞四周的景色。只有這時,一切都有最鮮明的色彩和最動人的光亮。往常,打馬經過此地,我每次都看見路邊的杉樹下有幾團漂亮的艷紅花朵,今天它們顯得格外漂亮。

  管家一看,說:「那是我們的罌粟花。」

  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我們的罌粟花"。

  現在,我們都看清楚了,確實是使麥其家強盛起來的花朵。一共三棵罌粟,特別茁壯地挺立在陽光下,團團花朵閃閃發光。跛子管家佈置好火力。我們才向那些花朵走去。那些暗伏的槍手開槍了。匡!匡!匡!匡!一共是四聲敲打破鑼一樣的巨響。槍手們一定充滿了恐懼,不然不可能連開四槍才叫我手下人一死一傷。驗毒師臉朝下仆到地上,手裡抓了一大把青草。

  歌手摀住肩頭蹲在地上,血慢慢地從他指縫裡滲出來。我覺得是稍稍靜默了一陣,我的人才開槍。那簡直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一陣槍聲過後,樹林裡沒有了一點聲息,只有被撕碎的樹葉緩緩飄落的聲音。四個槍手都怕冷一樣地蜷曲著身子,死在大樹下了。

  我想不起當時為什麼不把罌粟扯掉了事,而要叫人用刺刀往下挖掘。挖掘的結果叫人大感意外。三棵罌粟下是三個方方正正的木匣,裡面是三個正在腐爛的人頭。粟就從三個人頭的耳朵裡生出來。只要記得我們把偷罌粟種子的人殺了頭,又把人頭還給汪波土司,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種子裝到了耳朵裡面。汪波土司從犧牲者的頭顱裡得到了罌粟種子!

  汪波用這種耳朵開花的方式來紀念他的英雄。

  我們取消了計劃中的北方之行,快馬加鞭,回到了官寨。

  路上,我和管家都說,這消息肯定會叫他們大吃一驚。

  但是他們,特別是哥哥吃驚的程度還是超過了我們的想像。

  這個聰明人從座位上跳起來,叫道:「怎麼可能、死人的耳朵裡開出了花!」

  在此之前,他對我非常友好,換句話說,土司家的弟兄之間,從沒有哪個哥哥對弟弟這麼好過。但這回不一樣了,他對我豎起表示輕蔑的那根指頭:「你一個傻子知道什麼?」

  接著,我的兄長又衝到管家面前,叫道:「我看你們是做了惡夢吧!」

  我真有點可憐哥哥。他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他的弱點是特別伯自己偶爾表現得不夠聰明。平常,他對什麼事都顯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那並不表明他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現他的聰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看到哥哥痛心疾首的樣子,我真願意是自己做了一場惡夢。一下醒來,還睡在南方邊界的帳篷裡,那場雨還漸漸瀝瀝地下著呢。

  但這一切都是真的。我拍了拍手。

  小廝索郎澤郎走進來,把手上的包袱打開。

  土司太大立即用綢巾摀住了鼻子。塔娜不敢有這樣的舉動,惡臭在屋裡四處瀰漫,我聽見她作嘔聲音:呃,呃,呃,呃。大家慢慢走到腐爛的人頭跟前,哥哥想證明罌粟是有人臨時插進去的,動手去扯那苗子,結果把腐爛的人頭也提起來了。他抖抖苗子。土司太太驚叫了一聲。大家都看到那人頭裂開了。那個腦袋四分五裂,落在地上。每個人都看到,那株罌粟的根子,一直鑽進了耳朵裡面深深的管道,根須又從管子裡伸出來,一直伸進腦漿裡去了。父親看著哥哥說:「好像不是人栽進去,而是它自己長起來的。」

  哥哥伸長脖子,艱難地說:「我看也是。」

  一直沒有說話的門巴喇嘛開口了。稱他喇嘛是因為他願意別人這樣叫他。他其實是對咒術、占卜術都頗有造詣的神巫。

  他問我這些頭顱埋在地下時所朝的方向。我說,北方,也就是麥其土司的方向。他又問是不是埋在樹下。我說是。他說是了,那邊偷去了種子,還用最惡毒的咒術詛咒過麥其了。他對哥哥說:「大少爺不要那樣看我,我吃麥其家的飯,受麥其家的供養,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

  土司太太說:「喇嘛你就放膽說吧。」

  土司問:「他們詛咒了我們什麼?」

  門巴喇嘛說:''我要看了和腦袋在一起有些什麼東西才知道。不知道二少爺是不是把所有東西都帶回來了。」

  我們當然把所有東西都帶回來了。

  門巴喇嘛用他上等的白芸香熏去了房裡的穢氣,才離開去研究那些東西。哥哥也溜出去了。土司問管家是怎麼發現的。

  管家把過程講得繪聲繪色。當中沒有少說少爺起了多麼重要的作用。土司聽了,先望了我母親一眼,才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眼光合著我。然後,他歎了口氣,我懂得那意思是說唉,終究還是個傻子。他口裡說的卻是:「明年你再到北方巡遊吧。那時我給你派更多的隨從。」

  母親說:「還不感謝父親。」

  我坐在那裡沒有說話。

  這時,門巴喇嘛進來報告:「汪波土司詛咒了我們的罌粟。

  要在生長最旺盛時被雞蛋大的冰雹所倒伏。"土司長吁了一口氣:「好吧,他想跟我們作對,那就從今天開始吧。」

  大家開始議事,我卻坐在那裡睡著了。

  醒來時,都快天亮了。有人給我蓋了條毯子。這時,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對門巴喇嘛勾一勾手指。他過來了,笑著說:「少爺的眼睛又看見了什麼。」

  我把松巴頭人給了我什麼樣的藥物,又被我扔掉的事告訴他。他當即就大叫起來:「天哪!你把什麼樣的神藥扔掉了,如今,誰還有功力能用風和光芒煉成藥丸!"他說,"少爺呀,你一口都沒有吃就扔了嗎?」

  我說:「不是。」

  他說:''那你嘔吐了,感到有蟲子想從肚子裡出來嗎?」

  管家說:「不是蟲子,少爺說是魚。」

  喇如跌足歎息:''那就是了,就是了,要是把那些東西全吐出來,你的病就沒有了!"喇嘛畢竟是喇嘛,對什麼事都有他的說法,"也好,"他說,"這件事不成的話,對付汪波就沒有問題了。」

  我問父親:「要打仗了嗎?」

  父親點點頭。

  我又說:「就叫罌粟花戰爭吧。」

  他們都只看了我一眼,而沒人把這句話記下來。在過去,剛有麥其土司時,就有專門的書記官記錄土司言行。所以,到現在,我們還知道麥其家前三代土司每天幹什麼,吃什麼,說什麼。

  後來,出了一個把不該記的事也記下來的傢伙,叫四世麥其土司殺了。從此,麥其就沒有了書記官,從此,我們就不知道前輩們幹過些什麼了。書記官這個可以世襲的職位是和行刑人一起有的。行刑人一家到今天都還在,書記官卻沒有了。有時,我的傻子腦袋會想,要是我當土司,就要有個書記官。隔一段時間把記錄弄來,看看自己說了什麼,幹了什麼,一定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對索郎澤郎說:「以後我叫你做我的書記官。"這個奴才當時就大叫起來,說:''那我要跟爾依換,他當你的書記官,我當行刑人!」

  我想,要是真有一個書記官的話,這時,就會站在我背後,舔l舔黑色功石炭筆芯。記下了那個好聽的名字:罌粟花戰爭。

  

  


17.罌粟花戰爭


  母親說,一種植物的種子最終要長到別的地方去,我們不該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來愉,風會刮過去,鳥的翅膀上也會沾過去,只是個時間問題。

  父親說,我們就什麼也不於,眼睜睜地看著?

  土司太太指出,我們當然可以以此作為借口對敵人發起進攻。只是自己不要太操心了。她還說,如果要為罌粟發動戰爭,就要取得黃特派員的支持。

  破天荒,沒有人對她的意見提出異議。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大太用漢字寫的。母親還要把信封起來。這時送信的哥哥說:「不必要吧,我不認識漢人的文字。」

  母親非常和氣地說:「不是要不要你看的問題,而是要顯得麥其家懂得該講的規矩。」

  信使還沒有回來,就收到可靠情報,在南方邊界上,為汪波土司效力的大批神巫正在聚集,他們要實施對麥其家的詛咒了。

  一場特別的戰爭就要開始了。

  巫師們在行刑人一家居住的小山崗上築起壇城。他們在門巴喇嘛帶領下,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戴著形狀怪異的帽子,更不要說難以盡數的法器,更加難以盡數的獻給神鬼的供品。我還看到,從古到今,凡是有人用過的兵器都匯聚在這裡了。從石刀石斧到弓箭,從拋石器到火槍,只有我們的機關鎗和快槍不在為神預備的武器之列。門巴喇嘛對我說,他邀集來的神靈不會使用這些新式武器。跟我說話時,他也用一隻眼睛看著天空。天氣十分晴朗,大海一樣的藍色天空飄著薄薄的白雲。喇嘛們隨時注意的就是這些雲彩,以防它們突然改變顏色。白色的雲彩是吉祥的雲彩。敵方的神巫們要想盡辦法使這些雲裡帶上巨大的雷聲,長長的閃電,還有數不盡的冰雹。

  有一天,這樣的雲彩真的從南方飄來了。

  神巫們的戰爭比真刀真槍幹得還要熱鬧。

  烏雲剛出現在南方天邊,門巴喇嘛就戴上了巨大的武士頭盔,像戲劇裡一個角色一樣登場亮相,背上插滿了三角形的、圓形的令旗。他從背上抽出一支來,晃動一下,山崗上所有的響器:解簡、鼓、哎吶、響鈴都響了。火槍一排排射向天空。烏雲飄到我們頭上就停下來了,洶湧翻滾,裡面和外面一樣漆黑,都是被詛咒過了的顏色。隆隆的雷聲就在頭頂上滾來滾去。但是,我們的神巫們口裡誦出了那麼多咒語,我們的祭壇上有那麼多供品,還有那麼多看起來像玩具,卻對神靈和魔鬼都非常有效的武器。終於,烏雲被驅走了。麥其家的罌粟地、官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重新冰浴在明亮的陽光裡了。門巴喇嘛手持寶劍,大汗淋漓,喘息著對我父親說,雲裡的冰雹已經化成雨水了,可以叫它們落地了嗎?

  那吃力的樣子就像天上的雨水都叫他用寶劍托著一樣。麥其土司一臉嚴肅的神情,說:「要是你能保證是雨水的話。」

  門巴喇嘛一聲長嘯,收劍入懷,山崗上所有的響器應聲即停。

  一陣風刮過,那片烏雲不再像一個肚子痛的人那樣翻滾。它舒展開去,變得比剛才更寬大了一些,向地面傾洩下了大量的雨水。我們坐在太陽地裡,看著不遠的地方下著大雨。門巴喇嘛倒在地上,叫人卸了頭盔,扶到帳篷裡休息去了。我跑去看門巴喇嘛剛才戴著的頭盔,這東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氣力,戴著它還能上躥下跳,仗劍作法。

  土司進了門巴喇嘛休息的帳篷,一些小神巫和將來的神巫為喇嘛擦拭汗水。父親說:「是要流汗,我兒子還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麼沉重。」

  這時的門巴喇嘛十分虛弱,他沙啞著聲音說:「我也是在請人到神的那一陣才不覺得重。"這時,濟嘎活佛手下那批沒有法術的和尚們唸經的聲音大了起來。我覺得這是沒有什麼用處的。

  冰雹已經變成雨水落在地上了。門巴喇嘛說:「我看,汪波土司、手下的人,這時也在唸經,以為自己已經得手了。」

  土司說:「我們勝利了。」

  喇嘛適時告誡了土司,他說這才是第一個回合。他說,為了保證法力,要我們不要下山,不要靠近女人和別的不潔的東西。

  第二個回合該我們回敬那邊一場冰雹。

  這次作法雖然還是十分熱鬧,但因為頭上晴空一碧如洗,看.不到法術引起的天氣的變化,我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三天後,那,邊傳來消息,汪波土司的轄地下了一場雞蛋大的冰雹。冰雹倒伏了他們的莊稼,洪水沖毀了他們的果園。作為一個南方的土司,汪波家沒有牧場,而是以擁有上千株樹木的果園為驕傲。現在,他因為和我們麥其家作對,失去了他的果園。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們的罌粟怎麼樣了。因為沒人知道汪波種下多少,種在什麼地方,但想來,汪波土司土地上已經沒有那個東西了。

  父親當眾宣佈,只等哥哥從漢地回來,就對汪波土司的領地發動進攻。

  人們正在山崗上享用美食,風中傳來了叮叮咚咚的銅鈴聲。

  土司說,猜猜是誰來了。大家都猜,但沒有一個人猜中。門巴喇嘛把十二顆白石子和十二顆黑石子撤向面前的棋盤。歎了口氣說,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知道那個人時運不濟,他的命石把不好的格子都佔住了。我們走出帳篷,就看見一個尖尖的腦袋正從山坡下一點一點冒上來。後邊,一頭毛驢也聳動著一雙尖尖的耳朵走上了山坡。這個人和我們久違了。聽說,這個人已經快瘋了。

  他走到了我們面前。

  人很憔悴,毛驢背上露出些經卷的毛邊。

  土司對他抬了抬帽子。

  可是他對父親說:「今天,我不打算對土司說什麼。但願你不來干涉我們佛家內部的事情。」

  土司笑了:「大師你請便吧。」

  當然,父親還是補了一句:「大師不對我宣諭天下最好的教法了嗎。」

  「不。"年輕憎人搖搖頭說,"我不怪野蠻的土司不能領受智慧與慈悲的甘露,是那些身披袈裟的人把我們的教法毀壞了。」

  說完這句話,他徑直走到濟嘎活佛面前,袒露出右臂,把一頂黃色的雞冠帽頂在了頭上。這個姿勢我們還是熟悉的。他是要求就教義上的問題和濟嘎活佛展開辯論。在教法史上,好多從印度初到藏地的僧人就是以這種方式取勝而獲得有權勢者支持的。這場辯論進行了很長時間。後來濟嘎活佛的臉變成了牛肝顏色。看來,活佛在辯論中失敗了;但他的弟子們都說是師傅取得了勝利。而且指責這個狂妄的傢伙攻擊了土司。說他認為天下就不該有土司存在。他說,凡是有黑頭藏民的地方,都只能歸順於一個中心——偉大的拉薩。而不該有這樣一些靠近東方的野蠻土王。

  麥其土司一直在傾聽,這時,他開口說話了:「聖城來的人,禍事要落在你頭上了。」

  這個人用滿是淚水的眼睛望著天空,好像那裡就有著他不公平命運的影子。土司再要和他說什麼,他也不願意回答了。

  最後,他只是說:「你可以殺掉我,但我要說,辯論時是我獲得了勝利。」

  新派僧人翁波意西給綁了起來。濟嘎活佛顯出難受的樣子。但那不過是他良心上小小的一點反應罷了。後來,父親多次說過,要是濟嘎活佛替那個人求情的話,他就準備放了他。沒人知道土司的話是真是假。但那天,濟嘎活佛只是難過而沒有替對手求情。從那天起,我就不喜歡活佛了。我覺得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活佛。一個活佛一旦不是活佛就什麼都不是了。門巴不是喇嘛,但他卻是法力高強的神巫。他不過就喜歡喇嘛這樣一個稱呼罷了。何況,那天,門巴喇嘛還對土司說:「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殺人,更不要殺一個穿袈裟的人。」

  土司叫人把這個揚言土司們該從其領地上清除掉的人關到地牢裡。

  我們還留在山上。

  門巴喇嘛做了好幾種占卜,顯示汪波土司那邊的最後一個回合是要對麥其土司家的人下手。這種咒術靠把經血一類骯髒的東西獻給一些因為邪見不得轉世的鬼魂來達到目的。門巴喇嘛甚至和父親商量好了,實在抵擋不住時,用家裡哪個人作犧牲。我想,那只能是我。只有一個傻子,會被看成最小的代價。晚上,我開始頭痛,我想,是那邊開始作法了。我對守在旁邊的父親說:「他們找對人了,因為我發現了他們的陰謀。你們不叫我作犧牲,他們也會找到我。」

  父親把我冰涼的手放在他懷裡,說:「你的母親不在這裡,要不然,她會心疼死。」

  門巴喇嘛賣力地往我身上噴吐經過經咒的淨水。他說,這是水晶罩,魔鬼不能進入我的身體。下半夜,那些叫我頭痛欲裂的煙霧一樣的東西終於從月光裡飄走了。

  門巴喇嘛說:「好歹我沒有白作孽,少爺好好睡一覺吧。」

  我睡不著,從帳篷天窗裡看著一彎新月越升越高,最後到了跟亮閃閃的金星一般高的地方。天就要亮了。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將來。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那朦朦朧朧的真是一個好前景。然後,我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就把這件事情完全忘記了。

  早上起來,我望著山下籠罩在早晨陽光裡的官寨。看到陽光下閃著銀光的河水向著官寨大門方向湧去。直碰到下面的紅色岩石才突然轉向。我還看到沒有上山的人們在每一層迴廊上四處走動。這一切情景都和往常一模一樣。但我感到有什麼事發生了。

  我不想對任何人說起這事。我比別人先知道罌粟在別人的土地上開花,差點被別人用咒術要了性命。我又回到帳篷裡睡下了。我睡不著,覺得經過一些事情,自己又長大一些了。腦子裡那片混沌中又透進一些亮光。我走到外面。草上的露水打濕了我的雙腳,我看到翁波意西的毛驢正在安詳地吃草。有人打算殺掉它作為祭壇上的犧牲。我解開繩子,在它屁股上拍一掌。毛驢跟著從容的步子吃著草往山上走去。我宣佈,這是一頭放生的驢了。

  父親問我,到底是喜歡驢還是它的主人。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於是,就瞇起雙眼看陽光下翠綠的山坡。如果說我喜歡這頭驢,是因為它聽話的樣子。如果我說喜歡那個喇嘛,就沒有什麼理由了。雖然我喜歡他,但他並沒有表現出叫人喜歡的樣子。

  父親對我說,要是喜歡驢子,要放生,就叫濟嘎活佛唸經,掛了紅,披了符,才算是真正放生了。

  「不要說那個喇嘛,就是他的驢也不會要濟嘎活佛唸經。"那天早上,我站車山崗上對所有的人大聲說,"難道你們不知道毛驢和它的主人一樣看不起濟嘎活佛嗎?」

  父親的脾氣前所未有的好,他說:「要是你喜歡那個喇嘛,我就把他放了。」

  我說:「他想看書,把他的經卷都交還給他。」

  父親說:「沒有人在牢裡還那麼想看書。」

  我說:「他想。」

  是的,這個時候我好像看見了那個新教派的傳佈者,在空蕩蕩的地下牢房裡,無所事事的樣子。

  父親說:「那麼,我就派人去看他是不是想看書。」

  結果是翁波意西想看書想得要命。他帶來一個口信,向知道他想看書的少爺表示謝意。

  那一天,父親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我。

  門巴喇嘛說了,對方在天氣方面已經慘敗了。如果他們還不死心,就要對人下手了。他一再要求我們要潔淨。這意思也就是說,要我和父親不要下山去親近女人。我和父親在這一點上沒有什麼問題。要是我哥哥在這裡,那就不好辦了。你沒有辦法叫他三天裡不碰一個女人。那樣,他會覺得這個世界的萬紫干紅都像一堆狗屎。好在他到漢地去了。門巴喇嘛在這一點上和我的看法一樣。他說:「我在天氣方面可以,在人的方面法力不高。好在大少爺不在,我可以放心一些。」

  但我知道已經出事了。我把這個感覺對門巴喇嘛說了。他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兩個人把整個營地轉了一遍。重要的人物沒有問題,不重要的人也沒有什麼問題。

  我說:「山下,官寨。」

  從山上看下去,官寨顯得那樣厚實,穩固。但我還是覺得在裡面有什麼事發生了。

  門巴喇嘛把十個指頭作出好幾種奇特的姿勢。他被什麼困惑住了。他說:「是有事了。但我不知道是誰,是土司的女人,但又不是你的母親。」

  我說:「那不是查查頭人的央宗嗎?」

  他說:「我就是等你說出來呢,因為我不知道該叫她什麼才好。」

  我說:「你叫我說出來是因為我傻嗎?」

  他說:「有一點吧。」

  果然,是三太太央宗出事了。自從懷孕以後,她就佔據了土司的房間,叫他天天和二太太睡在一起。這一點上,她起了圍獵時那些大聲吠叫的獵犬的作用。她把獵物趕到了別人那裡。也是從那時起,我就再沒有見過她了。只看見下人們早上把她盛在銅器裡的排泄物倒掉,再用銀具送去吃的東西。她的日子不太好過。她認為有人想要還未出世的孩子性命。但從送進送出的那些東西來看,她的胃口還是很好的。也可能是她保護肚子裡小生命的慾望過於強烈,認為肚子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孩子才在她肚子裡多呆了好長時間。這天晚上,那邊的法師找到了麥其家未曾想到設防的地方,她再也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了。這孩子生下來時,已經死了。

  看見的人都說,孩子一身烏黑,像中了烏頭鹼毒。

  這是這場奇特的戰爭裡麥其家付出的唯一代價。

  孩子死在太陽升起時,到了下午,作法的小山崗上什麼也沒有了,就像突然給一場旋風打掃於淨了一樣。那個孩子畢竟是土司的骨血,寄放到廟裡,由濟嘎活佛帶著一幫人為他超度,三天後,在水裡下葬。

  央宗頭上纏著一條鮮艷的頭巾出現在我們面前。

  大家都說,她比原來更加漂亮了,但她臉上剛和父親相好時在夢裡漂浮一樣的神情沒有了。她穿著長裙上樓,來到了二太太面前,一跪到地說:「太太呀,我來給你請安了。」

  母親說:「起來吧,你的病已經好了。我們姐妹慢慢說話吧。」

  央宗對母親磕了頭,叫一聲:「姐姐。」

  母親就把她扶起來,再一次告訴她:「你的病已經好了。」

  央宗說:「像一場夢,可夢沒有這麼累人。」

  從這一天起,她才真正成為土司的女人。晚上,二太太叫土司去和三太太睡覺,可是土司卻說:「沒有什麼意思了,一場大火已經燒過了。」

  母親又對央宗說:「我們倆再不要他燃那樣的火了。,'央宗像個新婦一樣紅著臉不說話。

  母親說:「再燃火就不是為我,也不會是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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