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這座城市,除了有「音樂之城」、「教堂之國」、「東方的莫斯科」、「中國的小巴黎」的雅稱之外,我覺得她還應當有一個名副其實的稱號,就是「啤酒之城」。
哈爾濱人喝啤酒。與歐洲的德國人、意大利人、法國人、捷克人、俄國人相比,毫不遜色,可以稱之為「豪飲」的。兩個小伙子,在三伏天,在一家小酒館裡,喝一箱24瓶啤酒,是一樁很平常的事。在哈爾濱這座城市裡,如果你只能喝一瓶啤酒,就是一件頗痛苦的事了。帶著一瓶啤酒的量,坐在朋友或者客人乃至上司的酒桌上,你會覺得自己特別沒有面子,形象特「矬」,說起話不僅沒有底氣,而且狀態也特別小丑:蝦著身子站起來,像漢奸那樣不斷地、一臉誠懇地、而且是盡乎於哀求地向在座的各位解釋自己如何如何不能喝,原因是天生的還是有心臟病,如果有心臟病、冠心病、動脈硬化之類的疾病,你還得從口袋裡掏出藥瓶來,一一地給在座的各位看,闡述自己的病目前嚴重到什麼程度,醫生又是怎麼說的,以證明你是誠實的,取得在座各位的理解與諒解。
無怪,有的外地人到哈爾濱來說,在這裡,我害怕的就是吃飯……
在哈爾濱,五六位朋友聚一桌,喝個四五十瓶啤酒,(另外還得加相當數量的白酒),真是平平常常的事。
舉個小例子,我在城建部門工作的時候,記得是過「五·一」節,中午機關會餐,我因為好奇,閒著到食堂逡巡,無意中看見一位在食堂幹活的靚女拿著一個大水舀子,在一盆生啤酒中舀了一下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喝夠了,很愜意地抹了抹朱唇上的白沫子,對我嫵媚地說:「太渴啦。」那一大水舀子生啤酒,在我看至少有三斤以上,就這樣被一個小女孩兒給解渴了。
到了中午,如果你利用午休的時間到附近的副食品商店去看一看,你就會發現,在商店出售麵包的櫃台那兒,有不少女孩一邊吃著奶油麵包,一邊嘴對嘴地喝著啤酒——也是用啤酒來解渴的。
一次我去一個沿海城市,在當地市政府舉辦的招待會上,我發現每桌只有四瓶啤酒。喝啤酒像喝色酒或像白酒那麼喝,像女士那樣一點一點地呷。這讓我這個東北佬感到非常迷惑。要知道,在哈爾濱,只有兩種情況會出現一個餐桌上只擺放四瓶啤酒的這種現象:一是喪餐。給亡者出完殯了,大家辛苦了,歇一歇,吃點飯,喝一點酒——大家都悲痛啊,自然是吃不下也喝不下,因此擺四瓶啤酒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如果在這樣的喪餐上,主人擺上一大堆啤酒白酒、反而有一種「吊者大悅」的感覺了。不過,這是說的過去,現今的哈爾濱已早不是這樣了,喪事也歡樂地辦了,也可以放開喝了,成為別一種社交活動了。這一點,我另文再敘。那麼,另一種情況,就是「工作快餐」,領導或辦公廳臨時安排的,幾個人還有重要的大事要做,是有關國計民生的,或是有關重大災情處理的,都是快節奏的,刻不容緩的,簡單地擺幾瓶啤酒,意思意思,一解解渴,清一清舌火,完了,馬上投入緊張的工作。這種情況,就餐的人也能予以充分的理解。因此,我告誡外地與海外到哈爾濱投資力事情的朋友們注意,在哈爾濱招待對你有用的客人時,千萬別只擺四瓶啤酒。你應當安排服務員抬一箱啤酒來,放在餐桌旁,客人們據己之量,自由提取。而且,你本人,或者你的搭檔,必須有一個特別能喝酒的人——這絕不是簡單的吃吃喝喝。這種親密無間的豪飲對一些棘手問題的解決將起到有益的推波助瀾的作用。如果,你只在餐桌上放四瓶啤酒,就會讓就餐的哈爾濱客人產生你要絕交的誤會。那麼,反過來,哈爾濱人到外地去投資辦什麼事情,用哈爾濱的方式款待南方的客人,這裡我也告誡南方的朋友,你切不要以為款待你的哈爾濱人是一個酒鬼,一個大手大腳不值得信賴的粗人。這僅僅是一個城市的風習而已。風習有時像飢餓一樣是不可抗拒的。
哈爾濱人喝啤酒的風習,自然是受流亡到哈爾濱的歐洲國家的那些僑民,尤其是受俄國人的熏陶。應當說,在這個城市尚未出生之前,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啤酒。當地的中國人只喝自己釀製的「土燒」和大量的果酒,人們是不知道啤酒為何物的。城市光噹一聲誕生了,外國的僑民隨後也來了,流亡僑民的到來,不僅把教堂、歐式建築、麵包、紅腸、西洋樂器、斗子馬車、宗教,帶進了這個城市(前十幾年,我們把這稱為是「文化侵略」),而且也把啤酒引進進來。這些洋企業家在這裡建了好幾家啤酒廠。這些啤酒廠生產的啤酒都不錯,顏色清瑩,如是瑪瑙,味道略苦澀,但非常爽口,喝進去,感覺自己渾濁焦躁的五臟六腑登時變成了一座幽靜清爽的花園別墅。啤酒廠的誕生,又使哈爾濱城裡出現了許多啤酒館。啤酒館的招牌很有特點,很別緻,是法國式的。在啤酒館的門前,用鐵架子、鐵鏈子橫吊上一隻生啤酒的木桶。你遠遠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家啤酒館。應當說所有啤酒館的生意都很火,但最火的除了華梅西餐廳,就是松花江兩岸的江上餐廳了。包括這兩家餐廳在內,每天都有專門的啤酒車往這些啤酒館運送啤酒。這種啤酒車,最早的時候是馬車,由洋車伕趕著走街串巷,車上裝滿了木製的啤酒桶,在城市中磷磷而行,並吸引著一些行人尊敬的目光——生活,也就是在這種桑和的目光中變得溫馨而又夢幻起來的。馬車到哪家啤酒館,一般都有固定的時間。那些喝啤酒的客人也早早候在那裡,等著喝一天中最新鮮的生啤酒(因為生啤酒隔了夜就變酸了)。這些人當中有工人、知識分子、詩人、流浪漢、乞丐和性格開朗的胖娘們。後來,運送生啤酒的馬車改成了罐裝的啤酒車,這種車是用大卡車改裝的,看上去像城市中的灑水車,或者運液化石油氣的車。啤酒車開到某餐館,此時餐館也安裝上了裝啤酒的儲酒罐,從啤酒車上拽下粗粗的膠皮管子,安裝在餐館的啤酒罐上,就可以輸送啤酒了,另有一隻表,計算著啤酒的數量。
當時喝啤酒的容器,尤其在江南江北的那兩家江上餐廳,都是用那種俄式的(也是法式的)、玻璃的,從表面上看,凸凸凹凹的大啤酒杯,這種啤酒杯沉甸甸的(其實,要的就是這種份量),杯有八寸高,生啤酒被所謂的扎啤機注到杯子裡泛起很厚的乳白色的沫子。哈爾濱人喝啤酒一般的都要先抿一小口,愜意地、歎息似地「啊」一聲,然後,再用手背揩淨嘴唇上的啤酒沫子。放這種笨重的啤酒杯時,沒有輕拿輕放的,那樣沒有氣派,都是「光」一聲,放在餐桌上,然後,眼睛自信地望著一瀉千里的松花江,看著江面上的帆船、汽船和運送貨物的大駁船,喝啤酒的客人會覺得自己很紳士。接下去,如果喝啤酒的朋友對路,彼此又對人生啊,愛情啊,金錢地位呀,甚至國內外形勢,城市中流傳的花邊新聞談得投機,就可以豪飲了,你一大杯,我一大杯地幹,女服務員興致勃勃地往上端啤酒。一個基本功過硬的服務員,一隻手可以端五大杯,兩手就是十大杯這樣的啤酒——練的就是這種基本功。而且,這種事,當時哈爾濱的服務行業還經常舉行比賽。當然,現在是沒有了。但我從電視上看到,在歐洲的一些國家還有。
如果,去馬造爾或者國際旅行社那樣的餐廳去喝啤酒,氣派又不一樣了。在那裡,客人通常喝瓶裝的啤酒。而且在早年還專門有一個開啤酒用的「池子」,池子的上方是一大塊鏡子,男服務員將啤酒瓶斜對著那面大鏡子,用起子猛一開蓋,啤酒沫一下子噴到鏡面上,然後,順著鏡面往下流,一直流到池子裡——要的就是這個勁兒,顯示著一種氣派。之後,再給餐客斟上。
喝啤酒的佐菜,一般地都是冷葷,像熏肚、熏豬心、熏豬肝、五香排骨、雞手、豬手以及紅腸、茶腸、粉腸和臘腸之類,手頭不寬裕的,可以買五香豆腐卷或油炸黃豆佐酒。
在「文革」期間,那種玻璃的大啤酒杯,被紅衛兵當作「封、資、修」給毀掉了。幸好,啤酒畢竟不是政治,喝不喝啤酒也不是革不革命的立場問題。於是,啤酒照樣賣,只是那種杯不見了,改用中國式的粗瓷大碗了。然而用這種碗喝啤酒,許多人總覺得彆扭,似乎啤酒味也不大對勁了。於是,餐館又因陋就簡,弄了一大堆玻璃的空罐頭瓶子,涮乾淨後,用它來盛啤酒賣。這樣看起來情況要好一些,餐客的感覺也可以。有的餐客索性用大號的搪瓷盆裝啤酒,放在餐桌上,哥幾個用那種罐頭瓶子,你一杯,我一杯地舀著喝。有人戲言說:「哈爾濱有四大怪,自行車把把朝外,大麵包像鍋蓋,喝啤酒像灌溉,生個孩子吊起來。」這的確是不誇張的。逢年過節,尋常百姓家,也打發孩子或女人去街頭的餐館,用塑料桶打幾升生啤酒過節假日。不過,在「文革」時,由於啤酒廠生產不景氣,啤酒的供應成了問題。於是,逢年過節,買啤酒要票了,一張票給幾瓶幾瓶啤酒,顯得很珍貴了。那麼,由於啤酒的缺乏,市場供不應求,有關部門試圖用那種俄式的「戈瓦斯」,以補充啤酒的供應不足。但買帳的哈爾濱人不多。
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哈爾濱人喝啤酒的勁頭也絲毫不見減弱。記得有一次,我到哈爾濱所屬的一個近郊的小鎮去給自己的腦子「充充電」。那正是個大冬天,招待我的鎮幹部,竟吩咐飯館跑堂的把冰涼的啤酒放在熱水鍋裡熱一熱。這使我非常吃驚。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加熱的啤酒。同時,也足見哈爾濱人對啤酒的狂熱了。
現在,形勢好了,各種各樣的啤酒已經多得是了,而且,我還聽說哈爾濱人和一家外國啤酒商合作,搞了一個「啤酒屋」。這種啤酒屋,備有世界各種啤酒的配方,顧客可以自己擇好配釀——到釀好的時候,邀請自己的親朋好友到這裡來品嚐。只是啤酒的價格也越來越高了。但不管怎麼說,哈爾濱人喝啤酒的勁頭仍然是有增無減,而且到今天,哈爾濱的年啤酒銷量,一直是雄居全國第一名。在世界上也名列前茅。
哈爾濱這座城市的人,常常把青春和啤酒混為一談,把生活的樂趣和啤酒放在一塊進行品咂。我想,哈爾濱人喝啤酒是作為一種美的享受,一種精神生活,一種自我形象的塑造,或豪飲,或淺呷的。在這樣的感覺裡,再俯瞰周圍發生的一切,你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另外,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哈爾濱人從來沒有將啤酒當成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酒,啤酒在哈爾濱人的心目中,僅僅是一種有品位的飲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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