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人」的話題當中,大約總是有讓人感到不快的話題吧。
一個城市,也像一個人那樣:「金無足金,人無完人」。
這裡我大著點兒膽子,聊聊這座城市裡的「業餘牧師」和「城市薩滿」。
其實,我當然想多多地去表揚與頌揚一下哈爾濱人。但是,在這個城市中,做表揚與頌揚的人才是極多的。這方面的工作我不先去做,他們也會熱情地補上去的。而傻里傻氣地批評一下這座城市中某些人的人,卻還寥寥無幾,我先試試。
哈爾濱的「城市薩滿」和「業餘牧師」實際上已經逐漸地成為這個城市中最為亢奮的一族了。
「城市薩滿」和「業餘牧師」是近年來這座城市滋生出來的新品種,而且此兩者在這座城市中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行當也越來越肆無忌憚。二者的行為不僅干擾著一個城市的判斷,也影響著這座城市的健康成長,使這個城市中的一些人良萎不分、優劣不辨。二者如此的「風光」,如此的作用,還會因此派生出眾多的崇拜者與效仿者,使這個城市的素質越來越低。
「城市薩滿」和「業餘牧師」,大多來自仕途失意,理想破滅又不學無術的那些中、青年人當中。
公正地說,這些人在先前也是很努力的,緊著折騰,可謂夜以繼日,不辭勞苦。然而,想陞官的,官沒升上,想發財的,財也沒發成(甚至賠了本錢,負了債),當款爺與富婆的美夢也徹底破滅了,落得個兩手空空,身前身後真乾淨。不免委屈得很,沮喪得很,覺得天道不公。
然而,這些人並沒有那種鋌而走險的膽量,去徹底墮落。那麼,完全的去出賣自己,又於心不甘。他們仍舊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知識分子(或許,他們真的是一些平庸的知識分子),甚至打扮成藝術家、批評家——在他們看來,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後一份自尊和本錢了。
哈爾濱的「業餘牧師」當中,有許多人,開始是有想當歌星、當教授、當劇作家、當詩人、當作家、當畫家,以至當華裔外國人的,但這些美麗的夢,都隨著素質的不高或錯過了機會,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他們徹底絕望了。夢醒時分的不盡惆悵和無涯怨恨,一直撕咬著這一夥男男女女朋友們的心,讓他們覺得不甘。尤其是那些成功者,讓他們覺得可恨、可惡、可厭,甚至可殺!他們甚至在心中暗暗地發誓,要更狠、更無情地鞭笞和蹂躪那些成功者,讓他們一輩子不得安生,讓他們一輩子都覺得鬧得慌。並要化成一隻隻蚊子,圍著他們叮咬個不停,讓他們狼狽不堪,醜態百出——正像俗話所說的那樣,他們「不圖打漁,專門攪和水」了。而且唯有這樣,他們才覺得痛快,舒坦。
哈爾濱的這些「業餘牧師」,一般是讀過幾本書的,是認識三千漢字和一些英文單詞的人。儘管他們的夢沒做成,但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有一份相當不錯的工作。他們無須去做怎樣的努力,怎樣的辛勞,就可以維持自己溫飽和間有奢侈的生活。他們所以成為城市的「業餘牧師」,正像前面所說的那樣,只是過去對自己的期望值過高了,致使人格異化了。
古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些「業餘牧師」,志同道合,或同是天涯淪落者,從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走到一起來了,他們已經在這個年輕的城市當中形成了一個網。
「英雄愛英雄,惺惺惜惺惺」。這些「業餘牧師」,彼此談得特別投機,也特別痛快。群情激奮時,竟雜以謾罵了。在這種痛快淋漓的接觸與交往之中,他們無意中發現,對成功者們的攻擊與低毀,再加上油腔滑調的諷刺和無所顧忌的調侃,可以使自己拔份兒,有形象。把那些成功者都打倒了,自己就是最成功的了。這一認識使「業餘牧師」的判斷進入了誤區,他們把這種無聊的調侃與不負責任的中傷,當成了一種水平,一種境界,一種知識,一種能力了,甚至視作是自己的立足之本了。於是,那些沒當上官的「業餘牧師」,開始大肆攻擊當官的,而且「妙語連珠」,贏得喝彩;沒當上音樂家的,便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機會,糟蹋名音樂家的每一部作品,還暗隱有抄襲行為;沒當成詩人的,幾乎是含著眼淚,以一個被害者的身份,把有成就詩人的作品說得一無是處,一文不值。
這裡,不妨以「業餘牧師」攻擊劇作家為例,以饗讀者茶後一笑。
「業餘牧師」們總是精力充沛地利用那些可以利用的機會及可以使用的園地,攻擊成功劇作家的所有劇目。比如你寫歷史題材,他便說你沒有當代性;你寫當代題材,他說你缺乏歷史的縱深感;你寫洋一點的作品,他批評你是洋奴,專門討外國人喜歡;你寫中國氣派的東西,他批評你的作品缺乏世界性,不能站在人類的高度看問題;你得了奧斯卡獎,他說奧斯卡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並能舉出誰誰誰拒絕領奧斯卡獎的例子操練你;你寫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他說你是小家子氣,小感情,不大氣,庸俗;你寫古今的偉人,寫氣壯山河的人物,他說你是個投機分子,是大喘氣;你寫具有先鋒意味的東西,他攻擊你是拾人牙慧;你寫現實的,他說你愚昧、陳舊;你什麼也不寫了,他說他早就料到了,說你不過是一個曇花一現的人物,江郎才盡了;你的創作呈井噴之勢,他說你有數量沒質量;你參加幾個社會活動,他說你譁眾取寵,不甘寂寞;你一聲不吭,他說你要死狗,玩深沉,裝大腕;你站在街頭和一個女士談話,他說你已經離婚了,娶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媳婦;這個劇作家若是一個成功的女性,同一個男士在一起吃冰點,他宣傳你是一個風流娘們兒:「媽媽的,她爛透了!」;萬一你心血來潮,惡作劇,寫一篇小文讚美這些城市「牧師」中的一個,這受「表揚」的一個便忸怩起來,打電話給你,羞羞答答地說請你吃飯……
城市豐富多采的社會生活,給這些「業餘牧師」開闢了無限廣闊的生活空間,他們在這個空間裡,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而且所向披靡,進則可攻,退則可守,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很有些巫師之風度的。
這些「業餘牧師」,一天電話不斷,身上的BP機終日響個不停,他們只要抓起電話,別人就甭打了,一聊就是一個小時,而且:狗屎、小丑、裝孫子、跌份兒、高層次。高品味、高檔次、特新潮、特沒勁,哥們兒、姐們兒、情人、桑拿、卡拉OK、打的、咖啡屋、嘬一頓、宰一頓、你說你是誰、你當你是誰、那能咋的、請我吃飯、玩股、賭錢、離婚、遠足、出國、綠卡、老闆、總裁、美鈔、美容、美發、他媽的、先生、女士、小姐、我先生、我夫人等等不離口。他們的談話內容,多是:我讓誰誰誰給涮了,誰誰誰又把誰誰誰也涮了,測了誰誰誰之後,還要涮誰誰誰,不涮那個誰誰誰我就不是誰誰誰了;還有,誰誰誰下台了,誰誰誰離婚了,誰誰誰自殺了,誰誰誰發財了,誰誰誰叛逃了,誰誰誰破產了,誰誰誰把誰誰誰操練了,誰誰誰宴請誰誰誰沒請誰誰誰了。而且越說越溜,越說越油,越說越來勁了。在溜、油、來勁當中,他們突然覺得自己特有能力,特有知識,特有水平,特新潮,特當代,特不同尋常了。並在這幾「特」的感受下,「業餘牧師」們兀然覺得自己很偉大,很舉足輕重,很殺氣,很有水平了。
哈爾濱的這一夥亢奮的「業餘牧師」,似乎一天閒得很,有用不完的精力,有使不盡的熱情。不僅如此,他們憑著自己那一條三寸不爛之舌,有很廣的關係網,而且令人吃驚的是,他們完全有能力,有陣地左右這個城市的話題。
有人稱這些「業餘牧師」是本市的蝗蟲,這些蝗蟲的打扮,說起來也並不特別:一雙耐克鞋、一件T恤衫、一條牛仔褲、一個金戒指、一個BP機、一頭長髮加一臉不屑——這是男蝗蟲;女蝗蟲則不同,常常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或者戴一副眼鏡,當然也是一臉的不屑——好像把世間的男男女女都看透了似的,說起話來總是居高臨下的樣子——這就是「女牧師」。
「女牧師」也特別能講,而且誇誇其談,讓人感到一種災難,而且只要談起來,就是外國名字大聯唱,歌星、舞星、影星大聯唱,高檔飯店名字大聯唱,狗屎、狗屁、狗東西大聯唱,讓人感到世界快要出事兒了。
哈爾濱的「業餘牧師」似乎已經成了這個城市的別一種公害了。
不過,這些「業餘牧師」,大多數從事一段時間的「牧師」工作之後,突然有了無聊感、疲勞感和羞恥感,開始逐步地正視現實,面對現實,重新開始有意義、有價值的生活,恢復一個人的尊嚴,讓人看了,既悲愴,又讓人尊敬——其實,說句心裡話,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是有希望的,再往前跨一步,就成功了——當「業餘牧師」怕是他們的一個劫數,一門必修課麼?
讓這個城市中的所有的人都寬恕他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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