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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扮演女英雄

  回想那混亂的幾個小時,現在我明白,雖然當時我們深陷絕望的濃霧中——至少,我和父親是如此——但一切事物都快捷而無可避免地導向一個驚人的高潮。我看不出未來發展的一點線索:床單蓋住的屍體被搬走,休謨檢察官明快地下令,在電話中和阿岡昆監獄的馬格納斯典獄長談話,計劃如何緝拿仍然在逃的嫌疑犯。我們靜默無聲地離去,回家的路上,雷恩先生一言不發。然後,第二天……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早上我見到了傑裡米,他和他父親在一番劇烈爭執之後,一如往常地離家前往礦場。佛西特醫生遇害的消息使得老克萊大為震驚。他有點尷尬地怪罪父親害他陷入這個困境:替兩個冤死鬼競選參議員。
  父親斷然勸他放棄競選。「沒有其他路可走了,就這樣。」他淡淡地說,「別怪我,克萊,你能怨什麼呢?打電話給記者們,如果你不介意在死人頭上落井下石,就告訴他們,你起初接受提名,只是想藉機查出佛西特醫生為非作歹的證據。告訴他們實話,就這樣。也或許這並不是事實,或許你本來就很想接受這個提名……」
  「當然不是,」克萊鎖緊眉頭說。
  「那不就得了。去跟休謨碰個面,把所有證據交給他,我去找出佛西特動手腳的相關合約,然後你照我剛剛告訴你的,擬一份退選聲明給報社。休謨在沒有對手的情況下,就可以成為州參議員,而且一定會很感激你的退讓,你下半輩子將成為提耳登郡的英雄人物。」
  「這個——」
  「而我的工作,」父親有禮地接著說,「就到此為止了。我沒有交出什麼成績,所以除了一些費用之外,也沒有收任何報酬,你原先的訂金就已經夠付那些費用了。」
  「胡說,巡官!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退出他們親暱的小口角,因為管家瑪莎叫我去聽電話。是傑裡米,他的聲音聽起來處於一種亢奮狀態,才聽他的第一句話,我就被傳染得全身寒毛直豎。
  「佩蒂!」他的聲音很低、很緊張,幾乎接近耳語,「你旁邊有人嗎?」
  「沒有。看在上帝份上,傑裡米,發生了什麼事?」
  「聽著,佩蒂,有件事情要你辦。我在礦場的辦公室打電話,」他急急地說,「這是緊急狀況,佩蒂,馬上趕過來,馬上!」
  「可是為什麼,傑裡米,為什麼?」我喊道。
  「別問了,開我的敞篷車過來,別告訴任何人,懂嗎?現在快來,佩蒂,看在老天分上,快來!」
  我立刻行動,摔掉話筒,整平裙子,奔上樓拿帽子和手套,又飛奔下撥,然後故作閒散地再度走上門廊,父親和伊萊修·克萊還在吵。
  「我想開傑裡米的車出去逛逛,」我隨意地說,「可以嗎?」
  他們根本沒聽到我的話,於是我趕快走進車庫,跳上傑裡米的敞篷車,像支搖晃的箭衝上車道,飛快地駛下山丘,活像後頭有一群鬼在追似的。我心頭一片空白,一心一意只想盡快趕到克萊大理石礦場。
  我確定這條六里長的路我沒超過七分鐘就達到終點了。然後我把車沿進空曠的礦場辦公室,捲起一陣煙塵,傑裡米跳上車子的踏腳板朝著我便笑,就像所有年輕小伙子碰到年輕姑娘意外來訪時的反應一樣。
  雖然我眼角看到一個意大利石匠怪怪的笑,可是傑裡米說的話一點也不傻,「好女孩,佩蒂,」他說,臉上的表情仍然不變,可是聲音卻極度壓抑,「不要露出驚訝的表情,對我笑。」我朝著他擠出一個微笑,很勉強,我非常確定。「佩蒂,我知道阿倫·得奧躲在哪裡!」
  「喔,傑裡米,」我喘著氣說。
  「噓!我告訴你……我的一個鑽床工人,相當可靠——絕對可以信得過的人,他會守口如瓶——幾分鐘之前偷偷跑來找我。中午休息時,他走進森林,想找個陰涼的地方吃午餐,就在後頭那邊半里之遠的地方,他看見得奧躲在一個廢棄的舊棚屋裡。」
  「他確定嗎?」我壓低聲音問。
  「非常確定,他在報上看過照片。佩帶,我們該怎麼辦?我知道你認為他是無辜的——」
  「傑裡米·克萊,」我猛然道,「他的確是無辜的,你打電話給我真是太可愛了。」他穿著落滿灰塵的工作服,看起來稚氣十足又彷徨無助,「我們去那兒,把他偷偷帶出森林,送他去……」
  我們彼此凝視良久,如同兩個嚇壞的共犯。
  傑裡米一咬牙,簡短地說:「走吧,裝得自然一點,我們去森林裡逛逛。」
  他一臉笑容扶著我跨出敞篷車,挽著我的手,捏了兩下讓我安心,然後領著我走向通往森林的路,頭彎下來在我耳邊低語。對那些看熱鬧的工人來說,就像是年輕小伙子在奉承女朋友。我格格傻笑,深情地看著他的雙眼,腦中卻是一片混亂。我們要去做的事情真是夠恐怖的了,而且我還不確定,現在仍苟延殘喘的阿倫·得奧,能不能有機會逃過坐電椅的命運……
  經過了一段彷彿永無止境的路之後,我們終於踏進森林,清涼的樹蔭罩在頭上,鼻中充滿叢樹的香氣,世界似乎離我們好遠,即使偶爾傳來的礦場爆破聲,也顯得遙遠而不真實。我們放棄偽裝的傻情人模樣,撒開大步狂奔起來,傑裡米帶路,迅捷得像個印第安人,我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
  突然間我一頭撞在他身上,他停下腳步,年輕坦白的臉上出現警戒的神色。警戒,恐懼,然後是絕望。
  接著我也聽到了,那是警鈴和狗吠聲。
  「老天!」他輕聲道,「希望很渺茫,佩蒂,他們已經憑氣味追查到他的行蹤了。」
  「太遲了,」我低低地說,心中一緊,握著他的手臂,他抓住我肩膀死命地搖,搖得我牙齒打顫。
  「該死,別在這個節骨眼給我擺出弱女子的姿態!」他忿忿地說,「來,或許還不到絕望的時候。」
  他轉身沿著昏暗的小徑往森林深處疾走,我也快步跟上,又迷亂又困惑,而且很惱他。他敢抓著我亂搖?他敢開口罵我?
  他再度驟然停步,手摀住我的嘴,然後彎下腰,開始手腳並用,爬過一叢滿是灰塵的矮木從林,不時回頭拉著我,我咬緊嘴唇免得哭出來,裙子被樹上的刺鉤裂了,手指也被劃破,然後我忘記了痛楚,眼前是一小塊森林中的空地。
  太遲了!前面有一座搖搖欲墜的小棚屋,屋頂凹垂著快塌了,空地的另一頭,傳來獵犬狂吠的聲音。
  一時之間,那塊空地看起來平靜而空曠,但轉眼間這份寧靜就被打破了,身穿藍色制服的警衛們把來福槍口瞄準了棚屋,而獵大——那些醜陋之極的野獸,閃電般飛撲到棚屋的門上,伸著爪子又是抓又是跳的,發出可怕的吼聲……
  三個人跑向前,抓緊皮帶,把狗往後拖。
  我們靜默而絕望地注視著。
  一道紅色的閃光,伴隨著爆裂的槍聲,從棚屋的兩個小窗子之一冒出來,我看到一支左輪槍管往棚屋裡一縮,緊接著一隻猛滴口水的獵犬,忽地姿勢怪異地往上一掙,頹然倒下,死了。
  「不准過來!」一個尖銳、歇斯底里的聲音——是阿倫·得奧,「不准過來,不准過來!否則你的下場就跟那隻狗雜種一樣,你們休想活捉我,我告訴你們,不准過來!」他激動地尖聲叫著。
  我雙膝爬著,一個狂亂的念頭在我腦中沸騰,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我相信得奧說得到做得到,他可能會真的犯下謀殺案,但現在有一個機會,一個非常渺茫而瘋狂至極的機會……
  傑裡米再度把我往後拖,「老天在上,佩蒂,你到底想幹什麼?」他壓低嗓子道,我開始掙扎,他嘴巴張得大大的……我們在那兒纏鬥不休之際,空地上出現了一些變化,我發現馬格納斯典獄長蹲在一群警衛之間,他們都往後退回灌木和樹叢後頭,有些逐漸靠近我們的藏身處,每個武裝警衛眼中都充滿追獵的熱切渴望……
  典獄長走入空地,「得奧,」他冷靜地喊著,「別做傻事,棚屋被包圍了,我們一定會達到你的,我們不想殺你……」
  砰!如同做夢一般,我看到一條紅色的血痕,變魔術似地出現在典獄長裸露的右臂,血開始滴到枯乾的泥地上,得奧又開槍了。一名警衛跳出樹叢,把昏頭的典獄長拖回去。
  我拚命使盡全力掙開傑裡米的手,心臟都快跳出來了,然後跑進空地。剎那間宇宙停止旋轉,我發現一切忽然寂靜無聲,似乎典獄長、警衛、狗,甚至得奧本人,都被我魯莽的送死行徑嚇呆了。但我激動萬分,而且被心裡那個可怕的念頭弄得陷入半瘋狂狀態,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了。
  我暗暗祈禱傑裡米千萬不要跟著跳出來,幾乎就在同一刻,我看見爬在他身後的三個警衛撲到他身上,他使勁地掙扎。
  我抬起頭,聽見自己明亮而清晰的聲音說著:「阿倫·得奧,讓我進來。你知道我是誰,我是佩辛斯·薩姆。讓我進來,我必須跟你談一談。」同時輕飄飄地直直走向棚屋。
  我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如果得奧出於恐懼而開槍射殺我,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尖銳的聲波刺痛我的耳膜。「往後退,你們其他人!她在我手上,誰敢動一下,我就幹掉她!往後退!」
  於是我走到門邊,門開了,我走進昏暗的陰影中,嗅到屋裡潮濕的氣味,門在我身後砰一下關上,我靠在門上,害怕得腦袋一陣暈眩,像個老太婆打擺子似地直發抖……
  那個可憐蟲看起來真是慘——好髒,好邋遢,一臉的胡茬,又醜又討厭,而且卑屈得像卡西莫多。然而他的眼神很堅定,那是勇者面對無可逃避的死亡,所生出的平靜與決心,他左手上有一把還冒著煙的左輪手槍。
  「快!」他低啞地說,「如果這是騙局,我馬上殺了你。」他目光炯炯望了一眼窗外,「說吧。」
  「阿倫·得奧,」我悄聲道,「你這樣做一點好處也沒有,你知道我有多麼相信你是無辜的,還有雷恩先生——上回去你囚室試驗你的那個仁慈、睿智的老紳士——還有我父親,他是退休偵查巡官。他們都相信……」
  「可是他們都救不了阿倫·得奧一命。」他喃喃道。
  「阿倫·得奧,你這樣一定會沒命的!」我叫道,「自首吧,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不斷說著,已經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大概是在說些我們正在努力幫他的事情,而且我們有多麼確定可以救得了他。
  朦朧中,聲音聽起來好遠好遠,我聽到得奧破碎的低語:「我是無辜的,小姐,我沒殺他,從來沒有。救我,救我!」然後他跪下來吻著我的手。我的雙膝發抖,看見冒著煙的手槍掉在地上。我扶起他。手攙著他瘦弱的肩膀,推開門,一起走出去。我相信他一定很平靜地自首了。
  然後我就暈過去了。接著我只知道,傑裡米的頭湊近我的臉,有人往我頭上潑水。
  其他就是苦澀的記憶了。每當回想起那個下午,我總是直打哆嗦。父親和雷恩先生匆忙趕來了,我記得坐在休謨的辦公室裡,聽著可憐的阿倫·得奧自白。我也記得他瑟縮在椅子裡,不斷卑屈地扭著憔悴衰老的腦袋,從我的臉轉到雷恩先生的,再轉到父親的。我身心疲憊,恍恍惚惚的,而雷恩先生則一臉悲劇表情。進入休謨辦公室一小時之前,我曾告訴雷恩先生,我在棚屋裡向得奧保證過什麼話,那一刻,雷恩先生所說的話和臉上的表情,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佩辛斯,佩辛斯!」他痛苦之極地叫著,「你不該這麼做的,我真的不知道。我追查到一些東西——相當驚人,可是還不完整,要救他恐怕是不可能的。」然後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麼。再一次,我把希望帶給這個人,又再一次的……
  他回答著問題。不,他沒有殺害佛西特醫生,甚至沒踏入那個房子……約翰·休謨從抽屜裡拿出得奧在棚屋裡的那把左輪。
  「這是佛西特醫生的,」他嚴厲地說,「不要撒謊,佛西特醫生的男僕昨天下午才看到,它放在診療室寫字櫃的第一個抽屜。你是從那兒拿的,得奧,你去過那個房子……」
  得奧崩潰了。是的,沒錯,他叫著;可是他沒殺佛西特,他只是去赴約,十一點半,他走進房子的時候,看到佛西特躺在地上,渾身是血;書桌上有一把左輪手槍,驚慌之餘,他就拿了跑出房子……是的,他是送了那截盒子,那又怎麼樣?他一臉狡猾的表情,不肯解釋原因。JA是什麼意思?他只是閉緊嘴唇。
  「你看到屍體了嗎?」雷恩先生緊張地問。
  「我——是的,我看到了,但當時我只是覺得他已經死了——」
  「得奧,你確定他死了嗎?」
  「是的,是的,長官,我確定!」
  檢察官把佛西特醫生桌上發現的那張紙條拿給得奧看,此時除哲瑞·雷恩外,我們都非常吃驚,得奧居然強烈否認,而且顯然是出自真心。他尖聲叫著說,他從來沒看過這張紙條,佛西特手寫的簽名信他從來沒看過;而那張用鉛筆以印刷體大寫字母寫的,上頭簽著「阿倫·得奧」的信,他根本就沒寫過。
  老紳士迅速地說,「你在監獄的最後幾天,有沒有收到過任何佛西特醫生的信?」
  「是的,雷恩先生,我收到過,可是不是這個!我星期二收到——收到一封佛西特的信,叫我星期四開溜。雷恩先生,是真的,他的紙條上說,是星期四!」
  「我不明白,」休謨喃喃道,「佛西特幹什麼要這樣騙他,或者是因為……」
  老紳士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他只是搖搖頭,依舊保持沉默。至於我,我開始——很慢,其慢無比地——看到一線希望。
  接下來的事情真是可怕。約翰·休謨再度選擇簡單的手續:再一次讓司威特助理檢察官負責起訴本案。由於得奧第一級謀殺的罪名毫無疑問,加上檢方效率驚人,於是審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開了。最大的不同在於,上回的經歷讓裡茲市民無法旁觀,他們要讓法律制裁這個人。對同一個人的第二次謀殺起訴激怒了人們,想在法庭上讓得奧免於重回那個警衛森嚴不見天日的監獄中,實在需要非凡的勇氣。
  不可理解的是,馬克·柯裡爾拒絕了雷恩先生的律師費,他那張得意洋洋的肥臉莫測高深,拒絕再一次為一樁沒有希望的案子挺身奮戰。
  而正當哲瑞·雷恩靜坐著,他受絕望和無能為力的心靈煎熬之時,阿倫·得奧則在一場四十五分鐘的陪審團審議之後,被判定第一級謀殺有罪,而且就在他上一次被判決終身監禁一個多月之後,被宣判處以電刑。
  「阿倫·得奧……依法處以死刑,並於X月X日開始的一周內執行……」
  兩名副警長給他銬上手銬,接著在一群武裝警衛的環繞下,阿倫·得奧被押往阿岡昆監獄。死刑犯囚室的寂靜,如同冬天墓碑下的冰凍泥土,朝他當頭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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