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去倒酒。「不,」他說。「我不會放棄我的女兒,因為她母親需要有人陪著睡
覺。」
「別那樣無聊,我無法忍受你這樣發酒瘋和無聊。我不需要有人陪著睡覺。我已經
有人陪著了,我已經有了伯克,而且我想使它合法化。他需要一個妻子,一個伴侶,而
且他應該得到家庭生活。還有朱迪也是這樣。如果你是真的關心朱迪,你就應該好好合
作,同意這個決定,就不要為難我們。你有足夠的機會讓我們回來,你都從未招一下手。
可是,在我們想走時,你卻這般阻止我們。請您高抬貴手吧。」
他將酒灑了出去。「你是告訴我,朱迪想讓那個混蛋做她的父親了?」
「你問她好了。」
「不用著急,我會去問的。你真的已經與他同床共眠了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蘭德爾站在酒櫃旁邊,心不在焉地在杯子邊緣玩弄著手指,眼睛看著巴巴拉站起身
來,去尋找香煙。他的眼睛緊緊地看著她的背影,心想自己曾經是多麼熟悉這個女人軀
體的每一個部位。而現在,這個女人又把自己的身體給了另外一個男人。
不可理解——抑或不妨思考一下——是的,他一定是喝醉了。往事又被挑了起來,
這件事曾使他們的婚姻破裂,一直被他深埋在心底,不曾開啟,現在卻不邀自來了。那
是他們最後一次出國旅行,在巴黎的一個晚上,很糟糕,很糟糕的一個晚上。他們躺在
了床上,一個很大的雙人床,床頭靠在豪華飯店的牆上。他記不清是在巴黎的哪一家飯
店了。他們彼此躺在床上,裝睡,真正的同床異夢。可是,到了後半夜,通過飯店那薄
薄的牆壁傳來了隔壁臥室裡的聲音。那是一對男女在柔情蜜意,無法聽清楚他們的具體
話語。過了一會兒,便聽見雙人床響了起來,女人的呻吟尖叫,男人滿意的喘息,這些
聲音混雜在一起。每一種聲音都顯得極為快樂,極為滿足,節奏非常地快。
他躺在床上,傾聽著,每一種聲音就像一支支利劍刺向蘭德爾心裡。此刻,他痛恨
這對男女,同時又非常羨慕他們。儘管巴巴拉就躺在他身旁,卻無法激起他絲毫的慾望,
他也知道巴巴拉也在黑暗中傾聽著每一聲響動。他們倆都沒有動。隔壁的聲音在嘲笑他
們那冰冷的身體和強調他們空虛的歲月。蘭德爾憎恨他身旁的這個女人,憎恨隔壁這對
男女,更憎恨他自己的無能。他想離開這張床,離開巴巴拉的身體,還有隔壁的春情蕩
漾。然而他不能,他只有等待。當聽到最後一聲呻吟和喘息消失,一切終於歸於冷靜後,
這種冷靜更令人難以忍受。
自從那一夜起,他知道他們的婚姻已進入了墳墓。在他入睡之前,控制他大腦的是
他們婚姻的空虛和維持他們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性。那天晚上,他知道他們是沒有了希望。
從此,他再永遠不可能去親熱床上躺在他身邊的那個肉體了。也許,他可以欺騙這一切。
也許,他可以去模仿著去愛。但是,他不能自然地去愛她,甚至不能自然地需要她。他
們的關係已經毫無希望了,而且她也肯定知道這一點。那天晚上,在入睡前,他意識到
這一切馬上結束——快刀斬亂麻——但他盼望她提出這個問題。幾個月之後,她就搬出
了他們在紐約的公寓,帶著朱迪,去住在了舊金山。
他目光茫然地注視著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停地抽煙,搖頭歎息,躲避著她的目
光。他盯著暴露在裙子上的大腿輪廓,不用脫下她的裙子,蘭德爾便知她衣服裡面的那
具肉體,她是瘦干的,骨骼突出,沒有絲毫的性感可言。可是,那個叫伯克的人竟會愛
上她,她是怎樣激發他的性慾的?很明顯,他是激發起了。奇怪,真的好奇怪。
他搖搖晃晃地離開酒櫃,向她走去。她眼睛直直地盯著他。
她辯解說:「史蒂夫,最後一次,答應離婚吧,我們好合好散。你不需要我了,這
完全是你自己決定的。為什麼不像文明人那樣使我獲得自由,不受一點阻礙呢?為什麼
要捆住我呢?離婚後朱迪並不孤獨,只要你高興,你隨時可以去看她。我可以向你保證。
究竟是什麼使你煩惱呢?一定是其他什麼事。是為這事的結局嗎?是你不敢面對你的失
敗嗎?還是為了什麼事?」
「是為了朱迪。再沒有別的了。」別瞎扯了。僅僅是因為我不想讓那個男人,一個
陌生人,搶走我的女兒。這就是我的決定。就這樣,至少要等她到21歲。現在還不能離
婚,就這樣。他猶豫了一下。「也許你和我——我們——也許我們商量商量,會有一個
更好的方案。」
「不,史蒂夫,我不再需要和你商量什麼,我只需要和你離婚。」
「好吧,你不會得逞的。」
他想走了,可是她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使他面對著她。
「那好吧,好吧!」她的聲音顫抖著。「是你強迫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是你強迫我
去法庭的。」
「你控告我,好吧,咱們法庭上見。」他說。「我會和你抗爭到底的,而且我手上
有你很多把柄。你擅自離家出走,帶壞女兒,讓她吸毒,以至於讓學校開除。你正公開
與其他男人奸宿,給僅15歲的女兒不良影響。不要讓我在法庭上揭露你,巴巴拉。」
他等待著她歇斯底里。使他感到驚異的是,她的表情很平靜,一種信心十足的樣子。
同時,眼睛中透露一種可怕的憐憫之情。
「史蒂夫,」她說,「你失算了。我不想竭盡全力攻擊你。我不會那樣做。不過,
我的律師會在法庭上揭露你,使之公佈於眾,而且法庭將會看到事實——你的所作所為
將為我提供證據,還有你的女兒,還有,你在生活中不是丈夫,不是父親的角色,以你
過去和現在的品行,你那異常的生活,吃喝嫖娼,甚至長期吸毒。你失算了,史蒂夫,
你最終會失去探視朱迪的權利。我希望你不要生氣和頑固不化,否則,你我都不好看,
對朱迪更不好,很恐怖,不管法庭怎麼判決,最終你將會完全失去她。」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這些證據,不是因為她所說的這些話,而是因為她的自信心,還
有她的正直。他說:「你在威脅我。當我在法庭上證明你那位親愛的、就是那個叫伯克
的傢伙,利用他的職業關係引導朱迪,暗示他自己已經進入你的生活,把你和我們的女
兒帶走,法官將會剝奪你的監護權。」
巴巴拉遺憾地聳了聳肩。「我們等著瞧,」然後她又說,「好好考慮考慮,史蒂夫,
當你完全清醒的時候。在我們離開之前,讓我們知道你的決定。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將
回去,而且堅持由法庭判決我們離婚。我祈禱你不要讓這些發生,今晚我還要祈禱。」
她突然收住了話頭。「你好好休息一會,明天你還有別的難題。」
她悄悄地向門口走去。他並沒有跟著她走,而是追問她:「你剛才想說什麼?今晚
你還要祈禱什麼?告訴我吧。」
她打開房門,等待著他出去。他放下酒杯,向她走去。
「告訴我,」他堅持道。
「我,我為你父親祈禱,當然,還有朱迪,這是我一貫的習慣。就這些,史蒂夫,
我,我將為你祈禱。」
他蔑視這個高傲的、虛偽的婊子。
「把你的祈禱留給你自己吧,」他說,聲音有點顫抖。「你將需要它們——在法
庭。」
他不再理她,逕直走出了房門。
早晨,他醉意朦朧睜開眼時,立刻意識到他已經睡過了頭。
看到自己合衣躺著,感到口乾舌燥,他意識到他的醉意不是因為昨晚喝酒的緣故。
平常,他比這喝得多得多,然而醒來時總是很清醒。是的,他的醉意是因為他的內心深
處,因為他感到羞愧,為他昨天夜裡對巴巴拉的行為感到羞愧。
老實說,他明白她提出的離婚是合乎情理的。他也認為他的反對也是合理的,這本
來沒有什麼問題,只是,如果她重新結婚,他將失去他唯一的孩子。若是失去了,他將
難以支持,特別是在他的感情依戀如此之少的時候。因此,他沒有給巴巴拉選擇的權力。
他設想了一個妥協的方案,就是她不要與伯克結婚,使朱迪仍然是他的孩子,她可以與
伯克同居,就和以前一樣,為什麼不這樣呢?都是二十世紀了,朱迪不會有這個新父親,
她將知道她父親是他。
噢,他將和巴巴拉在法庭上抗爭,他一定要和她抗爭。
話雖這麼說,使他始終忐忑不安深感難堪的,便是他這種有些孟浪的,幾乎是孩子
賭氣的這些小家什的行為。別人會說他居心不端,在旁觀者的眼裡,會把他看作是個小
人,混蛋,而正是這一點使他煩惱不已。因為,他原本並不很壞。他比人們認為的要好
得多。比他上一次見他父親的表現要好得多。
他所付出和取得的也不是平庸之徒所能比擬的。他在工作上幹得很出色。在他的工
作之餘,交接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不是他主動找的。他已經答應他的女兒——什麼事
更重要?——今天早晨一起共進早餐。他忘了夜裡他告訴了服務台,除了奧本海默醫生
打來的電話,他一概不接,而且他又忘記了弄好鬧鐘,以至使他睡過了頭。
在他向服務台去電話之前,他給巴巴拉去了電話,想問一下朱迪是否還在那裡。可
沒有人接電話。現在,很不幸,他得獨自吃早餐。這時他注意到,在今天早晨的報紙下
面,有幾張留言條,一定是那服務生在給他送早餐時在門口發現拿進來的。
他打開留言條。有兩個是達麗娜·尼科爾森昨天晚上從紐約打來的長途電話。本來
是他答應她要打電話過去的,他把這事給忘了,他想乾脆待會兒冉給她打吧。另外,還
有赫爾曼舅舅的留言。他特地開車來這兒接他去醫院,這本來也是約好的,但卻沒有打
進電話來。這都是3個小時以前的事了。他媽的,好在謝天謝地,奧本海默醫生沒有著
急找他。
匆匆忙忙地用完早餐後,蘭德爾穿上方格運動衫,乘電梯來到大廳。他想在醫院一
定能看到朱迪,為了更保險,不至於又錯過,他來到服務台寫了一個便條,解釋未能與
她共進早餐的原因,並邀請她與他共進午餐。讓人送到巴巴拉的房間信箱後,蘭德爾匆
匆忙忙地衝出飯店,坐上出租車,直奔奧克城的醫院。
到了醫院,他三步並做兩步衝到電梯上,來到二樓,走進走廊。使他很驚慌,他看
到他母親、妹妹、赫爾曼舅舅都在父親的病房前圍在奧本海默醫生身邊。約翰遜和凱裡
離他們稍遠點,有幾碼遠,不停地在交談著。向他們走近時,蘭德爾的心一陣陣的緊縮。
每個人都聚集在走廊裡——這不正常,這說明出現緊急情況或新變化,一定是出事了。
走到他們跟前時,蘭德爾竭力想找到傷感或悲傷的表情,可是發現他們的表情都很
平靜。這使他感到很奇怪,巴巴拉和朱迪也未在場,使他感到意外。
他顧不得禮貌,逕直拉住奧本海默醫生間:「我爸爸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奧本海默醫生盡量微笑著說:「好消息,史蒂夫,和我們期望的一樣,情況好轉了。
你父親恢復了知覺,可能是從今天早晨6點鐘。他的心電圖趨向於正常,雖然他身體左
側還部分癱瘓,說話也有點模糊。然而,總的來說,他一切功能正在迅速恢復。如果不
出現意外的情況,你爸爸的身體會痊癒的。」
「噢,上帝。」蘭德爾懸著的一顆心立刻鬆了下去。「謝謝上帝。」他感到很疲倦,
好像剛剛從緊張中解放出來。他與母親擁抱親吻,又過去吻了在哭泣的克萊爾,還十分
友好地朝赫爾曼舅舅笑了笑。然後又搖搖晃晃地走到醫生旁邊,緊緊地抓住醫生的手。
「太棒了,真是個奇跡,」他說,「我無法表達我們大家是多麼感激您。」
奧本海默醫生領情地點了點頭。「謝謝你,史蒂夫。這只是你父親善有善報的結果。
剛才,我已經向你母親說了,今後,他的恢復情況完全看自己了。治療只能到這種程度
了,他回去以後——也許兩至三周,甚至四周——要繼續接受物理治療,這可以在家中
進行。如果他肯合作,將會有奇跡出現,最終是恢復到他能自主行動。這些,我都已告
訴了你的母親,關鍵問題在於你父親的個人生存意志以及精神狀態。」
「他從來都具備這些。」蘭德爾說。
「的確如此,」奧本海默醫生表示贊同。「不過要記住,以前他從未得過中風。也
許他的精神會因此有所變化,然而他的前景全靠這些。」
「是上帝幫助他的,」赫爾曼舅舅也附和著說。
薩拉·蘭德爾看了一眼他弟弟。「內森也將會得到上帝的幫助,赫爾曼,這是內森
應得到的。」
蘭德爾看到自己的媽媽如此虔誠地對待上帝,使他感到很是困惑,只好離開他們來
到醫生身邊。「我想去看看爸爸,可以嗎?」
「噢,他現在需要休息。然而,如果你只呆一小會兒,你可以進去。也許,到晚上,
你可以長時間地陪陪他。」
蘭德爾轉身走進了病房。
那個私人護士把為病人提供氧氣的小帳篷移開,伏在床上給病人整理蓋好毯子,她
擋住了蘭德爾的視線。當她聽見蘭德爾進來,便退在一邊。
「我只是想看看他,」蘭德爾解釋說。「他睡著了嗎?」
「他正在睡覺,一切都很正常,我們真替他高興。」
蘭德爾走到床邊,看到他父親的頭枕在枕頭上,骨骼都顯露出來,但不像昨天晚上
那樣可怕。眼睛還是緊閉著,臉上也恢復了血色,正在均勻地打著鼾睡。
「他看起來比昨天好多了,」蘭德爾小聲地回頭對護士說。
「是好多了,」在他身後的護士附和著說。
他轉過臉對著他父親時,他驚奇地發現他父親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你好,爸爸,我是史蒂夫。你現在好多了,不久就會康復了。」
老人的眼顯露出他已認出了他,嘴唇哆嗦了幾下。立刻,蘭德爾俯下了身子,親吻
了一下他的額頭。
他的眼睛眨了一下,算是與他的兒子打著招呼。
「您已逐漸好轉了,爸爸,」蘭德爾說,「我們一直在為您祈禱,而且我們的祈禱
得到了回報。我會繼續為您祈禱。」
當他看到父親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時,他趕緊收住了話頭,因為他不能確定他父親笑
的含義——不是對他的祈禱表示感謝,就是懷疑他的兒子還會為別人祈禱。他感到他的
兒子一直在看著他,好像是在研究他是表裡如一的虔誠,還是一時心血來潮。
那一絲微笑在父親的臉上稍縱即逝,然而他那絲微笑的目的和含義令他百思不得其
解。那笑完全是可憐他嗎?他不會可憐他虛假的虔誠,可能是可憐他沒有信仰,可憐他
無知。
蘭德爾想說出這些,來探查一絲線索。然而,他父親已經閉上了雙眼,又發出均勻
的鼾聲。
蘭德爾再沒有說什麼,他離開了病房,來到了走廊裡。醫生還在查病房,其他人還
圍著他,在病房附近低聲充滿欣慰地親切交談著。
蘭德爾向克萊爾探詢他妻子和女兒。她們一大早就過來了,聽到了爸爸的消息,並
去看了爸爸,在半小時前就離開了。這時蘭德爾的母親插進話來,邀請他回家一塊吃午
飯。蘭德爾向她解釋,他已經答應將和朱迪一起吃午飯,不過他又許諾,晚上來醫院之
前回家吃晚飯。
因為沒有必要回家,薩拉·蘭德爾決定和赫爾曼舅舅再在醫院呆一會兒。克萊爾想
最好去上班,安慰母親說她將早一點回家幫她準備晚餐。
「有沒有搭車走的,」克萊爾問。
埃德·佩裡奧德·約翰遜想,他最好回報社去。他的大兒子已經慢慢接管了報紙的
編輯業務,不過,埃德·佩裡奧德喜歡掌握一些指導工作。因為報社大樓離這兒較近,
不必搭車。湯姆·凱裡同樣想趕回教堂去,同教區教友有一個約定,要處理一些積壓下
的事務和要寫布道。
「我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和運動運動,」凱裡說,「多謝,克萊爾,我想走回去。」
他看了一眼蘭德爾,「你呢,史蒂夫?要不要慢慢地散散步?你一定記得,教堂離你的
飯店只有幾個街區。」
蘭德爾看了一下手錶,他離與朱迪約好吃午飯的時間還有45分鐘。「好吧,」蘭德
爾說,「我們一起競走吧。」
他們三個人一起已經步行了10分鐘,令人非常愉悅,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濕潤,兩
旁的橡樹正在抽綠,滿目清新。孩子踩著單車飛馳在風裡,小狗小貓在打鬧著,路上有
一個胖女人與約翰遜和凱裡打招呼。
這個威斯康星州的小鎮此刻在蘭德爾的眼裡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是他在曼哈頓黑暗
的石砌的住宅區所不能比擬的。但他這些內心的感覺被思鄉之情弄得模糊了。他內心感
覺更真實可靠,比這更好。這些使蘭德爾想起他離家離得太久太遠,他在外面見識太廣,
生活面也相當廣泛,就很難適應小鎮單一的生活。這是一種夾在中間的尷尬的生活方式,
他想生活在兩個極端,而不是這裡。他能適應紐約那種繁華的大都市生活,或者靜修,
單獨或與其他人在與世隔絕的法國小山村,在這裡能夠根據自己的想像自由生活,目的
是修身養性。
他和約翰遜、凱裡一起大步走在大街上,認真地聽著約翰遜的高談闊論。約翰遜憶
起了他與內森·蘭德爾牧師的相識、相交,以及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還有他們在週末
一同去陽光撫慰的湖畔釣魚的快樂時光。
現在,約翰遜又講到有關內森一生做善事來了。
「很多人,這你知道,都想去做善事,可是,只能一時,而不能持久。」約翰遜說,
「史蒂夫的爸爸就不這樣。我們這位老牧師是無以倫比的,如果在做善事時,他有新的
想法,無論這想法是多麼異常和古怪,他都能解決和完成,我的意思是說他總是想辦法
去做。內森是一個言行如一的人。」
「內森確實是這樣,」凱裡隨聲附和著。
「我記得他曾想和我在報業方面競爭一下。還記得那次嗎,史蒂夫?記得他每週—
—那個報刊究竟叫什麼名字來?——讓我想想——」
「《人間福音》。」蘭德爾說。
「是的,孩子,《人間福音》,是他按福音書起的名。辦報需要勇氣,內森就具備
這些。你還記得你父親的那份報紙吧,史蒂夫?」
「是的,我還記得。」
他們繼續漫步,約翰遜對凱裡說,「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湯姆,絕對真實。史蒂
夫在這裡作證。好多年以前,一天,我們在收聽廣播,是一個廣播連續劇節目,那個故
事寫的是一個神父,平時他默默無聞,後來就成就了很不簡單的事業。他叫查爾斯·謝
爾登博士,在堪薩斯州托皮卡的公理會中心。你聽說過他嗎?湯姆?」
「好像聽說過,這名字聽起來很耳熟。」
「是的,如果你沒聽說過他,我也不奇怪。」約翰遜說,「因為那天內森和我以前
也都沒有聽說過。不過,查爾斯·謝爾登博士確實是存在的。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
到圖書館去查。查爾斯·謝爾登博士是從紐約去托皮卡開辦教會的,大概是在1890年—
—他那時年方30,他對每週日晚上的布道有些擔心,然後,他就想了一個好主意,他不
再滔滔不絕地布道,而是把這12個虛構的小故事編成一個長篇故事,每個故事的結尾留
有懸念,每月向他的教友們講一個小故事。這個主意確實起了不小的作用。」
「真是太聰明了,」凱裡說,「他講的故事是什麼樣的內容?」
「是關於一個年輕的神父,他感到世界上的罪惡太多,便要求教友們用一年的時間
學習做耶穌。結果查爾斯·謝爾登講述的故事受到了教友們的熱烈歡迎。在1897年,他
把這個故事改編成了小說,取名為《追隨耶穌》。小說出版後,反響很大,銷售量高達
3000多萬冊,包括45種翻譯版本。其知名度僅次於《聖經》和《莎士比亞》。」
「太難以置信了,」凱裡說。
「確實,令人難以置信,後面的事就更絕了。書出版3年後,《托皮卡首府》,一
份每天銷售1.5萬份的日報,這個報社的老闆找到謝爾登並問他,『你用耶穌的標準來
編輯這份報紙一周,怎麼樣?』謝爾登博士接受了這個挑戰。當時的報紙以怪事醜聞以
及色情來吸引讀者,他決心扭轉這一不良習氣,他要用耶穌的標準,讓他的報紙充滿正
義、高尚和潔淨。他果真這麼幹了。」
蘭德爾搖著頭說:「我總感到這本身有點聳人聽聞。」
「並不真的這樣,」約翰遜說。「玩了點噱頭,不過,好在是宣傳操行的。」
「發生了什麼事?」凱裡問道。
「噢,當然,謝爾登博士看到了實際工作中的困難,」約翰遜繼續說道,「他意識
到耶穌從來沒有看到過現代化的汽車、火車、電話、電動印刷機、電燈、報紙、書刊,
甚至連傳道的天主教堂、主日學校、和平社團以及思想方面的民主自由,耶穌照樣沒有
接觸過。但是,謝爾登博士知道,還有耶穌看到的至今未變的東西,比如人們的污穢丑
陋。這樣,在他上任主編時,他便制定了一套新的辦報方法,完全是耶穌式的。犯罪、
醜聞和怪談都不予刊登,在報紙的頭版上刊登好人好事,宣傳美德。在廣告版上,也相
當注意這個問題,凡酒、煙、不健康的消遣都遭到排斥。對那些工作的記者,也規定了
嚴厲的制度,不准抽煙、喝酒,不准用奇談怪論來衝撞神靈。你是問發生了什麼事,湯
姆?這份報紙的銷售量發生了變化,在他任期時,由原來的1.5萬份,猛升到36.7萬份。
他用事實證明了新聞不見得就是獵奇、揚丑,好新聞同樣能賣出去。」
蘭德爾把手放在約翰遜的肩膀上,對湯姆·凱裡說:「事實的經過並不像他所說的
那樣,湯姆。實際上,這次實驗在報界稱之為一次大失敗。他們評價說,報紙太單調乏
味,滿是說教,儘管銷售量猛增,全是新奇和宣傳造成的,暫時僥倖的結果,而且,若
同時在紐約和芝加哥發行,會使銷售增加更多。如果讓謝爾登繼續辦幾周,報紙恐怕要
倒閉。」
「純粹是瞎猜,」約翰遜友好地說,「事實上,我們只看結果,他是成功的。讀者
們並沒有去譴責他宣傳道德,反對不道德呀。我們言歸正傳,也就是當內森·蘭德爾聽
到謝爾登後,也突發奇想去倣傚他。」
「他倣傚?」凱裡說,「我怎麼不記得?」
「是的,你那時在加利福尼亞或其他什麼地方,」約翰遜說,「噢,當時,那個想
法在內森的腦海中盤桓了很長時間,最後,他真的辦了一個週刊,就是那個《人間福
音》,並且他宣佈以耶穌的眼光辦他的報紙。內森開始了,就用我報社的設備,用我的
人幫忙,主要是銷售給那些主日學校的孩子們及其父母。後來,慢慢地到社會大眾中去
銷售。他們的銷售量超過——讓我想想——每週超過4萬份,收到很多讀者來信,有的
來自很遠的加利福尼亞和佛蒙特州,甚至來自意大利和日本。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如果不是教會的事讓他無法脫身,也許他會成為報界的知名人士。」
他們這時正好走到一條街道的拐角處,約翰遜要向他倆告別。「現在我要與你們分
手了,」他說著朝蘭德爾點了點頭。「不管怎樣,史蒂夫,我只要一想起你父親,就想
到《人間福音》,還有他的成功。他做任何事都會成功。今天地球上的最大新聞就是他
仍舊和我們在一起,感謝上帝,我們每個人——奧克城裡的每一個人——將繼續受益。」
他使勁地握著蘭德爾的手。「很高興見到你回到家鄉,史蒂夫。再——再見吧。湯姆,
晚上醫院見。」
他轉過身去,慢慢地向那棟紅色樓房走去,那就是他的報社。蘭德爾和凱裡看了一
會兒,便穿過路口,重新向城中心和奧克城飯店走去。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走了一段距離後,凱裡打破了沉默。「剛才埃德講的有關你父
親的事真是了不起,史蒂夫。」
「這完全是胡說八道,」蘭德爾毫無怒氣地說。
「胡說八道?」凱裡重複著,非常的困窘。「你是說埃德在編造有關你父親和《人
間福音》的事?」
「他沒有編造,」蘭德爾耐著性子說。「我父親的確辦過那份《人間福音》,但是,
並不像他說的那麼成功。確實發行了4萬份,可是完全是免費——我父親未收取一分錢。
我認為沒有人肯花錢買那種報紙。而且上面沒有刊登任何廣告,當然,開始也有人找上
門來要求在上面刊登廣告,可是父親認為那些廣告違背耶穌準則,便不予刊登。沒有人
願意看內容單一的報紙,現實生活本來就不是那個樣子。父親的那份報紙全是宣傳愛人、
行善積德,善惡有報的內容,令人作嘔。見鬼,就是耶穌本人在加利利也不是這個樣子
編輯報紙,他的門徒們也不會這樣。以前,有誰寫過這樣的東西呢?《人間福音》之所
以停刊,不是因為我父親太忙,而是它正在使我們面臨破產,我父親為此喪失了我們的
所有的金錢。」
凱裡顯得很困惑。「這些錢是——這都是你父親的錢嗎?」
「不是,」蘭德爾說,「是我的錢。」
「我明白了。」
蘭德爾瞥了一眼他的朋友。「不要認為我錯了,湯姆。我也不想抱怨他,我都這樣
大的年紀了,根本不相信什麼神話。我對撒謊、誇張已經厭倦了。見鬼,半生中他一直
伴隨這工作的,現在,越來越多的生活虛偽,就像妓院老闆偏要裝成清教徒。我只注重
事實,憎惡虛假和誇大,瞭解一個就知道另一個,而且我這麼長時間就一直是其中的一
個。因此,我竭盡全力在改變我的缺點。」
「你不要這樣貶低自己,好嗎?」
「我並沒貶低自己,也沒貶低我父親。我很尊重我老父親,真的,我知道他的優點,
就像你知道的一樣。他實在是一個行得正的好人,我自愧不如。可是我父親,他是,而
且一直是生活在虛幻之中,他的心中只有那個幻想的上帝。原諒我,湯姆,根本不關心
我們這些在地球上的孩子。」
凱裡笑了。「我原諒你,可是……」
「噢,不要告訴我內森·蘭德爾牧師擁有我們所沒有的——他很幸福安寧——我們
正缺少這些。是的,確實是這樣。他一直很知足,而他的兒子卻從不滿足。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爸爸有著堅定的信仰,不過那信仰是什麼呢?信仰那些虛無縹緲的上天,相信他
會被天堂接納。我就不願意做這種自欺欺人的遊戲。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深受一個叫H
·L·門肯的人的影響,他總是嘲笑所有的神話。我特別欣賞新『十誡』:『我深信說
實話比謊話要好,我深信自由比奴役要好,我更深信求知比無知要好。』因此,從那以
後,我只相信我看見的東西,或者有證據證明別人看見的東西。我只相信這些東西。這
一直是我的信條,我要告訴你的是,湯姆,它卻使我身敗名裂。不過在這一點上,我不
想改變我的信條,我要堅守自己的信條。還有,我要告訴你——我不想告訴其他的人—
—我很羨慕我老父親,盲目的信仰,確實是一種較好的遊戲。」
他轉過臉去看凱裡的反應,可是,凱裡兩眼望著前方,一邊走著一邊思考著。
蘭德爾想知道他這朋友的腦子裡正在想什麼。儘管他們大學畢業後這些年來從事不
同的職業,而且他們具有很少的共同點,可是,蘭德爾對凱裡的情誼卻是有增無減。他
們從高中到威斯康星州大學裡曾經是無所不談的好朋友。大學畢業後,蘭德爾去了紐約,
而湯姆·凱裡繼續到神學院攻讀學位。3年後,凱裡獲得了神學學士學位。後來,他娶
了一位奧克城的非常漂亮的姑娘,她在高中時曾和蘭德爾一起參加過低年級的舞會。凱
裡在伊利諾斯州的南方一所小教堂裡供職。
因為凱裡經常回奧克城來看望他孤單的母親和他妻子的親人,順便也去蘭德爾家看
看,特別是去看一看他欽佩的史蒂夫的父親。內森·蘭德爾牧師也很喜歡這個年輕人。
然後,3年以前,內森·蘭德爾牧師便請凱裡到他所在的教會裡工作。當時,內森·蘭
德爾牧師年紀大了,不像以前那樣精力充沛,於是凱裡便作為接班人接管了教會裡的諸
多要事。
凱裡不久就要繼承內森·蘭德爾牧師的職位了,他的妻子和6歲的孩子也回到了家
鄉。他作為神父,似乎有點年輕。他身材矮小,但很結實,修剪整齊的頭髮,翹起的扁
鼻子,白色的皮膚,十足的美國廣告版上童子軍的形象。他做人正直規矩,知識淵博,
頗有智謀,機警。他不喜歡誇張,不愛虛榮,對上帝也不如內森那樣迷信,在向教友布
道時很少提到上帝,而是講一些有關內森·蘭德爾的善行。
凱裡首先開口了,聲音很輕,顯得很猶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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