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廢墟。這是造紙廠的廢墟。他站在父親家門前,造紙廠就坐落在父親家的河對岸。
工廠失火,失去了工作的職工,讓女工乘上小艇順著那條河流開走了。他微笑了。
在7月陽光的照耀下,火燒過後的廢墟上一摞摞紙的灰燼,顯得疲憊不堪。焚燒過後尚未遭受雨淋,都是些嶄新的灰。
他腦海裡描繪出一幅紙火苗降臨父親家引起火災的情景。他想像著:如果父親還健在,他看到火苗從自己的工廠燒到自己的家,不知會多麼驚慌。於是,他微笑了。
去年父親辭世了。然而,他闊別三年從遠方回到家裡來,既不是為了前來探視火災過後的情景,也不是為了前來弔喪父親之死。他的心情僅只路過而已。
「報上看到失火的消息,原來還是我們家前面的工廠呀。」
他無所謂地邊笑邊說著,逕直邁進了大門。
他沒有理睬出來通報的女傭,只顧把那頂舊鴨舌帽往正門邊一扔,然後快步地往屋裡走。
「喂。」
「喲!」
哥哥從辦公奧面的賬本上抬起眼睛,回過頭來,吃驚地應了一聲。
「你在那兒做什麼事呢?風塵僕僕的。跟你嫂子說說,讓她給你換身衣服,再來談談吧。」
「造紙公司的賬目嗎?」
「唔。」
「損失了多少?」
「準確的數目還不清楚,不過我們家擁有公司一半以上的股份啊。」
「紙著了火,火勢很猛吧。父親要是健在,不知會多麼驚慌哩。」
「不過,比起近處來,一千多米以外的地方反而落下了許多火灰呢。公司那夥人盡力做了許多防備,這房子才不至於被燒掉吶。我倒覺得,燒掉了也好。因為燒掉了,說不定反而有機會搬到海邊別墅區去呢。我早就想過,父親過世了,還要什麼工廠呢。」
「人嘛,總會在什麼地方有一種寬大的美德。儘管父親是個十足的守財奴,但也會有寬宏大量的地方。我雖然是妾房生的孩子,卻能作為哥哥母親的孩子讓我上了戶籍。而且不知道真是父親的孩子還是誰的孩子。」
「好歹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再來,實在髒得沒法說了。」
他穿過廚房那寬闊的鋪地板房間,正要到浴室去,嫂嫂從他後面追了上來。
「不是那邊。自從父親過世後,有些地方都重新改建了。」
他尾隨嫂嫂走去。
原來的女傭房間現在已經改成化妝室。在一面大鏡台前,飄逸著嫂嫂的身上的香味兒。父親健在的時候,嫂嫂身上是沒有這股氣味兒的。
他本想從那裡打開浴室的玻璃門。嫂嫂從旁說:
「請在這個地方把衣服脫了吧。」
她簡直想說出「別什麼都太任性了」,他把身上穿的衣服逐一脫下來,幾乎是扔到了嫂嫂的腳下。
哥哥坐在餐桌的對面一邊望著已換上新浴衣的他,一邊說:
「這樣,就不難看了。我們來談談遺產分配的事吧。不過,希望掛上一副與自己的財產相適稱的面孔,否則就不好辦了。」
「你是不是說首先要停止搞社會運動呢?」
「對,你很懦弱呀。有錢人家的孩子搞社會運動是很懦弱的啊。」
「什麼懦弱呀,勇敢呀,我不認為這種話有多大的價值。」
「父親去世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呢。」
「我正去支援佃戶,解決與地主的糾紛。」
「這一帶的工農,能講出點道理的傢伙,大多都知道你的名字。」
「是嘛。」
「可是,你打算接受父親的遺產嗎?」
「如果給我,我就不會客氣的。」
「關於這件事,你有什麼要求嗎?」
「沒有什麼太多的要求。只是,想在今天之內拿到手。」
「今天之內?」
「是的。」
「這樣吧,因為不動產比校麻煩,就用股份來算吧。父親沒有留下遺囑,給你多少才好呢?」
「給我家中財產的三分之一怎麼樣?」
「是說整個財產嗎?」
「如果捨不得的話,那麼給多少都可以嘛。」
「三分之一嘛……好,就給你三分之一。各種公司的全部股份和銀行支票可以吧?總共八十萬圓。」
「給什麼都行,希望今天就給。」
「也好。不過,有兩個條件:一是一月份要在這個家裡;二是以後要住在這個鎮上。」
「住在這個鎮上?」
「這也是作為股東,作為資本家所必需的嘛。你將成為燒夷的造紙公司的社長。站在資本家的立場上,解救一下失業職工的問題可以吧?」
「就這些條件嘛?」
「就這些。我流著眼淚拜託你了。騰出這房子給你,我在別處另蓋房子也可以。所以希望你能在這裡安居下來,我流著淚拜託你了。」
「我想看看你的眼淚。」
「好,就讓你看好羅。」
話音剛落,只見哥哥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在一旁目睹這一情景的嫂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當天夜裡,他睡在二樓的房間裡。這房間原本是父親的房間。早先父親總在這房間裡,鎖上房門,悶在裡面,淨是思考積攢金錢的事。他的枕頭下面放著八十萬圓。
「你不關燈睡覺嗎?」
突然,嫂嫂掛著一副刷白的面孔,打開了房門,悄悄地走了進來。
他在臥鋪上坐了起來。
「你最終還是要到遠方什麼地方去吧。」
「豈止這樣,還是八十萬圓的資本家呢。」
「只分點錢,是不足以把你拴在家裡吧。」
「為什麼呢?」
「把我送給你呀。我是要把我獻給你才來的,就請你留在家裡吧。」
「是哥哥讓你來的嗎?」
「不,是我自己來的。」
「是嘛。」
「那麼,你可以留下來吧。」
「謝謝。那我就接受了。」
他驀地站起身來,輕輕地擁抱了嫂嫂。
第二天早晨,他等待門口的開門聲,之後離家走了。哥哥和嫂子還在夢中。昨日的女傭掛著一副惺忪的睡眼目送著他。
「我要了一件雨衣,我走了。」
他對女傭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這是一個靜靜的雨天。
他站在門口望著廢墟。堆積起來的紙灰吸足了雨水的滋潤,靜靜地死去了。
(葉渭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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