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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玻璃和霧

  「從來未感到秋天會這麼冷,好像病已加重了。」
  朝子這樣說著,把針盒拿到陽光照射到的陽台上,其實是因為不從陽台上看,是看不見門旁的信箱的。信箱上鑲著玻璃,在板牆的背陰處,太陽照不到。每當朝子看到那黑亮黑亮的玻璃時,就感到這秋天的冷。
  信封被投到信箱裡,朝子和平時一樣總是立刻跑過去取。信封裡的油紙上整整齊齊地插著五十根左右新針。她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腦海裡立刻閃過像針那樣四射的電車路線圖,丈夫什麼時候回來呢?臥室台燈的燈罩壞了。弟弟的深度的近視眼鏡。)朝子又想:「我又病成這個樣子了。」
  針是針店強行推銷的,信封上寫著:「最近幾天內讓店員去問:若不用的話,那時請退回。」(那不是郵差送的,也許是個年輕女孩,不,還是個頰骨稍鼓的女的送的。八九年前畢業的女校,屋頂上的避雷針。應該讓弟弟早點結婚,整理櫃子時發現丈夫藏在裡面的女的照片。那樣美的姑娘,要是弟弟能娶到的話該多高興啊!丈夫的短大褂,確實是在五天前縫好的。我好像是仔細查看過了的,沒有帶針。那女的在疊丈夫短大褂時,針刺傷了手,一定認為我是在嫉妒。這針買了吧!收好了別不見了。丈夫在哪兒讓人擦亮了穿回來的皮鞋,弟弟的皮鞋。這根最大的針雖像鞋店用的針,又像縫被的針。冬被明天開始縫吧!我的腳從沒結婚前就感到冷,父親的腳。想偷偷地讓弟弟看那張照片,在門上按個響鈴。雷。被父親緊緊地抱著的小時候的我。雪的高原。)朝子由於雪原的嚴寒而在發抖。「啊!真美,那女的肌膚,他只要看看照片,體溫一定會升高。今天不想縫衣服了。準會讓針刺傷手指流出血。」
  朝子發現丈夫短大褂上有根針,一邊抽抽搭搭地哭著,模模糊糊地發現第二根針又刺破了手指,冒出了一個小小的血珠。
  「喂!要多加注意噢!怎麼能讓人穿帶針的衣服呢?」
  她吃驚地吸著手指上的血。(有點海腥味,通紅的游泳衣,被投入波浪上的紅色橡皮球。吊在旅館房間的天花板上的電扇,以非常快的速度咯嗒咯嗒地旋轉著。)朝子心情很激動,急促地喘著氣。
  「不,沒關係,沒關係,只是刺了下手指。」「不是說你的,因為我穿的衣服上,帶針啊!」
  「唉,是嗎?在哪兒脫過外褂吧。」
  「呀,嗯……」(遲疑)
  「紮了那個人的手指——我怎麼是好呢?」
  「那個人是誰?」
  「短大褂脫下來人家準會給疊起來的。不過針這個東西是很奇怪的,好像是個活的東西;不過在家裡已丟了幾十根,幾萬根吧!但誰也沒受過傷呀。」
  「你最近不是有點與往常不一樣嗎?」
  「是的,我已經想不再縫衣服了。」
  「我不是對你說過,請醫生看一看嗎?」
  「我老想弟弟近來心情會不大舒暢,我左思右想也不知為什麼?」
  「那是你自己的事噢,自己是那樣,所以看弟弟也是那樣。」
  「弟弟一定有話想對你說。」
  「要是不好談的話,你轉達也可以呀。」
  「很早就離別母親的男人,也許不易相信女的吧!」
  「誰知道呢,也許正相反吧!」
  「弟弟記性一直很好,例如我七歲弟弟四歲那年發生的事,他記得就比我清楚。和那樣的男人一起生活你也許不喜歡吧!今後再過十年,弟弟會比我更清楚現在咱們夫婦的事。若回憶起我已忘掉的事,互相交談時,我會感到很傷心,很孤獨。」
  「我怎麼都可以,不想和弟弟住在一起的,不是你嗎?」
  朝子從梳妝台旁的架子上取下雙氧水瓶子,把剛才出血的手指進行了消毒。
  弟弟同朝子他們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從他小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這樣說。每當朝子聽到這種議論時,總覺得產生一種好像動物似的嫉妒,這種嫉妒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像皮膚接觸了什麼討厭的物體,像硬讓喝什麼苦東西似的,有一種切身的感覺。她最近一個時期常想起故鄉的人們,還發現這些人都說過:「弟弟是長得跟父親一模一樣的人。」在這個時候,當她接觸丈夫的皮膚時,會猛然想起弟弟,結果感到她的肌膚與她丈夫的肌膚相接觸時,不由自主地使她毛骨悚然。然而,又使她感情激動。朝子走在街上,在她眼裡好像看不見人們的面容,所看到的儘是些女人的肌膚。雖然朝子有過一次死胎,下腹部還自下輕微的妊娠線,近來又使她感到不安,認為是自己身上的一個污點。她邊想著,邊洗著腳。
  丈夫和弟弟都不在家,朝子在翻弄著弟弟的抽屜。(不由得想起了小學時男朋友的面容。不知什麼時候又消失了。一個男人的臉很有生氣地出現在眼前,變得有點可怕。小學校的玻璃窗,跳繩,那繩子好像是一根新針,發出白光,要是跳錯了,腿就會被切斷。蛇、蜥蠍,即使是農民,孩提的我為什麼長著這樣一雙骯髒的腳呢?陽光下的春天草原,長椅子,輕鬆愉快地在長椅子上坐了好一會,像小鳥一樣,用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唱起了心中的歌。爬上小學校的窗子去擦玻璃,心跳得很厲害,信箱上發暗的玻璃,我並不想看弟弟女友的來信,弟弟並沒有要那女的寫信。我一邊想著,一邊查看著丈夫的櫃子,弟弟的桌子。那樣的心情自己很理解,弟弟就要回來,他回來時,我就那樣對他說:「我是想看看你姐夫那個女人給他來的信。急著要看那不願公開的信。」丈夫櫃子裡的女人照片。唉!我病了,新的留聲機。海濱旅館的舞會,紙帶,港口。弟弟帶著那個女人到外國去,可悲的燕子啊!大海,海燕銜著彩色紙帶渡過海洋。被海水浸濕了的香紙帶。我要是生病的話,我丈夫也許會把那個女人帶到家裡來吧!那個女的跟弟弟談戀愛,燕子銜著留聲機的針頭飛過海洋,故鄉里的燕子窩,小燕子的叫聲,白木蓮,馬車,站在電線上的小燕子,電話,汽笛聲,陽光照耀下的水,少女在院子裡灑水,那女人對著少女笑著,也勾引我丈夫笑了。那被褥上有我丈夫的氣味,我丈夫為什麼那樣不爭氣呢?小燕子收住翅膀不動,把針放在海上,結果沉了,可憐的小燕子。)
  朝子總在重複地寫著,「可憐的燕子,可憐的燕子」,直到弟弟回來。當她看到弟弟後,慌慌忙忙想把紙翻過來的時候,才注意到自己寫的字。她雖想把紙翻過來,實際上,這張白紙是背面,正面是女人的像片。朝子並不知道這張紙是照片的背面,在翻弄弟弟抽屜時,不知何時從丈夫的衣櫃裡發現了那女人的照片,所以在朝子眼前像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她為此而嚇了一跳。
  「請進,您回來啦,這個人好漂亮啊?」
  「嗯,是啊,是照片,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不要娶她嗎?讓她出國去,這種漂亮的女人,領她到歐洲去也毫不遜色啊!」
  「她是短髮,好!好!短髮方便。打她的頭時,不管是日本髮型還是西洋髮型,一打就可把她的髮型毀掉,這時簪子、發針就會刺傷手,要是短髮就沒有這種擔心啦。」
  「哎呀,多麼可怕呀!」
  「據說對付女人時,只有打她。」
  「父親的粗暴性格,要是傳給了你,這可就不好辦了。」
  「提起父親,姐姐從小時候起,就從內心裡把父親當作了知己。可又盡力想把母親作為知己,那樣做是錯了。姐姐喜歡父親,不喜歡媽媽,外人也誰都不喜歡母親,只是認為可憐。這遺憾是父親造成的。從人世間的倫理道德上看,才責怪父親。外人這樣無可厚非,因為沒住在一起。不過作為生活在父母身旁的孩子來說,是很不好的,按世人的習俗,為了討厭的母親,必須去責怪你喜歡的父親,不是這個道理嗎?」
  「不、不對,並非那樣啊!我記得我曾為怨恨父親和母親互相擁抱而哭過呢!」
  「並不是擁抱,是被抱了的吧!」
  「不,是擁抱。」
  「到如今還這麼說,姐姐的性格不會豁然開朗的。」
  「哎呀!好怕的眼睛,不要動不動就表現出這樣可怕的眼神來。我看你這種眼神有些不安啊!」
  「不要糊弄人啊!」
  「什麼?我糊弄你什麼了,請講清楚。」
  「記得姐姐也抱過我啊!長大以後也有一次,在父親死的時候,記得很清楚,我也哭過。但不像姐姐那樣悲傷,總覺得有些寂寞,從那以後姐姐就更可憐了啊!」
  「你是否對我隱瞞了什麼?很想對你姐夫講的事,是否沒有講?」
  「那是姐姐你自己吧!」
  「真的,對這個人怎麼看,這麼漂亮的小姐,假若在你身邊也許你也會和她談戀愛的。」
  「是指那個小姐嗎?我以為是酒館的女招待呢。」
  弟弟想把照片拿到手,姐姐有點臉紅,想拒絕,只是表示不願意,實際上沒有拒絕,弟弟伸手把照片拿了過來。
  「背面胡亂寫了很多,是姐姐寫的吧!」
  「那個雖用橡皮擦過也還留有痕跡的吧!」
  「可悲的燕子,是怎麼回事——嗯,燕子的事我想起來了,父親的粗暴性格,不僅對我,姐姐也繼承了啊!記得嗎?那是在媽媽剛生病的時候,咱家的燕子從窩裡把小燕子銜走,掉到院子裡了,姐姐將燕子拾起,扔到河裡去了。」
  姐姐顫動著嘴唇,想要說什麼似的,然而沒有說出來卻打了個呵欠。
  朝子的丈夫和她弟弟,對坐在長火盆的兩邊讀著晚報。朝子因為頭痛,傍晚起就睡下了。丈夫從報紙上探出頭來,看著弟弟。
  「什麼事?」
  「嗯?」
  「不是想要說什麼嗎?」
  「不,不想說什麼。」
  「不是有什麼話要說嗎?」
  「是姐姐的事嗎?」
  「不,你姐姐說你好像要對我說什麼似的,你似乎有什麼心事。」
  「不,沒有。那是姐姐自己的事。姐姐是有這麼個怪性格。」
  「不是性格,最近好像有點什麼似的。」
  「就是嘍,前一陣子還給媽媽寫過信。」
  「是麼?」
  「說什麼是麼,媽媽不是已死了嗎?」
  「女人有時好做這般幼稚悲慘的遊戲啊!」
  「是貼了郵票發出去的,收信人不詳給退了回來,我前幾天發現了的。」
  「那可真有點怪了。」
  「剪指甲的方法也挺怪的。一直剪到肉處再用挫。——想請醫生給看看吧。」
  「這一陣子,經常勸她,可她不想看病,不聽人勸告。」
  「就是的,你只要問她一句有沒有精神病的血統,她就會真的精神失常。」
  「怎麼會?」
  「不,就是這一點最難辦。除非她自己能說她有精神病血統,姐姐就沒法得救。姐姐怕揭開秘密,老實說,她不是怕秘密本身,只是怕秘密被揭開。」
  「也許可以這樣說,不過是有些神經衰弱。」
  「因為說我記性好,所以姐姐有些恨我,姐姐經常想忘卻的事,我總是能想起來。」
  「並不是憎恨啊!她對我格外地客氣,這種客氣是很奇怪的。把自己的情人,放在丈夫的家裡,所以總感覺對不起丈夫,提心吊膽,我有時這樣認為,這可能不對吧!」
  「我認為我不在這個家裡倒好些。」
  「並不是那樣,我認為如果讓你們二人暫時出去旅行的話,也許會好些。」
  「啊!」
  弟弟驚奇地沉默了,關於那女人照片的事,錯過了說的機會。
  朝子又給媽媽寫信了,不管媽媽在不在世,朝子根本不會考慮。
  ——媽媽,我為什麼這樣提筆忘字呢?查了好多字典都是些難寫的字。噢,是這樣,儘管是些很簡單的字,要是把字典合上來又忘掉了。因此又得翻開字典,因為弟弟有學問,他是位了不起的人,見到弟弟的面就感到害臊。我曾幾次懇請弟弟帶我出去旅遊——
  朝子並沒有為此向弟弟求過,另外她的丈夫也未曾對她說過,同他弟弟去旅行的事。
  ——弟弟一定對他老婆很厲害吧!媽媽,他像爸爸似的。我殺了小燕子。做弟弟媳婦的女人是作為供品,獻給了惡魔。——這樣一想,還是我來照顧弟弟一輩子為好。爸爸還是對媽媽很刻薄嗎?實際上他還是很愛媽媽的,這是我確信無疑的。我最近不太想讓人看到我的皮膚,那太骯髒了。做了個可怕的夢,家中的釘子,到晚上都會自動地脫落——
  朝子從未做過遼種夢,這是她寫信時的幻想。
  ——已經不能在家裡呆了。這些釘子像小矮人似的在祭奠,在跳舞,家裡的房子要垮了啊!把丈夫叫醒,那些釘子一下子又都回到自己的窩裡去了。這是個夢啊!丈夫很熱情,這是個秘密,家中有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早些嫁給弟弟該多好啊!這在世上該是一對最幸福的夫婦。請代問父親好,我是多麼愛父親的呀!父親的妻子也是獻給惡魔的供品。哦,我想和弟弟兩個人去找個遙遠的、沒有人來往的地方死去。丈夫哭了呀!在丈夫的短外衣上,我放進了兩根針。我滿身毒氣,這是從肌膚裡散發出來的毒嗎?媽媽——
  是個光照好、木造的舊房子。查看一下房子外側陽光照射的地方,到處都露出了舊釘子頭,一暖和了點,那些釘子又從木頭裡冒了出來——這釘子又像是活了似的,朝子這樣想:「是真的啊!這不是在做夢。」
  朝子為了打進這些釘子頭,用了一天多時間,這些舊釘子剮破了手指頭,流血了。
  把玻璃杯子踏碎,腳被割破了。不管接觸到什麼,都像是會受傷似的,儘管如此,但她卻不能安靜下來。坐立不安地往傷口上塗藥消毒。
  傳來了廟會祭神樂的大鼓聲,丈夫和弟弟都說聽不見。結果朝子落到個誰也依靠不了的淒涼境地,看到了遠處街上的熱鬧祭典活動。
  針、錐、釘子、大筷子、鋼筆、玻璃碎片等等。見到這些有形的東西,她就心跳不已。
  好像丈夫已經入睡,朝子右眼球有點痛,像是從這個眼球刺進去一根針,這根針掉進頭裡去了似的,右後側頭部陣陣作痛。電燈已熄滅。(但朝子看到了雪白的床單,雪的高原。)她每晚都要換床單。(被褥中閃閃發光的大針。)朝子跳起來打開了電燈走到飯廳裡去查了查針線盒。做被褥的針整整齊齊地插在以前的油紙上。可是她回到床上後,悄悄地揭開丈夫的被子,生怕接觸到丈夫的身體,把新漿洗的床單摸了又摸。(我並不是想做什麼壞事,不必害怕,丈夫甜甜地睡著,說老實話,我近來還真沒有認真看過他的臉。自從弟弟來後,我們夫妻就不那麼幸福了。鄉間的柿子樹,弟弟像小孩似的用吹筒箭瞄準小鳥,水車、死人花。我想讓醫生看看病。把後背切開,往這裡邊灌進熔化了的鉛水,這古代的拷問,是多麼痛快呀!燙髮鉗,啊!好危險,閃閃發亮的金屬醫療器械,刃具,互相碰撞的聲音,醫生的白大褂,褥單,血,糟糕,放醫療器具的明亮的玻璃架,明亮的光線,美麗的玻璃和光亮的金屬器具,明亮的寬敞的房子,那女人漂亮的牙齒,自己纖細的手指,注射器,身上所有的毒從我的指尖流出。這樣可以殺死丈夫啦。啊!可怕,父親。我認為會發生的事,一定都會發生,我要把丈夫的情人叫到家裡來,我自己裝成瘋子。弟弟是不會有負於丈夫的。丈夫的情人,一定會被弟弟奪走。爸爸!與爸爸不同,弟弟的結婚會是幸福的,那般漂亮的、賢慧的女人是別無二人的。丈夫由於情人被奪走而自殺。走在柏油路上的人群。賣號外的鈴鐺聲。霧,在霧中駛來的火車的前燈。)
  她想突然閃開身子。而那個火車的前燈,就是睡床上的電燈,朝子用發乾的眼睛正瞅著那個電燈泡。她驚訝地把眼睛移開,結果在白色的床單與眼睛之間,被灰色的煙霧擋住了。她熄滅了電燈,那電燈光的殘影像個光環在轉動。(在空中好多針在發光,就像她在家中丟失的縫衣針的精靈。不能這樣想,跟平時一樣快睡吧!丈夫佯裝睡著的樣子,在看我的活動。我真的有病,這一點丈夫很清楚。接觸丈夫的肌體會感到全身毛骨悚然時,我反倒激動起來。不久以前一直是這樣。而最近,即使只碰碰丈夫手指頭都哆嗦。從這件事起,丈夫一定會知道我是有病了。討厭,討厭,妊娠線,啊!爸爸,我真對不起,不成,跟平時一樣去睡吧!喂,來吧!劍砍來了,朝子用劍擋住。像打劍道的架式,又像歌舞伎美麗的武打舞姿,合了又分開,分開了又合起來的白刃線。)
  這種交刃戰的虛幻是最近能使朝子入睡的惟一的一件事。她感覺到她手中握著劍,她由於能將砍來的劍巧妙地擋開,情緒安靜下來,頭腦也冷靜多了。然而對方的劍總在空中轉,竟沒有人手拿這把劍。(對手,不,沒有對手。這太好了,假若不是這樣,有人手持劍的話,那麼我就成了一位將來不堪設想的可怕的女人了。是誰來砍我呀。是像個帶有輕便翅膀的劍,我飛了。燕子,不要想別的事了,只想白刃戰的劍。)朝子入睡了。
  三人走過混凝土的橋面。是想把朝子送到醫生那裡去的。她說她討厭光跟她丈夫去。結果丈夫說:「你跟弟弟去吧!」她點了點頭同意了。可她弟弟又說不願意。這樣才三個人一起去的。這天夜裡霧很大,橋下的電車線都看不清,橋的中央樹立一個藍色的信號燈。電車不停拉著警笛,響了很長時間。
  朝子雖然在離較遠的地方站著,但她也聽到了,弟弟說:「姐夫,姐姐在看那張照片呢?是從姐夫衣櫃的抽屜裡找到的那張女人照片。」
  「是麼?」
  「照片的背面,隨筆寫著好多字呢!」
  「不,我還沒發現那個,朝子要是看見了的話,就讓她看吧!那是我隨便放在抽屜裡的,並不是為了經常拿出來看的。」
  「是姐姐胡寫亂畫的,是不是姐姐見到了這張照片後,為了想讓姐夫知道她見到過這張照片,我是這樣想的。」
  「怎麼啦?何必那麼大費工夫呢?看見就說看見了吧?簡單說一聲就行了麼。」
  「要是能那樣的話,姐姐的頭腦也不會發瘋了!胡寫亂畫也是姐姐無意識干的,寫了以後又想擦掉,結果怎麼也擦不掉。」
  「她這種性格,我是不喜歡的,對這種女人擔心的話,那是沒意義的。」
  「這不是姐夫的心裡話吧!」
  「怎講?」
  「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姐姐好像堅信是世上最美、最美的女人啊!」
  「別開玩笑了,是一點長處也沒有的女人。關於那女人的事,要解釋清楚的話,朝子會心安理得嗎?」
  「已經很晚了,與其解釋這個,倒不如叫這個女人給姐夫寫封信來,這對治姐姐的病也許會有效呢!」
  「她不像個會寫信的女人。」
  「門旁的信箱,那個陳舊而陰暗的信箱,換一個新的該多好。」
  「怎麼,你也說這種怪話。」
  「姐姐一直在瞅著那個信箱。」
  「喂,把朝子叫過來。」
  朝子站在橋上往下看。(沒有線路,線路哪裡去了。)電車駛來了,在霧中露出了線路,她燃燒起青春幸福的喜悅。(海岸的旅館,雪的高原,同弟弟一起去旅行。她哭著說:我出嫁時,同丈夫來過這個地方,不是的,是露水珠沾滿了睫毛,不是眼淚,嗅,線路沒有了。濃濃的霧。無論從哪邊,誰也看不到。弟弟。)弟弟拍了拍她的肩膀。
  「姐姐。」
  「往哪兒去?哪兒都可以。咱倆快逃吧!」
  「你說什麼。」
  「是啊,你媳婦原是那個人哪!」
  朝子和弟弟趕上了丈夫,見到丈夫後,她嚇得往後退了退。
  「朝子,你對那個女人很擔心,咱回家後,我好好給你解釋解釋。這微不足道,不過嫉妒會產生歇斯底里的……」
  「嫉妒,是嫉妒?」
  朝子站住看了看丈夫。(發高燒滿身是汗,她,女孩子的身體。來給朝子擦汗的父親的手。這雙手把她翻過身來。母親佈滿血絲的眼睛。)
  「是嫉妒,姐姐,你是害怕自己承認是嫉妒。好像一旦產生了嫉妒,就會發狂似的害怕嫉妒。」
  「哎呀,你怎麼說那樣粗魯的話呢?」
  「那不行呀!姐夫要再粗魯點對待姐姐該多好啊!告訴她是瘋子的孩子,好好講清楚了該多好啊!」
  「是我先瘋,還是你先瘋?柿子樹上的烏鴉是知道的。」
  「烏鴉?我並不怕烏鴉,媽媽死的時候,柿子樹上的烏鴉是叫了的,姐姐雖很想記起這烏鴉的事,恐怕想不起來了吧!」
  「總之,你們說的這些話,我這凡人是不大懂的,你好好問一下姐姐心裡想的是什麼。」
  「姐夫,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愛女人的力量?」
  弟弟很生氣的樣子,一個人很快提前走了。像是追趕在霧中消失的人似的。朝子也匆匆地跟來了。她貼近弟弟的耳邊,嘟喃了幾句。
  「喂,你真有信心理解我的內心?有啊!說有呀!我才高興。在這濃霧中,我不管說什麼,都不會被別人聽到的啊!」
  「那麼,姐姐,此時此刻在這兒請把你的最秘密的心裡話說出來。」
  「那是……一點也不愛我丈夫。」
  「還有?」
  「還有什麼想說的?」
  「還有喜歡父親。」
  「不對,並不是這樣,我身上積滿了毒氣。它從手指尖上像一種氣味向外散發出來。」
  「那毒氣是嫉妒吧!」
  「不是,瘋子的體內不是積滿了毒氣嗎?」
  「怎麼樣,姐姐是憎恨媽媽的,被媽媽抱著,又好像怕媽媽身上發出毒氣似的怕媽媽。並不是互相擁抱著哭的。難道不是麼?認為自己是瘋子的孩子的想法,這不是由於媽媽的緣故嗎?」
  「你還是同父親一樣,瘋子,瘋子的。母親起嫉妒心,父親則說,這個瘋婆娘,所以媽媽瘋了,瘋子若被人說成瘋子,可就真成了瘋子了。」
  「別人說,這是可以的。可姐姐是自己說自己這就不行啦。」
  「你不想去一次鄉下的村莊?」
  「哎呀!」
  「你,我求你的事,你都會答應吧!誰叫咱倆是不幸的姐弟呢。」
  「哎呀!」
  「我希望你能把那個女人帶到家裡去。」
  「嗯!」
  「你能那樣做吧!」
  「那麼,姐姐你呢?」
  「我沒關係。」
  朝子把手搭在弟弟的肩上,看了看他的臉,被霧打濕了,很冷,有風,霧又飄走了。
  「你懂了吧!」
  「當然懂。第一、姐姐可以和姐夫分開,因為你愛我。第二、姐姐可以殺掉那個女的。第三、可以讓那個女的同我戀愛,使姐姐對丈夫的憎恨再加之於我。第四、讓我殺掉那個女人,當我輸給姐夫時。第五、可讓我殺掉姐夫。第六、可以讓那個女人愛我,我可以從姐夫那裡奪回這個女的。第七、可以使姐夫自殺,大體是這些。」
  朝子像要掐斷弟弟的手似的緊緊握著他的手,她哆嗦著,直發抖。
  「姐姐,幸福了吧,沒有想到會這麼高興吧!」
  「爸爸也是個可怕的人啊!」
  朝子膝蓋哆嗦得不能走動。丈夫追趕上來了,朝子鬆開了弟弟的手。
  「怎麼啦,臉色不大好啊!」
  「請不要碰我,餐具也好,座墊也好,不管是什麼,凡是我的東西,今後你都不要碰。若摸了我,要染上毒的。」
  「這是為什麼?」
  「總之,因為把那個女人看做是世上第一美人啦!姐姐也實在怪可憐的啊!」
  「因此,我說過這事應由我來道歉,是無聊的嫉妒。」
  「那是什麼?有那麼長的圍牆。」
  「是煙花巷。」
  「是煙花巷,唉,我想去看看,從裡邊走可以麼?」
  朝子像孩子似的甩動著和眼的袖子,又跳又蹦地一個人迅速往前走,走進了煙花巷。
  霧越來越大了,大建築的房子也看不清了。別人有屋簷下的裝飾燈,夢幻般地呈現在眼前。過路的人也看不清楚,真是一個壯麗的夢幻國度。在霧中,朝子好像長了翅膀的小鳥似的飛跑著。(女人,女人,天香百合的香味,媽媽的乳房,乳色的海,在玻璃板上滾動著的水銀珠。女人是惡魔,那張照片上的女人的美麗的肌膚,父親的風度。作為女人是幸福的。與丈夫的結婚儀式。在弟弟身旁站著的新娘子。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自己。暴風雪,雪天鄉間的夜景。父親攥住三歲的自己的兩條腿,往積滿雪的院子裡讓自己撒尿。霧中海上的船。同弟弟去旅行吧!孩子假若還活著,兒科醫院的診室,房間裡光亮的器具和明亮的玻璃。從窗戶流進來的霧。)
  兩個男人很為難似的跟在朝子的後面走去。
  作者還有繼續往下寫的必要嗎?要是認為有必要的話,就有。要認為沒有必要的話,就沒有了。
  為什麼沒有必要了呢?因為朝子漸漸地真的瘋了。
  不潔恐怖症的苗頭,漸漸厲害了。
  接觸恐怖症的苗頭,逐漸厲害了。
  尖形恐怖症的苗頭,逐漸厲害了。
  恐怖恐怖症的苗頭,逐漸厲害了。
  而且許多捕風捉影的話,談起來總沒個完,從這些捕風捉影的閒談中第一個能找到的是要把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帶到屋裡來的話。漸漸變成真瘋子,是因為想到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已經來到家中,就像那個女人在眼前似的,朝子在向這個女人說話,並向那個女的做動作。
  然而,要是有必要繼續寫的話,這支筆必須轉向朝子的弟弟,作者這樣想。
  為什麼呢?因為弟弟不久跟照片上的女人談戀愛了。而姐姐隱藏的意志,弟弟是怎樣進行這場戀愛呢?這又是一個新的小說主題。作者這樣想。
(張葆華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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