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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殺女人

  欲見幽靈,則前往熱海。——
  也許,要不了多久,旅遊指南中將寫進這樣的話,熱海溫泉將成為一個充滿鬼怪傳說的城鎮。在這個只有一萬二三千人口的小城鎮裡,僅今年正月一個月的時間,就有七起殉情事件。這樣的事,誰會相信呢?!據說鎮公所為了收拾自殺者的屍體,每年都要花費一筆不小的開支。請到錦浦海岸內側深處的日蓮宗寺去看看吧,那裡立著一排排弔唁這些孤魂冤鬼亡靈的塔形木牌,就像無名戰士的墓地一樣。
  當然,並不是這個溫泉鎮的人特別喜歡自殺,而是有些人特意到這裡來尋死。他們從遠處的城市或鄉村,好像是到自殺宗的總寺院來巡禮似的,成群地擁向熱海。如此南國式的天空和海洋,如此明媚的海岸,為什麼會把自殺者吸引到這裡,幾乎使這個海岸成為死的聖地呢?一般說來,在海面波濤洶湧的日子,人不會投海,而在皎潔的月夜,自殺者居多。同理,也許到這個海岸來的自殺者也是被這樣一種心理誘惑而來,他們是想以熱海的溫泉和風景作為死的盛裝吧。有時候是醜惡的死,所以需要死的場所來裝飾一下;有的時候是壯麗的死,所以就更需要裝飾吧。——然而,像她們倆的死那樣,用如此離奇的裝飾做假面具來掩蓋真相,卻實為罕見。
  她們倆死在錦浦。在熱海出版的週刊新聞的最新版裡,照例報道了三起自殺事件。其中一起是一對年輕女子由於情愛而死。她們當中的一人用插花的剪子刺了咽喉,死在路旁。另外一人倒在她的身邊,不省人事。誰見了都認為是同性戀的自殺。第二個女子甦醒過來時,也說自己是因情愛而自殺。

  3月的一天下午,鎮上議論紛紛,說是今年的櫻花泛白。海對面的真鶴岬,宛如烈火上空的玉蜀黍,閃耀著光芒;海鳥好似烏黑的批把葉,飛落到灑滿了陽光的海面上。
  然而,海岸上,陶瓷店的陳列富已經昏暗,擺在陳列窗擱板上的素陶表面呈現出一片蒼白,猶如火葬場裡的屍骨。這時,一群女學生跨出店門,在防波堤上跑著、唱著,就像一群野馬。海風從玻璃門口吹進屋裡,君子的頭髮被吹散在額頭上,顯得有些蓬亂了。白色的薄絲綢圍巾也被刮掉了。
  「好大的風啊,是海浪的聲音吧。我呀,挺討厭風。」君子扔下畫筆,用小指理著頭髮,看著丈夫又說:
  「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她額頭上浮現出的花莖般的青筋在抽動,與其說這是神經質,倒不如說是一種病態。可是,這種病態也只不過是她的皮膚細嫩,如同淺色的牽牛花不失其新鮮一樣。
  「啊,怎麼說呢,很奇怪,你越來越變得像那些素陶了。不是嗎?如果要給你畫一張像的話,我總覺得以擺著白色素陶的框架為背景最合適。」
  「於是,你就這麼看著我?告訴你,我在哪兒都合適喲。」
  她把茶碗又拉到跟前,繼續畫著龍宮裡仙女的四扇。手指握著細細的畫筆,像柔軟的草莖一樣彎曲著。小指一使勁,手掌邊沿便出現細細的皺紋。——她,一副中國王宮裡裹足少女的打扮,正在素陶上精心描繪工筆畫龍宮城。
  「可是,惟有做我的老婆顯得不合適。」
  時隔半月,丈夫從東京來看望她時,突然覺得,她一下子變成了那副模樣。可是,一見面,她就像故鄉的風一樣,滲入到他心裡,從這一點來看,也許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做老婆也是合適的。之所以使他感到彷徨:這是自己的妻子嗎?大概是由於他和妻子分手後,在東京一起玩的那些擅長髮跡的女人們同君子之間的格格不入,甚至超過動物同花草之間的不協調。可是,她做一個母親——不管怎麼說,是不會合適的,甚至連在素陶的花瓶上畫孩子的畫這件事都是不合適的。
  亂七八糟的調色盤正中立著一個花瓶,花瓶上畫著這樣一幅畫:一個女嬰朝一頭牛的腳跟前爬去。他到陶瓷店來找君子時,一眼就看到了這幅畫,並一直為之驚恐。
  「怎麼畫這樣的畫?!和花瓶不相稱嘛。」他若無其事地拿起花瓶說道。
  「是嘛,不行嗎?」
  「怎麼想起畫這樣的畫?!」
  「是這個呀。」君子逐頁翻著一本滿是灰塵、畫有龍宮城的畫帖給他看。這算是哪門子事?!
  「你只能照這種專門騙小孩子的畫帖畫嗎?既表現不出一點個性,又不能作為熱海的什麼紀念。」
  「個性什麼的,我畫不出來。」
  「也不必想得那麼難嘛,不管畫什麼,自己隨意畫,不有意思些嗎?」
  「所以,你要是在那上面給我畫點什麼,就是紀念啊。」
  「畫到這裡?」說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幅小孩子的畫,用黃色的顏料在牛的旁邊厚厚地塗了一層。
  「哎呀,不行啊,你給我這樣瞎塗!」
  他一邊笑著,一邊寫上:「油菜地。」君子把茶瓶倒下來,再一次端詳著。
  「這幅畫真的不能裝飾在桌子什麼的上面嗎?」
  「因為這幅畫太怪了,什麼小孩向牛跟前爬去,我還以為你是詛咒我另外有了孩子呢。」
  「呀,真的嗎?」
  「有點這樣的意思。」
  「你是在開玩笑吧。——不過,農村裡的嬰孩不會這樣害怕牛的。」
  「你在說怪話吧。」一件他遲早要對妻子實話實說的事,已經到了嘴邊,卻未出口。
  「我也有一個寄養在鄉下的孩子,也許正如這幅畫所畫的那樣,和牛在一起玩耍。」說到這裡,經過後街的樂隊越來越近了。
  「啊,是巡迴電影放映隊,他們每天下午四點來到這裡,回家吧。」

  陶瓷店裡的看守穿著一件俄式上衣,留著長髮。
  「你是這裡的繪畫老師嗎?請告訴我畫什麼好。」豐子用腳重重地踢開門,一走進來,便扔掉黑手套,像放連珠炮似的說道。然後,一邊繞著三角形的櫃架轉圈圈,一邊順手挑出花瓶、點心盒、煙灰缸、酒壺等等的陶瓷。每次一抬手,衣袖便滑落,像沒有穿襯衣那樣,露出健康的臂膀。這時,一個男子笑著站在入口處的門檻邊,沒有進店。
  「你進來看看哪個好?」
  「沒有什麼好挑選的嘛。素陶這種東西,難道還講什麼風雅嗎?你想寫點什麼嗎?」
  「給你做禮品的喲,能帶回去給你夫人嗎?」
  「嗯。」男子搖晃著身子走進店內。
  店舖看守低下了頭,他也和旅店老闆一樣,總喜歡將成雙成對到店裡來的男女用夫婦的尺度去對他們進行各種猜測。可是,這位直率的女性,卻給他的這種稟性以當頭一棒。
  「那麼,我給你在碗上畫點什麼吧。你的生活中不也需要吃飯的碗嗎?」
  「那樣的話,我給你夫人一個花瓶吧。我還要給她寫上:『家庭裡需要花,家庭以外也需要花』這樣的話喲。」
  「還給我寫上:『但是,家庭以外的花上有刺』。」
  「可以。誰能畫出這麼細膩的畫來,真夠可以的嘛。我一看都覺得肩膀發酸。」豐子拿起君子畫有龍宮城的碗,然後,又凝視著畫有小孩爬到牛跟前那幅圖畫的花瓶上的署名。花瓶上寫著:「君子——房雄」。
  「哎喲,他們是夫妻吧。那位夫人不是像布娃娃般漂亮嗎?」
  當豐子談到君子的容貌姿態時,店舖看守都點頭,並問道:
  「您認識她嗎?」
  「是我的朋友呀。還不僅僅是朋友呢!」
  「是情敵吧?」
  「你果然不簡單。」豐子脫口而出。她連那個同來的男子也沒看一眼,就轉身向著店舖看守,說道:
  「她也是來了熱海啊,不知住哪兒?」
  「據說是肺部不好,租了一棟別墅,整個冬天都在這裡療養。因為感到無聊,所以,每天來描繪陶瓷。」
  「還死不了吧。」
  「你這個人,怎麼說得出這種刻薄的話?!就算是什麼情敵,也不要這樣嘛!」
  「你不要說了!我只是想起有個人說過:『如果君子死了的話,就……』。」
  「你是在等吧,君子一死,你就嫁給她丈夫,是吧?」
  「我可不是那樣的女人啊。」
  「你是想說,你有自信,如果想得到她丈夫,什麼時候都可以得到,是吧?要不要我給你去問問這裡的人,他們夫妻關係怎麼樣?」
  「我說過,我想問的不是那種事。」說完,豐子平靜地笑了笑,平靜得甚至有點不協調。接著又問:
  「你知不知道,她有沒有孩子?」
  「哎呀,總沒有在一起……」
  「她怎麼畫了這幅孩子的畫呢?」
  「啊,那是這本畫帖上的一幅畫。」說著,店舖看守站起身,挑出那本畫帖。
  「畫帖裡有,太好了。我也真傻啊。這是女孩子的畫嘛。」
  似乎是一種習慣,豐子故意微微仰起頭,爽朗地笑著。
  新造的遊覽船,馬達的嗓音像帶著一種新的感情,船上飄著紅色的長條旗,駛回了海岸。大島火山在春霞消失後的地平線上浮現出一層塵霧,宛如一層薄薄的雲彩。大海在夕陽的映照下,彷彿被染上了金色。

  豐子她們帶著食堂一個女招待員來到了鎮上的電影棚。這位女招待是熱海姑娘,她和電影棚裡各式各樣的人打著招呼時,對面角落一個鄉下老大娘發現了她,便大聲呼叫,姑娘滿臉通紅站起身來,朝老大娘走過去。這時,豐子身旁有兩個姑娘,看著女招待員的背影,小聲說道:
  「好標緻的姑娘啊!」
  「真漂亮!」
  「不過,她也的確倒霉啊!」
  「是啊,出來做那種工作,真可憐哪。」
  豐子無意中扭頭一看,只見剛才說那話的姑娘,塌陷的眼窩,眼厥窩裡像嵌著一粒腐爛了的無花果似的眼珠,臉頰像一塊陳舊的鉛板,越看越大。
  「出去吧。」豐子說完,猛力扯著同伴男子的衣袖,站起來走出了電影棚。
  「我生氣啊,這真是女人的本性。所以,女人是不會互相幫助的。究竟是誰可憐呢?想一想,似乎也就該明白了。再說,那個姑娘的眼睛,眼裡污濁得像有孑孓蟲子爬似的。這樣的尊容,在紅紅的臉蛋、生氣勃勃的女招待員面前,難道不可憐嗎?!人家到飯店裡工作,穿得清清爽爽,打扮得漂漂亮亮,這種人就嫉妒得不行。所以,就那樣說人家。其實,她連掩飾自己這種嫉妒的能力都沒有,卻要無聊透頂。試問,出來工作,有什麼可憐的呢?!」
  她走在海岸上,卻不看一眼海,只是一個勁兒地罵著。
  「你說的完全對。不過,再稍微走慢點兒吧。」
  「你在嘲笑我吧。你是不是想說,我說那個姑娘的壞話,我同樣也是女人,對不對?我知道,女性就是這樣在女人們之間互相殘殺。然而,世上的女人哪,都像那個姑娘一樣,有一雙長了孑孓蟲子的眼睛,我就是被那樣的眼睛看過來的呀。出來工作——像那個姑娘說的那樣,出來工作的女性也許只會變得可憐。可是,使工作的女性不幸的,我想正是那些不工作的人。就連我也是出來工作之後……」
  「只學會了找情侶嗎?」
  「對呀,到那個陶瓷店來的叫做君子的夫人,她呀,奪走了我愛戀的人,我們連孩子都有了喲。原因就是她不能工作。只有這個惟一的原因,使得我爽快地讓位了。當時,我和她為愛著同一個男人曾在一起哭泣,甚至決定兩人一起自殺。可是,現在想來,他還是被她奪走了。我曾經是他那個公司的打字員,而君子是他的表妹什麼的。據說,君子是農村名門世家的姑娘,因為他們注重什麼家系、宗譜之類的東西,從好幾代以前開始,就只是同族結婚,所以,重複著有錢人不勞動、一個人面黃肌瘦的遺傳,於是,一家都死絕了。因此,君子被收養到了表親家。他曾經對我說:『君子要是離開了我,就無法活下去。可是你,卻有健康和生活的路。』他還說:『君子那樣體弱多病,如果死了的話,就……』我如果保持沉默,他也許會苦不堪言。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啊。我火冒三丈,明確地對他說:『我的過錯是,既沒有病魔纏身,又不是不能勞動的女子,我不存任何幻想。』說完這些,我還拒絕了他早晚要把孩子接回去的想法。我覺得,與其請一個不勞動的夫人帶,倒不如請一個能幹活的鄉下人的老婆什麼人給我帶。」
  「真想不到啊,你真有孩子了嗎?」
  「我說過,有。你也用不著這麼一本正經地問,好不好?!」
  「這是我的挖苦話。」
  「挖苦話,回去對你夫人說吧!」豐子像一頭下山的猛虎似的向他撲了過去,他的一隻胳膊抱住了豐子的脖頸兒。
  「你哭了啊!」
  「哭也不行嗎?求求你,徹底毀了我吧。」
  他們不知不覺離開了城鎮街道,漫步在沿海的小道上。小道通往熱海飯店,道旁樹木茂密。月亮像被罩上了一層黑紗似的,朦朦朧朧。樹幹之間,搖曳著海面上的點點漁火。豐子覺得,自己彷彿是從船上看這漁火似的。回到飯店的房間裡以後,豐子雖然嘴裡未說,卻一直流露出一種情緒,那就是,看看勞動婦女無拘無束的熱情吧。
  「毀了我,毀了我吧。」她連連叫喊著。
  男子很快疲倦入睡了,豐子從床上溜出來,為了弄清君子家裡有沒有自己的孩子,她偷偷地走了出去。

  從二樓的門頂窗射進來的月光時明時暗。
  「喂,是有人上了房頂,從二樓的窗戶裡正往下看吧。」
  「沒有吧,那個窗戶每天晚上都這樣。那是澡堂的煙筒裡冒出熱氣,時不時地遮住了月光。」
  想不到君子的聲音這麼清晰,他放心了。他在暗處摸到了君子的頭,接著,用手掌搭在她的頭上,輕輕地對她說:
  「小心身體,不到被窩裡來不感冒嗎?」說這話,為的是把君子拉到他的身邊。
  可是,君子仍然沒有動,還是哭成一團。
  「那件事能隱瞞的話,連我也想一直瞞著啊,至少在你有一個孩子之前,我是打算瞞著的嘛。」
  「因為你已經清楚地知道,我不能有孩子,所以,你才說出來,對不對?似乎太殘酷了吧。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當時,豐子小姐為什麼沒有和我一起死。她是覺得,與其留下一個孩子去死,倒不如把自己愛戀的人讓給我。我上當受騙啦。她和你連孩子都有了,我居然丟開她不管,還要和你結什麼婚,這種事,我做夢也沒想到過呀!你也好,豐子小姐也好,只是在可憐我,是不是?你們的愛是以孩子為中心,是一心一意為孩子而活著的。而我,卻是活在旁邊的一具殭屍——反正很快就會成為一具死的殭屍,不過,活著的時候也只是一具屍嘍。不是嗎?受騙了,居然還像小孩一樣地高興呢。」
  「你完全誤會了。」他說完,正要站起來開電燈的時候,君子一下抱住了他的腿。
  「不要開燈,請你不要在亮地方看我的臉。」
  房間裡聽得見溫泉噴出的聲音,像下雨的聲音一樣。君子的手在他的膝蓋上顫抖著。
  後記
  不用說,君子的丈夫和豐子的情夫在她們出事被發現的當天會面了。
  「真是一起自殺的嗎?」豐子的情夫悄悄地小聲問道。
  「呀…」
  「我想,該不是豐子刺殺了你夫人的喉嚨死的吧。不過……」
  「可是,醫生認為是自殺的啊。」
  「鄉下的醫生嘛,是靠不住的喲。再說,大家又都深信不疑是一同自殺的嘛。其實,根本搞不清是惡意殺人還是打算一同自殺;不過,總而言之,很可能是豐子殺了你的夫人,看到你夫人被殺死了,她自己也就昏倒了。」
  「我在想啊,是不是君子自殺的時候,豐子正好打那兒經過,由於過度驚嚇昏倒了的呢。」
  「反正,你夫人和君子,她們相互之間都可能有殺人的念頭。」
  「是嗎?」
  「豐子昨天晚上還說,『女人都互相殘殺』喲。」
  「也許是真的吧。」
  「不管怎樣,我們男人不要那樣互相殘殺就好,你說對不?所有的情況,豐子都閉口不談,只說是同性愛情死,所以,我們也就當是這麼回事吧。」
  「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然而——。
(朱蒲清 譯 隋玉林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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