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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司機

  歷經千年的古都京都,可以說一年中,幾乎每天都有一些祭祀活動。
  京都可以去瞧瞧的地方,是些不知名的小神社、小寺廟,那些像是要躲避塵世的神社、寺廟,它們一點不偷懶,每天都在什麼地方舉行著小規模的祭祀和佛會。其中可以看到遺留下來的古代風俗,以及許多具有古雅、素樸情趣的東西。但是,即使祖籍京都的人,也是除了與自己家庭或生意有關的活動以外,其他的都不太清楚,有些甚至從來沒有去參觀過。
  就是古代民俗、祭祀活動的研究家,他們一般也是在古文書、口頭流傳裡尋找那些活動的由來,要是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流傳到今天的祭祀活動,那可實在太費時間了。歷史學家要是一件一件地提出,實在也沒個底,也許還是讓民俗學者搞一些不至於繁瑣的祭祀活動和佛會為好。京都的報紙角落裡,每天都有用小小的字寫著此類活動的消息,一下就羅列了一大串,但沒多少人會去留意,其實每天也許還漏掉了不少。
  今天京都以相當驚人的速度,不斷被粗糙的、不倫不類的、變態西洋風格的簡易住宅所充斥;雅靜、細膩的山川景致,被無心無肺地破壞著;今天就是在有傳統的京都人的性格與生活中,這些自古以來對神和佛的祭祀,已經到了說不上神、佛的地步,像是有什麼奇怪因緣連接著,市鎮上的人們忘卻的那些東西,像是還沒有從京都的深處消失。
  「四條大街」「河原町大街」之類的繁華大街,說得不客氣一些,已經不是京都,而是東京的銀座大街了,也許是模仿紐約、巴黎那些紛繁地區的都市氣氛,也許要追求銀座地區那樣的都市氛圍,大致上一眼就能看出,但是,一進入橫街或小道,還是古老京都的市街。這些舊屋之中,即使夾雜進些破壞和諧的奇形怪狀洋房,也不會讓令人緬懷的京都街景消失。
  一次,幸子打電話來,邀請直木去看「葵祭」,直木和二女兒秋子一起來到京都。那天傍晚,在河原街到木屋町之間小路上的小飯館裡,找了個「吧台」的座(說是「吧台」的座,其實二樓有幾個正規的客廳,「吧台」坐著,與搬到二樓去的菜微妙之味有所不同,而且還能眼看著店主人和大師傅做菜,說說做菜的話題,吃了晚飯,又讓招待去祇園的一個又小又老的茶館)。
  花見小路(祇園的大路)以「四條大街」為表,以宮川町的游郭為裡,是經過的鴨川東面有軌電車背後藏著的街道,祇園很大,可只有一家茶館,而且,還像是一家關了門似的茶館。小小不起眼的茶館招牌掛在入口處的門柱上,一望便知那也是舊的。看不出車子能不能出入那條道,至少交會的兩輛車是很難通行的。這個祇園的一角,並排著些一般大小的屋子,一到夜裡就靜悄悄地不大走人,冷冷清清,很難讓人認為這裡也是祇園的一角。
  直木到西洋旅行時,喜歡獨自一人,不讓別人陪著去轉轉夜深人靜的小路。這種時候,
  「巴黎是多麼寂寞的城市哇。巴黎為什麼這樣寂寞呀。」他常常嘀咕說。況且,石造的高樓和日本木造的屋子也不一樣。又是悄無人煙,更讓人覺得與日本不同。石頭造的市鎮,夜間道路上,孤獨像是從高處落下來似的。
  不僅是住宅街,就連香榭利捨大街,稍微往裡走一點,就有一條星星點點散佈著冷清小酒店的街道。倫敦的「皮卡第薩卡斯街」也是,過了一條街、兩條街,一轉入後街,直木就對帶路公司的人說:「簡直就是新宿背後的小街嘛。」
  和新宿背後小街不一樣的,那裡的小酒店沒有一點喧嘩和活氣。在這裡和在香榭利捨後街喝酒的男人身影和臉,即使不在小暗道,也是很冷清的。當然,不像日本的那些酒店,旁邊有女人陪著喝酒。就是偶爾有人帶著女客來,直木也看不出來他們有什麼高興勁兒。於是,不由地讓人想起德加的畫《喝苦艾酒的男人》來。
  靠近稱得上世界繁華街道的香榭利捨和皮卡第薩卡斯的後街酒店,大概不是那些貧民、流氓和酒精中毒者的巢穴吧。也許那裡可以去看看其中生活的人們。可是,人們喝酒的冷清情調,直木老是忘記不了。與日本下三流酒家裡的爽快、親切的氣氛完全不一樣。在巴黎,有兩三次,與其說直木感到了旅愁,不如說感到了強烈的孤獨。
  又有一次,他一個人深更半夜從旅館裡出來,混進了蒙馬特爾之丘上的「民謠酒家」。那是個不熟悉的地方,他讓歌聲吸引著鑽了進去。小小的酒家,擠滿了客人,連身子也轉不過來,也許還有外國的觀光客人;和著歌手的民謠,客人們也一起合唱起來,熱鬧極了。便宜的酒端了出來,喝不喝都沒關係。後來,直木甚至記不起來,那地面是水泥做的還是舊木板鋪的。
  時間過得連國籍都忘了,走出大門,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很難叫到回家的出租車。走下石頭鋪地的舊坡道,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女司機開著車從對面過來,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啊,有救了。」直木脫口而出說了句日本話,然後,他結結巴巴,含糊地用法語說:「謝謝,我呢,在擁擠的紐約傍晚有一次,在巴黎突然遇到下雨時有一次,都是正犯愁找不著出租車,兩次都讓女司機帶上了,今晚也是……」
  「真的嗎?」女司機回頭看了直木一眼。她看上去40歲左右,身體很健壯,那張臉雖說極其一般,但沒有一絲陰暗。
  「您哪,常交桃花運吧。我也許是聽到了主在呼喊,去幫幫那個外國人吧。跟你開玩笑,開玩笑的。但剛才我已經準備好往坡下去,然後就回家的。可把賺到的錢數了一數,太少了。然後,又登上小丘來一看,心裡老覺得有個好客人在等著我的車似的……」
  「誰知道是不是好客人?」直木笑著遞過旅館周圍的地圖,「在凱旋門附近喲。」
  「從哪兒都可以走得通……孩子們肯定都睡著了……」
  她說了毫不相干的孩子的事,也許那女司機也突然感到和直木親近起來。直到凌晨三點還駕著出租車滿街地跑,她那沒賺夠份子之夜的寂寞多少也漏出了一點兒來。
  那一年歐美也出現異常天氣。7月,日本的梅雨天很多,氣溫不定,常常忽然冷將起來。
  「這樣的深夜,一個女人家開車,可真不容易啊。」直木的話裡包含著讓自己坐上車子的感謝之意,「沒有回報嗎?」
  「這個嘛,」女司機稍稍停了停,「在巴黎呀,很少有人這樣對我說的呀。很少,很少喲。」
  到了旅館門前下車時,時間已經不早了,直木感激地趕快掏出小費遞了過去。女司機真的吃了一驚:
  「您給這麼多哇……」
  她看著手掌心裡的錢,眼淚嘀嗒嘀嗒地掉了下來。這回吃驚的是直木了。給的是出租車的小費,當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數字。
  「剛才還好爬上了蒙馬特爾之丘,真是神的召喚啊。出租車老是轉來轉去,我想你也不會再坐到我的車了,希望您旅途愉快。」女司機用手背擦著臉,「可有一樣我是可以保證的,假如日本客人找不到出租車,讓我瞧見了,我一定去送他們的。一定。」
  「那可太好了。」
  「我保證。」
  女司機為他打開車門,站在那裡,直到望著直木走進旅館,上了電梯才開車離去。
  這個女司機心裡大概有什麼事情吧,該不會有什麼哀傷吧。也許那一天她正碰上了什麼倒霉的事吧。
  總之,給了不算多的小費,法國女人竟會在素不相識的日本人面前嘀嗒嘀嗒地掉眼淚,讓直木從心底裡感到納悶兒。也許直木老想著法國人不會輕易在別人面前流淚的關係,才覺得奇怪的吧。
  直木在日本,其他公司的車、訪問對象的車,或者從政府裡開出的車來家裡接他,並非什麼希罕事。當然不會付車費,但他覺得給司機一些小費也是應該的。有的司機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接了錢。也有的司機不要,直到最後都不接受。這種形式的小費,有時比出租車費還花得多。即使事情本身微不足道,可直木給司機小費,對方會激動得流淚,那恐怕只有深夜在蒙馬特爾遇到的法國女司機吧。
  以後,每當碰到從歐洲回來的日本人,直木常常問:
  「在巴黎乘過女司機開的出租車嗎?」可他還沒碰到過回答說「乘過」的人。
  不用說,紐約也好,巴黎也好,有豪華的夜總會,直木也不是不知道年輕人狂歌亂舞的夜店。有人也陪他去看過讓觀光客心蕩神怡的奢侈店。可給直木留下印象的還是,巴黎和倫敦那些男人們,悄悄地在冷冷清清,在直木眼裡看起來十分頹廢的小酒店裡喝酒。在世界上赫赫有名,讓觀光客傾倒的大街,稍稍往裡走一點,就會來到一個寂寞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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