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拉知道將軍並沒有睡著。
他雖然靜靜地躺著沒有開口說話,但秀拉卻憑直感認為他是醒著的。
她猜想,他也許在傾聽,她殺死刺客的那槍聲是否已經引起了敵軍的注意。
可是,接著她又自我分析了一番。她認為那槍聲應該不會傳得太遠,如果只有一位刺客的話,那麼,除了他們自己的軍隊以外就不可能有別人聽到才對。
她不瞭解將軍所緊張擔憂的是害怕他的計劃會出差錯,所以她急於想告訴他,要他再次向她保證,她沒做錯。
她殺了一個人。
可是,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她當時根本毫無選擇的餘地。而且,秀拉也相信將軍的推測是對的,那位斥候一定早已看見他們抵達這裡,所以想活捉阿里西斯或取得他的首級,回去向國王領賞。
假使他刺殺將軍成功,那麼革命就會失敗。
國王復位後,一定會有更嚴厲的手段對待人民,以防再度叛亂。
不過斐迪南國王既然如此殘暴,居然還能維持這麼久的王位,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原來,他是以進步的武器鞏固他的王位和保護他和奧籍親友,叛亂一發生,即可藉武器迅速撲滅。
卡瓦尼亞人民儘管有多大的決心,但手無寸鐵,一旦面對現代化的戰爭武器,又能奈他何。
然而,他們為這次的起義已經籌備了多年,她相信阿里西斯一定有絕對的把握,能戰勝強大的奧軍,否則他絕不會輕舉妄動的。
他雖躺在黑暗的山洞中,但她感覺他身上有一種神奇的光,等他打敗敵人之後,這道光就成為領導卡瓦尼亞人民的一盞明燈。
「願上帝保佑他……幫助他。」秀拉祈禱著,「而且……願你寬恕我殺了一個人。」
她以前常常這麼想如果她殺了任何人,她將會被無窮的罪惡和懊悔所吞噬。
當將軍殺死凌辱她的士兵時,她只覺得鬆了一口氣而已,然而當她殺死那名刺客時,她一點也不覺得慚愧,她反而覺得高興,因為她救了將軍一命。
這一切實在太令人不可思議了。僅僅在數周以前,她還在英國,過著可憐、痛苦而鬱鬱寡歡的生活,為了怕說錯話遭毒打,因此連說話時都是戰戰兢兢的,所面對的是永遠無法掙脫的辛勞的一生。
如今,她卻置身於一座山腰上,躺在一個男人的身旁,而這個男人正準備為他國家的自由,做一場「生死」的大決鬥。
「而且,我還……嫁給了他!」秀拉用小得無法聽見的聲音說。
她非常瞭解,阿里西斯也許可以輕易地解除一個世俗的婚約,但他若想擺脫一位經過教會神聖儀式締結的妻子,那又談何容易。
秀拉對教會的法律雖然瞭解得不多,但她可以確信,那個神聖的結婚儀式就是個無法解除的束縛,就像大主教所說的,他們必須永結為夫妻直到死為止。
「因為我的宗教信仰和他不同,也許還有取消婚約的辦法。」她想。
接著,她又自問:「萬一真的取消了,到時候我該怎麼辦呢?」她簡直不忍去想,她到時候唯一的選擇——離開卡瓦尼亞。她強迫自己想目前的情況。
她又翻身俯臥,眺望對面的山峰。
皎潔的月光照在白雪覆蓋的山頂上,在繁星熠熠的天空的襯托下,更顯示出山峰瑰麗的輪廓。
當她看見如此美麗的山峰時,她禁不住地相信,山上的神靈是超自然的,而且高高在存在於渺小的人類之上。
「幫助我們!幫助我們!」秀拉發現她竟然喃喃地祈求起來。但她卻懷疑,事實上,究竟是否真有這種神奇的力量存在,還有,明天,他們是否真會站在人道和自由的一方幫助他們呢?
接著,她打了一會兒盹。然後聽見將軍起來,她想一定是快破曉了。這時,東方已呈魚肚白,天上的星星也沒有先前亮了。
「你要做什麼?」她低聲問道。
自從他感激她救了他一命之後,這是她所說的第一句話。
「我要去巡視一下,看看是否每一個人都提高了警覺。」他回答。
「你認為他們會……很早來嗎?」
「我想他們會在黎明時分出發,」將軍回答,「要我是他們的話,我也會在黎明時出發。」
「他們的……人數會……很多嗎?」秀拉以略微顫抖的聲音問。
「我並不怕他們的人數,」將軍回答:「只怕他們的槍炮,據說他們擁有長程槍炮,如果真有的話,我們就必須在他們能夠炮擊詹索斯之前阻斷他們。」
秀拉聽了不禁毛骨悚然。
她知道,首都的建築物根本經不起炮轟,而且城裡聚集了各處的人民,更容易造成重大傷亡。
她不懂將軍為什麼要把人民聚集在城裡,所以她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要召集這麼多人進城?這樣不是更容易造成傷亡嗎?」
雖然在黑暗中,但她看得出來,將軍以銳利的眼光看著她,似乎驚訝她所提出的問題。然後他沉著而嚴肅地回答她的問題。好說:「一旦讓保皇軍通過這個山谷,取得一個據點,他們就會派出掠奪隊,屠殺住在野外的農民,搶走他們的牛羊群。因為軍隊往往都會遭遇缺糧的問題,所以我想,在希臘邊境,也不可能有大批的存糧等待著國王。」
「不會的,當然沒有。」秀拉同意,「現在,我終於懂了。」
「一個婦道人家會想瞭解軍隊的戰略,實在很不尋常。」將軍說。
「我只對你的軍隊有興趣,」秀拉回答:「但是,我卻憎恨戰爭所引起的雙方人民的災害。」
「那就是我決定在這裡偷襲敵軍的原因,如果成功的話,就可以免去一場莫大的災害。」
「我一直都在祈禱你會贏。」秀拉平靜地說。「我已經祈禱了一整夜,我想你也是吧!」
她心想要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絕不敢對將軍說這種話,可是,此刻,他在她的眼睛中,只是山洞另一邊的一團黑影,所以要她說出這句話並不困難。
「我相信你的祈禱一定會應驗的,」他回答,「而且,能不能讓我再告訴你一次,我有多感激你?不只是為了你救了我,而且還為了你能勇敢地跟隨我們。」
「我想其實應該是,」秀拉說:「我沒有足夠的勇氣留下。」
「你的想法和普通一般的婦女太不相同了。」他回答。
「你想……我跟來這兒……你的士兵高興嗎?」秀拉囁囁地問。她希望將軍不會誤認這是個自詡的問題。
「我相信士兵們會拿出前所未有的勇氣,英勇奮戰,而且他們也深信我們一定會勝利!」將軍以真誠的語氣說。過了一會兒,秀拉說:「謝謝你……告訴我……那句話。」
「當我昨天看見你和我並肩而騎時,我覺得,」將軍說:「你就像是聖女貞德一樣,她那鼓舞的『呼聲』替搖搖欲墜的法國注入了新力量和新生命。」
「我就是想……像她一樣,」秀拉:「但是,我怕……我做不到。」
「到現在為止,你的表現夠偉大了,」將軍說:「當我要求你嫁給我時,你盡可以拒絕的,而且我作夢也沒想到,你還會跟隨我到前線來。」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這時,秀拉發現不知不覺太陽已經露出一個指頭寬的臉。
她也起身站在他身邊,眺望著山谷兩邊的高山。
一點動靜也沒有。看似荒無人煙的地方,竟然埋伏了數百個士兵,正準備引燃武器,為了他們國家的前途,去殺敵或被殺。
「你現在……就要走了嗎?」秀拉問。
「你就留在這兒,」將軍以帶有命令的口氣說:「我派了我的兩個親信在你左右保護你,萬一我有了什麼三長兩短的話,你盡可以相信他們一定會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
秀拉很清楚,他所說的「萬一有了三長兩短」就是指他自己陣亡。
她害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她禁不住地緊靠著他。
「你會很小心嗎?」她問。「我要你答應我千萬要小心,絕不可輕易地冒任何危險。」
他沒回答,過了一會兒,她繼續說:「你一定知道,沒有了你,一切都會功虧一簣。卡瓦尼亞未來的整個命運都寄托在你身上,所以你千萬要保重。」
「難道我們這些生長在微不足道國家的小民對你如此重要嗎?」將軍問。
「當然!」秀拉回答:「別忘了,現在我也是你們中的一份子了,所以請……請你千萬得小心。」
當她懇求他要小心時,她抬起頭殷切地望著他,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於是他趕緊粗魯地用雙手把她摟進懷裡。
他的雙唇重重壓在她的唇上。
她驚愕地頭腦一片空白,只感到他的嘴巴太有力,太蠻橫了。
然後,她突然覺得有一種強烈而神奇的東西,像閃電一般,閃過她的身子。
她從來沒有感到這麼興奮、這麼狂喜過,那種興奮,簡直無法用言詞形容。
將軍的雙臂將她摟得緊緊的,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此刻,她不但覺得他攫取了她的雙唇,而且還攫取了她整個身體。
在一團燦爛光芒的包圍下,他把她擁向遼闊的星空。
「這大概就是眾神的光輝。」秀拉想。
她覺得他們倆心相繫,她已經不再是她自己了,而只是他的一部分。
不一會兒,他突然放開她,轉身離開山洞。秀拉聽見他走下山腰。
她忽然覺得兩腿發軟,幾乎無法支撐身子。
秀拉欣喜若狂地全身顫動著,她仍然能感覺到他有力的嘴唇壓在她的唇上,而眾神的光輝也還留在她眼裡。
她心神恍惚地會在地毯上,幾乎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麼。她用雙手按捺住胸口,似乎想使心跳緩和下來。
她心裡早已明白,她已經愛上他,只是她從未想像過,也從不知道,愛情竟然是這樣的。她以前總認為愛情應該是溫馨的、幸福的、舒暢的,就像她所見的她父母之間和諧和的愛一樣。
但她所遇到的愛情卻是粗魯的、熱烈的……就像一把燃燒的火焰掠過她,直闖入她的心坎。
「我……愛他……我愛……他……」
她現在終於明白,當她被士兵凌辱之後,他抱她上樓時,她就已經愛上了他。當時,她覺得躺在他的臂彎裡多麼安全、多麼舒適。
自從她雙親去世以後,她從未經驗過那種感覺。
其實,在她歷經那個醉兵所引起的一場驚恐之後,雖然她自己說不上來,但她已經知道,她對阿里西斯有一種特殊的異樣感覺——這種感覺是她生平從未有過的。
「那不就是愛情嗎?」秀拉告訴自己,而且怨自己當初怎麼那樣傻,居然不懂那就是愛情。
就是因為愛情的作祟,才使她一直渴望他來看她,來和她講話;而且,雖然當初她並不知道, 但她現在終於瞭解, 當初他向她求婚而她一品答應時,也是因為「愛情」的驅策。
他雖然一再強調,他們的婚姻只是為了保護她,並使全卡瓦尼亞人所信仰的傳說實現而已。可是往回一想,如果當初換成任何別的男人要法語她做同一件事的話,相信她一定會有很多顧慮,而且絕不可能如此爽朗地應允。
然而,她卻心甘情願地委身於他,願意為他犧牲一切。那是為什麼呢?因為她愛他。
「我救了他一命……」她對自己主:「我救了他……而我救他不只是為了卡瓦尼亞的緣故,最主要的是因為,如果他死了,我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了。」
她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她抬頭一望,黑夜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天上的星星也不見蹤影了。
太陽逐漸從東邊的山後升起,山谷另一邊的山頂,在晨曦的映照下,已經由月光下銀色轉變為眩眼的七彩虹光。
秀拉方才聽到的聲音好像是來自山谷中,所以她向下俯瞰,谷底的蜿蜒小道此時已清晰可見。
昨晚在黑暗中,她並沒發現山谷邊還有一條小溪。在這季節,水並不深,溪中露出許多岩石,如果在冬天,彙集山上流下的雪水,水勢就會高漲。
路上空蕩蕩的,什麼也沒看見,然而聲音卻愈來愈大。過了一會兒,秀拉嚇了一跳,她聽出那是行軍的腳步聲。
她想,阿里西斯手下的軍隊也一定都聽到了敵軍的迫近,而且已經提高警惕,準備好武器,等待一聲令下即開始射擊。
秀拉知道,這聲命令一定是發自將軍,她希望知道他此刻在哪裡,而且希望能見到他。
她擔心他是否聽到她的囑咐,小心應付,不衝動、不魯莽。
他必須瞭解,只有活著,他才能拯救他的人民。一旦他死了,則眾龍失首,士氣必會跟著喪失。
「他必須要小心……必須……」她瘋狂地自言自語。
儘管她先前已經囑咐過他要小心了,可是她實在太害怕了,所以當她一想到他正遭危險,就不禁焦慮萬分。
她擔心,也許他會被流彈擊中,或橫死於刀槍之下,因為保皇軍都知道,只要殺死阿里西斯,革命就結束了。
從山谷南邊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大了,秀拉放眼一看,第一批軍隊已經出現了。
天漸漸地亮了,她看見領頭一位軍官騎在馬背上,旁邊有兩個國王的近身侍衛護駕。他們的頭盔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她還記得,他們的頭盔曾使她想起希臘的武士。
那位軍官之後,就是阿里西斯最怕的長程大炮,秀拉知道那些大炮的威力足以摧毀整個詹索斯市。
每一門大炮由四隻驢子拉著,秀拉從行進的隊伍中發現一共有八門大炮,而每一門大炮後面則跟著六名士兵。
大炮之後,又是一排著紅色軍裝的軍官,後面領著一批排著整齊隊伍,踏著整齊步伐的士兵,他們完全不同於阿里西斯旗下倉促成軍的烏合之眾。
雖然距離太遠,秀拉無法看清他們手持的來福槍,但她相信它們一定都是最新式的速射槍,所以她一想到他們自己士兵所拿的老式逐發槍,就不禁絕望之至。
「我們怎能打贏裝備如此精良的軍隊呢?」她集慮地自問。
她緊張地兩手緊握在一起。她覺得,此刻只有靠祈禱和信仰的相助,才可能有一線希望。
領導大炮的軍官已經到達山谷的半途了,後面還有軍隊尚未出現。
秀拉猜想,可能有數百人之多,而且加入保皇軍的傭軍也比將軍想像得多,他們不是來自卡瓦尼亞,就是希臘。
他們踏著平穩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要不是大炮拖在岩石道上轆轆作響,以及士兵不時地鞭打著驢子,那麼除了行進的腳步聲之外,就是一片寂靜了。
沒有尖銳的命令聲,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響,只有車輪的轆轆聲、馬蹄聲和行進的腳步聲。多麼可怕!多麼駭人!
人數如此眾多!組織如此嚴密!隊伍如此整齊!所有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職業軍人。
雖然秀拉無法確定,但她猜想,他們之中不會有太多卡瓦尼亞人。
將軍曾告訴過她,大部分的卡瓦尼亞軍隊都倒戈到他的麾下,所以她知道,藏在山谷兩邊的軍隊中也有不少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
可是,另外還有許多沒有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普通民兵,他們純粹只是阿里西斯的追隨者,所以除了他所傳授給他們有限的軍事常識之外,可算是完全外行。
他們很可能會被聲勢浩大的保皇軍鎮懾住。
「我……好擔心。」秀拉對自己說。
她真擔心,藏在岩石下、山洞中和峽谷裡的士兵們,會嚇得拋棄武器,抱頭鼠竄,不願冒生命的危險作為沒有希望的搏鬥。
但她又不太相信,他們真會背叛他們的領袖,尤其是象阿里西斯這麼英明的領袖。
不過,誰又能料到,當他們這群沒有受過正規訓練又缺乏經驗的士兵面臨生命危險時,會有什麼反映?
「賦予他們勇氣吧!噢,上帝,賦予他們勇氣吧!」秀拉一面祈禱,一面發現前導大炮的軍官已經快到山谷的出口了。
現在,她看見最後一批保皇軍出現了,好像一條長鱷全在她底下的道路上爬行著。他們也穿著整齊的軍裝,踏著整齊的步伐前進。
那的確是個駭人的聲勢,秀拉害怕得臉色蒼白,她擔憂阿里西斯是否已經改變了主意。也許他已經認為大勢已去,所以為了顧全人民生命,自願向國王投降。
正當這個想法令她戰慄時,突然傳出一聲槍響徹雲霄,槍聲在群山間迴響了又迴響,只見領頭的那位軍官跌落馬下,馬兒卻沒受傷,嚇得繼續往前跑。
那聲槍聲是將軍下令軍隊開始發動攻擊的信號。
頓時,阿里西斯的部下從岩石後、山洞中、山崖下、裂巖中射出如雨的槍彈,谷底原本整齊的敵軍,聽到槍聲紛紛作鳥獸散,到路邊尋找掩護物。
只剩下驢子仍拖著大炮繼續往前奔馳,它們因為受到槍聲和驚嚇,加快了步伐,還亂踢亂叫。
現在,開始有稀稀落落的還擊聲,但究竟很少。
躲在溪邊的士兵雖然往他們頭頂上隱約可見的岩石瞄準,但他們卻無法找到射擊的目標。他們的子彈幾乎都射到光禿禿的石頭上,然後又反彈開,所以並沒有產生任何作用。
槍聲和回聲在山谷間交織成震耳喧天的巨響。每一聲槍聲都在山洞間迴響了又迴響,到最後,聲音大的幾乎可以震破耳膜。
此時,保皇軍全都趴下或者躲到岩石後面,直到革命軍發動集中攻擊,造成保皇軍的恐怖傷亡時才開始奔逃。
負責發大炮的炮兵逃得最快,因為他們手上沒有武器,接著其他的士兵也跟著加入逃亡的行列,他們紛紛拋棄槍械,有的甚至脫下軍裝,以便能逃得更快。
事情發展得實在太迅速了,令人搞不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戰爭就糊里糊塗結束了,看見炮兵潰敗而逃的樣子,倒令人覺得有點可憐。
那些士兵在驚慌中,什麼都忘了,只知要保住一條老命,拚命往前逃跑;至於留在後頭的,全都橫屍路上,再也無法開槍。
秀拉看見有一兩位軍官企圖力挽狂瀾,但也徒勞無功。
有馬的人,則快馬加鞭快速奔逃,其餘的人,則緊跟著他們拚命跑。
然後,秀拉看見自己的士兵紛紛從隱藏的地方爬出來,爬下山谷。
她看見將軍在發號施令,而士兵們也都樂於服從。
他們為壓倒性的全勝而砍呼。秀拉在極度緊張之後,突然獲得非言詞所能形容的快慰,兩行熱淚也不禁漱然而下,在淚光中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過了好久,派特羅斯少校才來告訴她,他是來護送她去見將軍的,將軍正等著要見她。
少校的軍裝上雖然沾滿了灰塵,但看起來卻異常興奮。他的面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痕,一手指還淌著血。
「你受傷了!」她喊道。
「完全是我自己的疏忽,」他回答:「因為太興奮了,想快點爬下路上,被岩石刮傷的。」
「我們勝利了!」秀拉喘著氣說。
「偉大的勝利!」派特羅斯少校眼裡閃爍著異樣的光彩,「除了將軍之外,誰能做得這麼漂亮?」
「我們這邊的死傷人數多不多?」秀拉問。
「幾乎可以說沒有!」少校回答:「只有少數人受了輕傷,還有一些人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只有將軍才能這麼聰明,他不但策劃如何打敗敵人,而且還教我們的士兵如何控制槍彈在適當的時候發出。」
他笑了起來。
「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未經正規訓練的士兵,一看見敵人就想立即開槍,好在他們不敢違抗將軍的命令,所以才能控制住。」
秀拉在山洞中等待時,已經先戴上了帽子,現在她拍拍裙上的灰塵,把戴著手套的手伸給派特羅斯少校,讓他牽著走下山。
「你實在太令人驚訝了!」他說:「夫人,你看起來好像剛從仙盒子裡走出來的樣子,我相信士兵們一定會認為那就是你神奇的來源。」
「我真慶幸我在這兒。」秀拉說:「如果我留在詹索斯等待,不知道任何消息的話,我想我一定會發瘋。」
如果她慶幸能跟隨軍隊到前線的話,那麼,士兵們更應為她的跟隨而驕傲了。
大部分士兵都圍著大炮,畏懼地看著,他們瞭解,只要擄獲保皇軍所丟棄的槍支,他們就不可能再反攻了。
其他的士兵則在收拾撤退的保皇軍所丟棄的槍支,另外還有一些人則照料受傷的敵軍,盡量讓他們保持舒適。
「告訴他們,」秀拉聽見將軍說:「我們會派車把他們送回詹索斯,那兒有醫生照料他們。」他的聲音壓過士兵興高采烈的喧嘩聲。
當秀拉走下最後一個斜坡,還沒到達道路上時,士兵們紛紛回過頭來看她,並報以自然而真誠的歡呼,秀拉感動得再度熱淚盈眶。
將軍看見士兵在歡呼,也轉過頭來,發現是秀拉和派特羅斯上校,但他卻無法接近他們。士兵們都瘋狂地圍著他們,而且還跪下來親吻秀拉的玉手。
秀拉覺得非常羞怯,卻無法拒絕,只能結他們報以微笑,並用他們的語言感謝他們的敬意。
當他們紛紛脫下帽子時,她覺得有點驚奇,接著,她只感覺他們的嘴唇都湊到她的雙手上,爭先恐後想對她獻上敬意的士兵真是無法計數。
當她正擔心他們可能會因為她而耽誤了將軍的命令時,她抬頭望他一眼,看見他正以一種奇異的眼光凝望著她。
她無法確定,他是高興呢?還是惱怒?過了一會兒,派特羅斯上校領她到馬邊,把她扶上馬鞍。
「他們已經把你奉為神仙了,」派特羅斯少校低聲說:「夫人,我希望你很高興被奉為聖者!」
她盡量試著減輕緊張的情緒,勉強對他擠出一絲笑容,但因為太受感動了,以致於哽咽不能語。
將軍正令士兵收拾好槍炮準備回詹索斯,並示意秀拉騎到他前面來,於是他們倆並肩而騎,在前面領導著一條長長的隊伍和槍炮,凱旋而歸。
秀拉知道,那是為了要給人民信心,而故意向市民顯示強大的軍力,並且讓他們有機會向把他們從國王的鐵蹄下拯救出來的英勇戰士致敬。
他們倆並肩而騎時,秀拉一直望著將軍,希望他會和她講話。
但是,他們卻始終沒有機會交談,似乎每一刻都有人向他請示問題,或者為了要向押解槍炮的軍官下達命令,迫不得已還要往回騎到後頭去下令。
他們未抵達詹索斯之前,秀拉就得知捷訊老早已經傳抵首都了。所以當他們返抵首都時,民眾都紛紛擁到街上來迎接,而且家家戶戶都懸掛著國旗。
民眾瘋狂的歡呼、獻花和喝彩的盛況,遠超過秀拉的想像。
當他們騎進廣場時,孩子們爭先恐後地在他們的馬前拋花,民眾的歡呼聲喧天地響,而較老的婦女們卻喜極而泣,面頰都掛著兩行熱淚。
群眾瘋狂地蜂擁而上,堵住了他們通路,馬兒幾乎無法開步前進。
婦女們都爭相接近秀拉,想拉她的衣緣親吻,並向她獻花。
但是她一隻手還要拉著韁繩,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接受所有的獻花,於是一束束的花都撣落地上。
秀拉覺得好像費了好幾小時才擠出人群到達皇宮,群眾還是繼續跟在他們的馬後窮追不捨,一直追到皇宮的前庭。
將軍跳下馬,緊騎在他們身後的派特羅斯少校也過來扶秀拉下馬,將軍伸手牽住她,領她走上台階的最高層,然後轉身向民眾。
秀拉放眼望去,皇宮前庭以及通往廣場的街道上全擠滿了民眾,有的甚至還爬到牆上、樹上,瘋狂地向他們搖旗吶喊,那種聲音好像是感謝阿波羅勝利的頌讚。
秀拉高興得直向民眾揮手答謝,直到她的手臂酸痛為止。最後,將軍才帶她轉身進入宮內。
「你一定累壞了,」他說:「回房去休息一下,我會叫人立刻幫你送餐點過去。」
自從他在黎明時離開她到現在,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秀拉正想回答時,他已經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他又被一堆軍官團團轉住,爭先向他請示命令。
瑪嘉瑞在樓梯口等著她,當秀拉把雙手伸給她時,瑪嘉瑞忙向她鞠了個躬,在她手上吻了又吻。
「我們終於勝利了,夫人!」她熱淚盈眶地說,而且聲音還有點哽咽,「謝謝將軍和你!我們終於獲得了自由!」
「是的,我們勝利了!」秀拉同意,「但是,瑪嘉瑞,我和服睡了一整夜,現在覺得全身好髒,我想洗個澡,然後想睡一會兒。」
「你真應該好好休息休息,夫人,待會兒一定會有很多事等著你做。」
接著,一個浴缸被人抬進臥室,水從幾個大銀罐裡倒出,這些大銀罐上都雕飾著國王的紋章。
「它們一定費了不少的手工!」秀拉直覺地這麼想。
她懶洋洋地泡在又溫暖又芳香的水中,累得兩眼幾乎都快閉上了。
她實在是累極了,所以瑪嘉瑞立即過來幫她擦乾身子,送她上床,她的頭才剛剛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秀拉醒來,覺得倦意全消,精神又重新抖擻起來,情緒也跟著高昂起來。她按了一下床邊的鈴,瑪嘉瑞立即出現。
「我正猶豫是否該叫醒你呢,夫人,」她說:「你知不知道現在該是打扮準備吃晚餐的時候了?」
「有這麼晚了嗎?」秀拉驚慌地喊道。「天啊!我怎麼能睡那麼久,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要聽呢。」
「群眾仍然聚集在皇宮外面不肯散去,」瑪嘉瑞說:「他們直喊著你的名字,希望見你,將軍堅持不肯吵醒你,所以迫不得已,他只好屢次出去向群眾揮手辭謝。」
「他一定也很累。」秀拉說。
瑪嘉瑞笑了起來。
「我倒不以為然,夫人!將軍一向是以永不疲倦著名的,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沒有!」秀拉回答。
「從前,有一次他到山區探訪人民時,發現一個牧羊人的兒子掉進峽谷,腳受了重傷。若非將軍發現了他,他可能就會受傷流血至死。而且附近又沒有醫生,必須走好幾里以外才有,將軍抱著孩子走了三天三夜才找到醫生替他治療!」
「太令人驚訝了!」秀拉說。
瑪嘉瑞笑笑。「將軍本來就是個奇人,他與常人不同,夫人,就像你不同於一般婦女一樣!」
「你不能那樣說,」秀拉說:「我很遺憾,我只是一個非常平凡的人而已。」
「當卡瓦尼亞人民看到你酷似傳說中的仙女之後,他們都深信你會替他們帶來勝利,所以他們怎麼肯相信你是個普通的凡人?」
「並不是我替他們帶來了勝利,」秀拉說:「而是將軍!」
「將軍當然也偉大,」瑪嘉瑞同意,「但是,據說若非你救了他一命,我們就不可以獲勝,而現在我們也沒什麼可慶祝的了。」
秀拉驚訝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的?」
「將軍告訴我們的,」瑪嘉瑞回答:「今天下午他站在皇宮的台階上接受民眾的歡呼時,他告訴我們你如何救了他。」
瑪嘉瑞緊握著她的手。「噢,夫人,你能料想到我們都相信你是來自神仙國度,替我們帶來幸福快樂的仙女嗎?」
秀拉沒回答。她只覺得奇怪,將軍為什麼要向人民公佈那件事?她心想,向人民宣佈那個意外事件,可能會使人民產生不良印象,認為他不夠警覺,居然還讓敵人接近他,而且差點被刺死。
可是,她又想,他告訴人民那個故事,是否是把她捧成巾幗英雄,並且加深人民對她的敬意呢?
她簡直不敢奢望將軍會如此關心她。
甚至,她也不敢想他會愛她。
他雖然吻過她,但那又代表了什麼意義呢?
任何男人臨上戰場時,不都會和諄諄叮囑他保重的妻子吻別嗎?他會不會也跟她一樣,覺得他給她的那一吻有多神奇,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呢?他是否感覺到當時他們被一團神奇的光圍住呢?她簡直無法得知,因為她以前從來沒被吻過,也不知道普通男女之間的親吻應該是怎麼樣的。她只知道,對她來說,那是一個再神妙不過的經驗,自從有了那個經驗之後,她和以前就不太一樣了。
在她的記憶中,那種神奇的經驗就像是藏在她胸中的一顆珍貴的寶石,或者用另外一個比喻也許更恰當,它就像她父親以前常告訴她的——奇特的光芒,她以前不太懂,直到將軍的雙唇吻上她時,她才恍然大悟。
「我愛他!」秀拉想:「但是,假使他並不愛我的話,他一定不會瞭解那種奇特的光芒。」
她禁不住地想,如果他真愛我的話,他一定會向我表明的,或者至少在他們要返回詹索斯之前,他會吻吻她的手。
當他們領著軍隊回城,以及他們面對歡呼的群眾時,她都一直渴望他對她說些什麼話。但是,他什麼也沒說。當他牽著她面對群眾時,他心裡並沒想到她,他一心只想著即將奉他為君主的人民。而且他上樓去看她一下,可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他為什麼不肯在她睡前上樓和她說一兩句話呢?
瑪嘉瑞剛才曾問她是否要先吃些東西或喝點什麼飲料,但是她決定等到晚餐再吃,她希望能單獨和將軍一起進餐。
她急於想見到他,所以她現在只想著趕緊換好衣裳,等待將軍派人來或親自來接她。
「我要穿什麼?瑪嘉瑞?」她問。
「所有的衣裳我都改成合你身的了,夫人。」
「你怎麼這麼快就改好了?」秀拉問。
「我一刻都沒休息改了一整夜,夫人!」
「噢,瑪嘉瑞,你真傻!你一定累壞了。」
「我一夜都在擔心著你,怎麼能睡呢?」瑪嘉瑞反問她。
秀拉深受感動。
「你應該曉得我和將軍在一起一定不會有危險的。」
「有他陪伴著你是很安全,夫人,可是沒有你,他就不安全了!」
秀拉心想,她說得也很對。假使她沒有醒著,假使她沒有俯臥著眺望山洞外的山谷,那麼,刺客就很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爬進洞裡。
「我想是上帝在保佑著我們倆。」她大聲說。
「後天,大教堂要舉行一個感恩特別彌撒」,瑪嘉瑞說:「人民都紛紛尋問何時要舉行加冕典禮。」
「加冕典禮?」秀拉訝異地叫起來。
「阿里西斯才是真正的王位繼承人!」瑪嘉瑞說:「他父親統治了卡瓦尼亞十五年,他祖父也統治了二十年。」
她停下來,看見秀拉聽得津津有味,她又繼續說:「這個國家有好久沒像現在這麼統一了,以前都是諸侯爭相割據,自成公國。」
「他們後來都到哪兒去了!」
「當斐迪南登上王位時,他們都紛紛舉兵反叛,有的被殺於戰場,有的則被放逐了。」
「難道一個人都沒留下嗎?」秀拉問。
「重要的人物一個都沒有,所以阿里西斯才會成為卡瓦尼亞的國王。」
秀拉吸了一口氣,當她想到她可能有就要成為王后時,不禁感到荒謬之至。
她想,凱瑟琳可能會喜歡頭戴皇冠的威風和華麗,而且也會喜歡受到滿朝文武官員的拱繞;但是,秀拉自己卻知道,那不是她所喜歡的生活方式,而且,事實上,她也覺得她不配過那種生活。
不過,她記得阿里西斯除了知道她是一位公爵的甥女之外,就別無所知了。
她舅舅曾經告訴她,她永遠不能結婚,因為她母親的醜行使他們家高貴的血統混進了平民的血液。
阿里西斯會認為那是一種恥辱嗎?
他是一位王子——他是貴族。
秀拉以前從來不曾這樣想過他。
她始終忘不了他穿著農裝出來抱受傷小孩時的樣子。
除了他們結婚那天他戴了肩飾以外,平常他的軍裝上沒有任何裝飾物。
但是,他的確是個君主!他的王朝的歷史如果不比斐迪南國王的攸久,至少也跟他的一樣悠久。
「我必須告訴他。」她心裡這麼想,但她又害怕看見他的反應,而不敢告訴他。
這時,瑪嘉瑞坐在旁等著她挑選出一件衣裳。
衣櫥裡掛滿了許多漂亮的衣裳,那些衣裳和她以前所穿的迥在不同。
突然間,她覺得又羞愧又自卑。
她舅舅曾經說她與僕人的身份相差無幾,那麼,她怎麼能置身於高貴的皇宮,身著她表姐的嫁妝,而且還瞞騙卡瓦尼亞王儲,使他誤認她是一個顯要人物呢?
「如果他一開始就知道她並非什麼顯要人物的話,」她沮喪地想:「也許他就不會向我求婚了,即使那只是名義上的婚姻。」
他雖然一再對她聲明,俗約的婚禮在戰爭結束後馬上即刻取消,但他卻沒預料到,他們會在大教堂依照他所信仰的宗教儀式舉行婚禮。
「我該怎麼辦呢?」秀拉自問。
她瞭解,保持緘默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阿里西斯早晚一定會發現她的真象的。她相信,即使沒有人向他透露她的實情,萬一她舅舅聽說了他們結婚的消息,他一定也會盡可能地把事情弄得非常不愉快。
「他一定會宣佈和我脫離親戚關係!」她想到這兒,不禁打了個冷顫。
然後,她告訴自己說,如果找不到別的理由的話,阿里西斯一定會以這個理由作為解除他們婚約的借口。
「你必須快點穿衣了,夫人!」瑪嘉瑞說,她的聲音打斷了秀拉的思緒。
她發現,她已經站在衣櫃前呆望著凱瑟琳的美衣雲裳好久了,可是她卻視而不見,一心想著她那個難題。
「你覺得哪一件最適合,瑪嘉瑞?」秀拉問。
「夫人,昨天你穿白色的那件看起來像位聖者,」瑪嘉瑞說:「今晚,我認為你應該像個柔情的妻子。」
秀拉沒說什麼,於是瑪嘉瑞從衣櫃裡取出一件淡粉紅色的薄紗長禮服。
當她穿上時,秀拉發現它與她的秀髮和白皙的膚色實在太相配了。使她像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事實上,在她的拖地長裙上以及胸前也綴飾了一束束的玫瑰,而且在她裸露的臂膀上還圍著一層層浪花似的薄紗。
秀拉因為心事重重,所以當瑪嘉瑞幫她梳理頭髮時,她幾乎沒心情看鏡子。瑪嘉瑞在她後面的頭髮波浪上繫了一個小束半開的玫瑰。
她剛剛打點好,就聽見敲門聲。
瑪嘉瑞急忙去應門,回來時卻以失望的口氣說:「將軍來向你請安,夫人,但是因為太忙了,今晚無法邀你與他共餐。他已經派人替你送來了晚餐。」
「果然不出我所料,」秀拉告訴自己:「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瑪嘉瑞繼續說:「不過,將軍說,夫人,他晚一點會來看你!」
「我知道了。」秀拉說。
她的聲音非常平淡,而且她眼裡洋溢著的興奮也消失了。
戰爭結束了,她的身份也將跟著被廢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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