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外國文學>>蓋瑞·金德>>尋找黃金船

雲台書屋

第二節 「中美洲」號 1857年9月12日,星期六,黃昏

  賀登私下與湯姆士討論,兩人都認為「中美洲」號必沉無疑。賀登反覆申明只要船上還有人,他絕不會先行離船。他們對此事秘而不宣,鼓勵所有人繼續努力;賀登甚至告訴一位旅客,他有「強烈」的信心,「中美洲」號必能撐到隔天日出,屆時「海事號」可以救走所有人員,「他們答應一定會停在『中美洲』號附近。」兩艘船隻的微弱燈光還在遠處閃爍。
  賀登回到房間,不久之後,穿著全套制服走進舵輪室。他左手抓緊欄杆,姿態莊嚴,神情肅穆,內心似乎完全平靜。
  「艾爾多拉多號」抵達「中美洲」號下風位置時,已是薄暮冥冥了。賀登命令二副詹姆士發炮求救,而且每半小時發射一次。他命令詹姆士尾隨在側,告訴他兩人將在最後離船。第一發炮彈射出之時,水手長布拉克的救生艇正好回到船頭的右舷部位。
  舀水的工作仍然進行不輟,但婦孺都已平安離去,工作情形難免稍微散漫。船艙的進水聲明顯可聞,也可以感覺得到船身傾斜得厲害,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停止了工作,尋找救生衣或船隻碎片。大家都因飢餓和缺乏睡眠而衰弱不堪,因為辛勞工作而疲憊難支,因為上天不仁而心灰意冷。有些人連救生衣或木片都懶得找就直接進入艙房,等待命運的最後一擊。
  旅客經過多年的辛勞,都帶有些許黃金。他們沿途細心保管,不敢讓黃金離開視線;如今棄之固然可惜,隨身攜帶更如癡人說夢。其中一人打開價值2 萬美元的金沙,灑在甲板上,棄如塵土。其他的旅客打開金袋,把金幣亂丟,結果甲板上到處是黃金,任人踐踏。三、四百人站在甲板上癡等;其他人留在艙房或下面的通道。夜色籠罩了船身,「中美洲」號下沉得厲害,每個浪花都打上甲板。船身周圍都是白色浪花,浪花破裂發出刺耳的聲音。船身木板的碎裂聲也陣陣傳來。
  一位旅客說:「全船的混亂情形實在無法形容。虔誠的人忙著禱告;狂怒的人大聲咒罵;膽小的人呻吟尖叫,各種聲浪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有些旅客為了爭奪一片木頭,差點大打出手。」
  湯姆士拔下一片4英尺長、6英吋寬的木板,走到船尾。他準備在船隻沉沒時,盡可能地跳離「中美洲」號。據他估計,當時在船尾甲板等候的人,約有兩、三百個。
  賀登船長站在舵輪室邊的甲板上,身邊站的是大副。二副詹姆士和安素·伊士登。當海水淹到甲板時,詹姆士為賀登船長取來一件救生衣,然後放出更多火炮。那些火炮一部分就在甲板上被水淹熄, 一部分向上射出也只及煙囪的一半高度。7點50分,賀登和詹姆士爬到舵輪室上方的甲板上,朝下發射了三次火炮,通知「艾爾多拉多號」和「海事號」,「中美洲」號正在迅速下沉。
  安素既沒有救生衣,也沒有木板,他的友人羅伯·布朗取得兩件上等的救生衣,一件已經送人,但羅伯堅持要安素穿上第二件。當安素扣好扣子時,賀登船長向他要了手上的雪茄,準備點燃最後一支火炮。就在此時,一陣大浪打來,船身破裂,劇烈前傾。二副詹姆士轉頭一看,周圍海中都是載浮載沉的旅客。他們都是急忙跳海的,以求遠離船身。絕大多數旅客仍留在船上。
  這時又是一陣巨浪打來,船身整個後仰。一位礦工大叫:「天啊!我們死定了!」電光石火之間,第三陣巨浪沖來,船身整個破碎,衝撞不已,甲板上的一切,包括賀登船長在內,全部被沖刷一光。二副詹姆士先被拋擲到空中,然後被大浪沖回船身中部的右舷旁邊。
  船尾沉入大浪之中,曲線優美的船首指向黑暗的天空;雖是垂死掙扎,卻也傲然不屈,似乎不肯沉入水中。在幾百人的高叫聲中,「中美洲」號開始打旋,周圍的水流越轉越快,急速的漩渦把旅客吸人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他們互相衝撞,救生衣被激流吸走掉落;壓力擠出肺中的空氣,海水灌進鼻子、嘴巴,身體扭曲。黑暗中,船身在他們的周圍繼續爆裂,碎片陷在漩渦之中,或是纏住索具,迅速盤旋,撞擊著旅客。海水開始衝進他們的嘴巴、衝進肺部,臨死前的回光縈繞腦中,然後隨著這艘優雅的大船沉入海底。在船殼沉入幾千英尺的海底之前,他們早已魂歸離恨天了。
  有些旅客又被巨浪沖上水面,他們呼吸困難,艱苦萬分地做著垂死前的掙扎。風高浪急,海水冰冷,這時又從海底噴出破船的樑柱、艙口蓋、門窗、蓋板、木塊等碎片。這些物件衝上空中,摔落下來,打傷、打昏、打死了不少旅客。他們才剛剛逃過漩渦一劫,卻仍逃不出死神的魔掌。海上佈滿了屍體:頭部向前,四肢下垂,頭髮蓬亂像是海草。一位旅客說:「浮出水面時,景象恐怖之至。有的罹難者還緊緊抓著木板。屍體分散漂浮在一大片的海面,看起來像是在水中載浮載沉的軟木塞。那種感覺真不是任何言語所能形容的。」
  那些被吸進漩渦的人,原本抓在手中的木板都因為衝擊而脫手;他們浮上來之後努力尋覓,設法抓住任何漂流的物件,但很快就被旁人搶走。有的人手腳都斷了,還是極力掙扎。一些較大的木板,因為大家爭相擠上,很快就沉沒了。不會游泳的人拉住會游的人不放,結果同歸於盡。
  數百位旅客隨著海浪浮沉,尖銳的呼救聲穿透風聲,此起彼落,最後變成哀嚎。但是呼救聲和哀嚎很快就逐漸沉寂,在海浪的沖激之下,他們四散分開,掙扎也逐漸停止。
  湯姆士說:「前後才10分鐘,300條人命就被大海吞噬,永沉海底。」
  孟勒夫被漩渦吸走,連救生衣都被沖掉了。當他浮上來,並擺脫旁人的拉扯時,遇到一個朋友給他一件多餘的救生衣。他們兩人緊緊抓住一些碎片,唯恐碎片再被海浪沖走;可是他們還是被海浪沖開。孟勒夫寫道:「我隨著無情的海浪漂流,海天茫茫,不知身在何處。大浪排空而來,撞得我幾乎喪命。有時陷入浪谷,只好閉著氣,停止呼吸,等著再浮上來。這真是希望渺茫的求生掙扎。沒有月亮和星星,天空一片漆黑。茫茫大海中,不時傳來孤單的叫聲和絕望的哀嚎。身陷絕境,希望無所寄托。我隨時準備閉氣度過大浪,以免嗆死。」
  載浮載沉的旅客,分佈範圍超過一海里,原先還寄希望於「海事號」的救生艇,這時顯然已成畫餅。船隻沉沒一小時之後,有人看到下風面的微弱燈光,那是「艾爾多拉多號」。位居下風面的船隻,不可能幫上什麼忙;不久之後,它的燈光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他們繼續搜索黑暗中的迎風海面,如果有什麼救援的話,只可能來自這個方向。
  偶爾風吹雲散,可以瞥見天空的星星,表示4 天的狂風暴雨總算接近尾聲。這個情況鼓舞了一些人的求生意志和希望:如果支持到天亮,明天可能是風和日麗的一天。
  除了努力掙扎避免下沉以外,他們還互相鼓勵安慰。比利·博區受了傷,和幾個人擠在一片窗戶之上。「為了鼓舞大家,他模仿海怪,說一些有趣幽默的故事。他的傷口流血,遭受海浪的凌虐,卻表現出地地道道的哲學家氣質,激發旁人的勇氣。」
  時間過得很慢,旅客一個接著一個無聲無息地停止掙扎,沉入海底。多日來累積的疲憊,浮沉於冰冷的水中,再加上海浪的衝擊,搾盡了他們的最後一點活力。他們的手指發軟,無力地張開,手臂下垂,昏迷不省人事,然後死亡。大海逐一攫走他們的生命,同伴們只能無助地旁觀,然後他們自己也難逃一死。
  「中美洲」號沉沒前的最後一刻,安素和賀登船長都站在最上層的甲板上。那時羅伯給安素一件救生衣,剛剛扣好鈕扣,第一陣大浪猛衝而至,大副的強壯手臂抓住他的脖子,兩人一起被漩渦吸入一片黑暗之中。他掙脫大副的糾纏,又被擠出水面,置身於幾百個掙扎的旅客之中。碎片就像飛彈不停地從水中射出,他迅速抓住一片木板。
  遭受海浪沖擊之時,安素看到下風處「海事號」的燈光,上面有他的愛妻。在漆黑的海面上,他時而大叫,時而聽到遙遠微弱的回答。他似乎陷入精神狂亂的狀態,又好像自知陷入這種狀態。
  漂流了大概3 個小時之後,威廉·艾迪忍受不了可怕的孤單,他寧可回到沉船前的時刻,至少還可以感受到甲板正逐漸沉入水中。他大喊:「哈羅!哈羅!」
  不遠處的黑暗中,有人回答:「喂!喂!」
  「你是誰?」
  「加州松谷的傑克·路易士。」
  艾迪也回報了自己的姓名和籍貫。路易士突然問他:「你晚上準備住哪裡?」
  「五星級的大飯店啊!老兄。」之後一切歸於沉寂,對方沒再回答,艾迪再也沒見到這個人。
  哈維醫師獨自飄流了5 個多小時。午夜過後,有人漂到身旁,伸手拉住他的門板。哈維頗為躊躇,唯恐門板承受不了。那個人自稱是詹姆士·費茲,他說如果淹死,紐約的嬌妻幼子將會孤苦伶什。哈維認出他原來就是船上的二副。「我叫詹姆士放掉他的椅子,上來與我同坐門板。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同舟共濟,同生共死。」
  「海事號」的貨艙中,盛裝糖蜜的木桶破裂,糖蜜流出,氣味難聞。31位女士和26個小孩擠在8 英尺見方的小艙房中。大家的衣服都已濕透,婦女們只好用床單裹住小孩,把救生衣當作枕頭。她們自己則盡量換上找得到的水手服裝。
  大浪還是不時地衝擊船頭,海水流過甲板,濺入艙房。有些婦女徹夜癡心苦候。多數孩童也只是短暫地打一下盹。
  獲救的41位男人擠在裝載砂糖和焦油的後艙;艙內空間狹隘,呼吸困難。大部分男人爬上舷側水櫃,以多餘的帆布當床。雖然濕冷淒慘,但保住老命,總算大幸。
  愛德琳和另一名婦女不肯離開甲板。船長命人在甲板上鋪了帆布,讓她們躺臥,再以帆布當被。愛德琳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是垂死者的掙扎景象,以及他們絕望的呼喊聲。「我不停地自責,」後來她這麼寫道,「為什麼不留下來和安素同生共死?」
  柏特船長一有空就過來安慰她。愛德琳說:「帕特船長的仁慈,我永生難忘……他真是睿智、仁慈、善良。他為我們費盡心血,對我尤其仁慈……他敘述了許多海難獲救的故事,總以『我覺得船隻一進港,你就會和丈夫相逢』來安慰我。」
  深夜時,海浪仍大,但風勢稍弱,柏特船長用盡方法把船朝北開向「中美洲」號沉沒的地點,然而索具受損嚴重,無法頂風航行。柏特船長只有寄望於海浪了,他希望海浪送來落水的人的速度快過漂移他的船。可是海上空無一物,沒有在水中掙扎的人影,沒有船隻殘骸,只有遠處「艾爾多拉多號」的燈光。
  黎明的曙光顯示天氣稍微轉晴;波浪仍然洶湧不已,但力道減弱。「海事號」蹣跚前進,獲救的人以餅乾當早餐,大家共用5 個杯子輪流喝咖啡。柏特船長升起更多船帆,繼續在估計沉船的地點搜尋。經過幾個小時的努力,他們沒有發現雍容優雅的「中美洲」號所留下的任何痕跡,也沒有任何生還者的跡象。遠到天邊的地平線之間,只見海天一色,除了「海事號」,什麼也沒有。下午2 點,柏特船長認為已盡人事,加上船上的100 名乘客缺水缺糧,所以下令開船,朝諾福克港前進。
  ------------------
  亦凡圖書館掃校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