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還是雛妓時就替她贖身的那個人死後,她剛回到港市,就馬上發生了這樣的事。駒
子說,打開始到如今,她就討厭那個人,同他總是有隔閡。
「能維持五年,總算是不錯了。」
「曾經有兩次都快要分手哩。一次是在這裡當藝妓,一次是從師傅家搬到現在這個家的
時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實在太薄弱了。」
她說,那人是住在港市。因為把她安頓在那裡不太方便,趁師傅來這個村子時就順便將
他帶來的。人倒很親切,可她從來未曾想過把自己許配給他,這事太可悲了。由於年齡相差
很大,他只是偶爾來一趟。
「怎樣才能斷絕關係呢?我常常想,乾脆做些越軌的事算了。真的這樣想過啊!」
「越軌多不好啊。」
「越軌的事我做不來,還是天生做不來啊。我是很愛惜自己的身子的。要是我願意,可
以把四年期限縮成兩年,可我不想勉強去做,還是身子要緊。勉強做了,也許會賺到許多
錢。期限嘛,不讓主家吃虧就行。每月本錢多少,利息多少,稅金多少,加上伙食費,一算
就明白了。夠花就行,不勉強去做。碰上麻煩的宴會,厭煩死了,我就趕緊回來。要不是熟
客點名叫,太晚了,客棧也不給我來電話。自己要是大手大腳,就成無底洞了。賺到夠開
銷,那就可以了。本錢我已經還了一半以上。還不到一年吶。不過,零用錢什麼的,每月也
要花三十元。」
她說每月能賺一百元就夠開支。上月賺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十元。駒子赴宴九
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此對主家來說,雖吃點虧,但很快就
會賺回來的。在這個溫泉浴場裡,沒有一個人因增加債務而延長期限的。
第二天早晨,駒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夢見去打掃插花師傅的那間房子,就醒過來了。」
搬到窗邊的梳妝台,鏡裡映現出披上紅葉的重山疊巒。鏡中的秋陽,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駒子替換的衣裳拿來了。
「駒姐。」
隔扇後面傳來了呼喊聲,卻不是葉子那清徹的近乎悲慼的聲音。
「那位姑娘怎麼樣啦?」
駒子倏地瞧了島村一眼:
「她經常上墳去。你瞧,滑雪場底下有塊蕎麥地吧,開著白花的。它的左邊不是有個墳
墓嗎?」
駒子回去之後,島村也到村裡去散步。
在屋簷下,一個女孩子穿著全新的紅色法蘭絨雪褲在白牆邊拍球。確實是一派秋天的景
象。
有許多古色古香的建築物,給人的印象彷彿是封建諸侯出巡的年代修建的。屋簷很深。
二樓的紙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細長條。簷前垂掛著一張芭茅編的簾子。
土坡上圍著一道狗尾草的籬笆。狗尾草綻滿了淡黃色的花朵。細長的葉子一株株地伸展
開來,形似噴泉,實在太美了。
葉子在路旁向陽的地方鋪上了草蓆子在打紅小豆。
紅小豆輝光點點地從干豆秸裡蹦了出來。
葉子頭上包著毛巾,大概沒看見島村吧。她叉開穿著雪褲的雙腿,一邊打紅小豆,一邊
唱歌,歌聲清徹得近乎悲慼,馬上就能引起回聲似的。
蝶兒、蜻蜓,還有蟋蟀,
在山上鳴叫啁啾,
金琵琶、金鐘兒,還有紡織娘。
還有這樣一首民歌:晚風吹拂,大烏鴉啊,驀地飛離了杉林。但從這個窗口俯視下去,
只見杉林前面今天也仍然飄流著一群蜻蜓。黃昏快降臨了,它們匆匆地加快了飄流的速度。
島村出發之前,在車站小賣部裡找到了一本新版的這一帶的登山指南,把它買了下來,
漫不經心地閱讀著。上面寫道:從這房間遠眺縣界的群山,共中的一座山頂上有一條穿過美
麗池沼的小徑。在這附近的沼地上,各種高山植物的花朵在爭艷鬥麗。若在夏天,紅蜻蜓漫
天飄舞,有時停落在人們的帽子上、手上,有時甚至停落在眼鏡框上,那股自在勁兒同受盡
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淵之別。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麼東西追逐著,又像急於搶在夜色降臨之前不讓杉林的
幽黑抹去它的身影。
在夕暉晚照下,這座山清晰地現出了山巔上楓葉爭紅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據說從高處摔下來,就會粉身碎骨。可是,熊什麼的,從更高的
岩石山上摔下來,一點也不會受傷。」
島村想起了今早駒子講過的這句話。當時她一邊指著那邊的山,一邊說岩石場又有人遇
難了。
人如果有一層像熊一樣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樣了。然而,人都是喜歡
自己那身嬌柔潤滑的皮膚。島村一邊沉思,一邊眺望著沐浴在夕陽下的山巒,不禁有點感
傷,戀慕起人的肌膚來。
「蝶兒、蜻蜓,還有蟋蟀……」不知是哪個藝妓,在提早吃飯的時間裡,彈起拙劣的三
絃琴,唱起這首歌來。
登山指南書上僅僅簡單地記載著登山的路線、日程、客棧、費用等項目,反而使空想自
由馳騁了。島村頭一次認識駒子,是從積滿殘雪、抽出嫩芽的山上,走到這個溫泉村來的時
候。現在又逢秋天登山季節,在這裡遠望著留下自己足跡的山巒,心兒不由得被整個山色所
吸引。
他游手好閒,無所事事,不辭勞苦地登上山來,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典型的徒勞。正因為
如此,這裡邊還有一種虛幻的魅力。
儘管遠離了駒子,島村還不時惦念著她,可一旦來到她身邊,也許是完全放下了心,或
是與她的肉體過分親近的緣故,總是覺得對肌膚的依戀和對山巒的憧憬這種相思之情,如同
一個夢境。這大概也是由於昨晚駒子在這裡過夜剛剛回去的緣故吧。但是,在寂靜中獨自呆
坐,只好期待著駒子會不邀自來,此外別無他法。聽著徒步旅行的女學生天真活潑的嬉戲打
鬧聲,島村不知不覺間感到昏昏欲睡,於是便早早入眠了。
過不多久,好像就要下陣雨的樣子。
第二天早晨醒來,發現駒子已經端坐在桌前讀書。她身穿普通的綢子短和服。
「醒來了?」她靜靜地說罷,瞧了瞧島村。
「怎麼啦?」
「睡醒了?」
島村猜想:她是在自己睡著之後才到這裡過夜的吧?他掃視了一眼自己的睡鋪,拿起枕
邊的手錶一看,這才六點半鐘。
「真早啊。」
「可是,女傭已經來添過火了。」
鐵壺冒出水蒸氣,活像一幅晨景。
「起床吧!」
駒子站起來坐到他的枕邊。那舉止非常像一個家庭主婦。
島村伸了伸懶腰,就便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一邊撫弄著小手指頭上彈琴磨出的繭子,
一邊說:
「困著呢,天剛發亮嘛。」
「一個人,可曾睡好?」
「嗯。」
「你還是沒有把鬍子留起來。」
「對了,對了。上次分手時你說過讓我蓄鬍子。」
「反正你會忘記的,算了。你總是剃得乾乾淨淨,留下一片青痕。」
「你平時卸下白粉,不也是像剛刮過臉一樣嗎!」
「臉頰又胖了吧?臉色蒼白,沒有鬍子,睡著的時候,臉兒滾圓,真有點怪哩。」
「顯得很柔和,不是很好嗎?」
「靠不住啊。」
「討厭,這麼說,你一直盯著我?」
「嗯!」駒子微笑地點了點頭,突然又像著了火似地放聲大笑起來,不知不覺地連握住
他的手指的手也更加使勁了。
「我躲在壁櫥裡了。女傭完全沒有發覺。」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躲進去的?」
「不是剛才嗎,女傭來添火的時候嘛。」她想起來又笑個不停。臉刷地紅到耳朵根,好
像要掩飾過去似地拿起被頭一邊扇一邊說:「起床吧。叫你起床嘛!」
「太冷了。」島村抱著被子說,「客棧的人都起來了嗎?」
「不曉得,我從後面上來的。」
「從後面?」
「從松林那邊爬上來的啊。」
「那邊有路嗎?」
「沒有像樣的路,但是近呀。」
島村驚訝地望了望駒子。
「誰也不曉得我來。廚房裡雖有人聲,可大門還沒打開呀。」
「你又起得那麼早。」
「昨晚睡不著。」
「你曉得下過一場陣雨嗎?」
「是嗎?怪不得那邊的山白竹都打濕了,原來下了陣雨。我回去了,你再睡一覺吧,請
休息吧。」
「我該起來了。」島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從被窩裡爬出來,走到窗邊,俯視她所
說的登上來的地方,只見茂密的灌木叢盡頭,展現一片繁衍生息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連
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裡種滿了蘿蔔、甘薯、蔥、芋頭等,雖是一般蔬菜,但灑上了
朝陽,葉子呈現出五光十色,給人一種初見的新鮮之感。
掌櫃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裡的紅鯉魚投擲餌食。
「看樣子天氣冷了,不大吃食了。」掌櫃對島村說過以後,久久地凝望著那些浮在水面
的捏碎了的干蠶蛹。
駒子坐在那兒,顯得非常嫻雅,她對從浴池出來的島村說:
「在這樣清靜的地方做針線活兒多好啊。」
房間剛剛打掃過,秋天的朝陽一直照射到有點發舊的鋪席上。
「你也會做針線活兒?」
「問得多失禮啊。姐妹中我最辛苦了。回想起來,我長大成人時,正好家境困難。」她
自言自語地說過之後,又突然提高嗓門:「如果女傭帶著驚異的神色問我:『駒姐,你什麼
時候來的?』我總不能三番五次地躲在壁櫥裡呀。真不好辦啊。我要回去了。實在太忙呀。
睡不著,我想洗個頭。早晨不洗,要等頭髮干了才能去梳頭師那兒,就趕不上午宴的時間
了。雖然這兒也有宴會,但到了晚上才派人來告訴我,我已經答應別人了,不能來了。今兒
是星期六,特別忙,不能來玩了。」駒子雖然這麼說,但卻沒有站起來要走的意思。
她決定不洗頭了。她把島村邀到了後院。廊下的過道上擺著駒子的濕木屐和布襪子,她
剛才大概就是從那兒偷偷地溜進來的吧。
看樣子無法通過她剛才扒拉開草叢登上來的那片山白竹了,所以只好沿著大田邊向有水
流聲的方向走下去。河岸陡削,形成了一道懸崖絕壁。從栗樹上傳來了孩子的聲音。有幾顆
毛栗落在他們腳底下的草叢裡。駒子用木屐踩碎外殼,把栗子剝出來。都是些小栗子。
對岸陡削的半山腰上開滿了芭茅的花穗,搖曳起來,泛起耀眼的銀白色。雖說白得刺
眼,可它卻又像是在秋空中翱翔的一種變幻無常的透明東西。
「到那邊去看看嗎?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墳墓呢。」
駒子陡地蹺腳站起來,直勾勾地盯住島村,冷不防地將一把栗子朝他的臉上扔去:
「你盡把我當傻瓜來作弄!」
島村來不及躲閃,栗子咚咚地打在他的額頭上,痛極了。
「這座墳同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去看呢?」
「為什麼這樣認真呢。」
「對我來說,那著實是一件正經事。不像你那樣玩世不恭。」
「誰玩世不恭啦?」他有氣無力地嘟噥了一句。
「那麼,你為什麼要說是我的未婚夫呢?以前不是跟你講得很清楚了嗎?不是未婚夫
嘛,你忘記了?」
島村並沒有忘記。
「師傅嘛,也許曾考慮過讓少爺和我結婚。可也是心裡想想而已,嘴裡從來也沒有提
過。師傅這種心思,少爺和我都有點意識到了。然而,我們兩人並沒有別的什麼。從來都是
各自生活的。我被賣到東京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給我送行。」他記得駒子曾這樣說過。
那個男人病危了,而她卻到島村那裡過夜。她還彷彿要委身於他似地說:「我愛怎樣就
怎樣,一個快死的人怎能禁得住我呢?」
正好在駒子送島村到車站的時候,葉子趕來告訴她:病人不行了,要接她回去。儘管如
此,駒子堅決不肯回去。因此,好像臨終也沒有見一面。由於曾經發生過這種事,島村越發
記住那個叫行男的男人了。
駒子總是避而不談行男的事。即使不是未婚夫妻,但為了給他賺一筆療養費,不惜在這
裡當藝妓,那無疑也是一件「認真嚴肅的事情」吧。
島村雖然挨了一把栗子,可也沒有生氣的樣子。駒子頓時覺得有點奇怪,一下子軟癱癱
地靠在島村身上:
「嗯。你真是個老實人。你好像有什麼傷心事?」
「孩子們在樹上要看見咱們的。」
「東京人真複雜,實在難捉摸啊。周圍吵吵鬧鬧的,心不在焉吧?」
「什麼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連對生命也心不在焉了?上墳去吧。」
「唔。」
「你瞧,你壓根兒就不想上什麼墳。」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罷了。」
「我一次也沒有來過,是有點拘束哩。說真的,一次也沒有來過。現在師傅也一起埋葬
在這裡,我想起來,真對不起師傅。事到如今,更不想上墳了。這種事真叫人掃興啊。」
「你這個人才真是複雜呢。」
「為什麼?既然同活著的人無法把事情說清楚,至少對死去的人也要說明白啊。」
穿過寂靜得幾乎連冰水滴落的聲音都能聽見似的松林,沿著鐵路走過滑雪場下方,就有
墳地了。在田埂稍高的一個角落裡,只立著十來座舊石碑和地藏菩薩。每座墳都顯得十分寒
磣,光禿禿的,沒有鮮花。
然而,地藏菩薩後面那低矮的樹蔭裡,突然現出了葉子的上半身。剎那間,她像戴著一
副假面具似的滿臉嚴肅的神色,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對這邊□了一眼。島村冷不防地向她行
了一個禮,就在原地站住了。
「葉子,你早啊。我去找梳頭師……」駒子說了半句,突然吹來一陣旋風,像要把他們
刮跑似的,她和島村都縮成一團。
一列貨車轟隆隆地從他們旁邊擦身而過。
「姐姐!」喊聲穿過隆隆的巨響傳了過來。一個少年從黑色貨車的車門揮動著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葉子喊道。
這是大雪天在信號所前呼喊站長的那種聲音。像是向遠方不易聽見的船上的人們呼喊似
的,話音優美得近乎悲慼。貨車通過之後,就像摘下了遮眼布,可以清楚地看到鐵路那邊的
蕎麥花,掛滿在紅色的莖上,顯得格外幽靜。意外地遇見葉子,以至兩人幾乎沒有留意火車
奔馳而來,這一下子彷彿什麼都給這列貨車刮跑了。
爾後,葉子的聲音似乎比車輪聲留下了更長的餘韻。這是蕩漾著純潔愛情的回聲。
葉子目送著火車遠去。
「我弟弟乘這趟車,我真想到車站去看看。」
「可是,火車不會在站上等你的呀。」駒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給行男上墳呢。」
葉子點點頭,猶疑了一會兒,在墳前蹲下,雙手合十膜拜起來。
駒子依然呆立在那裡。
島村把視線移開,看了看地藏菩薩。地藏菩薩有三面長臉,除了放在胸前合十的雙手以
外,左右還各有兩隻手。
「我要梳頭去啦。」駒子對葉子說罷,就沿著田埂,向村子那邊走去。
從一株樹幹到另一株樹幹,拴上好幾層竹子和木棒,像曬竿一樣,把稻子掛在上面晾
干,看起來彷彿立著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風。當地土話把它叫做「哈蒂」。——島村他們經過
的路旁,老鄉也做了這種「哈蒂」。
姑娘輕輕地扭動了一下穿著雪褲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拋了上去,高高攀在晾曬架上的男
子,靈巧地接住,連捋帶理地把它分開,掛在曬竿上,專心地重複著熟練而麻利的動作。
駒子好像估量貴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幾下:「多好的稻
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暢哩。同去年大不相同啊!」說著,她瞇縫著眼睛,好像在欣賞
稻子,頓有感觸。在她的頭頂上空,低低地飛過一群散亂的麻雀。
路旁的牆上貼著一張舊招貼,上面寫著:「插秧工的工資合同規定,日薪九角,包伙。
女工打六折。」
葉子的屋前也有這種「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窪下去的大田裡,高高的「哈
蒂」拴在院子左邊沿著鄰居的白牆種著的一排柿子樹上。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
樹上的「哈蒂」成直角處,也拴有「哈蒂」,在它的一頭開了一個入口,可以從這些稻穗底
下鑽進去。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蓆蓋起來的草棚子。在這塊大田裡,枯萎了的西番蓮
和薔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著繁茂的葉子。養著紅鯉的荷池在「哈蒂」那頭,已經看不見
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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