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章裡,奧立弗和朋友們的歡樂遇到了一次意
外挫折。
春天飄然逝去,夏天來臨了。如果說村子當初一度很漂亮的話,那麼現在則充
分展示了它的風采與繁盛。早幾個月裡顯得畏畏縮縮,赤身露體的高大樹木現在進
發出充沛的活力,張開綠色的手臂,遮蓋住乾渴的土地,把一處處無遮無掩的地點
變成無可挑剔的幽靜去處。在濃密舒適的樹陰下,人們可以看到,陽光沐浴下的廣
闊空間向遠方伸展開去。大地披上了翠綠色的罩衣,散發著醇厚的芳香。這是一年
中的全盛時期,萬物欣欣向榮,一派歡快氣象。
小別墅裡的恬靜生活依然如故,別墅裡的人照常過得愉快而安寧。奧立弗早已
長得身強體壯。但不管是健康還是疾病,都沒有改變他對身邊的人的深厚感情,但
也有許多人就不是這樣了。他依然是當初那個被苦難搾乾精力,處處要人照料的小
不點兒,那個依頭順腦、滿心感激的孩子。
一個皎好的夜晚,他們散步時比平素多走了一程,白天特別熱,人夜皓月當空,
不時有一陣異常涼爽的微風掠過。露絲開始也興致勃勃,她們一邊走,一邊有說有
笑地聊著,遠遠走出了平時的範圍。梅萊太太覺得有點累了,她們才慢悠悠地回到
家裡。露絲和往常一樣,扔下輕便的軟帽,坐到鋼琴前邊。她茫然若失地彈了幾分
鐘,手指急促地從琴鍵上滑過,隨後她開始彈奏一支低沉而又凝重的曲子。就在她
彈琴的時候,大家聽到了一種聲音,她好像在哭泣。
「露絲,我親愛的。」老太太說道。
露絲沒有回答,只是彈得略略快了一點,似乎這句話把她從痛苦的思考中喚醒
了。
「露絲,我的妞妞。」梅萊太太慌亂地站起來,俯下身去,喊道。「怎麼回事?
哭啦。我親愛的孩子,是什麼事情讓你傷心?」
「沒什麼,姑媽。沒什麼,」少女回答,「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出來。
可我覺得——」
「該不是病了,妞妞?」梅萊太太插了一句。
「不,不。噢,我沒病。」露絲打了個寒顫,似乎說話時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意
流遍全身。「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把窗戶關上吧。」
奧立弗趕緊上前,關上窗戶。小姐很想恢復以往那種興致,換了一支比較輕鬆
的曲子,但她的指頭軟弱無力地在琴鍵上停下來。她雙手摀住臉,癱倒在沙發上,
抑制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孩子,」老太太摟住她的肩膀,說道,「我以前從沒見過你像這樣。」
「能不驚動你,我也不想驚動你,」露絲回答,「我拚命忍住,可實在忍不住
了。我恐怕真的病了,姑媽。」
她確實病了,蠟燭拿過來以後,他們發現,就在回到家裡這一段極短的時間裡,
她的臉色變得像大理石一樣蒼白。美麗的容顏絲毫沒有改變,但表情變了。文靜的
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見的焦急、疲憊的神色。過了一分鐘,臉上騰起一片紅暈,溫
柔的藍眼睛裡閃出狂亂的光芒。紅暈又消失了,如同浮雲掠過的影子,她再度顯出
死一般的蒼白。
奧立弗眼巴巴看著老太太,不禁黨察到她叫這些症狀嚇壞了,他自己其實也一
樣。可一看老太太裝出不當一回事的樣子,他也盡力那樣做,果然有些作用。露絲
在她姑媽勸說下進去休息了,她的精神略有好轉,甚至氣色也好一些了,還保證說,
她明天早上起來肯定就沒事了。
「沒事吧?」梅萊太太回來了,奧立弗說道,「今天晚上她臉色不好,可——」
老太太示意他別再說了,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裡坐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末了,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相信不會,奧立弗。多少年來我跟她一塊兒過得非常幸福——也許太幸福
了。沒準該是我遇上某種不幸的時候了。但我希望不是這樣。」
「什麼?」奧立弗問。
「失去這個好姑娘的沉重打擊,」老太太說道,「很久以來她就是我的安慰與
幸福。」
「哦!上帝不會答應的!」奧立弗驚慌地叫了起來。
「求主保佑吧,我的孩子。」老太太絞扭著雙手說。
「肯定不會有那麼嚇人的事情吧?」奧立弗說道,「兩個小時以前,她還好好
的呢。」
「她現在病得很厲害,」梅萊太太回答,「還會更糟糕的,我相信。我可親可
愛的露絲。噢,沒有她我可怎麼辦啊!」
巨大的悲痛壓倒了她,奧立弗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好言相勸,苦苦哀求,
看在親愛的小姐本人的分上,她應該鎮定一些。
「想一想吧,夫人,」奧立弗說話時,淚水逕自湧進了他的眼睛。「噢!你想
想,她那麼年輕,心那麼好,又給身邊所有的人帶來那麼多的歡樂和安慰。我保證
——是的——確確實實的——為了你,你的心也那麼好,為了她自個兒,為了所有
從她那裡得到幸福的人,她不會死的。上帝決不會讓她那麼年輕就死的。」
「小點聲。」梅萊太太把一隻手放在奧立弗頭上,說道。「你想得太天真了,
可憐的孩子。不管怎麼說吧,你教我懂得了自己的職責。我一下子給忘了,奧立弗,
可我相信我會得到寬恕的,我老了,見到的病痛、死亡夠多的了,我知道,與我們
心愛的人分別是多麼痛苦。我見過的事多了,最年輕、最善良的人也不一定總是能
夠從那些愛他們的人那裡得到寬恕,但這一點可以在我們悲哀時帶來安慰,上天是
公正的。這樣的事情印象深刻啊,提醒我們知道,有一個世界比這個要光明一些,
並已到那裡去也用不了多少時間。上帝自有安排。我愛她,反正上帝知道我愛她有
多深。」
梅萊太大傾吐著這些話語,奧立弗驚奇地看到,梅萊太太似乎一咬牙將悲傷壓
了下去,說話間她挺起了腰板,變得沉著而堅定。接下來,他越發感到詫異,這種
堅定始終不變,儘管照料病人的擔子都落在她肩上,梅萊太太卻始終有條不紊,泰
然自若,履行這些職責的時候一絲不苟,從整個外表上看還挺輕鬆。但他畢竟年紀
還小,不懂得堅強的心靈在危難之時能有多麼堅強。這也難怪他不懂,又有多少堅
強的人瞭解他們自己呢?
一個焦慮不安的夜晚過去了。清晨來臨,梅萊太太的預言完全驗證了。露絲正
處於一種非常危險的熱症初期。
「我們一定得主動才行,奧立弗,不能光是發些個幹事無補的哀歎。」梅萊太
太把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眼睛直視著他的臉,說道。「這封信必須盡快交給羅斯伯
力先生。必須送到集鎮上去,你抄小路穿過田野,走不到四英里,到那兒再派專差
騎馬直接送到傑茨。那個客棧裡的人會把這事辦妥的。我要你去看著他們發出去,
我信得過你。」
奧立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巴不得馬上就走。
「這裡還有一封信,」梅萊太太說著又停下來,沉思了一會。「但究竟是現在
就發出去,還是等我看看露絲的病情再說,我簡直拿不定主意。我不能發出去,除
非真的出現最糟糕的事情。」
「也是送到傑茨去嗎,太太?」奧立弗急在心頭,一邊問,一邊將顫抖著的手
朝那封信伸過去。
「是的。」老太太回答,木然地把信交給了他。奧立弗掃了一眼信封,信是寄
到某某尊貴的勳爵的莊園去的,哈利·梅萊先生收,到底是什麼地方,他也搞不清
楚。
「要送去嗎,太太?」奧立弗急不可待地抬起頭來,問道。
「我想不用了,」梅萊太太把信收了回去。「明天再說。」
梅萊太太說罷,把錢包交給奧立弗,他不再耽擱,鼓起全身的勁頭,以最快速
度出發了。
他飛快地穿過田野,順著小路跑過去,有時穿過田間小道,時而幾乎被兩旁高
高的莊稼遮蓋起來,時而又從一塊空地裡冒出來,幾個農人正在那裡忙著收割、堆
垛。他一次也沒有停留,只是偶爾歇幾秒鐘,喘喘氣,一直跑到鎮裡的小集市,跑
得滿頭大汗,一身塵土。
他停住腳步,四下找尋那家客棧。白色的房子是銀行,紅房子是啤酒作坊,黃
色的是鎮公所,在一個街角上有一所大房子,凡是木頭的部分都漆成綠色,前面有
一塊「喬治」字樣的招牌。這所房子剛一映入他的眼簾,他便奔了過去。
他對一個正在門廊下邊打瞌睡的郵差說明了來意,郵差聽懂了他要辦的事之後,
叫他去向店裡的馬伕打聽,馬伕又要他從頭再說一遍,然後讓他跟老闆說去。老闆
是一位高個子紳士,圍一條藍色圍巾,戴一頂白色的帽子,淺褐色厚呢馬褲配一雙
翻口長統靴,正靠在馬廄門旁邊的卿筒上,用一根銀質牙籤剔牙。
這位紳士慢條斯理地走進櫃台,開始開發票,費了好長時間。錢付了,還要給
馬套上鞍子,郵差也得穿上制服,這足足花了十多分鐘。奧立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
蟻,恨不得自己縱身跳上馬背,向下一站飛馳而去。好容易才萬事齊備,那封信也
遞了過去,他對郵差叮嚀了又叮嚀,求他盡快送到。郵差策馬啟程了,穿過集市上
坑坑窪窪的石子路,兩分鐘後已經馳上了大道。
看到告急情已經發出,沒有白費功夫,奧立弗這才放下心來,懷著多少輕鬆了
一點的心情,匆匆忙忙穿過客棧的院子,正要在大門口轉身,不想卻跟一個身披斗
篷的大高個子撞上了,那人當時正從客棧裡走出來。
「喝!」那人死死盯住奧立弗,猛一後退,嚷道。「這他媽的什麼東西?」
「對不起,先生,」奧立弗說,「我趕著回家,沒看見你走過來。」
「該死的!」那人自言自語地嘟噥道,兩隻又大又黑的眼睛爍爍地瞅著奧立弗。
「誰想得到啊。真該把他碾成灰。他會從石頭棺材裡跳起來擋我的道。」
「很抱歉,」奧立弗叫這個怪人狂亂的神色嚇慌了,結結巴巴地說,「但願我
沒有碰痛你。」
「混賬東西!」那人狂怒不止,從牙縫裡咕噥著,「我要是有膽子說那句話,
只要一個晚上就甩掉你了。你這個天殺的東西,叫黑死病鑽到你心裡去吧,你這個
小混蛋。你在這兒幹什麼?」
那人一邊揮動著拳頭,一邊語無論次地說。他朝奧立弗走過去,像是打算給他
一拳,卻又猛然跌倒在地,渾身痙攣,口吐白沫。
有一瞬間,奧立弗(他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瘋子)只顧呆呆地望著他在地上打
滾,接著便衝進客店找人幫忙去了。他看著那人給架起來,太太平平地進了客店,
這才轉身回家。他鉚足了勁一路飛跑,以彌補耽誤的時間,同時懷著十分驚詫並有
幾分恐懼的心惰,回想起自己剛剛離開的那個人舉動真是怪極了。
不過,這種情況並沒有在他的腦海裡駐留多久,他回來以後,別墅裡有的是事
情佔據他的心,將一切有關自身的考慮統統從記憶中擠了出去。
露絲·梅萊的病情急劇惡化,午夜前她開始說胡話。一個住在當地的醫生時刻
守候著她。醫生初步對病人作了檢查,隨後把梅萊太太引到一邊,宣佈她的病屬於
一種極其危險的類型。「說實在的,」他說道,「她能不能痊癒,只有靠奇跡了。」
當天夜裡,奧立弗有多少次從床上跳起來,躡手躡腳地溜到樓梯口,凝神諦聽
病房裡有沒有發出哪怕是最細微的響聲。有多少次,每當雜亂的腳步聲突然響起,
他不由得擔心,又有什麼令人不敢想像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他嚇得渾身發抖,
額上直冒冷汗。他聲淚俱下,為那位正在深深的墓穴邊緣搖搖欲墜的好姑娘的生命
苦苦祈禱,這種熱情遠遠不是他過去所作的一切能夠比得上的。
哦!這種牽掛,當一個為我們深切愛慕的人的生命在天平上搖擺不定的時候,
我們卻無能為力,這種牽掛是多麼可怕,多麼令人痛苦。哦!撕心裂膽的思緒湧進
心靈,憑藉著它們所喚起的幻象的魔力,心臟劇烈地跳動,呼吸愈發急促——一種
不顧一切的衝動油然而生:做一點什麼事情,減輕這種我們無力緩解的痛苦,縮小
這種我們無力消減的危險。我們痛苦地想到自己是那樣束手無策,我們的心直往下
沉,氣不停地洩,有什麼刑罰拷問能與此相比?有什麼想法或者作法能夠在焦慮達
到登峰造極之時緩解這種痛苦?
早晨到來了。小小的別墅裡一片寂靜。人們低聲耳語,焦灼的面孔不時出現在
門口,女人和孩子噙著淚水走到一邊。整個漫長的白天,以及天黑之後的幾個小時,
奧立弗都在花園裡輕輕地走來走去,每過一會都要抬起頭來,看一眼病人的房間,
他戰戰兢兢地看著黑沉沉的窗口,看他那副樣子,好像死神已經捷足先登。深夜,
羅斯伯力先生到了。「難啊,」好心的大夫一邊說,一邊背過臉去。「那麼年輕,
又那麼可愛。但希望很渺茫。」
又一個早晨到來了。陽光是那樣明媚,彷彿看不到人世間有一點點苦難或者憂
愁。園中枝繁葉茂,百花爭艷,一切都顯得生機盎然,精力充沛,周圍的聲音和景
象無不充滿喜悅——可愛的姑娘卻躺在病床上,急劇地變得衰弱。奧立弗偷偷走進
那片古老的教堂墓地,在一個長滿青草的墳塋上坐下來,無聲地為她哭泣,祈禱。
這一幅畫面是那樣寧靜。優美,陽光明媚的景色中包容著那麼多希望與快樂:
夏天的鳥兒唱出了那麼歡快的樂曲;振翅飛翔的白嘴鴉從頭上一掠而過,是那樣的
自由;萬物是那樣生氣勃勃,興高采烈;孩子抬起陣陣發痛的眼睛,向周圍望去,
心中油然湧起這樣一個念頭,這不是死亡的時節,小東西尚且還那麼歡樂逍遙,露
絲是斷斷不會死的。墳墓喜歡的是寒冷蕭瑟的冬天,不喜歡陽光與花香。他幾乎認
定,壽衣只是用來裹住老朽乾癟的軀體,從來不把年輕嬌嫩的形體拉進它們那可怕
的懷抱。
教堂那邊傳來一聲報喪的鐘聲,粗暴地打斷了這些幼稚的想法。又是一聲!又
是一聲!這是宣佈葬禮開始的喪鐘。一群送葬的尋常百姓走進墓園大門,他們佩戴
著白色花結,因為死者還很年輕。他們脫帽站在一座墳前,哭泣的行列裡有一位是
母親——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可陽光依然燦爛,鳥兒照樣歌唱。
奧立弗朝家裡走去,回想起小姐給予他的百般照顧,盼望著機會能再一次到來,
好讓他一刻不停地表明自己對她是多麼感激、多麼依戀。他沒有理由責備自己有多
少次粗枝大葉,或者是沒動腦筋,因為他是誠心誠意為她效勞的。儘管如此,仍有
許許多多細小的事情浮現在他的面前,他幻想看自己當時本來可以幹得更賣力、更
認真一些,可惜沒有那樣做。每一次死亡都會給為數不多的倖存者帶來這樣的想法:
有那麼多事情受到忽視,辦到的事情又是那樣少——有那麼多事情被遺忘,還有更
多的事情已無法挽回——因而我們必須留心,平時如何去對待我們周圍的人!沒有
什麼比悔之莫及更令人懊惱的了。如果我們希望免受懊悔的責問,就讓我們趁早記
住這一點吧。
奧立弗到家了,這時梅萊太太正坐在小客廳裡。一看見她,奧立弗的心立刻沉
了下去,因為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侄女的病床。他戰戰兢兢地思忖著,一定是發生了
什麼變故才促使她走到一邊。他瞭解到,小姐陷入了沉睡,她這次醒來,不是康復
與再生,便是訣別與死亡。
他們坐下來凝神諦聽,幾個小時連話也不敢說。沒有動過的飯菜撤了下去。他
們心不在焉地望著逐漸下沉的太陽,最後又看著太陽將宣告離去的絢麗色彩撒滿天
空和大地。他們敏銳的耳朵猛然聽到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羅斯伯力先生剛一進
屋,他倆便情不自禁地向門口衝去。
「露絲怎麼樣?」老太太嚷道,「快告訴我,我能經受得住,別再讓我牽掛了!
噢,快告訴我!看在老天爺的分上!」
「你一定得沉住氣,」大夫扶住她說道,「請保持鎮定,我親愛的夫人」
「讓我去死吧,憑上帝的名義。我親愛的孩子。她死啦。她就要死啦。」
「不!」大夫感情衝動地嚷起來,「上帝是仁慈而寬大的,所以她還會活好多
年好多年,為我們大家造福。」
老太太跪下來,盡力想把雙手合在一塊兒,然而支撐了她那麼久的毅力已經隨
著第一聲感恩祈禱一起飛向天國。她倒在了伸開雙臂接住她的朋友懷抱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