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性客套,耐德暗想。對方是在用職業性客套敷衍我。若是帕金斯和姆爾維警官承辦喪事,還會向我收取一筆打了折扣的喪葬費。
現在是7月1日星期四凌晨3到4點之問。他們已經往聖約翰樹林地區走了幾遭,兩度現場勘驗雷奧登的屍體,量尺寸,拍照片,取指紋。接著,屍體從旅館房間搬了出去,磨損的地毯上只留下一圈粉筆描的屍體輪廓。這時他們又認真查看了一遍。
一樁苦差,耐德心裡嘀咕,這兩人正在支使他幹一件令他不勝厭煩的苦差。當初說雷奧登被撞倒時自己湊巧也在現場,他們決不會相信。倘若和他們調換一下位置,這種說法他也不會相信。現在雷奧登已死,而且被當作謀殺案調查,事情就更加複雜了。
雷奧登住在貴族板球場正南方一座設施豪華的大旅館裡。從這裡可以將溫菲爾德官邸、倫敦大清真寺、板球場和威靈頓醫院盡收眼底。這個視野開闊的位置,耐德想,會使兩名警官堅信,雷奧登的死一定有深刻的背景。
乍看起來,除了出事時受的傷,雷奧登並沒有受到其他傷害。警醫一開始對此確信不疑,可是在帕金斯和姆爾維的仔細詢問下,他卻支支吾吾,閃爍其詞,令人大失所望。不錯,從症狀上看,雷奧登是死於往往由震盪引起的腦血栓。除了當初事發以後所發現的傷痕,別無其他暴力打擊的痕跡。不,在屍檢報告出來之前,他不能輕易下這種結論。他聽說過有些嚴重的傷病是由舊傷惡化——他口中唸唸有詞,一絲不祥之感襲上心頭——引起的。
耐德知道自己完全有權下令住手,回家接著睡覺。可是這樣不成。他還沒有解釋星期三晚上早些時候自己待在哪裡,當時帕金斯電話打到他家,還留下口信。況且,謀殺案——如果是謀殺案的話——就發生在這段時間,從晚上7點直到9點半女傭走進房間整理床鋪發現雷奧登的屍體。
根據職業性客套的不成文規定,無論是帕金斯還是脾氣乖戾的姆爾維,都不能僅憑這些事實,就唐突發問:「能否說明一下你在案發期間的活動情況?」這個問題雖未提出,卻始終在他耳邊迴盪。所以耐德覺得倘若自己突然起身離開,定會顯得非常冒失。
再說,他也實在不想現在就回家看到勒維妮。那樣肯定會把她吵醒,向他打聽帕金斯同樣想瞭解的事情,當然是出於不同的目的。在這個問題上,他不想向任何人編造什麼借口,因為沒有必要。他和那個可憐的雷奧登毫無關係,星期一早晨撞見那個出事的場面也純屬偶然。
死者相貌英俊,耐德回憶起剛才看到的情景。他此刻正在奧爾巴尼街警察局,牆上的電子鐘已經嘀嗒嘀嗒地即將走到4點。
不過,耐德暗想,倘若雷奧登確如人們所說,是一個手段高明的騙子,那他就得風度翩翩,能說會道,相貌英俊。
「在法醫屍檢報告還沒出來前,」帕金斯問,「不知你還能提供有關雷奧登的其他什麼情況?」
「我不知道我說過什麼情況。我其實什麼也不知道。我只不過按照你的要求,認出死者正是星期一被車撞倒的那人。其實你也知道了。其餘的,我剛才已經說過,就不清楚了。」
也許,耐德暗忖,現在可以乘機要求帕金斯說明死者的真實身份,不過那樣可能會使他感到尷尬,從而反問自己幾個問題。於是,局面就這樣僵持著。然而,耐德和許多國家的警察打過交道,知道在調查一件謀殺案時,不論是精明老練還是蠢笨如牛的警察,都會設法避開令人尷尬的問題。難怪他們都在耐心等待屍檢報告鑒定這到底是一起意外致死還是蓄意謀殺的案子。
如果是後者,還要等多久他們才會問自己昨晚早些時候在什麼地方?
不,勒維妮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在以往那些令她擔驚受怕的凌晨時分,勒維妮躺在沉睡不醒的耐德身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渴望能與遠在加利福尼亞的父母和四個女兒團圓。今晚——或者說今晨,她盯著鬧鐘表面隱隱閃爍的紅色數字心裡百感交集——沒有耐德躺在身邊使他們的同床異夢充滿她實在無法承受的諷刺意味。他們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這個帕金斯到底是何許人也?不過是大使館的一名僱員罷了,如果她記憶無誤的話。半夜她聽見耐德進門,下樓時卻發現他又出了門,並且在她留在前廳桌上記下帕金斯口信的紙條上匆匆寫了一行字:「情況緊急,對不起。」
她本想打電話給使館夜間值班室,又擔心這樣會打亂他們原先的部署。事關機密。如果牽扯到帕金斯,又有什麼機密可言吶?勒維妮躺在床上思來想去,覺得耐德行蹤如此詭秘,准與星期日花園酒會有關。管它呢!
她覺得自己不該將幾個女兒送回加利福尼亞。毫無疑問,她們使她的生活充實愉快。或者她應該同她們一道回去。那樣耐德盡可每天夜不歸宿,她也不會為此傷心得難以入眠。不過,倘若她們五人全部離開,撇下耐德獨自留在倫敦,很可能產生耐德再也不回家這樣危險的後果。勒維妮意識到,耐德這樣的特工人員所處的生活環境,充滿了誘惑,猶如一個難解之謎那樣充滿了挑戰性的誘惑。
那樣會永遠隔開他倆,她想。耐德便會永遠置身於自己的生活天地,也就是他的情報網覆蓋的這片區域,和其中的外國人一樣詭譎奸詐,令人難以捉摸。整個歐洲,整個亞洲都是如此。在她看來,她和耐德以前工作過的美國本土以外的所有國家,沒有哪一個不是對他們充滿敵意,不論美國與英國、西德簽署過什麼協議都是如此。敵意不會隨協議的簽署而消失,它是一種固有的心態。
是的,有子女在身邊,這種夫妻關係名存實亡的生活尚可容忍,甚至……還能產生一點樂趣。可是現在只有他倆,而耐德又與她形同路人,她便感到一種難耐的寂寞和冷落。
你要麼覺得周圍全是朋友,勒維妮提醒自己,要麼全是陌生人。除了一位軍官太太以外,她和哪個英國人都熱乎不起來。這些英國人倒是挺能跟你套近乎,可你能相信他們嗎?
星期二羅伊斯府邸的晚宴,便是一個極好的例證。她與貝特茜·沃斯——毫無進取心的貝特茜,以及簡·威爾相處十分融洽,而那個妖冶風流的吉蓮·蘭姆,瘋瘋癲癲、色迷迷地瞅著她的露肩連衣裙的哈格雷烏斯,都令她渾身不舒服。
派駐海外是有些人求之不得的美差,她卻認為是無聊至極的苦役。自然,耐德派到哪,她得跟到哪。他是一名職業軍官。職業軍官事業有成的關鍵,在於娶一個對自己從來不懷二心的妻子。一個總是往家跑,甚至打算與父母、女兒住在一起,完全撇開丈夫的妻子,對丈夫不啻是一個累贅。科利考斯基將軍的獨生女不想成為丈夫的累贅,不論今生還是來世。
開始,她得承認,她還覺得這是一種充滿激情、富有魅惑的生活,就是後來自己懷孕時,就是後來被越來越多的孩子拖累時,她也由衷地感到快慰。還記得生活中這些層出不窮的挑戰嗎?嘿!還有在莫斯科為剛剛降臨人世的孩子準備的尿布?想起從前的時光多麼富有刺激性,勒維妮咧開嘴笑了。
可是,她已經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客居異域的孤寂生活。這個國家的人說英語,都有一種裝腔作勢、咬文嚼字的味道,而且喜歡浪費時間回憶往昔的種種榮耀,彷彿自己仍在受到這些榮耀的庇蔭。他們沒有誰會真誠待人,全是些矯揉造作的演員,也許演技還算不錯,可就是戴著假面,全都靠不住。
她在心裡默默歷數她和耐德被派往的那些國家,數到他們呆過18個月的莫斯科,才覺得俄國可以算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國家。
她想,世界上只有三個真正的國家,美國,以及兩個共產黨國家:俄國和中國,其餘皆可忘卻。在這三個名副其實的國家裡,可以自由選擇住在哪裡嗎?她看看鐘,凌晨4點06。加利福尼亞時間比這裡晚8小時,該是……晚上8點。全家人已經吃過晚飯,這是完全可以料到的。幾個女孩正在做家庭作業,媽媽在看電視或寫信,爸爸在……
她翻轉身,拿起床邊的話筒,啪啪啪飛快地撳了一長串數字——通往她父母住處的專線電話是14位數——顧不得考慮這樣做是否妥當,只想跟住在她所眷戀的故土、她衷心喜愛的人說上幾句話。
「喂?」
「露·安嗎?我是媽媽。」
「媽媽!」聽筒裡震耳欲聾的尖聲呼喚來自6000英里以外的加利福尼亞。「是媽媽!嘿,是媽媽!」聽著這亂哄哄響成一片的聲音,勒維妮臉上終於綻開了幸福的微笑——自打四個女兒離開倫敦以來她第一次展露笑顏。
伯特剛清醒過來就感到腦後,也就是頸背上的疙瘩肉一陣火燒火燎的疼痛。他還以為自己從睡夢中醒來,正是由於這陣巨痛的折磨。待他睜開雙眼,才知道自己弄錯了。他們已經用黃顏色電線將他結結實實地捆在一張椅子上,電線深深地勒進肉裡,使得身上血流不暢。他的臉上也給狠揍了一頓,用舌尖能夠舔到嘴裡牙齒打落的地方。
他全身赤裸,能看見自己下身的塊塊淤斑和道道裂口。遍體疼痛使他從昏迷狀態中而不是從睡夢中醒來。一旦他們發現他甦醒過來,便會開始對他進行審訊。於是他緊緊閉上雙眼。
他為什麼沒想到自己會碰到這支精幹的小分隊?他和凱福特為什麼會狂妄得昏了頭,居然以為只有他們在盯牢自己覬覦已久的獵物?只有他們想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話雖如此,伯特忍著陣陣襲來的疼痛想到,倘若這夥人不是僱傭軍,自己倒是樂意為他們效勞。和這支訓練有素的特別行動隊相比,凱福特手下的人簡直就是一群啥也不懂的學童。昨天深夜開始,他一直被牢牢捆著,臉上蒙著滑雪帽,什麼也看不見,聽到的也只是對方用德語威逼他招供的幾聲短促、凶狠的吆喝。他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連他們的國籍也沒弄清楚。
這支行動部隊是一夥只認錢、沒有思想傾向的僱傭兵。顯然,在他將麥拉克和馬穆德二人從倫敦帶到這裡的途中,不留神讓這幫人暗暗盯了梢,找到凱福特安全隱蔽的藏身之地。他雖說僥倖逃脫他們的伏擊,卻又錯上加錯,第二天晚上在紅星酒店的盥洗間洗手,結果被他們發現並擒獲。
由於伯特拒絕回答任何問題,審訊也就沒有進行到能夠稍稍暴露對方意圖的程度,只是表明,他在忍受刑訊逼供的同時,也和他的對手一樣精明老練。也許,伯特覺得,如果自己向他們提供幾個假情報,就能多少瞭解這幫人的底細。然而,即便掌握了他們的底細,又能怎麼樣呢?他不敢奢望自己還能活著出去。
他小心地微微睜開雙服。陽光灑進他所在的這個房間,使他依稀看出這是凱福特在小彌森頓用以藏身的一個凌亂無序的小房問。陽光同時使他看見兩個看守他的人,其中一個懶散地倚靠在一張木椅上,說不準他在閉目養神,還是已經沉沉睡去,一支阿摩利特步槍摟在懷裡。另一人和伯特一樣也是白膚金髮,口裡叼著煙卷,伏在小木桌上玩一種憑耐力取勝的遊戲。兩人都用薄布蒙面。
窺見一人的腦袋微微偏轉,伯特慌忙閉眼,可是臉上的傷痛使他的動作過於遲鈍。剛才那個睡覺的人已經跳將起來,揮舞鐵製槍托猛擊他的下巴,打得他滿口流血。
「好的!你還敢裝死?」
鮮血從嘴裡流到下巴上,血腥味讓他噁心欲嘔。
「找死!」那人大聲咆哮。星期四將是漫長難熬的一天。
耐德·弗蘭契不顧自己一宿未曾合眼,急急衝了澡,換上乾淨衣服,8點15分剛趕到使館辦公樓,便徑直前往羅伊斯·科耐爾的辦公室。如他所料,這位使館的二號人物已經坐在桌後,準備披覽送到案頭的第一疊公文。
「唔,請等我五分鐘,耐德。」科耐爾有些厭憎地瞟了他一眼。「你的領帶。」
「但說不妨。現在8點15分。我打老遠趕來,就是為了傾聽你對我的領帶有何高見。」
「它與你身上的西裝顏色有點不協調。」科耐爾以內行的口吻評論說。「你耳根上的剃鬚皂沫還沒有拭淨……」他露出寬容的微笑。「晚上沒睡好?」
「糟透了,這事怕是五分鐘也講不清楚。」
耐德彭地一聲坐在代辦先生對面的椅子上。羅伊斯的秘書端上咖啡時,兩人都沒吭氣。女秘書覺察出這種催她即速離去的氣氛,顧不得放下托盤上的橘汁,轉身離開房問。
「開始吧。」科耐爾命令道。
「我先得從安東尼·雷奧登講起。」
「聖母瑪利亞。」
接下來,耐德花了四分鐘解釋雷奧登出了什麼事,羅伊斯花了一分鐘回想起吉蓮·蘭姆三天前發出的警告。兩人又沉默不語足有一分鐘,一口一口地抿咖啡,盯著杯裡發愣。最後打破冷場的是代辦先生。
「屍檢報告做出什麼結論?」
耐德看看表。「屍檢報告這會該出來了。帕金斯會立刻跟我聯繫。」
「不能和他們攪在一起。」科耐爾不滿地說。「我們不能讓英國間諜從使館辦公樓出出進進。」
「這個你是無法避免的。」耐德提醒他。「解雇了帕金斯,新來的英國人照樣會是間諜。」
「雇個美國人不就可以平安無事。」
「話是不錯。不過最好等到雷奧登的案子查出眉目。不然,他們還會以為我們有意掩蓋事情真相。」
「怕什麼?」科耐爾不客氣地反駁。「我們沒什麼可遮掩的。」他略停片刻,英俊的臉上現出用心思索的嚴肅神情。「這事和你沒有干係吧,耐德?」
「懷疑我?」這次輪到耐德用心思考了。「隨你怎麼想吧。我殺了雷奧登?沒有。」
「你教訓那個司機不會讓他們抓住什麼把柄吧?」
「不可能。」
「那就只有一個疑點。」
「什麼疑點?」
科耐爾坐在椅上身體前傾,喝乾杯裡的咖啡。「那……你自己有數。雷奧登被殺時,你到底在哪裡。我是說,如果他確實是被人謀殺的話。」
耐德仰靠椅背,牢牢盯著對方冷冷一笑。「真滑稽,提出這個問題的,只有我的上司。」
「對不起。別人遲早也會問的。」
「至少現在還沒有。連勒維妮都沒問。」
科耐爾忽然顯得忐忑不安起來,與他平素鎮靜自若、統籌全局的大將風度截然不同,幾乎破壞了他那塑像般凝重的神態。「耐德,你知道我完全相信你。不然我怎麼會把這個棘手的花園酒會交給你負責吶?」他停下來盯住杯底,彷彿想從咖啡殘渣中看出自己是否能交上好運。
「福萊特一走,除了我你還能用誰?」
「話不能這麼說。」使館的二號人物似乎又恢復了鎮靜。耐德不止一次聽人說過,羅伊斯刻意表現某種情緒的本領,與一名久經訓練的優秀演員無異。「你已經和福爾默夫人結下冤仇了。我想你對這點不會心中無數。不過你準沒想到,她現在就執意要取消你負責星期日招待會安全警衛的資格。」
「聽起來是不妙。」
「我要她打消這個念頭。」科耐爾不動聲色地繼續說。「我說你是個經驗豐富、不可多得的諜報軍官——」
「而且,你也找不到其他人。」耐德替他說完。「星期天過後該怎麼辦?我們各自帶著助手,在教堂後面相遇?用手槍還是雙刃長劍?」
「你們這點不和何需真刀實槍地決鬥?不過,不管怎麼鬥,你都不是她的對手。」
「她有身居高位的後台老闆給她撐腰?」
科耐爾的臉色陰沉下來。「幹我們這行的,得一再忍受這種使我們難堪至極的尷尬事。這回我沒有讓她的陰謀得逞。星期天過後,也許她會把對你的怨恨拋到腦後。可是我覺得不太可能。」
「不過,」科耐爾略一沉吟,又說,「如果他們認為雷奧登遭人謀殺,會有人非常熱衷於瞭解你和這件案子的每一點聯繫,甚至會愚蠢到調查你昨晚在哪,當時雷奧登正——唔,那個可憐的傢伙的所有情況。」
「他死了,我看你一點不傷心。」
使館的二號人物略一思索,岔開這個話題。「那個白癡一樣的格雷夫斯最近一直在跟你過不去吧?」
「沒什麼。說句公平話,麥克斯沒有提到任何你向他下達的指令。」
羅伊斯兩片輪廓分明、宛若雕刻的嘴唇間長長地吐出一聲哀怨的歎息。「現在由倫敦警察局的鐵腕人物加上政治保安處的助手負責調查雷奧登之死,你瞧好了,倫敦的報紙準會用聳人聽聞的大字標題連載幾星期『雷奧登醜聞』。媽的。」
耐德喝完咖啡,又開始琢磨潘多娜·福爾默對自己突然產生的仇恨。不管怎麼跟她鬥,羅伊斯剛才說,他都必輸無疑。是這樣嗎?
「他們準備那天播放的總統錄像帶有沒有瞞著你,羅伊斯?」
「什麼錄像帶?」
「福爾默夫人計劃在草坪上播放一些白宮送來的錄像帶,具體闡述了總統對國內一些有爭議的重大問題的看法。」
兩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宛若從眼鏡廣告上的男性模特兒眼中筆直射出,犀利地逼視耐德的臉龐,恍惚間,他覺得那是羅伊斯打開了兩盞弧光燈。接著出現了另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羅伊斯咧開嘴,露出一口牙膏廣告模特兒引以為豪的白牙,與眼中射出的明亮目光交相輝映。
「你個龜兒子。」科耐爾語含欽佩地說著,興奮地搓搓手。「不錯,」他格格笑著,「不錯。恐怕我得把整個這件事都交給政治處的丹·安斯巴赫。你看呢?等他從國務院得到指示……」
「她遲早會知道是我告發了她。」耐德說。「其實,她早已料到我會從中作梗。」
「你總不至於認為我願意牽涉到這件敏感的事情中吧?這事交給安斯巴赫去獨立調查。他還年輕。不過,不經過一番磨練,他能學到真本事嗎?」
莫裡斯·夏蒙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仔細審視著幾張影印的溫菲爾德官邸樓層平面圖和與其相應的電氣線路分佈圖。耐德·弗蘭契已經為星期日花園酒會部署了好幾道防線,明顯的、隱蔽的、廣為人知的、只有他和耐德·弗蘭契知道的。他吃力地幹著這件特別細緻的工作,並非出於愛好,而是他比其他任何人更能勝任這件不容半點訛誤的工作。若是深入探究他的動機,定會揭示出一些他寧願一輩子深埋心底的秘密。
他最怕觸動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在他替摩薩德效忠賣命的同時,徹底背叛了自己多年的朋友和導師耐德·弗蘭契。扮演這種一僕二主的角色,穿著一個主人提供的制服悄悄為另一個主人做事,倒並未使他感到任何不便。如果不是在特拉維夫被佈雷克托普看中,他永遠不會加入美國軍隊。正是她指使自己作為間諜長期潛伏在美國情報部門,從而更好地為摩薩德服務。
聽見有人敲門,他慌忙站起身,將圖紙背面朝上攤在桌面,走到門邊。「誰呀?」
「是我,莫裡斯。」
他皺起眉頭。南希·李以前從沒來過他的辦公室。他打開門,越過她頭頂看見對面房間一排桌子後面坐著幾個本部門的僱員。其中兩個抬頭看了她一眼——也許就因為她有兩條俊美修長的腿?
幸好她手上拿著一張交給莫裡斯的白紙,上面什麼也沒寫,拿在手上是為了找一個來的借口。
「我無法打電話給亨德遜夫人。」她悄聲說。佈雷克托普有許多化名,每個前面都要加上「夫人」。「我得告訴她一些情況。她說你——」
「她說得不對。」他粗暴地打斷她的話。
「請聽我說,莫裡斯。情況很緊急。」
他朝她匆匆看了一眼,便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佈雷克說得對:這個石油大亨的傻里傻氣的女兒,差不多一夜之間就變成熟了。身為頗有經驗的特工,莫里斯本不信一夜之間會發生什麼奇跡。可他深知佈雷克的用人之道:不管他們到底能派多大用場,能發揮多長時間的作用,她都能不失時機地利用他們。她興許也是這樣看他的。
「他們有點沉不住氣了。就在他們採取某項重要行動前,三名最得力的骨幹突然失蹤。我就知道這些。」她朝他笑笑,走出門外,還特意向那兩名一直暗中偷窺她的僱員投以賣弄風情的一笑。
夏蒙裝模作樣地看看手中的白紙,關緊房門,重新坐在辦公椅上。他和佈雷克只可以面談,不能用電話聯繫,可他今天實在抽不出時問。剛才南希提供的情況似乎很重要。若是加上他掌握的信息——她那位阿拉伯情人凱福特與伯特不無關係——那麼這傢伙就不是恐怖組織的一般成員,而應將其視為主要懷疑對象。
馬上要採取重大行動?
夏蒙仰靠椅背,凝目眺望窗外的廣場,心裡反覆掂量:如果我將這個企圖向溫菲爾德官邸發起進攻的恐怖組織主要成員的名單和地址交給耐德,那我豈不成了具有三重身份的間諜?
他早就聽說過類似的情形。二次大戰期間,任何一個同時效力於三方的間諜,不是因此成名,便是悲慘地死去。這是一個以生命力賭注的冒險遊戲。夏蒙唇邊掠過一絲微笑。世無定事,對吧?現在當個具有三重身份的間諜,真是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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