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伯特在地鐵都市線的最後一站阿姆辛走下火車。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處處受到命運的捉弄。他環視著眼前的小鎮,卻沒有真正看清它的面貌。躲在雲層後面隱約可見的太陽,給他指明了方向。他稍微定了一下神,便趕到前面的古鎮,急急行走在通往小彌森頓的小道上。
什麼都不對勁。他匆匆奔下山坡時,腦子裡不停地轉動這個念頭。自從他和凱福特聯手組織這個特別行動小組的第一天起,他就從這位阿拉伯同志身上覺察出一種注定會給雙方合作帶來極大困難的心理障礙。
因此,伯特總是讓步,盡量設法縮小兩人之間的分歧。是意識形態把他和自己的穆斯林兄弟連結在一起,可是,隨著歲月的推移,連接他們的應該不僅僅是意識形態。
可現在整個行動計劃面臨著失敗的危險。兩個小伙子失蹤了。昨夜的伏擊者莫非就是他倆?如果是他倆,那麼襲擊對象就是伯特,是馬穆德開的槍。不過凱福特不會接受這種分析,而且說實在話,伯特本人也不相信。
也許另外發生了什麼情況。兩個小伙子已被轉移到別處。被捕了?如果是,被誰逮捕了呢?警察嗎?
沒有什麼情況具有實際意義,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妨礙整個計劃的實施。昨夜發生在靜謐無聲、黑暗籠罩下的鄉問的那場突襲,本身也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好像不過是伯特做了一個噩夢,臨醒前做的最後一場噩夢,手下人臨陣倒戈。可是菲亞特車身上卻分明有三個彈洞,右邊窗玻璃也被打碎了。
大白天重返此地是很危險的,不過好在不會再作噩夢了。伯特得瞭解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找到兩個小伙子,同時找出威脅的根源。
作為對伯特出事的懲罰——凱福特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刻薄話——凱福特拒絕提供任何援助,因此這次偵察行動只好由伯特單獨完成。
沿著蜿蜒伸展的狹長小路,伯特來到古老的小鎮。他走過門前掛著17世紀末期招牌的幾家小古玩店,牆頭木樑縱橫相交,帶有都鐸王朝時期建築風格的酒店、茶室和風味獨特、食物精美的餐館,在一個櫥窗前停住腳,好奇地打量裡面陳列著的乾酪。其中有一塊楔形的門斯特乾酪,插上一塊小小的標牌,表層佈滿小孔。
伯特咬緊牙關,強打精神,緊趕慢趕總算走出阿姆辛鎮。他現在又進入鄉問。在他身體左側,那一片樹林後面,就是小彌森頓。他現在到底學乖了,不會像昨天夜裡那樣大搖大擺地走進小鎮,糊里糊塗地撞上人家的埋伏。
「愚蠢!」他已經為此遭到凱福特的厲聲斥責。
他和凱福特爭了大半夜。直到最後,凱福特看出再爭下去也是白搭,便索性一古腦兒把責任全推到他身上。「你的主意……你的計劃……又是你遭受伏擊……你得探明事情的真相,而且要快。」
說完,凱福特一臉不屑地傲然轉過身,開始在腦中轉動新的念頭。今天早上10點,那個背信棄義的美國小姑娘打來電話向他訴苦,大大挫傷了他男子漢的自尊心。她已遭人綁架,是的,一點不錯。也許是中央情報局的人幹的。誰知道呢?他們給她注射了吐真藥,逼迫她說實話,可她隻字不吐,受到嚴刑拷打。「德雷斯,哪一天我讓你看身上的纍纍傷痕!」
伯特走到樹林邊時才看出這是一片茂密但不算太大的林子,因此不用多時就能徹底搜查一遍。幾十隻肥胖的黑烏鴉棲息在樹巔,呱呱地叫著。忽然間,它們十幾隻一群地飛到空中,恰似一片黑雲,盤旋,撲騰,發出□人的喧噪。接著,它們又飛回地面,停在一台驅鳥機旁。看著它們蹲在一排排豌豆中間,啄食成熟的豆莢,毫不理會這部隆隆作響的專利產品,伯特禁不住咧開嘴笑了。
伯特悄悄走進涼爽的樹林。地面的植物叢中點綴著一簇簇在纖長的莖梗上隨風搖曳的淡藍色小花。他小時候曾在斯圖加特郊外草木蔥蘢的山坡上見到過這些花。它們……叫什麼來著?
他坐在一個樹墩上,掏出一塊大紅扎染印花大手帕擦擦額頭。掠過樹林的涼風已經吹乾了他腦門上滲出的汗珠。
伯特深深地嗅了一日腐殖質土的氣息,站起身,看見地上有一顆左輪手槍的銅彈頭。隨著目光的偏移,又看見一顆,然後又看見五顆。
就在這裡,他們已經試驗過武器——
他喉頭哽住,恍惚間,只見一隻手鑽出肥沃的腐殖質土,撥開淡藍色的花簇,朝他的腿伸來。
他嚇得往後一跳。這隻手停住不動,使他終於看清上面嵌進指節的紋路,以及手腕上重壓留下的幾圈紋路。
那是馬穆德的手,一隻膚色蒼白的手。伯特慌忙跪在地上,開始像狗一樣拚命地、盲目地刨著周圍的松土。先是刨出一隻胳膊,繼而又是一隻,最後露出馬穆德的臉。遠處,棲息枝頭的烏鴉好像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聲。
凱文·舒爾西斯心裡驟然生出一種願意幫忙的強烈願望,主動讓耐德搭乘他的車返回辦公處。耐德欣然接受他的好意,留下夏蒙與哈里·奧特加具體商量一些細節問題。離開溫菲爾德官邸前,耐德給簡·威爾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秘書,讓他稍等一會,可他抓著話筒幾分鐘後都沒等到回音,只好掛斷電話。
耐德坐在後排座位上,舒爾西斯一邊駕駛這輛老掉牙的野馬牌轎車穿過交通繁忙的貝克街,一邊不停地談論非職業外交家在處理他們生活圈子以外的重要事務時,往往顯得多麼力不從心,愚蠢可笑。耐德聽出他那平時慣於演講、聲音不高的調門此刻格外沮喪,其實他不過是在陳述自己一些並不成熟的看法。顯然,他正在做「打破冷場」這種美國人在社交場合常做的事情,儘管做得並不高明。耐德過去常因自己跟別人交談時造成冷場而感到內疚,因此嘮嘮叨叨他說些不相干的話,避免涉及實質性的話題。
此刻,耐德只顧在心裡琢磨簡不願與自己交談的種種原因,對方的話自然一句也沒聽進去。他首先想到簡可能很想跟自己講話,迴避不談只是迫於無奈。分析到最後,他又惴惴不安地作出截然相反的猜測:簡不願搭理自己,是因為她肚裡確實有氣。究竟為何,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舒爾西斯仍然聊得起勁,他卻陷入痛苦的思索:女人和男人是否真的如此迥然不同,以致男人根本無法猜透她們的心思?
「那個矮個女人牢牢控制著大個伯德·福爾默。」舒爾西斯說。「誰也控制不了她。」
「嗯?」耐德轉身朝向他。
「我能想像她剛才是怎樣訓斥你的。」
「其實不為什麼事。她好像以為是我攪了她精心策劃的花園酒會。」
「怎麼回事?」
「拉裡·蘭德正竭力阻止名單上的客人參加花園酒會。」耐德這話其實是說給中央情報局的人聽的。「他告訴他們說有幾個恐怖組織已經揚言要對此採取行動。」
「他這是無中生有吧?」
「我倒不在乎。」耐德謹慎地說。「對我來說,客人越少越好。可是那個女人卻以為是我在跟她搗亂,揚言要跟我算賬。」
「蘭德先生有沒有跟你談過此事?」
「他什麼事情主動跟別人講過?」小車橫穿牛津大街,朝南駛向使館辦公樓。「但願這回不是中央情報局編造的又一個神話。如果我們當真受到威脅,應該掌握線索,弄清敵人的真實面目。」
「呃……明白了。」
「真的嗎?」
舒爾西斯兩側的面頰微微有些泛紅,他目視前方,操縱著方向盤,將野馬車駛入辦公樓的後門。「你說我什麼?」
「沒什麼,凱文。謝謝你開車送我。」
耐德大步跨上樓梯,來到簡的部門所在的那層樓。他經過麥克斯·格雷夫斯辦公室敞開的門時,裡面有人衝他說:「嗨,耐德,你約的那個老傢伙到現在還沒露面。」
耐德轉身打量四周。「你沒弄錯吧?他可是做好準備一心要來的。」
「我打電話問過門口的衛兵。他說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人。」
「伯恩賽德確實需要我們的幫助。他需要知道美國政府對他的遭遇決不會坐視不管。」
格雷夫斯怔怔地盯著他。「照顧一個身上掛著標牌的瘋老頭?這種工作是什麼時候成了我們的本分?」
「麥克斯,你認為我們在這裡應該做些什麼?」
格雷夫斯滿臉疑惑地小心試探:「上面來電來函指示我們幹什麼就幹什麼?」
耐德微微一笑。「麥克斯,為什麼美國政府要在國外建立使領館呢?為了給你我這樣的人創造工作機會?還是為了幫助國外的美國公民?」
麥克斯神采煥發。「我懂了。」接著又心生疑竇。「幫助伯恩賽德那樣瘋瘋癲癲的公民?」
「難道他真的是瘋瘋癲癲嗎?也許這個上了年紀的美國人誤中騙子的圈套,賠進一生積蓄,加上痛失妻子,絕望之中無計可施才想出掛牌示威的下策?」
耐德看看手錶,朝走廊拐角簡的辦公室走去。門口沒有秘書把門,耐德走到敞開的門邊,敲敲門框,只見簡正用電話和人交談。
她抬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有和耐德打一聲招呼,只顧繼續對著話筒說:「這我同意,羅伊斯。這絕對是一個行不通的計劃。你有沒有跟弗蘭契上校談過?」
她雙目凝視前方,耳朵緊貼聽簡。「她怎麼知道是他在幕後搗鬼?」乘著對方遲疑不答的當兒,她將自己的目光緩緩移到耐德臉上,好像是在打量自己剛剛完成的另一件木工手藝。「據說他和福爾默夫人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衝突。我將設法弄清是怎麼回事,羅伊斯。好,好。再見。」
她慢慢擱下話筒。「我知道,被你征服的情人名單上,又新添了一名金髮女郎。福爾默夫人剛剛威脅要你當心自己的腦袋。」
「你今天上午過得也不賴嘛。」
他在她對面坐下來。「你幹嗎對我生這麼大的氣?昨天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就像你昨天一個下午都想和我在電話裡說幾句,晚上在羅伊斯舉行的宴會上打算把我拉到一邊,說兩句如何思念和同情的甜言蜜語,甚至還會模仿英國人的腔調『太不走運了,不是嗎』,或——」
耐德打斷她的話。「我說今天是怎麼啦?為什麼我找誰說話,誰就跟我打啞謎?我實在無法理解。」
「你現在應該習慣了,弗蘭契,因為你已經在一個所有事物的外表與實質都不相符的世界裡生活了半輩子。你本人也一樣,外表與實質不符。」
「聽我說,簡。」
「我過去認識的弗蘭契只是一個女人心目中的理想化人物。真正的弗蘭契也許是個可愛的男人,可他什麼都靠不住,一點也靠不住。」
「一次失約何至於此!僅僅一次!」
「你不用再想那個旅館房間了。男女之間除了肉體交歡難道就沒有別的需要了嗎?」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盯視他時似乎顯得更大。「這個世界上也許有兩個或更多的弗蘭契,甚至可能有十一二個。可是眼下的我不太欣賞眼下的你。不,她不喜歡。」
「說下去,簡。」
她慢慢搖搖頭。他盯著她那被窗口光線清晰襯托出的側影仔細望了一會。作為一個女人,她有一張過於嚴肅的面孔。此刻由於對耐德的不屑一顧,她臉上愈發顯得神情凝重,輪廓鮮明。自己一生命中注定,耐德暗想,要和許多性格堅強的女人打交道。
「不單堅強,」他不覺說出聲,「而且頑固。」
她的一雙大眼漸漸重新盯牢了他。「你並不真正理解什麼是絕望,我沒說錯吧?在你的人生經歷中,絕望始終是一種理智的情緒,和某件令人刻骨銘心的事件聯繫在一起,譬如那個來自威斯康星的年輕人死於非命。可是有一種絕望卻能由一件瑣碎小事引發,甚至不過是一次取消的約會。這種絕望會擴散到人與人關係的方方面面,使它窒息而亡。」
「簡,」耐德說,「我覺得你的這種疑懼簡直不可思議。我是說,不就是一次因故延期的約會嗎?」
她緘口不語,瞅了他一陣,然後說:「我是一個情感豐富的女人。也許你從未見過我這樣。可是,我瞧見你和你那性慾勃旺的妻子……你和性慾勃旺的吉蓮·蘭姆……還有天知道什麼其他女人待在一起。你和她們過著完整充實的生活……完全把我撇開。我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使待在一起,也難得有融洽和諧的感覺,總是撒謊,矇騙。」
她停下來徐徐地長出一口氣。「耐德,撒謊是你的主要品格特徵。差不多可以說,是他們付錢讓你撒謊。我不想故作清高說別人從來沒有指使我撒謊。可我覺得撒謊是一件很難的事。大庭廣眾下撒謊,會讓你提心吊膽;私下裡跟人撒謊,會讓你丟盡臉面。可最糟糕的是,你撒了許多謊,結果只得到一個並不存在的機會。到那時你就會覺得……憂慮重重!」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刺耳。「別再對我說,你覺得這種看法『不可思議』,弗蘭契上校。」
耐德的臉上漸漸佈滿陰雲。「什麼也別說,耐德。」簡說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
他倆默然對視。
警車載著伯恩賽德和年輕的女偵探到達警察局後,就由另外幾個警察接過這個案子。女偵探被那個在布茲藥店和她說笑的警察帶走,留下伯恩賽德坐在一張凳子上,神情沮喪地面對一名只顧埋頭填寫表格的年輕巡佐。
「我沒說錯吧?」一位巡官從巡佐肩頭上方看過去。「他們準備什麼時候停止玩這些把戲?」
巡佐聳聳肩。「他們沒有本事抓住真正的賊。就為了一把42便士的梳子抓人,你能想像得到嗎?而他們的僱員卻在肆無忌憚地行竊?」
在伯恩賽德看來只有15歲左右的巡官扮了個怪相。「你能想像他們的荒唐行為會引起什麼後果嗎?誰也不願過問布茲藥店的事。錄下他的口供,檢查他的檔案,對他作出警告,我們接著對付更棘手的案子,呃?」
「這事好辦。」他倆誰都沒看一眼伯恩賽德,彷彿屋裡原本就沒有這個人。
「伯恩賽德先生,請過來一下好嗎?不用多長時問。」
巡佐從他身上掏出幾枚硬幣,一隻皮夾,裡面只裝有一張社會保險卡,一串房門鑰匙,以及一張紙片,上面寫著:「上午11時,格雷夫斯先生,美國大使館。洗髮!梳頭!」巡佐仔細檢查了一遍他的所有口袋,並且從上到下到處用力按按,看看有沒有暗藏武器。「這是例行公事,伯恩賽德先生。」他解釋說。
接著,他用大約15分鐘時間逐一登錄這些東西,將鑰匙裝進一隻塑料袋,貼上標識封好,其餘全部還給伯恩賽德。「請你在這兒簽個名。」
伯恩賽德茫然不解地盯著這份記載著他全部家當的表格。「為什麼?」
「這上面說,這些東西全是你的,到時會還給你,不會再讓你為難。」巡佐看著他長歎一聲。「這兒,」他指指另一條橫線,「還有這兒,用不了多久。」
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響動,伯恩賽德扭頭看見布茲藥店的女偵探和年輕的警察高聲笑著走出警察局大門。他站在原地,兩腿交替支撐著身體重心,巡佐繼續填寫那份長達四頁的表格。時間緩緩流逝。電話鈴聲不斷響起,不斷有人去接。更多的布茲藥店的僱員在偷自家店裡的商品,更多像他這樣的顧客,只因誤拿了一點不值錢的東西便遭到逮捕。
「你可以坐下來,伯恩賽德先生。」巡佐終於開口說。「用不了多久。」
伯恩賽德時斷時續地打著盹,最後總算來了一名警官,在巡佐耳邊悄聲嘀咕了一陣,接著走進後面房間,撥開保險箱上的號碼鎖,拉開門,取出一隻塑料袋撕開口子。「這是你的鑰匙嗎?」他問伯恩賽德。
「一點不錯。讓我想想。也許是的。我的梳子呢?」
「在這裡簽個字。」巡佐說著,指了指表格上的另一道橫線。「我剛才說用不了多久嘛。」
「可我明明沒罪卻留下了犯罪記錄。」
警長抬起頭看著他。「如果你要求開庭審理,我們就把你的案子移交到法院,那得至少折騰一兩個月。要圖省事,就讓我現在給你一個警告,然後就可以走出大門。」
「我在法庭上勝訴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得聘請一名相當出色的律師證明你有健忘病史和其他毛病,否則必輸無疑。」
「還得付一筆聘請律師的費用。」
「是這樣。人們常說公正是難以理喻的。」他撇嘴一笑。「在這兒簽個名吧?」
「你能否騰出五分鐘時間,弗蘭契上校?」
耐德從桌上抬起頭,他正和夏蒙上尉一起審視詳細標出溫菲爾德官邸的電路、電話線路以及防盜報警裝置的圖紙,這些圖紙是夏蒙從保安人員奧特加那裡拿來的。
耐德辦公室門口,突然出現了像在天鵝絨上潛行的貓一樣悄無聲息、不宣而至的帕金斯。臉上的彎鉤鼻渾似鷹爪,上半身樹樁般筆直挺立,一副氣勢逼人的神態。「認識夏蒙上尉嗎?」耐德介紹說。
「認識,呃……」
耐德看著莫裡斯捲起圖紙,一聲不吭地走出辦公室,隨手關上房門。「這個年輕人很有教養。」帕金斯說著,走到空著的椅子旁邊,問:「可以嗎?」
「請坐。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隨之出現的一陣沉默是兩個慣於久候的人之間通常會經歷的冷場。耐德身靠椅背,準備讓這個老傢伙先表演一番。
「雷奧登失蹤了。」帕金斯總算開口了。
耐德擰緊眉尖。雷奧登的名字,就他所知,以前從來沒有在他倆中間提到過。既然摸不清對方來意,那就索性跟他裝糊塗。「雷奧登?」
「安東尼·雷奧登,星期一早晨慢跑健身途中被一輛米諾車撞倒,是你救了他。」
「那個慢跑健身的人叫雷奧登?」
「喔,天哪。」帕金斯像對方一樣調整了坐姿,舒舒服服地靠著倚背,兩人互相冷眼打量對方足有一分鐘之久。最後,帕金斯清清喉嚨,開始說話,他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渾厚有力,使耐德想起波恩的一位汽車推銷商一次說服他購買梅塞德斯牌汽車時所說的話。「記住,只有功率特大的汽車才能真正緩慢平穩地行駛。」
「請讓我先說幾句題外話。」帕金斯說。「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倫敦城裡有許多形形色色的流氓壞蛋。我是說,紐約的犯罪記錄也許遠遠超過倫敦,可是倫敦的騙子,騙術實在高明。倫敦對於世界各地的金融騙子,自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他們蜂擁而來,一個個活像磨尖牙齒的吸血鬼,恨不得將每個企業的油水統統搾乾。這方面我能講許多故事。」
他停下來,更加舒服地仰靠椅背。「雷奧登以及他的同夥,一直在暗暗尋找有錢的闊佬,看中了就死死盯住,不斷地敲詐勒索,直到把他們的油水搾乾。我們堅信,他們當中有個能用道地的愛爾蘭腔甜言蜜語說一通的傢伙,甚至還劫持了專門從事勒索綁票交易的新芬黨骨幹分子的專機。」
「凡是能賺到錢的事他們都干。」耐德附和道。
「一點不假。這跟政治,跟愛爾蘭人民的自由毫無關係,純粹為了錢。因為雷奧登是愛爾蘭人的名字,我心裡開始考慮兩種可能。明白嗎?」
耐德會意地點點頭。「我當然明白。」
「是嗎?」帕金斯反問。「聽你這樣說,我心裡很高興,上校。凡是與大使館有牽連的事,都會讓我們憂心忡忡。即使事情本身並不嚴重,單是擔心傳媒的不利報道,也足以讓你愁出幾根白髮。」說著,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後腦勺。
「你說得完全正確。」耐德附和道。兩人警惕地互視對方,不過先前那種公開對立的情緒已經沒有了。很難說他倆到底是誰改變了談話氣氛。
「我得跟你打個招呼,上校。若是你不反對,我想離開這裡幾天,讓我的助手『西紅柿』處理所有的技術問題。」
「『西紅柿』?我認識他嗎?」
「一個頭髮稀疏、矮墩墩的約克人。」
「他能勝任工作嗎?」
「完全能夠勝任。」帕金斯為他的助手打包票。
耐德本想問問,雷奧登到底犯了什麼事,需要他請假外出調查處理,可又不願驅散自己和帕金斯精心施放的、籠罩著整個形勢的煙幕。
「你說行,那就行。」耐德鄭重其事地說。
帕金斯舒心地笑了。那張礫木般堅實的臉上,照樣凝然不動,不過卻隱隱透出幾分感激、知己和信任的神情。
「上校,」他終於說,「你我相處一向融洽,這一年從來沒有鬧過什麼彆扭,對吧?」
「你是說我們現在開始鬧彆扭了?」
「都是這個該死的雷奧登把事情弄糟了。說他與新芬黨或者其他什麼組織有聯繫只不過是猜測,可是他的突然失蹤,卻著實叫人犯愁。我只有與你聯繫。」
耐德本來想問帕金斯,一個負責檢修大使館各種線路的僱員,因何為了雷奧登犯下的事,要與他發生聯繫。可是話剛湧到舌尖,卻硬是嚥了下去。
「我倆沒有必要勾心鬥角。」帕金斯繼續說。「我們完全應該盡量謹慎地處理此事。你贊成我的話吧?」
「當然贊成。」
「你能否告訴我,星期一早晨你在慢跑健身時,碰上雷奧登出事,你都幹了些啥?」
「喔。」耐德身體稍向前傾,擺出極願一吐為快的姿態。「不過,你得先說說開那輛米諾車的人是誰,他後來怎麼樣了。」
「一個名叫喬基·菲特斯的小流氓,有長期暴力滋事的犯罪記錄。當然,此人現已交保釋放。不過,一旦開庭審理此案,我們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而且,如果雷奧登傷勢嚴重,我們會指控他犯有蓄意傷人的重罪。」
「雷奧登真不見了?離開了醫院?」
「也許有人幫助,也許沒有。也許是自願,也許是被迫。我們對此一無所知。該說的我都說了,現在該聽你的了,上校。」
「是該如此。不過我得先提醒你,帕金斯先生,你會發現這些情況大部分都靠不住。」
一大一小兩輛貨車停在溫菲爾德官邸門口,衛兵走來瞪大兩眼仔細打量了一番。「裡面裝的什麼?」他粗聲大氣地問道。
「阿爾比恩。」司機說著,把手伸進放在儀表板上的貯物箱,取出一疊紙。
「什麼阿爾比恩?」衛兵不悅地追問。他有些不情願地接過紙退後一步,瞇眼細瞧。「阿爾比恩出租公司?出租什麼?」
「電視攝像設備,夥計。」
「沒聽說過。」衛兵甕聲甕氣地說。「你們先呆在那兒別動。」他走進崗亭,在裡面待了一會。出來時臉上依然帶著老大不情願的神情,可還是往左一挑拇指。
「開到大樓後面去。別出聲。」
兩輛貨車往左拐彎駛離衛兵的視線,緊跟著又駛來一輛小巧的白色麥特羅車,開車的是吉蓮·蘭姆,身穿雪白的連衫褲工作服,更顯得潔淨素雅,溫柔端莊。
「天哪,是你,寶貝!」衛兵失聲叫道。
「是我,可愛的年輕人。」
「他們應該讓你走在貨車前面嘛。」他擠眉弄眼地說著,一邊揮手讓車通過,一邊問:「我能上電視嗎?」
「為什麼不呢,像你這樣漂亮的小伙子?」
他格格地笑著,目送麥特羅車左拐,消失在視線以外。然後,他愉快地吹著口哨,返回崗亭。
辦公樓底層的一個正式的接待室裡,潘多娜·福爾默正在接待蘭姆小姐。只有兩人坐在裡面,使得這個本來就很寬敞的房間更顯得大而無當,不過它能使人聯想到美國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雖說身材嬌小的潘多娜是無法代表這種形象的。
儘管潘多娜還在因為有人背著她陰謀破壞7月4日的花園酒會而生氣,卻沒有耽誤自己像以往一樣為接待電視記者作好充分準備。
她指指貼上圖案精美、手工印製的中國壁紙的四面牆壁,又指指一對背部和坐墊蒙上絲絨、並排放置的雙人座椅。「我們將在花園裡舉行午宴,」她告訴吉蓮·蘭姆,「不過我想讓客人們聚在這裡飲酒聊天,以便互相結識。」
吉蓮坐下來,撫平連衫褲工作服寬大褲腿上的皺褶,她這身顏色醒目、適合非正式場合穿的時髦裝束,使得這個耗費巨資,兼有中國風情和維多利亞風格的房間頓時顯得俗套土氣。潘多娜知道這個房間的佈局有點花哨俗艷,因此故意穿得隨便一些,仿照50年代流行的女大學生的著裝風格,一襲底部呈喇叭形展開的裙子,上身是晶光耀眼的長袖白襯衫,脖上套著兩串珍珠項鏈。腳上不是平時穿的高跟鞋,而是一雙普通的紅色橡膠底鹿皮靴,鞋帶與靴身的顏色形成強烈的反差。她深知,只要稍微隔開一點距離,自己在別人眼裡就會像是一個12歲的小姑娘,而吉蓮卻完全不同。
吉蓮臉上綻開美麗的笑靨,手上玩弄著拖到面頰上的一縷黃燦燦的長髮,一雙炯炯有神的褐黃眼睛四下環顧。「這屋子真漂亮,福爾默夫人。」
「謝謝你,吉蓮。其實,這房間的裝演佈置與我沒有絲毫關係。請叫我潘多娜。」
「不能稱呼你蘇姍?」
「只有我母親這樣稱呼過我。」兩個女人都笑了起來。「你想喝點什麼?」
「工作時我不能喝多少。一杯可口可樂?」
「很好。」潘多娜摁了一下按鈕。克羅斯泰剋夫人出現在她們面前,潘多娜對她說:「來兩杯可口可樂,貝勒。等一下,」——她起身站在身材高大的克羅斯泰克身邊——「貝勒·克羅斯泰剋夫人,我的女管家。這位是吉蓮·蘭姆,是來拍電視的。」
吉蓮從座位上站起來,她雖然個頭不高,但和克羅斯泰克並排而立時,那個看上去只有12歲的潘多娜就差不多從她們眼前消失了。她倆握了握手。「你不喜歡在可口可樂裡擱許多冰塊,蘭姆小姐?」女管家問道。
「是不喜歡。」
「貝勒已經是曾祖母了。」潘多娜說。
「不可能!誰會相信。」吉蓮嚷道。
「連我自己也不太相信。」貝勒說著走開。
女管家端上飲料,轉身離開之後,兩個女人在房間裡轉悠開了。潘多娜向客人詳細解釋中國花瓶和其他裝飾物品的名稱及來歷。顯然,她將無一遺漏地介紹房間裡的一切,而吉蓮也早已變得興味索然。
「它是一個由普通民眾參與的節目。」這句話她已說了兩遍,為的是講清楚「屠羊」的特點。
她坐在雙人椅上,好讓潘多娜及早結束她那滔滔不絕的解說。「觀眾認為這是一個專題節目,其實它從頭至尾都有普通民眾參與。有時你我這樣的人不會把他們放在眼裡,不過世界上諾貝爾獎獲得者畢竟為數有限。真正吸引我們的還是普通人,尤其是在非同尋常的情況下。」
「你是說,參加星期日招待會的也全是普通人?」
吉蓮點點頭,表示已經聽出對方不滿的語氣。「任何一個當上大使的人,決不會被視為普通人。你們當然也沒有邀請任何普通的組織或個人。你們的獨立日不是普通的節日,當你們在自己的祖先浴血戰鬥,終於擺脫了其殖民統治的這個國家慶祝這個節日時,就更是如此。」她嫣然一笑。「我們普通人有自己的聚會、設宴、郊遊。到時我們將會看到這麼多頭面人物聚在一起,做著普通人同樣在做的事情,確能使普通觀眾產生耳目一新之感。你覺得這樣是不是有點意思……潘多娜?」
潘多娜興奮得滿面放光,連連點頭。雖說她也曾當過新聞記者,卻沒有提醒自己,對方策劃的電視報道,看起來不過像是一片不足為慮的柔軟的肥皂片,弄得不好還會像香蕉皮一樣滑膩、惱人。
夏蒙上尉說他打算出去買一份三明治和咖啡回來時,耐德一反常態地決定和他同去。這似乎令夏蒙頗感不安,不過耐德只顧專心考慮自己的事情,因此沒有察覺。
他們穿過格羅夫納廣場,朝牛津大街走去。在距他們幾百碼的地方有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後面。「還有一個皮膚微黑,身材矮小的小伙子,」耐德以手掩口小聲問,「這人你也能看到嗎?」
「這小子就跟在學生後面。剛剛轉身打量一家房地產公司的櫥窗。」夏蒙壓低嗓門答道。「我們幹嗎要這樣嘰哩咕咱地說話?街上人這麼多,他們不可能竊聽我們的談話。」
「他們兩人昨天同時盯我的梢,最後才總算被我甩掉了。」
「你昨天下午去哪兒了?」
「你還記得那個『看守人』吧?就是那個讓幾個小流氓狠揍了一頓的老頭。我去看他了,我們快點回廣場坐下。我們沒有理由不坐下歇歇,讓他們站在一邊。」
兩人走回廣場,身後仍然跟著兩個尾巴。「你知道,」他們坐在椅子上時耐德問,「為什麼我突然受到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的跟蹤?」
「那個學生模樣的傢伙是中央情報局的人。從他那盯梢的具體做法可以看出來。」
「這樣的回答,只能產生更多的疑問。為什麼拉裡·蘭德要派人盯梢我呢?」
「上帝,我哪知道。」夏蒙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你為什麼不告訴羅伊斯,中央情報局在拚命阻撓客人出席慶祝招待會呢?」
「潘多娜今天早上把我數落了一通。我要讓羅伊斯乾著急,等到他暴跳如雷,再向他告發蘭德搞的鬼。」
「她要在酒會上到處安裝放像機,播放總統講話,我們該怎麼辦?」
「暫不考慮此事,小伙子。」耐德口氣生硬地說起了華盛頓情報人員的行話。「別向潘多娜讓步。」他站起身。「你朝東,我往西。看看這個學生到底會盯誰。經過咖啡店,記好給我買一份烤牛肉、萵苣葉夾褐麵包,還有清咖啡。」
他朝西匆匆走去。夏蒙看見兩個人影尾隨其後,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往東走過幾條街,在佈雷克托普時裝店的櫥窗前站住腳。然後走進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在後面挑個座位坐下來。等了差不多半小時,店主佈雷克托普女士才露面。胖女人背對夏蒙站在櫃台邊。趁她命令服務員走開時,夏蒙悠閒地打量她那肥胖身軀的背影。
「南希明天就會回到使館辦公樓。」紅髮女人低聲說。「看到她,你準會以為她的身心都受到極大的傷害。別在意,那是她裝出來的。別和她接觸,如果需要你,她會主動說的。她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為了你的利益?」
「那姑娘現在孤零零的好可憐。那個狗娘養的阿拉伯人已經把她制服了。她需要一個朋友。莫裡斯,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好嗎?」
「佈雷克,你有很多機會……與其他人接觸。」
「要不怎麼我當站長,你才是個一般的間諜哩!」說這話時,她的胖身子笑得前仰後合。
「什麼笑話這麼有趣,佈雷克?」招待員忍不住發問。
夏蒙手握裝著麵包和咖啡的紙袋返回耐德·弗蘭契的辦公室,看見他正在讀一張唱片上的一行字。「你把那兩小子給甩了?」
耐德點點頭,左手遞上唱片。夏蒙仔細端詳著上面一位矮小靈活,上了年紀,正在彈奏一架立式鋼琴的先生,鋼琴前面的音板已經取下,露出琴弦和音錘。
「這是你搞到的,耐德?」
他點點頭,仍然沒有吭聲。
「像我這樣頭腦簡單,來自偏僻地區的人就搞不到這種唱片。」夏蒙說著,放下唱片和紙袋。「有事找我,我在自己的辦公室。」
耐德·弗蘭契第三次點點頭。等到夏蒙走出房間,隨手關上門以後,耐德伸出本來藏在桌底,捏著一隻大號馬尼拉信封的右手,桌上的唱片就是幾分鐘前從中取出的。為了找到它,耐德幾乎耗費了半生的心血。他手中還有一張小巧精緻的白色名片,工整地印著一個人的姓名,上面用藍墨水潦草寫下:「願這張唱片給您帶來歡樂。」
弗蘭契翻到背面,上面只有幾個淺淺的壓痕,表明這張名片是用成本很高的雕版而不是用成本低廉的熱熔工藝印刷出來的。名片正面的名字是:「格雷勃·波拉馬連科,塔斯社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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