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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鬧鐘在第二天早上八點種響起,打斷她深沉、疲憊的睡眠。她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 星期六也設定鬧鐘,逕自伸手按掉吵人的聲音。
  她在此醒來時已經九點鐘,亮麗的陽光刺痛她的眼睛。哦,糟糕!瑞蒙再一個小時 就會到了……
  她跌跌撞撞下床衝進浴室,打開蓮蓬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的心愈跳愈急,事 情卻似乎愈不順。吹風機吹了半天頭髮,受傷的東西老是掉,而且她好想喝杯咖啡。
  她七手八腳的打開抽屜,換上海軍藍的寬鬆長褲及同色系的白條紋上衣,頭髮撥向 後面用紅、白、藍印花絲帶紮起來,然後隨便賽幾件過夜的衣服到袋子裡。
  九點三十五分,凱蒂關上公寓大門走進五月清爽的早晨中。整棟公寓安安靜靜—— 單身公寓週末的狂歡後一貫的寧靜。
  凱蒂匆忙走到車旁,把行李袋換到左手,再肩上的帆布袋裡找鑰匙。「該死的!」 她輕聲詛咒道。把行李放在車邊的地上,狂亂的找鑰匙。兩眼緊張地注視街上來往的人 車,半期待會看見那輛卡車開進來。「放哪裡去了?」她著急地低語,神經已經繃到極 點,一隻手突然搭上她的手臂,令她尖叫起來。
  「在我這裡。」她耳邊響起低沉的聲音。
  凱蒂既害怕又生氣地一旋身。「你竟敢偷窺我!」她憤怒地叫道。
  「我是在『等』你。」
  「騙子!」她嘶聲叫道,兩手握拳。「你早到了幾乎半個小時,還是你根本不會看 時間?」
  「這時你的鑰匙,昨晚我不小心把它們放在口袋裡。」他伸手把鑰匙拿給她,外加 一朵長柄玫瑰。
  凱蒂小心地拿走鑰匙,甚至碰也沒碰那朵玫瑰。
  「拿去。」他靜靜地說,手沒有收回。「送給你的。」
  「你該死!」凱蒂氣急敗壞地說道。「別管我!這裡不是波多黎各,我也不要你的 玫瑰。」他依然很有耐心地站著,不理會她的話。「我說了我不要!」凱蒂沮喪地大叫, 彎腰要拿行李,卻不小心將花打落地上。
  美麗的花朵掉到水泥地上的情景使凱蒂心頭掠過一絲罪惡感,怒氣一下子轉成困窘。 她瞥向瑞蒙,只見他高傲的臉上莫測高深,既非生氣,也非責難,只是深深的遺憾。
  凱蒂無法再看他的眼睛,垂下目光,心裡卻更加羞愧,因為她發現瑞蒙不只買花送 她,而且也仔細打扮赴約。昨晚那件破舊的牛仔褲不見了,代之以乾淨的黑色寬鬆長褲 及白色針織襯衫,剛刮過的臉散發一股濃濃的古龍水味。
  他真心想討她歡心,實在不該受此待遇,而且他昨晚還救過她。凱蒂看著躺在腳邊 的玫瑰,慚愧的淚水刺痛她的眼睛。「瑞蒙,我很……很抱歉。」說完,她彎腰撿起花, 兩眼乞求地望著他的臉。「謝謝你的花,如果…….如果你還沒有反悔,我願意和你一起 去逛動物園,昨天我答應過你了。」停下來歇口氣後她又繼續說:「但希望你瞭解,我 並不想和你……交往下去,所以不要對我太認真……」凱蒂不解地住了嘴,因為他眼裡 有著幽默的光芒。
  他幽默地澀聲道:「我只是送你一朵花,邀你逛動物園,又沒向你求婚。」
  凱蒂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的確。」
  「可以走了嗎?」他提議。
  「可以,但我得先把行李提回家裡。」她伸手要去拿,但瑞蒙避她更快。
  「我來拿。」他說。
  他們走進公寓,凱蒂接過行李袋走回房間,但瑞蒙的話使她停住腳步。「剛剛你是 想避開我嗎?」
  凱蒂在房門口轉身道:「不完全是。經過昨晚發生的事,我覺得自己需要遠離這是 非之地一下。」
  「你想去哪裡呢?」
  凱蒂苦笑,可愛的眼睛閃閃動人。「跟一般獨立自主的美國女人碰到無法解決的難 題一樣——跑回家找父母。」
  幾分鐘後他們離開公寓。走過停車場時,凱蒂舉起手中昂貴的相機說:「這是照相 機。」
  「我知道,我們波多黎各也有。」他好笑地同意。
  凱蒂一陣大笑,自我鄙夷地搖搖頭。「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是個醜陋的美國人。」
  瑞蒙在一輛拉風的別克轎車旁停住,為她拉開乘客座的門。「你是個漂亮的美國人, 請進。」
  看到他們是要開轎車去,令凱蒂既鬆了一口氣又感到慚愧。但坐卡車顛到動物園也 不合她的風格。「你的卡車又拋錨了嗎?」他們平穩地開出停車場,加入週六購物的車 陣中時,她問道。
  「我想你會比較喜歡坐轎車,所以向朋友借了這部車。」
  「其實我們可以開我的車。」她主動提出。
  瑞蒙臉上的表情告訴她,他覺得如果是他提出約會,就該由他提供交通工具。知道 自己說錯話,凱蒂轉而打開調頻廣播網,然後偷眼打量他,他魁梧的體格與黝黑的皮膚 令她想到一名西班牙職業網球選手。
  雖然園裡擠滿了假日的人潮,凱蒂和瑞蒙在動物園還是玩得很開心。他們並肩走過 寬闊的柏油路,瑞蒙買花生讓她丟給熊吃。在飛禽區時,一隻巨嘴鳥向她俯衝過來嚇得 她抱頭尖叫,瑞蒙則哈哈大笑。
  她陪他走進爬蟲區,壓抑住自己對蛇的恐懼,眼睛只盯著路,不敢看任何地方。
  「看那邊,」瑞蒙在她耳邊低語,朝她身邊大型的玻璃窗點點頭。
  凱蒂吞嚥一下。「我不用看就知道那裡有棵樹,而那表示一定有條蛇盤繞在那裡。」 她的手心開始冒汗,感覺好像有蛇爬上她的肌膚般恐怖。
  「怎麼了?」瑞蒙突然注意到她臉色不大對勁。「你不喜歡蛇?」
  凱蒂嘎聲道:「非常不喜歡。」
  瑞蒙搖搖頭,拉著她的手臂快步走出去,凱蒂一到門外便深吸一口新鮮空氣,跌坐 在長椅上。「這些椅子想必是為我們這些恐蛇症的人設的,否則我們一定會昏倒在地。」
  瑞蒙咧嘴笑道:「蛇對人類很有幫助的,它們吃嚙吃動物、昆蟲……」
  「拜託!」凱蒂雞皮疙瘩全起來了,舉起雙手抗議道:「別再形容它們的菜單。」
  瑞蒙幽默地看著她,繼續說道:「事實上,它們對生態平衡真的很有用,而且重要。」
  凱蒂有些不穩地站了起來,好奇地問:「真的嗎?嗯,我可想不出任何它們能做, 而其他不這麼醜的動物做不到的事。」
  看她優雅的臉上滿是嫌惡,瑞蒙笑道:「我也想不出來。」他承認。
  他們繼續往前走。這是凱蒂所有的約會中最安靜、最愉快的一次。瑞蒙彬彬有禮, 下樓梯或下坡時都會扶她一把,無限慇勤。
  他們走到可愛動物區時,凱蒂已快用完第二卷底片了。她拿了一把瑞蒙手中的爆米 花,倚著牆一顆顆丟給鴨子們吃。不經意的姿勢使寬鬆的長褲在臀圍附近繃緊,畢露的 曲線提供瑞蒙一個養眼的好機會。
  一無所知的凱蒂轉過頭來問他:「你要拍張照片嗎?」
  他忍不住想笑。「拍什麼?」
  「這個島啊。」凱蒂回道。搞不清楚他為什麼笑。「底片快用完了,我打算兩卷都 給你,這樣洗出來後,你就有來聖路易一遊的紀念品了。」
  他驚訝地看著她。「這些照片都是為我拍的?」
  「當然。」凱蒂答道,又抓了一把爆米花。
  「早知道是給我的,」瑞蒙微笑道。「我就不只照熊、長頸鹿這些動物了。」
  凱蒂疑問地揚起眉毛。「你是要照蛇?我教你怎麼用,你自己進去拍,我在這裡等 你。」
  「不,我不是要拍蛇。」他領她繼續走下去。
  回家的路上,他們在一家小超市前停了一會兒讓凱蒂買咖啡。衝動之下,她決定邀 瑞蒙進去吃點點心,於是又買了一瓶紅酒和一些乳酪。
  瑞蒙陪她走到門口,她邀他進屋時,他遲疑了一會兒才答應。
  不到一小時,他又起身道:「我今晚還有事。」
  凱蒂笑著站起來去拿相機。「這卷還剩一張底片,你站在那裡我幫你拍,然後你可 以把兩卷都帶回去。」
  「不要,留著明天我們去野餐,我再幫你拍。」
  凱蒂認真的考慮是否接受他的邀請。今天是她長久以來頭一次覺得輕鬆而無憂無慮, 但是……「不行,我真的不能再和你出去,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邀請。」瑞蒙高大、性感、 有男子氣概,但他黝黑的五官和富侵略性的陽剛氣息卻讓她想退避三舍,此外兩人也沒 有任何共同點。
  「你為什麼看我一下又移開眼睛,好像寧願沒看到我似的?」瑞蒙唐突地問道。
  凱蒂轉頭看他,「我——我沒有啊。」
  「有。」他堅持道。
  凱蒂本想扯謊,但他洞察人心的黑眸使她改變了主意。「你使我想起一個死去的人, 他跟你一樣高大、黝黑而強壯。」
  「他的死令你悲痛逾恆?」
  「令我如釋重負。」凱蒂強調地說道。「在他死前,好幾次我都希望自己有勇氣殺 了他。」
  他輕聲笑道:「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居然又過那麼黑暗悲慘的生活?」
  儘管有過這麼一段痛苦的回憶,但個性鮮明的凱蒂依舊回他一抹輕快的笑容。「黑 暗悲慘總比一成不變、乏味的人生來的好吧。」
  「但你還是覺得乏味。」他說道。「我一認識你就看出來了。」他握著門把看著她。 「明天中午我來接你,吃的我負責。」見她既驚訝又猶豫不決,他又笑著說:「而你則 負責為我的無理要求好好訓我一頓。」
  直到那天晚上,凱蒂因無聊而提早離開朋友喧鬧的宴會,才認真地思索瑞蒙離開前 說的話。難道這幾個月來她愈來愈煩躁、不安是由於生活乏味所至?換睡衣時她反覆思 考著。不,她的生活決不乏味,有時甚至是應接不暇呢。
  凱蒂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手指心不在焉地摸著腿上那本小說的封面,藍眸顯得心 事重重。如果她不是生活乏味,那她最近是怎麼了?最近她愈來愈常問自己這個問題, 而且愈來愈沮喪,因為答案總不知在何方。要是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中缺少什麼,就可以 想想辦法了。
  什麼也不缺,她堅決地告訴自己。她對自己的不知足感到不耐煩,於是在心裡一個 個數出自己應該快樂的理由:二十三歲,拿到大學文憑,有了高薪又具挑戰性的好工作, 即使沒有薪水,她父親幾年前幫她設的信託基金也夠她吃穿的了。她有漂亮的公寓、一 整櫃的衣服、姣好的外表足以吸引男人,而且有要好的男女朋友。活躍的社交生活、體 貼的雙親。她擁有……一切!凱蒂堅定地告訴自己。
  她還需要什麼來使自己快樂呢?「一個男人。」嘉玲會這麼說。
  一抹淡淡的微笑在凱蒂嘴角浮起。「男人」和她的問題沒關係。她認識十幾個男人, 缺乏男伴絕不是她不安、空虛的原因。
  凱蒂一向痛恨自憐,於是制止自己再陷入其中。她何其幸運,根本沒有理由不快樂。 全世界的女人都渴望有自己的事業,為獨立自主而奮鬥,夢想能有財務自主權,而她— —柯凱蒂——在二十三歲時便什麼都有了。「我擁有一切。」她堅決地告訴自己,然後 打開腿上的小說,書中的文字在她眼前一片模糊,她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喊著:這還不夠, 它根本不代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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