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科利尼科夫是索尼婭與盧任對抗的一個積極和勇敢的辯護人,儘管他自己心裡有那
麼多的恐懼和痛苦。然而這天早上他已經飽經憂患,彷彿很高興有機會改變一下那些讓他無
法忍受的印象,至於他渴望為索尼婭辯護,其中也包含有他個人的真摯感情,那就更不用說
了。此外,即將與索尼婭見面,有時這特別使他感到驚恐不安:因為他必須向她宣佈,是誰
殺死了莉扎薇塔,他預感到了極其可怕的痛苦,又好像想要逃避它。因此,他從卡捷琳
娜·伊萬諾芙娜那裡出來,高聲說:「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現在看您說什麼吧?」這
時他顯然還處於表面上情緒激昂的狀態,精神振奮,敢於向人挑戰,為不久前壓倒盧任的勝
利感到興奮。但是他卻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一走到卡佩爾納烏莫夫的住處,突然覺得渾
身無力,十分恐懼。他陷入沉思,在房門前站住了,心裡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問題:「要不要
說出,是誰殺了莉扎薇塔?」這問題是奇怪的,因為同時他突然覺得,不僅不能不說,而且
就連推遲說出的時間,哪怕只是稍微推遲一會兒,也是不可能的。他還不知道為什麼不可
能;他只是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痛苦地意識到,面對必須,他自己是無能為力的,這一想法
幾乎壓垮了他。為了不再考慮,不再折磨自己,他很快推開房門,從門口望了望索尼婭。她
坐著,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用雙手捂著臉,但是一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趕快站起來,走上
前去迎接他,彷彿正在等著他似的。
「要是沒有您,我會怎樣呢!」在房屋當中,他們走到了一起,她很快地說。顯然,她
急於想對他說的,就是這一句話了。說罷,她在等著。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桌邊,坐到她剛剛站起來的那把椅子上。她面對著他,站在離他兩
步遠的地方,完全和昨天一樣。
「您說什麼,索尼婭?」他說,突然感覺到,他的聲音發抖,「要知道,這件事情完全
是由於『社會地位和與此有關的種種習慣』。這一點,剛才您明白了嗎?」
她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只是請您不要像昨天那樣和我說話!」她打斷了他的話。
「請您別說了。就是這樣,我也已經夠痛苦了……」
她趕快笑了笑,擔心他也許不喜歡別人責備他。
「我由於愚蠢,離開了那兒。現在那兒怎麼樣了?我本想馬上就去看看,可又一直在
想,您這就……要來了。」
他告訴她,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要趕她們走,叫她們搬家,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
知跑到哪裡「尋找正義」去了。
「啊,我的天哪!」索尼婭很快站起來,「咱們趕快去吧……」
說著她拿起自己的披巾。
「總是這樣!」拉斯科利尼科夫氣憤地高聲說。「您心裡只想著他們!請跟我在一起待
一會兒嘛。」
「可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呢?」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當然不會丟下您,既然她已經從家裡跑出來,準會來找您
的,」他埋怨似地補上一句。「如果她碰不到您,那可就要怪您了……」
索尼婭痛苦而猶豫不決地坐到了椅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語,眼睛看著地下,心
裡不知在考慮什麼。
「假定說,盧任現在不想控告您,」他開始說,眼睛不看著索尼婭。「可是如果他想這
麼做,或者有這樣的打算,要不是有我和列別賈特尼科夫在那兒,他是會設法把您關進監獄
的!啊?」
「是的,」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是的!」她焦慮不安、心不在焉地又說了一遍。
「不過我當真可能不在那兒!而列別賈特尼科夫去那裡,已經完全是偶然的了。」
索尼婭默默不語。
「嗯,如果您去坐牢,那會怎樣呢?記得我昨天說的話嗎?」
她又沒回答。他等了一會兒。
「我還以為,您又會叫喊起來:『唉,請您別說了,別再說下去了!』」拉斯科利尼科
夫笑了,不過笑得有點兒勉強。
「怎麼,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問。「總得說點兒什麼啊,不是嗎?我很想知
道,現在您想怎樣解決列別賈特尼科夫所說的那個『問題』。(他好像開始說得前言不搭後
語了。)不,真的,我是很認真的。您要知道,索尼婭,如果您事先知道盧任的一切意圖,
也知道(也就是說,確實知道),由於他的這些意圖,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會完全毀滅,
而且毀滅的還有孩子們;您也會附帶著跟他們一起毀滅(因為您毫不看重自己,那麼就算附
帶著吧)。波列奇卡也是一樣……因為她也得走那同一條路。嗯,那麼,如果突然這一切現
在都讓您來決定:讓那一個人,還是讓那一些人活在世上,也就是說,是讓盧任活著幹壞事
呢,還是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去死?那麼您會怎麼決定呢:讓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去死?
我問您。」
索尼婭驚慌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她聽出,這語氣猶豫不決、而且轉彎抹角的話裡有什麼
特殊的含意。
「我已經預感到,您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她說,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
「好的,就算是吧;可是您到底會怎樣決定呢?」
「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您為什麼要問呢?」索尼婭厭惡地說。
「這麼說,最好是讓盧任活著,去幹壞事了!您連這都不敢決定嗎?」
「我可沒法知道天意……您為什麼要問不能問的事?問這些空洞的問題有什麼意思?這
怎麼會由我來決定呢?是誰讓我來作法官,決定誰該活著,誰不該活著呢?」
「如果這牽涉到天意,那可就毫無辦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陰鬱地抱怨說。
「您需要什麼,最好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吧!」索尼婭痛苦地高聲叫喊,「您又想把
話引到什麼話題上去……難道您只是為了折磨人才來我這兒的嗎?」
她忍不住了,突然高聲大哭起來。他神情憂鬱地看著她。
過了五分鐘的樣子。
「你是對的,索尼婭,」最後他輕輕地說。他突然完全變了;他故意裝出來的厚顏無恥
和無可奈何的挑釁語調消失了。就連他的聲音也變得十分微弱。「我昨天對你說過,我不是
來求你寬恕的,可是現在幾乎才一開口就是請求你寬恕……我談到盧任和天意,是為了自
己……我這是求你寬恕,索尼婭……」
他本想笑一笑,可是他那淒慘的笑容中流露出的卻是無可奈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低下
頭去,用雙手摀住了臉。
突然,一種奇怪的、出乎意外對索尼婭十分痛恨的感覺掠過他的心頭。似乎他自己對這
種感覺感到驚訝和害怕了,突然抬起頭來,凝神看了看她;但是他碰到的是她對他痛切關懷
的、不安的目光;這是愛情;他的痛恨猶如幻影一般消失了。這不是那種感情;他把一種感
情當作了另一種感情。這只不過意味著,那一瞬間已經到來了。
他又用雙手摀住臉,低下了頭。突然,他面色慘白,從椅子上站起來,看了看索尼婭,
什麼也沒說,無意識地坐到了她的床上。
他覺得,這一瞬間非常像他站在老太婆背後,已經從環扣裡把斧子拿下來的那一瞬間,
而且感覺到,已經「再也不能失去這一剎那時間了」。
「您怎麼了?」索尼婭害怕極了,問。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完全,完全不希望像這樣來宣佈,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現在他是
怎麼了。她輕輕地走到他跟前,坐到床上,坐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瞅著他,等待著。她的
心在怦怦地狂跳,似乎這就要停止跳動了。開始變得讓人無法忍受了:他把自己那像死人樣
慘白的臉轉過來,面對著她;無可奈何地撇著嘴,竭力想要說什麼。索尼婭心裡感到非常害
怕。
「您怎麼了?」她又說了一遍,稍稍躲開了他。
「沒什麼,索尼婭。你別怕……廢話!真的,如果好好想一想,這全都是廢話,」他像
一個神智不清、無法控制自己的人,含糊不清地說。「我為什麼只是來折磨你呢?」他突然
瞅著她補上一句。「真的,為什麼呢?我一直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索尼婭……」
他也許是在一刻鐘前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但現在完全無可奈何地說出來了,幾乎不
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而且感覺到渾身不停地發抖。
「唉,您多痛苦啊!」她細細端詳著他,痛苦地說。
「都是廢話!……是這麼回事,索尼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微微一笑,笑得有點兒淒
慘,無可奈何,笑了大約有兩秒鐘光景),「你記得我昨天說,想要告訴你嗎?」
索尼婭擔心地等待著。
「臨走的時候,我說,也許是和你永別了,不過如果我今天再來,就要告訴你……是誰
殺了莉扎薇塔。」
她突然全身顫慄起來。
「所以現在我來告訴你了。」
「那麼昨天您真的……」她很費勁地喃喃地說,「您怎麼知道的?」她很快地問,彷彿
突然明白過來似的。
索尼婭開始感到呼吸困難了。她的臉越來越蒼白。
「我知道。」
她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光景。
「是不是發現了他?」她膽怯地問。
「不,沒有發現。」
「那麼您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呢?」又是幾乎沉默了一分鐘光景,又是用勉強才可以聽到
的低聲問。
他轉過臉來對著她,聚精會神地看了她一眼。
「你猜猜看,」他說,臉上仍然帶著剛才那種變了形的、無可奈何的微笑。
她彷彿全身一陣痙攣。
「您……把我……您幹嗎這樣……嚇唬我?」她像小孩子那樣微笑著說。
「既然我知道,……可見我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拉斯科利尼科夫接著說下去,仍然
目不轉睛地瞅著她的臉,似乎無力把目光從她臉上挪開,「他並不想殺死……莉扎薇塔……
他殺死她……是意外的……他想殺死那個老太婆……在家裡只有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他
去了……可是這時候莉扎薇塔走了進來……於是他就……殺死了她。」
又過了可怕的一分鐘。兩人互相對看著。
「那麼你還猜不到嗎?」他突然問,這時他的感覺就好像是從鐘樓上跳了下去。
「猜—不到,」索尼婭用勉強才可以聽到的聲音喃喃地說。
「你好好看看。」
他剛一說出這句話,從前曾經有過的那種熟悉的感覺突然又冷透了他的心:他瞅著她的
臉,突然彷彿在她臉上看到了莉扎薇塔的臉。當時他拿著斧子逼近莉扎薇塔的時候,他清清
楚楚記住了她臉上的表情,她躲開他,往牆邊退去,朝前伸出一隻手,臉上露出完全是孩子
似的恐懼神情,和孩子們突然對什麼東西感到害怕的時候一模一樣——他們也是像這樣一動
不動、驚恐地看著那個使他們感到害怕的東西,向前伸著一隻小手,身子往後倒退,眼看就
要哭出來了。現在索尼婭也幾乎是這樣:也是那樣束手無策、也是那麼害怕地對著他看了一
會兒,突然朝前伸出左手,用手指輕輕地、稍稍抵住他的胸口,從床上慢慢站起來,越來越
躲避開他,而且用越來越呆滯的目光直盯著他。她的恐懼突然傳染了他:他的臉上也露出同
樣的驚恐神色,他也像她那樣,瞅著她,甚至幾乎也帶著同樣的孩子式的微笑。
「你猜到了?」最後他悄悄地問。
「上帝啊!」從她胸中突然衝出一聲可怕的號叫。她軟弱無力地倒到床上,臉埋在枕頭
裡。但是不一會兒,她很快欠起身來,很快湊到他身邊,抓住他的雙手,用自己纖細的手指
緊緊攥著它們,好像把它們夾在老虎鉗裡,又不錯眼珠地呆呆地盯著他的臉。她想用這最後
的絕望的目光看出和捕捉到哪怕是最後的一線希望。然而希望是沒有的;再也沒有任何懷疑
了;一切確實如此!甚至在這以後,回想起這個時刻,她都覺得奇怪和不可思議:為什麼恰
恰是她當時立刻就看出,已經沒有任何懷疑了?不是嗎,她並不能說,譬如,對此已經早有
預感了?然而現在,他剛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她卻突然覺得,她當真好像是對這件事已經早
有預感了。
「得了,索尼婭,夠了!你別折磨我了!」他痛苦地請求說。
他完全,完全不是想這樣向她公開這一秘密,然而結果卻成了這樣。
她彷彿控制不住自己,霍地站起來,絞著手,走到房屋中間;但很快又回轉來,幾乎肩
挨肩地又坐到他的身邊。突然她彷彿被刀紮了一樣,顫慄了一下,大叫一聲,自己也不知為
什麼,一下子跪到他的面前。
「您這是,您這是對自己幹了什麼呀!」她絕望地說,霍地站起來,撲到他身上,雙手
勾住他的脖子,緊緊摟住了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急忙一閃,臉上帶著憂鬱的微笑瞅了她一眼:
「你多奇怪啊,索尼婭,——我對你講了這件事以後,你卻擁抱我,吻我。你知道自己
在做什麼嗎?」
「不,現在全世界再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沒聽見他的責備,發狂似地高聲說,
而且好像歇斯底里發作,突然高聲大哭起來。
一種已經好久沒體驗過的感情猶如波濤一般湧進他的心頭,一下子就使他的心變軟了。
他沒有抗拒這種感情:兩滴淚珠從他眼裡滾出來,掛在睫毛上。
「這麼說,你不會離開我嗎,索尼婭?」他幾乎是懷著希望看著她說。
「不,不;我永遠不離開你,隨便在哪裡也不離開你!」索尼婭高聲喊叫,「我跟著你
走,隨便去哪裡,我都跟著你!噢,上帝啊!……唉,我真不幸啊!……為什麼,為什麼我
以前不認識你!為什麼你以前不來呢?噢,上帝啊!」
「我這不是來了嗎。」
「這是現在啊!噢,現在可怎麼辦呢!……我們在一起,我們在一起!」她彷彿出神似
地反覆說,又抱住了他,「我和你一同去服苦役!」他好像突然顫慄了一下,嘴角上又勉強
露出早先那種憎恨的、幾乎是傲慢的微笑。
「索尼婭,我也許還不想去服苦役呢,」他說。
索尼婭很快看了他一眼。
對這個不幸的人表示了充滿激情和痛苦的最初的同情之後,關於殺人的可怕的想法又使
她感到震驚了。她突然從他改變了的語調中聽出了殺人兇手的聲音。她驚愕地瞅著他。她還
什麼也不知道,既不知道他為什麼殺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殺的,更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現
在,這些問題一下子湧進了她的腦海。她又感到不相信了:「他,他是個殺人兇手!難道這
可能嗎?」
「這是怎麼回事!我這是在哪兒呀!」她深感困惑地說,彷彿還沒清醒過來,「您怎
麼,您,這樣一個人……您怎麼會幹這種事?……這是怎麼回事啊!」
「嗯,為了搶劫唄。別說了,索尼婭!」他有點兒疲倦地、甚至好像是懊惱地回答。
索尼婭彷彿驚呆了,突然高聲叫喊:
「你挨過餓!你……是為了幫助母親?對嗎?」
「不,索尼婭,不是的,」他含糊不清地說,轉過臉去,低下了頭,「我挨餓也還不到
這種程度……我的確想幫助母親,不過……這也不完全正確……別折磨我了,索尼婭!」
索尼婭雙手一拍。
「難道,難道這都是真的嗎!上帝啊,這怎麼會是真的!這誰會相信呢?……您自己把
僅有的錢送給別人,怎麼,怎麼會為了搶劫而殺人呢!啊!……」她突然驚呼一聲,「您送
給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那些錢……那些錢……上帝啊,莫非那就是那些錢嗎……」
「不是的,索尼婭,」他急忙打斷了她的話,「這些錢不是那一些,你放心好了!這些
錢是母親通過一個商人寄給我的,我生病的時候收到了這筆錢,當天就送給了……拉祖米欣
看見的……就是他代我收下的……這些錢是我的,我自己的,當真是我的。」
索尼婭困惑不解地聽著他的話,竭力想弄明白。
「那些錢……其實,我甚至不知道那裡有沒有錢,」他輕輕地補充說,彷彿陷入沉思,
「當時我從她脖子上取下一個錢袋,麂皮的……裝得滿滿的、那麼鼓脹脹的一個錢袋,……
我沒往裡面看過;大概是來不及了……至於東西,都是些扣子、鏈條什麼的,就在第二天早
晨,我把所有這些東西和錢袋都藏到B大街上別人的一個院子裡,壓到一塊石頭底下了……
這些東西現在還在那兒……」
索尼婭盡力聽著。
「嗯,那麼為什麼……您怎麼說:為了搶劫,可是什麼也沒拿呢?」她很快地問,好像
抓住了一根稻草。
「我不知道……我還沒決定,是不是要拿這些錢,」他說,又彷彿陷入沉思,突然醒悟
過來,迅速而短促地冷笑了一聲。
「唉,剛才我說了些多蠢的蠢話,啊?」
有個想法在索尼婭的腦子裡忽然一閃:「他是不是瘋子?」但是她立刻放棄了這個想
法:不,這是另一回事。這時她什麼,什麼也不明白!
「你要知道,索尼婭,」他突然靈機一動,說,「你要知道,我要告訴你:如果我殺
人,只不過是因為我挨餓,」他接著說,每個字都說得特別清楚,而且神秘然而真誠地看著
她,「那麼現在我……就幸福了!你要知道這一點!」
「如果現在我承認,」稍過了一會兒,他甚至是絕望地叫喊,「如果現在我承認,我干
了壞事,那對你,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你對我取得這種愚蠢的勝利,對你可有什麼好處
呢?唉,索尼婭,難道我是為了這個,現在才上你這兒來嗎!」
索尼婭又想說什麼,可是沒有作聲。
「昨天我所以叫你和我一道走,那是因為,我只有你一個人了。」
「你叫我去哪裡?」索尼婭膽怯地問。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殺人,請你放心,不是去幹這些事情,」他譏諷地冷笑一聲,
「我們是不同類型的人……你要知道,索尼婭,我只是現在,只是這時候才明白:昨天我叫
你上哪裡去?昨天我叫你的時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叫你只不過是為了,我來
也只是為了:請你別拋棄我。你不會拋棄我吧,索尼婭?」
她緊緊地握了握他的一隻手。
「我為什麼,為什麼要告訴她,為什麼要對她坦白地說出這一切啊!」過了一會兒,他
無限痛苦地瞅著她,絕望地喊道,「你在等著我解釋,索尼婭,你坐著,在等著,這我看得
出來;可我能跟你說什麼呢?因為這件事你是不會理解的,你只會為我感到……痛心!瞧,
你哭了,又擁抱我,——唉,你為什麼擁抱我呢?為了我自己承受不住,來把痛苦轉嫁給別
人嗎:『你也受些痛苦吧,這樣我會輕鬆些!』你能愛這樣一個卑鄙的傢伙嗎?」
「你不是也很痛苦嗎?」索尼婭高聲說。
那種感情又像波浪般湧上他的心頭,霎時間又使他的心變軟了。
「索尼婭,我的心是惡毒的,這你可要注意:這可以說明許多問題。正因為我惡毒,所
以我才來你這裡。有些人是不會來的。可我是個膽小鬼,也是個……卑鄙的傢伙!不過……
算了!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說的……現在得說,可我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停頓下來,陷入沉思。
「唉,我們是不同類型的人!」他又高聲說,「我們配不到一起。為什麼,我為什麼要
來!為了這,我永遠也不會寬恕自己!」
「不,不,你來了,這很好!」索尼婭高聲叫道,「讓我知道,這就更好!好得多!」
他痛苦地瞅了她一眼。
「如果真是這樣呢!」他說,好像拿定了主意,「因為事實就是這樣!是這麼回事:我
想要作拿破侖,所以就殺了人……
怎麼樣,現在明白了嗎?」
「不—明白,」索尼婭天真而又膽怯地低聲說,「不過,……你說,你說啊!我會明白
的,我心裡什麼都會明白!」她請求說。
「你會明白嗎?那好,咱們倒要瞧瞧!」
他不說話了,考慮了很久。
「問題在於: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拿破侖處在我的地位上,為了開
創自己的事業,他既沒有土倫,也沒有埃及,也沒有越過勃朗峰1,他沒有機會完成所有這
一切壯麗輝煌的豐功偉績,而只不過遇到了一個可笑的老太婆,一個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而
且還得殺死她,為的是把她箱子裡的錢拿出來(為了事業,你懂嗎?),如果沒有別的出
路,他會下決心幹這種事嗎?他會不會因為這太不偉大,而且……是犯罪,於是就感到厭惡
呢?我告訴你,為了這個『問題』,我苦惱了很久很久,當我終於領悟(不知怎麼突然一下
子明白了),他不但不會感到厭惡,而且根本就不會想到,這不偉大……甚至完全不會理
解:這有什麼可以感到厭惡的?這時候我真是羞愧極了。只要他沒有別的路可走,那麼他准
會不假思索地掐死她,連叫都不讓她叫一聲!……所以我也……學這個權威的樣……不再思
索……掐死了她……事實完全是這樣的!你覺得好笑嗎?是的,索尼婭,這兒最可笑的就
是,也許事情的確是這樣的……」 1一七九六——一七九七法意戰爭中,拿破侖曾率大軍越過勃朗峰,進入意大利境內。
索尼婭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
「您最好是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不要舉例子,」她更加膽怯地,用勉強可以聽到的低
聲請求說。
他轉身面對著她,憂鬱地看了看她,抓住了她的手。
「你又說對了,索尼婭。因為這都是胡說八道,幾乎全都是廢話!你要明白:你是知道
的,我母親幾乎一無所有。妹妹是偶然受了些教育,命中注定長期給人作家庭教師。她們的
一切都寄托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上過學,可是上大學,我就不能維持生活,不能不暫時退學
了。即使是這樣拖下去,那麼十年以後,十二年以後(如果情況好轉的話),我還是有希望
當上教師,或者成為一個官吏,年薪可以拿到上千盧布……(他好像是在背誦。)而在這以
前,由於操心和悲傷,母親卻早已憔悴了,可我還是不能讓她過上安寧的日子,而妹妹……
唉,我妹妹的情況可能更糟!……何苦一輩子不顧一切,漠視一切,忘記母親,忍心看著妹
妹受辱而不敢說半個不字?為了什麼?是不是為了埋葬了她們後,掙錢去養活別人——妻子
和孩子,而以後又不能給他們留下一文錢和一片麵包?嗯……所以我決定,拿到老太婆的
錢,供我最初幾年使用,不再折磨母親,在大學裡用這些錢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大學畢業以
後作為實現初步計劃的經費,——廣泛活動,從根本上改變一切,為自己創造一個全新的前
程,走上一條獨立自主的新路……嗯……嗯,這就是我所想的一切……嗯,當然啦,我殺了
這個老太婆,——這件事我做得很不好……唉,夠了!」
他無可奈何地勉強講完了這些,低下了頭。
「哎呀,這不對,不對,」索尼婭苦惱地高聲說,「難道可以這樣嗎……不,不是這
樣,不是這樣的!」
「你認為不是這樣!……可我是真心誠意地講給你聽,說的全都是實話!」
「可這算什麼實話呀!噢,上帝啊!」
「要知道,我只不過殺死了一個虱子,索尼婭,我只是殺了一個毫無用處、討厭而有害
的虱子。」
「人會是虱子!」
「唉,我也知道,不是虱子,」他回答,很奇怪地瞅著她。
「不—過,我是在胡說,索尼婭,」他補上一句,「早就已經在胡扯了……這都不對;
你說得完全正確。這完全、完全、完全是由於別的原因!……我已經很久沒跟任何人說話
了,索尼婭……現在我頭疼得厲害。」
他的眼裡射出火一樣的光芒,好像在發燒。他幾乎開始囈語了;嘴角上不時掠過神情不
安的微笑。精神興奮的背後隱隱透露出可怕的、無可奈何的心情。索尼婭明白,他是多麼痛
苦。她也開始感到頭暈了。他說得這麼奇怪:好像有些話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可是怎
麼會呢!怎麼會呢!上帝啊!」她絕望地絞著手。
「不,索尼婭,不是這樣的!」他又開始說,突然抬起頭來,似乎思路突然一轉,使他
吃了一驚,又使他興奮起來了,「這不對!最好……你最好認為(對!這樣的確好些!),
認為我自尊心很強,好嫉妒,惡毒,卑鄙,愛報復,嗯……還,大概,精神也不大正常。
(讓我一下子全都說出來吧!他們以前就說過,我瘋了,這我看得出來!)我剛剛對你說
過,在大學裡我無法維持生活。不過你知道嗎,說不定,我也能維持?母親寄錢來是供我繳
學費的,我可以自己掙錢來買靴子、買衣服和作伙食費;準能辦得到!可以找到教書的工
作;人家願意每小時出半個盧布。拉祖米欣就在工作嘛!可我發起脾氣來,不想幹了。正是
發起脾氣來了(這個詞用得很好!)……於是我像只蜘蛛樣,躲進自己這個角落裡。你到過
我住的那間屋子,看到過了……你知道嗎,索尼婭,低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房屋會讓人的心
靈和頭腦憋得難受!噢,我是多麼痛恨這間陋室!可我還是不願走出這間陋室。故意不想出
來!整天整夜足不出戶,也不願意工作,連飯也不想吃,一直躺著。娜斯塔西婭給送來,就
吃一點兒,她不給送來,一天也就這樣過去了;因為心裡怨恨,我故意不跟她要!夜裡沒有
燈,我就在黑暗中躺著,卻不願掙點兒錢來買蠟燭。應該學習,我卻把書都賣光了;我的桌
子上,筆記本和練習本上,現在都積了一指厚的灰塵。我最喜歡躺著,想心事。一直在
想,……我一直在作夢,一些奇怪的夢,各式各樣的夢,沒什麼好說的!不過那時候我也好
像開始覺得……不,不是這樣的!我又說得不對了!你要知道,當時我一直在問自己:我為
什麼這麼蠢,既然別人都是愚蠢的,既然我確實知道,他們是愚蠢的,那麼我自己為什麼不
想聰明一些呢?後來我明白了,索尼婭,如果等著大家都聰明起來,那可就等得太久了……
後來我又明白了,永遠也等不到這一天,人們永遠不會改變,誰也改變不了他們,不值得為
此傷精費神!是的,是這樣的!這是他們的規律……規律,索尼婭!是這樣的!……而且現
在我知道了,索尼婭,誰的精神剛強、堅毅,誰的智慧超群出眾,誰就是他們的統治者!在
他們當中,誰敢作敢為,他就是對的。誰能蔑視許多事情,誰就是他們當中的立法者,誰最
敢作敢為,誰就最正確!從古至今,一向如此,將來也永遠是這樣!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拉斯科利尼科夫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然在看著索尼婭,可是已經不再關心她懂不懂了。
他已經完全被一種狂熱的情緒支配了。他正處於一種憂鬱的興奮之中。(真的,他不和任何
人談話,時間實在是太久了!)索尼婭明白,這一陰鬱的信念已經成了他的信仰和教義。
「於是我領會到,索尼婭,」他異常興奮地接著說下去,「權力只會給予敢於覬覦並奪
取它的人。這裡只有一個條件,僅僅一個條件:只要敢作敢為!於是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有
生以來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想法,在我以前,從來沒有任何人想到過!誰也沒想到過!我突然
像看到太陽一樣,清清楚楚看到,怎麼直到現在從來沒有一個人敢於蔑視這一切荒謬的東
西,擺脫它們的束縛,讓它們見鬼去!怎麼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一個人敢於這麼做呢!
我……我卻希望敢於這樣做,於是就殺死了……我只不過是希望敢於這樣做,索尼婭,這就
是全部原因!」
「噢,您別說了,別說了!」索尼婭雙手一拍,高聲驚呼。
「您不信上帝了,上帝懲罰了您,把您交給魔鬼了!……」
「順便說說,索尼婭,這是我在黑暗中躺著的時候,一直這樣想像的,原來這是魔鬼在
煽動我,不是嗎?啊?」
「請您住口!您別笑,褻瀆神明的人,您什麼,什麼都不理解!噢,上帝啊!他什麼,
什麼都不理解!」
「你別說了,索尼婭,我根本沒笑,因為我自己也知道,這是魔鬼在牽著我走。你別說
了,索尼婭,別說了!」他陰鬱而又堅持地反覆說。「我全都知道。我在黑暗裡躺著的時
候,已經把這一切反覆想過了,還低聲對自己說……這一切我都反覆問過自己,直到最小的
細節,我都反覆考慮過,我什麼都知道:知道一切!當時,所有這些廢話都讓我膩煩透了,
膩煩透了!我一直希望忘記一切,重新開始,索尼婭,不再說空話!難道你以為,我是像個
傻瓜樣,冒冒失失地前去的嗎?我是作為一個聰明人前去的,而正是這一點把我給毀了!難
道你以為,我不知道,譬如說吧,連這都不知道嗎,既然我反覆自問:我有沒有權利掌握權
力——那麼,這就是說,我沒有權利掌握權力。或者,如果我提出問題:人是不是虱子?—
—那麼,這就是說,對我來說,人不是虱子,只有對於根本沒有這樣想過的人,沒有提出過
這種問題的人,人才是虱子……既然我苦惱了那麼多天,想要弄清:拿破侖會不會去?那麼
這是因為,我清清楚楚感覺到了,我不是拿破侖……我經受了這些空話給我帶來的一切痛
苦,索尼婭,我想徹底擺脫這種痛苦:我想,索尼婭,我想不要再作任何詭辯,就這樣去殺
人,為了自己去殺人,只為了我一個人!在這件事情上,我甚至不想對自己說謊了!我殺
人,不是為了幫助母親,——這是胡扯!我殺人不是為了金錢和權力,不是為了想成為人類
的恩人。這是胡扯!我只不過是殺了人;為我自己殺人,只為了我一個人:至於我是不是會
成為什麼人的恩人,或者是一輩子像蜘蛛那樣,用蜘蛛網捕捉一切,從他們身上吮吸鮮血,
在那個時候,對我來說,反正都應該是一樣的!……而且,當我殺人的時候,索尼婭,主要
的,我並不是需要錢;與其說我需要的是錢,不如說需要的是旁的東西……這一切現在我都
知道了……請你理解我:也許,如果沿著那條路走下去,我永遠再也不會殺人了。我需要弄
清另一個問題,是旁的原因促使我下手的:當時我需要弄清,而且要盡快弄清楚,我是像大
家一樣,是個虱子呢,還是一個人?我能跨越過去嗎,還是不能跨越過去?我敢不敢俯身拾
取權力?我是個發抖的畜生呢,還是我有權力……」
「殺人?您有殺人的權力?」索尼婭雙手一拍。
「唉——索尼婭!」他氣憤地喊了一聲,本想反駁她,卻輕蔑地不作聲了。「你別打斷
我,索尼婭!我只不過想向你證明,當時是魔鬼牽著我走,而在這以後,它又向我說明,我
沒有權利往那裡去,因為我也和大家一樣,是個虱子!它把我嘲笑了一番,所以現在我到你
這裡來了!請接待客人吧!如果我不是虱子,我會上你這兒來嗎?請你聽著:當時我去老太
婆那裡,只不過是去試試……這你可要瞭解!」
「您就把她殺了!殺了!」
「可我是怎麼殺的?難道別人是這樣殺人嗎?難道別人是像我當時那樣去殺人嗎?以後
什麼時候我會講給您聽,我是怎麼去的……難道我殺死的是老太婆嗎?我殺死的是我自己,
而不是老太婆!我真的是一下子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永遠殺死了自己!……這個老太婆是叫
魔鬼殺死的,而不是我……夠了,夠了,索尼婭,夠了!別管我,」他突然焦躁不安、滿腹
憂慮地高聲叫喊,「別管我!」
他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兩個手掌像鉗子樣緊緊夾住了頭。
「多麼痛苦啊!」從索尼婭胸中突然衝出一聲痛苦的呼喊。
「喂,你說,現在該怎麼辦!」他問,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她,由於悲觀絕望,他的臉
變得十分難看。
「怎麼辦!」她喊了一聲,突然霍地站起來,在這以前一直淚水盈眶的眼睛突然發出了
光芒。「你起來!(她抓住他的肩膀;他欠起身來,幾乎是驚訝地看著她。)現在,立刻就
去,站到十字路口,跪下,首先吻一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後向全世界,向四面八方叩拜,
高聲對大家說:『我殺了人!』那麼上帝就又會把生命賜給你。你去嗎?去嗎?」她問他,
像發病一樣,渾身發抖,抓住他的雙手,緊緊攥在自己手裡,用火一般的目光直瞅著他。
他很驚訝,她那出乎意外的興奮神情甚至使他感到震驚。
「你是說,去服苦役嗎,索尼婭?應該去自首,是嗎?」他神情憂鬱地問。
「受苦,這樣來贖罪,這就是應該做的。」
「不!我不去他們那裡,索尼婭。」
「那你怎麼活下去,怎麼活下去呢?今後你靠什麼活下去?」索尼婭高聲說。「難道現
在這可能嗎?嗯,你怎麼跟母親說話呢?(噢,她們,她們現在會怎樣呢!)唉,我說什麼
呀!因為你已經拋棄了母親和妹妹。你已經拋棄了,拋棄了。噢,上帝啊!」她高聲呼喊,
「這一切他已經都知道了!沒有一個親人,可怎麼,怎麼活下去呢!現在你會怎樣呢!」
「別像個小孩子一樣,索尼婭,」他輕輕地說。「在他們面前,我有什麼罪?我為什麼
要去?我去對他們說什麼?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幻影……他們自己殺人如麻,消滅千千萬萬的
人,還把這看作美德。他們是騙子和壞蛋,索尼婭!……我不去。我去說什麼:說我殺了
人,可是我不敢拿錢,把錢藏到石頭底下去了嗎?」他譏諷地冷笑著補充說。「那樣他們就
會嘲笑我,說:不拿錢,你是個傻瓜。膽小鬼和傻瓜!他們什麼,什麼也不會懂,索尼婭,
也不配懂得。我為什麼要去?
我不去。你別孩子氣了,索尼婭……」
「你可要痛苦死了,可要痛苦死了,」她反覆說,向他伸出雙手,絕望地哀求他。
「我也許已經誹謗了自己,」他彷彿沉思默想地、憂鬱地說,「說不定我還是人,而不
是虱子,而且過於匆忙地指責了自己……我還要較量一下。」
他的嘴角上勉強露出傲慢的微笑。
「要忍受這樣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輩子,一輩子!
……」
「我會習慣的……」他神情憂鬱,沉思地說。「你聽我說,」過了一會兒,他說,「哭
已經哭夠了,該談正經的了:我來是要告訴你,現在他們正在搜捕我……」
「哎呀!」索尼婭高聲驚呼。
「唉,你喊什麼!你自己希望我去服苦役,現在卻害怕了嗎?不過我決不讓他們得逞。
我還要和他們較量一下,他們毫無辦法。他們沒有真正的罪證。昨天我有很大的危險,以為
我已經完了;今天情況好轉了。他們所掌握的所有罪證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釋,也就是說,我
可以使他們的指控變得對我有利,你明白嗎?我一定會這樣做;因為現在我學會了……不過
他們大概會把我關進監獄。如果不是一個偶然的情況,也許今天就把我關起來了,大概,甚
至說不定今天還是會把我關進監獄……不過這沒關係,索尼婭:我坐幾天牢,還是會把我放
出來……因為他們沒有一件真憑實據,而且將來也不會有,我可以保證。單憑他們掌握的那
些東西,是不能把人投入監獄的。好,夠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對妹妹和母親,我要
竭力設法讓她們不再相信,不讓她們害怕……其實現在妹妹好像生活已經有保障了……所以
母親也……好,就是這些了。不過,你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會去看我嗎?」
「噢,我一定去,我一定去!」
他們兩人並肩坐在一起,兩人都神情憂鬱,而且沮喪,彷彿一場風暴以後,孤單單地被
拋到了荒涼的海岸上。他瞅著索尼婭,感覺到她是多麼深深地愛他,但奇怪,有人這樣愛
他,他反倒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和痛心。是的,這是一種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覺!到索尼婭這兒
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全部希望和出路都在她的身上;他想至少能卸下自己的一部分痛
苦,可是現在,當她把自己的心都掏給他的時候,他卻突然感覺到,而且意識到,他變得無
比不幸,比以前還要不幸得多。
「索尼婭,」他說,「如果我坐了牢,你最好不要去看我。」
索尼婭沒有回答,她在哭。過了幾分鐘。
「你身上戴著十字架嗎?」她突然出乎意料地問,彷彿突然想起來似的。
起初他沒聽懂她的問題。
「沒有,沒有,是嗎?給,把這個拿去吧,是柏木的。我還有一個,銅的,是莉扎薇塔
的。我跟莉扎薇塔交換了十字架,她把自己的十字架給了我,我把自己的小聖像給了她。現
在我佩戴莉扎薇塔的,這一個給你。你拿著啊……因為這是我的!這是我的!」她一再請求
說。「因為咱們要一同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給我吧!」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不想讓她傷心。但是他立刻又把伸出來接十字架的
手縮回去了。
「不是現在,索尼婭,最好是以後再給我,」為了安慰她,他補上一句。
「對,對,還是以後,還是以後再給你吧,」她熱情地附和說,「等到你去受苦的時
候,那時候再戴上它。你到我這兒來,我給你戴上,咱們一同祈禱,一同上路。」
就在這時,有人在門上敲了三下。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可以進來嗎?」聽到了不知是誰的、很熟而且很客氣的聲音。
索尼婭驚恐地向房門跑去。列別賈特尼科夫那張生著一頭淡黃色頭髮的臉朝屋裡張望了
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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