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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實的小偷

  
——摘自一位不知名者的筆記

  有一天早晨,我已作好充分準備,動身去上班時,阿格拉菲娜走進我的房裡。她是我雇 傭的廚娘,兼管家務和洗衣。
  使我吃驚的是,她居然與我聊起天來了。
  她本來是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女人,一向寡言少語,除了每天說一兩句準備什麼飯菜之類 的話外,五六年來,幾乎沒說過任何別的話,至少我沒聽到過。
  「先生,我找您有事,」她突然開口說話了,「您該把小間租出去。」
  「哪一個小間?」
  「就是廚房旁邊那個小間,誰都知道嘛。」
  「為什麼?」
  「為什麼!為了讓人住進來嘛,這還不清楚嗎?」
  「有誰來租呢?」
  「誰來租!住戶來租嘛,這還不清楚?」
  「我的媽呀,那裡連張床都放不下,擠得要命。誰能到那裡去住呢?」
  「幹嗎在那裡住呀!只要有個地方睡覺就行嘛。而且他可以住在窗戶上。」
  「哪個窗戶?」
  「不就是那扇窗戶嘛,好像不知道似的!就是前廳裡的那扇窗戶。他可以在那兒坐啦、 縫衣服啦,或者做別的事情。他還可以坐在椅子上嘛。他有把椅子,還有一張桌子,什麼都 有。」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一個好人,一個飽經風霜的人。我會給他做吃的東西。
  房租和伙食加在一起,我準備收他三個銀盧布……」
  最後,我作了長時間的努力,才打聽到,原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說服了阿格拉菲 娜,或者說是慫恿她讓他住進廚房,當搭伙的房客。阿格拉菲娜腦子想到的事,那是非辦成 不可的。否則,我知道,她是不會讓我安寧的。要是有什麼事情不合她的心意,她馬上就開 始沉思默想,陷入深深的憂鬱之中,而且這種悶悶不樂的狀態,可以持續兩三星期之久。這 時,飯菜便做得不合口味,內衣換洗記不清,地板也擦不乾淨,總而言之,會發生許許多多 的不快。我早就發現,這個言語不多的女人不可能作出什麼決定,因為她並沒有自己的主 見。但是,如果她簡單的頭腦裡偶然形成了一個什麼類似思想的東西,你就得照她的辦,否 則,在好長的時間裡,她會在精神上感到痛苦萬分。所以,雖然我最愛安靜,還是立即表示 同意。
  「他起碼總得有個證明吧,比如說護照或者別的什麼?」
  「那還用說!當然有啦。一個好人,一個飽經風霜的人。答應過給三個盧布。」
  就在第二天,我那所簡單樸素的單身住宅裡,出現了一位新房客。不過,我並不生氣, 甚至暗暗地感到高興。一般地說,我是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簡直像個遁世的隱士。我幾乎 沒有熟人,很少外出。十年來我過著這種生活,當然也就習慣於離群索居了。但是,十年, 十五年以後,或許更加深居簡出,還是同這個阿格拉菲娜在一起,還是住在這套單身住宅 裡,當然,那前景一定會相當暗淡!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能有個老實平和的人作伴,簡直 是上天的恩賜!
  阿格拉菲娜沒有撒謊。我的房客是一位飽經風霜的人。從護照看,他是一名退伍的士 兵,其實不看護照,僅憑他的臉龐,我就一眼看出來了。這一點看出來很容易。我的房客阿 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在他們的同伴之中,是一位好人。我們相處很好。但是,最好的一點 是: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有時愛講他一生中的各種遭遇。由於我的生活總是枯燥乏味,有 這麼一位講故事的能手作伴,不啻是一大享受。有一次,他給我講了一則這樣的故事,給我 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但是,這則故事到底是怎麼講起來的呢?
  有一天,我獨自一人留在住宅裡: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也好,阿格拉菲娜也好,都分 頭辦事去了。突然我聽到第二間房裡有響聲,走進來一個人,我覺得他相貌陌生,我走出去 一看,前廳裡確實站著一個陌生人,他個子矮小,雖然已是寒冷的秋天,卻只穿一件單薄的 常禮服。
  「你有什麼事?」
  「我找公務員亞歷山大羅夫,他住在這裡嗎?」
  「沒有這樣的人,老弟,再見吧!」
  「守院子的人怎麼說他在這兒呢?」來訪者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朝門口溜去。
  「快走,快走吧,老弟,快走!」
  第二天午飯以後,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正在給我試穿一件經他改過的常禮服時,又有 一個什麼人走進了前廳。我把門打開了一條小縫。
  昨天來過的那位先生居然當著我的面,大搖大擺地從衣架上,取下我的一件腰部帶褶子 的緊身大衣,夾在腋下,隨後就從屋裡走了出去。阿格拉菲娜一直望著,驚奇得直張著大 口,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去保護大衣。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跟著跑去追趕那個騙子,十分鐘 後他回來時氣喘吁吁,兩手空空。那個人已經走得無蹤無影!
  「咳,真不走運,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好在外套還留給了我們!要不然那就更糟糕 了,好一個騙子!」
  但是,這發生的一切卻使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大為震驚,我望著他的模樣,甚至把被 竊一事都給忘了。他怎麼也恢復不了常態,時不時地丟下手中正在幹著的活計,一次又一次 地講述事情發生的全部經過,說他當時正站在那裡,就在他的眼前兩步遠的地方,被人拿走 了一件腰部帶褶子的緊身大衣,而且這事幹得那麼快,叫你怎麼也捉不住那個偷衣的傢伙。 後來他坐下來繼續幹活,但過了一會兒又把活放下,如此反覆多次。最後,我看見他去找守 院子的人,責備他不負責任,竟然讓自己管轄的院子裡出這種事。回來後又開始罵格拉菲 娜。後來他又坐下來幹活,但還自言自語,嘟噥了好久,說這事是怎麼發生的,說他當時站 在這兒,我站在那裡,就在眼皮底下,兩步遠的地方,被人偷走了一件腰部帶褶子的緊身大 衣,等等。總而言之,雖然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很會幹活,卻是一個樂於助人的細心人。
  「你我都受騙上當了,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晚上我對他說道,同時給他遞過去一 杯茶,因為寂寞無聊,希望他再講一次大衣失竊的故事。這故事由於多次重複,再加上講述 者非常動情,已經變得非常滑稽可笑了。
  「是的,我們都被愚弄了!簡直連旁觀者也感到惱火、生氣,雖然丟失的不是我的衣 服。所以,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什麼壞東西比小偷更壞了。有的人雖然也好佔別人的便宜, 但這個傢伙卻偷你的勞動、你勞動時流出的汗水,你的時光……真可惡,呸!我說都不想說 了,一說就氣!先生,您對自己的財物被偷怎麼不可惜呢?」
  「對,怎麼不可惜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就是東西燒掉,也比小偷偷去強嘛!眼看 著小偷作案真氣人,真不願意!」
  「誰願意看到這種場面呢?當然,小偷與小偷,也不一樣……先生,我曾經發生過一件 事,我碰到過一個誠實的小偷。」
  「怎麼能碰到誠實的小偷呢?難道小偷也有誠實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先生,這確是事實!哪個小偷誠實呢,也不可能有誠實的小偷。我想說的只是:他為 人似乎誠實,但卻行竊。簡直令人惋息!」
  「那又是怎麼回事呢,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
  「先生,這事發生在兩年前。當時,我差不多有一年沒有找到差事,還是住在老地方, 於是結識了一個窮愁潦倒的人。他是個寄生蟲,既好酒,又貪色,以前在什麼地方當過差, 但因為終日酗酒,早就被開除出去了。他就是這麼一個不體面的人!天知道他穿的是什麼衣 服!有時你會這麼想:他大衣底下到底有沒有穿襯衫呢?不論什麼東西一到手,就全喝光。 不過,他並不惹是生非。性格隨和,善良親切,從不求人施捨,老是羞慚滿面。唉,你看到 他那可憐的模樣,就巴不得給他送上一杯!我就是這樣同他認識的,也可以說,是他纏上了 我……這對我來說,倒也無所謂。可他是個什麼人啊!像條小狗一樣纏著你,你走到哪裡, 他跟到哪裡。而我們僅僅是一面之交,真是個窩囊廢!首先是要求過夜,沒法子,答應他 了。我發現他身份證也有,人也不錯!後來,也就是第二天,又讓他進來過了一夜。第三天 一來,就整天坐在窗口上,也留下來過了一夜。我想,好啦,他算是纏上我了:要給他吃, 讓他喝,還得留他過夜。一個窮光蛋,還得養上一個吃白食的食客。在此以前,他也像纏我 一樣,纏住過一個小職員,經常上他家,和他一起吃喝。後來那職員成了酒鬼,不知道為了 什麼事氣死了。而這個人叫葉麥裡亞,葉麥裡亞·伊裡奇。我想呀,想呀,反覆琢磨:我拿 他怎麼辦呢?把他趕走吧,良心上過不去,怪可憐的!我的天哪,這個窮愁潦倒的人,確實 可憐!他不言不語,老是在一旁坐著,只是像條小狗一樣,盯著你的眼睛看。你看,酗酒可 以把人糟蹋成什麼樣子!我心中暗暗想道:你給我走開吧葉麥裡亞努什卡,快走!你在我這 裡沒什麼事可做;你找錯了人;我自己很快就要斷炊了,我怎麼能用自己那一點可憐的麵包 來養活你呢?我坐著又想:我怎麼對他說這些話?他聽了以後又會怎麼辦呢?唔,我自己可 以想像得出:他一聽到我的話,就會久久地望著我,就會久久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什麼 話也聽不明白,後來聽懂了,他就從窗戶上爬下來,一把抓起他的小包袱(現在我才發現那 是一個格子花布做成的,已經穿了不少孔眼的紅包袱,天知道他往裡面塞了些什麼,他時時 處處都把它帶在身邊,整了整他的破大衣,好讓人看到他穿得既體面,又暖和,而且一個洞 眼也看不見(好一個文雅的人啊!),然後把房門打開,流著眼淚,走到樓梯口。咳,這個 人還沒有完全墮落……怪可憐的!這時我又想:我自己的處境又怎麼樣呢!我暗自思量:你 等一等,葉麥裡亞努什卡,你在我這裡吃喝的時間不久了,我不久就會搬走,你就找不著我 了。不,先生,我們會相見的。亞歷山大·菲裡莫諾維奇老爺(他已成故人,願他進入天 國)當時就說過:我對你非常滿意,阿斯塔菲,我們都會從鄉下回來的,我們不會忘記你, 又會雇你的。我在他老人家家裡當過管家,老爺為人善良,就在那年死去了。我們把他老人 家一送走,我就帶上自己的積蓄,一點點錢,我想安安靜靜過些日子,於是就去找一個老太 婆,在她家裡租下一個小小的屋角。她也只有一個屋角是沒住人的。她當時也是在什麼地方 給人家當保姆,現在可闊起來了,一個人過日子,經常可以領點養老金。我心想,現在再見 吧,葉麥裡亞努什卡,我的親人!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先生,您想怎麼樣?我晚上回家(我 去看了一位熟人),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葉麥裡亞努什卡,他坐在我的一隻箱子上,花格子包 袱放在身旁,穿著那件舊大衣坐著,等我回來……為瞭解悶,他還向房東老太太借了一本宗 教書,正倒著頭拿著呢。我們到底又見著了!我的兩手垂了下來。我想,咳,沒法子,為什 麼最初不把他趕走呢?於是我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帶身份證沒有,葉麥裡亞?』
  「先生,我這時就坐下來,開始思考:他,一個四處漂泊的流浪漢,會給我製造許多麻 煩嗎?考慮的結果是:出點麻煩也沒多大關係。我想,他飯是要吃的。唔,早晨得給他一塊 麵包,如果要吃得有味一些,還得加點佐料,這就得買根蔥。中午當然也得給他麵包和蔥。 晚上也得給他蔥和葛瓦斯飲料,如果他想吃,還得給點麵包。要是弄點什麼湯的話,我們兩 個就會吃得飽飽的了。我東西吃得不太多,大家知道,一個喝酒的人,是不吃什麼東西的。 有酒就行了。我想,他酗酒會致我於死地的,不過,先生,我腦子裡又出現了另一個想法, 而且這個想法老是纏著我。如果葉麥裡亞就是這樣走掉,那我一輩子都不會有高興的日子 過。於是我決定當他的恩人,把好事做到底。我想,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免遭悲慘的死 亡,我要讓他戒酒!我想:『你等一等,好吧,葉麥裡亞,你就留下來,不過你在我這裡呆 著,一定要聽我的吩咐!』
  「我還想過:我現在就著手教他學會幹點什麼,當然不能搞突然襲擊,讓他馬上開始。 讓他先玩一玩,而我就在這段時間注意觀察,得找他能幹的工作,不過,葉麥裡亞,你得發 現自己的能力。因為,先生,一個人幹任何工作,首先得要有能力。於是我暗暗地對他進行 考察。我發現,他是一個毫無用處的人,葉麥裡亞努什卡!先生,我起先從說好話開始:我 對他說應該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葉麥裡亞·伊裡奇,你該看看你自己這副模樣,好好振作 起來才行。
  「『玩夠啦!你看看吧,你一身破破爛爛,你的那件破大衣,原諒我不客氣地說一句, 簡直可以當篩子用啦,實在不好看嘛!總該要講點面子吧!』我的葉麥裡亞努什卡,低著腦 袋坐著,聽我數落他。有什麼辦法呢,先生!他已經落到了那個田地:被酒醉得連舌頭都不 聽使喚了,一句像樣的話都不會說。你說東他答西,你說黃瓜他答豆子!他一直聽著我說 他,聽了好久,後來就長歎了一聲。」
  「『我問你,葉麥裡亞·伊裡奇,你為什麼歎氣?』
  「『我是這樣的,沒什麼,阿斯塔菲·伊凡內奇,請您放心!今天有兩個鄉下婦女在街 上打架,阿斯塔菲·伊凡內奇,無意之中一個把另一個的一筐紅苕台子碰倒了。』
  「『唔,後來呢?』」
  「『另一個就故意把她的一筐也碰倒,還用腳踩了一下。』
  「『那又怎麼樣呢,葉麥裡亞·伊裡奇?』
  「『沒怎麼樣,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過這麼說說而已。』
  「沒怎麼樣,不過這麼說說而已!我心想,唉!葉麥裡亞,葉麥留什卡呀!你又是游游 蕩蕩,又是酗酒,把腦袋全給搞昏啦!……」
  「『有個老爺不知是在豌豆街還是花園街,不小心把一張鈔票掉在地上。有個農民見 了,說:這是我的福氣好。可是另一個農民這時也看見了,他說:這是我的福氣!我比你先 看見……』」
  「『唔,葉麥裡亞·伊裡奇!』
  「『隨後兩個農民就打起來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一個警察走過來,撿起那張票 子,把它交還給老爺,他還威脅說要將那兩個農民送去坐牢。』
  「『呶,那又有什麼呢?這有什麼重大意義嗎,葉麥裡亞努什卡?……』」
  「『我倒沒有什麼。圍觀的人都笑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唉!葉麥裡亞努什卡!圍觀的人算得了什麼呢!一個銅板你就把自己的靈魂給出賣 了。你知道我要對你說什麼嗎,葉麥裡亞·伊裡奇?』
  「『說什麼呀,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找個什麼活干干,真的得找找。我已經對你說過一百次啦,你找找吧,可憐可憐你 自己吧!』
  「『我有什麼活可干呢,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我甚至不知道我找什麼活幹好,而且 誰也不會催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你之所以被開除,葉麥裡亞,就是因為你好喝酒!』
  「『可是今天有人把店夥計弗拉斯叫到賬房裡去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為什麼叫他去的,葉麥裡亞努什卡?』
  「『這我就不知道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這就是說那裡需要,所以才叫他去 羅……』
  「『唉,』我心裡想道,『我們兩個都要倒霉了,葉麥裡亞努什卡!因為我們有罪過, 上帝一定會懲罰我們的!』唉,你對這種人有什麼辦法呢,先生?
  「不過,這小子可狡猾呢!他聽著聽著,後來就厭煩了。剛剛看到我在生氣,抓起那件 破大衣就開溜,溜得無蹤無影!白天在外面遊蕩,傍晚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誰給他喝的,酒 錢是從哪兒拿的,只有上帝知道!這可不是我的錯!……
  「『不,』我說,『葉麥裡亞,你非把老命送掉不可!別喝啦,你聽見嗎,別再喝啦! 下一次如果再醉著回來,你就在樓梯上睡覺吧,我決不放你進屋裡來!……』
  「聽完我的囑咐,我的葉麥裡亞在家坐了一天,兩天,到第三天,他又溜了。我左等右 等,還是不見他回來。應該說,是我把他嚇破了膽,於是我開始可憐起他來了。我對他有什 麼辦法呢!我想,是我把他嚇跑的。唉,現在他這個苦命人走到哪裡去了呢?我的主呀,他 大概會失蹤的!到了深夜,他還沒回來。第二天早晨,我走到過道裡一看,原來他住在過道 裡。腦袋放在小台階上,躺著,冷得全身都快凍僵了。
  『你怎麼啦,葉麥裡亞?願上帝與你在一起!你到哪裡去了?』
  『您,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前些天您生氣,心情不好,要我睡在過道裡,所以我沒敢 進房裡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就睡在這過道裡……』
  「我真是又氣惱,對他又可憐!
  「我說,『葉麥裡亞,你隨便找個活幹不是很好嗎,何必在這兒擦樓梯呢!……』
  「『我找得到什麼活兒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我又怒火上身了!),『你這個倒霉的傢伙,那怕是,那怕是學學裁縫手藝也 好嘛。你看你的大衣破成了什麼樣子!全是窟窿且不說,你還拿它擦樓梯!你拿顆針,把那 些窟窿補起來也好嘛,面子上總會好看一點吧。唉,你這個酒鬼!』
  「你說怎麼著,先生!他真的拿起了一顆針,其實我是說著玩的,可他不好意思,便拿 起針來了。他披上破大衣,開始穿針引線。我望著他,不用說,他兩眼紅腫,幾乎快要流膿 了。雙手顫抖不已,穿呀,穿呀,總是穿不進針眼。他一會兒咬咬線頭,一會兒又搓搓,穿 來穿去,還是不行!於是他放下針線,直勾勾地望著我……
  「『喂,葉麥裡亞,你饒了我吧!要是當著眾人的面,那就太丟人啦!其實我只是和你 開個玩笑,隨便責備你兩句罷了……快別作孽啦,願上帝同你在一起!你就這麼坐著,別干 丟人現眼的事,別再在樓梯上過夜,別再丟我的臉啦!……』
  「『那我到底幹什麼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我老是酒醉醺醺, 什麼用也沒有!……只是讓您,我的……恩人,白操心了……』
  「這時,他發青的嘴唇突然抖動起來,一顆淚珠滾到他灰白的面頰上,掛在他那沒有刮 去的鬍子上面,開始抖動,我的葉麥裡亞突然放聲大哭,接著就淚如泉湧……天啦!簡直像 是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坎上。
  「『唉,你還是個多情善感的人呢,這一點我可根本沒有想到!不過,誰又能想到,誰 又能猜到呢?……我想,不,葉麥裡亞,如果我完全不管你,你會像一團破布,被人拋棄 掉!……』
  「哎,先生,這事說來話還長呢!其實這是小事一樁,空洞無聊,不值一談。先生,你 大概會說,你為它連兩個破銅板都不會給,我可不同,如果有錢,我會拿出許多許多的,為 的是希望這種事不再重演!先生,我以前有過一條褲,真該死,褲子很好,蘭色的,帶格 子,是一個地主讓給我的,他常來這裡,本來是他訂做,後來他不要了,說太小,所以這條 褲子就落到了我的手裡。我心想,這可是件珍貴的東西啊!拿到托爾庫契大街上,大概可以 賣整整五個盧布,如果不賣,我拿來可以給彼得堡的老爺們改做兩條襯褲,剩下的布還可以 給我做一件坎肩。對於我們的窮兄弟來說,這一切可是來得正好!而葉麥裡亞努什卡當時正 是嚴峻、憂鬱的時刻。我看他一天不喝,第二天也沒喝,第三天也是滴酒不沾,完全失去了 精神,所以顯出一副很可憐的樣子,悶悶不樂地坐著。我心想,你小子要不是沒錢,要不就 是真的聽從了別人的勸告,自己走上了改邪歸正的路。先生,事情正是如此,當時正好碰上 一個大節日,我去參加徹夜祈禱,回來時發現我的葉麥裡亞坐在小窗口上醉醺醺的,身子一 搖一晃。哎,我心想:你小子還是這樣!我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去開箱子,打開一看,那條好 褲子不見了……我東尋西找,還是蹤影全無!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翻遍了,還是沒有,使得我 心煩意亂!我跑去找老太婆,先是罵了她一通,但後來覺得罵錯了。卻根本沒有想到葉麥裡 亞會偷,雖然有證據證明他醉醺醺地坐在那裡!『不,』老太婆說道,『先生,願上帝與你 同在,我要褲子幹什麼?我能穿得出去嗎?前不久我的一條裙子,還被你的一個好兄弟拿走 了呢……對了,就是說,我不知道,我沒看見。』她是這麼說著。我說『誰在這兒,誰來 過?』她說:『先生,沒有任何人來過。我一直呆在這裡。葉麥裡亞·伊裡奇出去過一趟, 後來又回來了。你瞧,他在坐著呢!你問問他去。』我說:『葉麥裡亞,你沒拿我的那條新 褲子吧,你還記得吧,就是給地主訂做的那一條羅?』他說:『沒有,阿斯塔菲·伊凡內 奇,也就是說,我沒拿。』
  「這就是怪事了!於是我又開始尋找,找來找去,還是沒有!葉麥裡亞呢,照樣坐在那 裡,身子一搖一晃地。我就蹲在他面前,對著箱子,突然用一隻眼睛斜了他一眼……嘿,我 想,眼看著我的心快在胸腔裡燃燒起來啦,臉也紅起來了。突然,葉麥裡亞也看了看我。
  「『不,』他說道。『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沒拿您的褲子……您可能以為是我拿 了,可是我沒拿,先生。』
  「『那它又跑到哪裡去了呢,葉麥裡亞·伊裡奇?』
  「『不,』他說著,『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根本沒有見過。』
  「『這麼說,葉麥裡亞·伊裡奇,褲子自己會跑羅?』
  「『也許是這樣吧,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就這麼聽他把話說完,然後站起來,走到窗前,點上油燈,坐下來縫製衣服。我正 在給住在我們樓下的一位公務員改做坎肩。可我自己憂火如焚,胸口悶得慌。要是我把掛衣 櫃裡的全部衣服拿來生爐子,心裡一定會輕鬆得多。現在葉麥裡亞發覺我真的怒火中燒了。 先生,一個人作了壞事,大概他老早就會預感到災難的到來,如同天上的飛鳥在大雷雨前的 表現一樣。
  「『是這樣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葉麥裡亞努什卡開口說道(他細小的聲音在發 抖)『今天醫士安季普·普羅霍雷奇同前些日子死去的馬車伕的老婆結婚了……』
  「我望了他一眼,你知道,是惡狠狠地望了他一眼。……葉麥裡亞明白了我的眼神。我 發現他站起身來,走到床前,開始在床邊搜摸什麼。我在等著看。他摸了好久,同時不停地 叨念:『沒有就是沒有,這鬼東西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呢?』我等著他還幹什麼。我看到他跪 著往床底下爬去。最後我忍不住了,說道:
  「『葉麥裡亞·伊裡奇,您幹嗎跪在地下爬呀?』
  「『看看有沒有褲子,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是想看看它是否掉在裡面。』
  「我說:『先生(我一氣開始對他以「您」相稱了),您何必為一個像我這樣普普通通 的窮漢費心勞神,白白地磨破您的膝蓋呢!』
  「『這是哪裡的話,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沒有什麼,先生……也許,找一找就會找 到呢。』
  「『唔!……』我說:『你聽聽吧,葉麥裡亞·伊裡奇!』
  「他說:『聽什麼,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難道不是你從我這裡把它偷去的?你是小偷,你是騙子,我好好地待你,你竟 如此對我!』也就是說,他跪在我面前,在地下爬來爬去,使我非常氣憤。
  「『不,先生……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可他自己還是趴在床底下,躺了好久,後來爬出來了。我一看:他臉色慘白,像塊白 床單。他稍稍站起身來,坐在我身邊的窗戶上,就這麼坐了十來分鐘之久。
  「他說:『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他突然站起來,走到我的跟前,樣子非常可 怕,如同發生在現在一樣。
  「他說『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的褲子我沒拿……』
  「他渾身顫抖,用抖動的手指指著胸脯,他細小的聲音不斷地抖動,先生,使我自己都 有點膽怯了,身子好像和窗戶長在一起了。
  「我說:『好吧,葉麥裡亞·伊裡奇,就照您說的,請原諒!就算我是個蠢人,錯怪了 您。至於褲子嘛,丟了就丟了,沒有褲子我們也能活。我們有雙手,謝天謝地,可是偷竊我 們不干……就是向別的窮哥兒們,我們也不伸手,我們自己可以掙錢餬口……』
  「我發現他聽完我的話後,在我的面前站了站,後來就坐了下來,一坐就是一整晚,一 動也不動地坐著。就是我睡覺去了,葉麥裡亞仍然坐在原地不動。直到第二天清晨,我起來 一看,他還躺在光禿禿的地板上,彎著身子,蓋著他自己那件破大衣。他感到痛心,所以沒 到床上去睡覺。先生,從這時起,我就不喜歡他了,或者說,在最初的幾天,我就開始恨他 了。打個比方說吧,這就像我親生的兒子偷了我的東西,使我傷心極了。我心想:『哎呀, 葉麥裡亞,葉麥裡亞!』先生,打這以後,葉麥裡亞大概一連兩個星期都不停地喝酒,也就 是說他喝得暈頭暈腦的,完全喝醉了。一清早就出去,深夜才回來。兩個星期裡,我沒聽見 他說過一句話。也就是說,很可能他當時內心痛苦極了,要不然就是他自己想折磨自己。後 來他突然停止喝酒了,大概他知道,什麼都喝光了,於是又坐在窗戶上。我記得,他一連默 默地坐了三晝夜,後來我看見他在哭!先生,這就是說,他是坐在那裡哭呢!他簡直像是一 口枯井,好像察覺不到他在簌簌地流淚。先生,看到一個大人,而且還是像葉麥裡亞這樣的 老人,傷心落淚,心情確實沉重。
  「我說:『你怎麼啦,葉麥裡亞?』
  「他渾身哆嗦,我也身子抖了一下。從那時候起,我是第一次對他說話。
  「『沒什麼……阿斯塔菲·伊凡諾維奇,』
  「『願上帝同你在一起,葉麥裡亞,讓一切過去算了。你為什麼像隻貓頭鷹一樣老是坐 著呢?』我開始對他可憐起來了。
  「『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是為那個事傷心。我想找個什麼活干,阿斯塔 菲·伊凡諾維奇。』
  「『找個什麼活呢,葉麥裡亞·伊裡奇?』
  「『隨便什麼工作都行。也許我找一個像以前一樣的差事幹干。我已經去求過菲多 謝·伊凡內奇了……我惹您生氣很不好,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也許會找到一個差事,阿 斯塔菲·伊凡內奇,到時候我就報答您,加倍交還我的伙食費。』
  「『算了吧,葉麥裡亞,算了。即使過去有那麼點過錯,也過去了。真該死!讓我們照 老樣生活下去吧!』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也許還有點……,不過,您的褲子我確實沒拿……』
  「『算了,就照你說的吧,願上帝與你同在,葉麥裡努什卡!』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現在已經很清楚,我不再住在您這裡了,請您原諒我,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願上帝與你在一起,葉麥裡亞·伊裡奇,是誰生你的氣,趕你走呢,是我不是?』
  「『不,我再住在您這裡就不好意思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最好是走……』
  「他真是生氣了,所以老是叨念著那件事。我望著他,他真的站起身來,把他的破大衣 往肩上一披。
  「『你這是打算到哪裡去呢,葉麥裡亞·伊裡奇?你聽著,你是怎麼啦?你到哪裡去呢』
  「『不,您我再見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別留我了(他自己又哭了起來)。我要 離開犯罪的地方,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現在已經與過去完全不同了。
  「『與過去有什麼不同?還是那個樣子嘛!可你卻像個小孩子,不懂事,你一個人會倒 霉吃虧的,葉麥裡亞·伊裡奇。』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您以後出門,別忘了給箱子上鎖。我現在,阿斯塔 菲·伊凡內奇,我現在一見到箱子就想哭……不,您最好放我走,阿斯塔菲·伊凡內奇,在 我們共同生活中我給您添的一切麻煩,請您原諒!』
  「先生,你想怎麼著?他真的走了。我等了一天,心想晚上他會回來,可是沒有!第二 天,第三天都沒回來。我嚇慌了,整天發愁:不吃、不喝、不睡覺。這人真把我攪亂了!第 四天我出去找,我尋遍了各個茶樓酒館,四處張望、打聽,都毫無所得,葉麥裡亞努什卡消 失不見了!我心想:『莫非你已拋下你那勝利的頭顱?也許你酒醉醺醺,死在別人的籬笆之 下,現在像一塊朽木,橫躺在那裡。』我回到家裡,已經半死不活。第二天我又去四處尋 找。我埋怨我自己,為什麼當時讓一個蠢人自行離我而去。可是我發現:第三天(恰恰是節 日)天剛亮,房門就吱吱作響,我定睛一看,是葉麥裡亞進來了。他臉色發青,頭髮上全是 髒物,好像是睡在大街上,骨瘦如柴,脫下破大衣,面對著我坐在箱子上,望著我。我高興 起來,但心裡的痛苦卻比以前更厲害了。先生,事情就是這樣。說老實話,如果我犯了這樣 的錯誤,我要說,我寧肯像條狗一樣死去,也不願活著回來!然而葉麥裡亞卻回來了!當然 羅,看到一個人處境如此,心情是很沉重的。於是我開始親切地安慰他。我說,『好啦,葉 麥裡亞努什卡,我高興你回來。要是你再晚一點回來,我今天又要到酒館裡找你去了。你吃 過飯了沒有?』
  「『吃過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沒吃吧?老兄,這裡還剩下一點昨天沒喝完的湯,是牛肉燉的,不是清湯。瞧,這 裡還有蔥和麵包。我說吃吧,這些東西對身體不是沒有用的。』
  「於是我端給了他。哎呀,我發現他那胃口真好,一個人三整天沒吃沒喝,吃起來真能 狼吞虎嚥。這就是說,是飢餓把他趕到我這裡來的。我望著他心腸軟了,一般憐惜之情,油 然而生。心想我得去小酒店跑一趟,打點酒來,讓他解解悶,掏點心裡話。『算啦!我對你 不再有怨恨了,葉麥裡努什卡!我打來了酒。我說,葉麥裡亞·伊裡奇,讓我們為節日乾杯 吧。你想喝嗎?這酒不賴。』
  「他伸出一隻手來,顯出一副很想喝的樣子,手已經抓住了酒杯,但他停下來,稍稍等 了等。我一看,他抓起酒杯往嘴邊送,酒灑到了他的衣袖上。不,他把酒送到了嘴邊,但馬 上又把它放回到桌上。
  「『你怎麼啦,葉麥裡亞努什卡?』
  「『沒什麼,我那個……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不喝還是怎麼的?』
  「『我,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我不再喝酒了,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你是打算徹底戒酒,還是只有今天不喝呢,葉麥裡亞努什卡?』
  「他默默不語。我發現,一分鐘以後,他把頭枕到了手上。
  「『你怎麼啦,是不是病了,葉麥裡亞?』
  「『是的,我覺得不舒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把他扶到床上。一看他確實不好:他頭髮燒,渾身打顫,像患虐疾似的。我坐在他 身邊守了一天。到夜裡他情況更壞。我給他把克瓦斯飲料裡拌了點油和蔥,還加上一點面 包。我說:『你吃下去,一定會好些的!』他連連搖頭。他說:『不,我今天不吃,阿斯塔 菲·伊萬內奇』。我又給他準備了茶,把老太婆也忙壞了,但他一點也沒好轉。我心想,這 下可糟了!第三天清早我就去找醫生。早先我在波索米亞金老爺家幹活那會兒就認識一個醫 生,他姓科斯托普拉沃夫,就住這兒。他給我治過病。醫生來了,看了看他說:『不,情況 確實不妙,沒必要找我了。隨便給他點藥粉吃吃吧。』我沒給他吃藥粉。我心想是醫生隨便 說的,這一拖就是第五天了。
  「先生,他躺在我面前,快要死去了。我坐在窗台上,手裡拿著沒幹完的活計。老太婆 在生爐子。我們都沒說話。先生,我的心卻在為他這個放蕩的人難過,似乎我將要埋葬我親 生的兒子。我知道,葉麥裡亞現在正望著我,打從大清早起,我就看見他硬撐著,想對我說 什麼,看得出來,他又不敢說。最後,我望了他一眼,發現這個可憐人的眼睛裡,流露出滿 心的愁苦,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可是發現我在看他的時候,他馬上又把眼皮垂了下來。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什麼事,葉麥裡亞努什卡?』
  「『比方說,如果我把我的大衣拿到托爾庫契大街上去賣,人家會出很多錢嗎,阿斯塔 菲·伊凡內奇?』
  「我說:『不知道,也許會賣得起價錢吧。大概能賣三盧布,葉麥裡亞·伊裡奇。』
  「要是真的拿到市場上去賣的話,不但人家一個子不給,還會當著你的面,笑掉大牙 呢!這樣破破爛爛的東西還拿來賣!剛才我那麼說,不過是我瞭解這個人的脾性,隨便說 說,安慰安慰他罷了。
  「『可我覺得,阿斯塔菲·伊凡內奇,那件大衣三個銀盧布是賣得出的,它是呢子做的 呢,阿斯塔菲·伊凡內奇。既然是呢子的,怎麼只值三個盧布呢?』
  「我說:『不知道,葉麥裡亞·伊裡奇;既然你想拿去賣,那就拿去吧,當然,起碼也 得賣三盧布才行。』
  「葉麥裡亞沉默了一會兒。隨後他把我喊住。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問:『什麼事呀,葉麥裡亞努什卡?』
  「『您把我的大衣賣掉,我快死了,您不要把大衣和我一起埋掉。我就這麼躺著行,可 大衣是呢子做的,頂值錢的,您也用得著。』
  「先生,這時我心如刀絞,痛得我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發現他臨終前的痛苦,已經到 來。我們又默默不語了。這樣默默地過了一小時。我又看了看他:他老是望著我,但一碰到 我的目光,他就又垂下眼皮。
  「我說:『您要不要喝點水呀,葉麥裡亞·伊裡奇?』
  「『給點吧,願上帝和您在一起,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給他送上一杯水,他喝了。
  「他說:『謝謝,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還要不要別的什麼,葉麥裡亞努什卡?』
  「『不,阿斯塔菲·伊凡內奇,什麼也不要了,可是我……』
  「『什麼事?』
  「『這個……』
  「『這個什麼呀,葉麥裡亞努什卡?』
  「『那條……褲子……當時是我從您這裡拿去的……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說:『算啦!上帝會饒恕你的』葉麥裡亞努什卡,你的命好苦啊!你安息吧……』 先生,說著說著,我的心裡也難受極了,淚水不住地從眼睛裡往外湧出。我轉身背過去好一 會。
  「『阿斯塔菲·伊凡內奇……』
  「我轉身一看,葉麥裡亞還想對我說什麼,他稍稍抬起身子,使盡力氣,嘴唇翕動 著……突然他滿臉緋紅,望著我……我忽然又看到:他的臉色又變白了,越變越白,煞那 間,就完全失去了血色,他頭向後一仰,吁了一口氣,於是馬上就把靈魂交給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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