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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新澤西州北部有一個有三百年歷史、古老的荷蘭式農莊。在農莊的廚房裡,有幾個 人正在海闊天空地閒聊。他們是尼克·維多、約瑟夫·柯勒拉和渾號叫「小花」的薩爾 瓦多·費奧雷。
  尼克·維多臉色蒼白,兩片薄薄的嘴唇,一雙深陷在眼眶裡的綠眼睛死氣沉沉的。 他腳上穿的是價值二百元的鞋子和一雙白短襪。
  約瑟夫·柯勒拉諢號叫「大個子喬」。他長得魁梧奇偉,就像一整塊花崗石,走起 路來,儼然是一座活動的建築物。有個人曾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做菜園,並解釋說: 「柯勒拉的鼻子像馬鈴薯,耳朵像椰菜,腦袋像豆子。」
  柯勒拉說話輕輕的,尖聲尖氣,不熟悉的人還以為他待人接物挺斯文,挺和氣的。 他養有一匹賽馬,善於挑選比賽中的優秀賽馬手,不過誰也不知道他打哪兒學來這一訣 竅。他已成了家,生了六個孩子。他的拿手好戲是使槍、潑酸、甩鏈條1。妻子卡米莉 娜倒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星期天,若逢柯勒拉無事在家,他便帶著全家上教堂去。
  
  1在西方,歹徒常用強酸潑往別人臉上,或用鏈條傷人。
  那第三條漢子薩爾瓦多·費奧雷幾乎是個侏儒。他身高五英尺三英吋,體重一百一 十五磅。他一臉善良純樸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個教堂唱詩班裡的孩子,可實際上也是 個使刀用槍的行家。女性對這個小個子男人格外鍾情,他也自詡有一個妻子,六七個女 朋友和一個美貌的情婦。費奧雷曾經當過職業賽馬技師,負責皮姆利到第瓦那之間的跑 道。有一次,好萊塢公園的賽馬裁判員因費奧雷在比賽中給馬服用興奮劑,取消了他參 加賽馬的資格。過了一個星期,人們發現這位裁判員的屍體漂在泰霍湖面上。
  這三人是格拉納利家族的保鏢,全是莫雷蒂的心腹,他們死心塌地聽他指揮,為他 效勞。
  餐廳裡正在召開家族會議。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作為東海岸最強大的黑手黨家族的 首領,坐在桌子上首。他今年七十二歲。因為從小一直干力氣活,長得胸寬膀圓。現在 雖然滿頭白髮,可模樣還和少壯時一樣不可一世。安東尼奧出生於西西里島的巴勒莫港 市,十五歲來到美國,在下曼哈頓西邊的濱水區謀生。到他二十一歲那年,他已成了碼 頭老闆的副手。有一次兩人為什麼事大吵了一場,過後不久老闆便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接替了他的位置。從此,凡是想到碼頭幹活的人都得用錢孝敬他。 他用這種錢作為資本,迅速向權力攀登。放高利貸、開妓院、設賭場、販賣毒品、謀財 害命,統統成了他的生財之道。幾十年來他曾被控告過三十二次,但只一次被判有罪, 而且不過是一樁無足輕重的襲擊案。格拉納利秉性殘暴,寡廉鮮恥,又像富裕的農民那 樣,既狡猾而又講究實惠。
  格拉納利的左邊坐著家族律師托馬斯·柯爾法克斯。二十五年前,柯爾法克斯擔任 過一家公司的律師,當時他少年得志。有一次為一家小橄欖油公司辯護,誰料該公司完 全由黑手黨控制。從此他被誘為黑手黨辦了一樁又一樁的案件,最後終於成了格拉納利 家族的專職律師。這是一種很容易賺錢的職業,托馬斯·柯爾法克斯大發其財,在世界 各地購置地產,存款取息。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的右邊是他的女婿邁克爾·莫雷蒂。年輕人野心勃勃,與家族 格格不入,這一點使格拉納利有點不放心。邁克爾的父親吉奧邁尼是安東尼奧的遠房表 親,出生於佛羅倫薩,而不是西西里。光這一點就使邁克爾一家不被人信任——大家知 道佛羅倫薩人是不可信的。
  吉奧邁尼初來美國時開設了一爿鞋店,他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做生意,既不私設賭 場,放債盤剝,也不開辦妓院,成了外人眼裡的一個傻瓜。
  吉奧邁尼的兒子邁克爾一點也不像他父親。他先後就學於耶魯大學和沃頓商學院。 從商學院畢業時,他向父親提出了一項要求——想去晉見他的遠房親戚安東尼奧·格拉 納利。這位老制鞋匠於是專程拜訪了表兄,為兒子安排見面。格拉納利滿以為邁克爾是 來借錢做本,準備經商的,也許是像他那傻呵呵的父親一樣開辦一家鞋店。可是這次會 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知道怎樣使你發財致富,」年輕人開門見山地說。
  安東尼奧瞥了這魯莽的年輕人一眼,寬容大度地笑道:「我已經很富裕了。」
  「不,你不過是自以為富裕罷了。」
  他臉上的笑頓時消失:「你胡扯什麼東西,孩子!」
  邁克爾·莫雷蒂於是向他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建議。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開始實施邁克爾所提出的建議時,分外小心,結果每條建議都 獲得了出色的成果。格拉納利家族原先參與的活動大多是非法的營利性活動。而現在由 於邁克爾·莫雷蒂的指導,活動範圍迅速擴大。不到五年時間,這一家族所經營的合法 行業便多達數十項,其中包括肉類包裝、織物供應,還經營餐館、運輸公司和製藥廠等。 社會上有的公司由於資金匱乏瀕於破產,邁克爾立即插上一手,讓自己的家族作為小小 的合夥人加入該公司。不要經過多少時間,該公司所擁有的資產便能不動聲色地由邁克 爾全部接管過來。這樣,一些譽滿全國的老公司突然之間破了產。至於那些利潤可觀的 企業,邁克爾則狠抓不放。他有辦法使這種企業的利潤迅速地成倍增加,這是因為這些 企業的工人是由他的工會控制的,公司通過本家族開辦的保險公司對他們實行保險,他 們所需要的汽車則從該家族的汽車經紀人那兒購買。邁克爾創建了一個龐大的體系,裡 面有著包羅萬象的工廠企業。消費者在這裡受到層層盤剝,利潤則源源不斷地流入格拉 納利家族的口袋。
  儘管取得了節節勝利。邁克爾·莫雷蒂心裡十分清楚自己面臨著一個問題:一旦在 他向對方指明了發財致富的合法而又可行的途徑以後,格拉納利就不再需要他了。請自 己幫忙是花了錢的,因為從一開始起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便答應從贏利中拿出一小部分 給他。可是當邁克爾的主意一一奏效,鈔票大量流入他的口袋裡的時候,格拉納利又有 了新的想法。通過一個純屬偶然的機會,邁克爾得知格拉納利曾召開專門會議,研究該 家族對他應該採取什麼策略。
  「我不想讓這麼多的鈔票全流進年輕人的腰包,」格拉納利說,「我們要設法甩掉 他。」
  邁克爾成功地擊敗了他這一計劃。他採用的辦法是跟該家族聯姻。安東尼奧·格拉 納利的獨養女兒羅莎當時正值十九歲妙齡。她母親生下她便死去了。羅莎是在修道院長 大的,只有節假日才准許回家。她父親視她為掌上明珠,對她一味溺愛,並且不使她與 常人往來。羅莎是在復活節那天學校放假時第一次與邁克爾·莫雷蒂相遇的。待到她在 家度完節日準備回校時,她已經如癡如狂地愛上了這位年輕人。他那黝黑俊美的臉龐, 使她一想起來便不由自己,做出一樁樁修女們看來是瀆犯上帝的罪孽來。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以為自己的愛女只知父親是個財運亨通的商人,哪裡知道多年 來羅莎的同學們常給她看些報章雜誌上刊登的文章,介紹她父親的為人以及他所從事的 種種勾當。每次政府準備指控和裁決格拉納利家族某一成員犯了什麼罪行,姑娘都知道 得一清二楚。只是她從來不跟父親談及,所以老頭子始終相信自己的女兒純樸天真,不 必為自己真相敗露而感到震驚。想到這些,格拉納利自然不免沾沾自喜。
  事實上,要是格拉納利知道真情的話準會嚇一跳的。原來羅莎對她父親的事業不僅 不反對,反而感到十分驕傲;她討厭修道院的清規戒律,因此,她對所有的權力機構一 概恨之入骨。她常常想入非非,把父親視為敢於向政府和權力挑戰的羅賓漢1。現在邁 克爾·莫雷蒂當上了她父親組織中的重要一員,姑娘對他比先前更為傾心了。
  
  1英國民間傳說中古代的綠林好漢。
  打一開始,邁克爾在如何對待羅莎的問題上便百般小心。每次他和姑娘單獨相處時, 他們都只是熱烈地親吻擁抱。邁克爾反覆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羅莎是個處女,她自 願把自己奉獻給心上人。倒是邁克爾盡量克制著自己。
  「我對你十分尊重,羅莎,所以我在婚前不想跟你同床。」
  事實上他十分敬重的是安東尼奧·格拉納利。「要是我那樣做的話,老頭子會剁去 我的睪丸的,」邁克爾這樣想道。
  就這樣,一天,當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正在跟人討論怎麼打發邁克爾的時候,這年 輕人和羅莎雙雙來到他跟前,向他宣佈說他們已相愛多時,現在打算結為夫婦了。老頭 一聽,頓時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大叫大嚷,還接連擺了百來條理由,說什麼除非自己 死了,這件事才可能成為現實。可是後來真誠的愛情戰勝了一切。邁克爾和羅莎在大事 鋪張的儀式中完了婚。
  婚禮結束之後,老頭把邁克爾叫到一邊,說:「羅莎是我的獨苗,邁克爾。你可要 好好照顧她,聽到了嗎?」
  「我會這樣做的,托尼2。」
  
  2托尼是安東尼奧的暱稱。
  「我在一旁看著你。你得讓她痛痛快快地過日子。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嗎,麥克?」
  「我懂你的意思。」
  「不准玩妓女,上妓院,懂嗎?羅莎喜歡下廚做菜,你要保證做到每天晚上回家吃 飯。要做一個讓我感到驕傲的女婿。」
  「我一定努力去做,托尼。」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隨口又補充道:「噢,順便提一提,麥克,既然你現在已是家 族中的成員了,我以前跟你達成的贏利分成協議也許該修改一下了吧?」
  邁克爾抓住他的手臂說:「謝謝,爸爸。錢已經足夠我們花了。凡是羅莎所需要的 東西,我都可以給她買來。」
  說完他轉身走了。剩下老頭一人瞅著他的背影出神。
  這已是七年之前的事了。婚後的時日邁克爾過得十分幸福。羅莎生性樂觀、隨和, 對丈夫有千種柔情。可是邁克爾心裡有數,如果她一旦去世或是離他而去的話,他日子 照樣可以過得舒適愜意。他只需再找上一個女人代替她的位置就可以。說穿了,他並不 愛她。邁克爾認為自己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他這個人內心好像缺點什麼似的。
  他對人缺乏感情,對動物卻不是這樣。邁克爾十歲那一年生日,收到的一份禮品是 一隻小狗。從此邁克爾和它形影不離。一個半月之後,那隻狗給車子碾死了,那司機闖 了禍就逃之夭夭。邁克爾的父親答應給他另買一隻狗,可是邁克爾卻不讓他買。從此以 後他再沒養過狗。
  邁克爾從小看著父親一生都為幾分錢而奔命,立志決不走父親的老路。他頭一回聽 他父親說起那位遐邇聞名的遠親安東尼奧·格拉納利,就打定主意自己將來要幹什麼事 了,在美國共有二十六家黑手黨家族,其中五家在紐約市。五家之中要數安東尼奧·格 拉納利最強。邁克爾早在童年時代就聽人講過關於黑手黨的種種傳說。他父親向他講述 過1931年9月10日發生在西西里晚禱節之夜的事情。那天晚上,各派力量對比發生了巨 大變化。黑手黨中的「年輕的土耳其人」組織發動流血政變,一夜工夫殺死了四十多個 「大鬍子彼得」組織的成員,後者全部是由意大利和西西里的監獄看守組成的。
  邁克爾是個新派人物。他不受舊思想的禁錮。吸收了大量的新思想。黑手黨的全部 家族目前由全國的一個九人委員會控制。邁克爾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將成為委員會的主宰 者。
  邁克爾此刻轉過來,注視著坐在新澤西州一家農莊的餐桌旁的兩個人。安東尼奧· 格拉納利無疑還可以活上幾年,但是肯定不會太長了。這使他不禁暗自高興。
  托馬斯·柯爾法克斯才是自己真正的敵人。這位律師從一開始就反對邁克爾。隨著 邁克爾對老頭子的影響日益增大,柯爾法克斯的威望不斷下降。
  邁克爾把越來越多的親信帶進這個組織裡面,比如前面提到的尼克·維多、薩爾瓦 多·費奧雷和約瑟夫·柯勒拉。這些人一個個死心塌地效忠於他。柯爾法克斯對此當然 大為不滿。
  當邁克爾因謀殺雷奧斯兄弟倆受到控告,而卡米羅·斯特拉又同意到庭作證時,這 位老律師認為自己終於可以最後擺脫邁克爾了,因為地區檢察官為這一案件做了萬無一 失的準備。
  邁克爾在審判的前一天晚上左思右想,終於在半夜裡想出了一條妙計。次晨四時許, 他來到私用電話間給約瑟夫·柯勒拉打了一個電話。
  「下個星期將有一批新上任的律師宣誓就職,充實地區檢察官的工作班子。你能搞 到這些人的名單嗎?」
  「沒問題,麥克,容易得很。」
  「還有一件事。給底特律打個電話,讓他們空運一枝櫻花來——我是說讓他們派一 名從來沒讓人注意過的年輕人來這裡。」說完,邁克爾立即掛斷了電話。
  兩個星期之後,邁克爾·莫雷蒂在法庭上仔細端詳著新上任的助理檢察員。他一張 臉一張臉依次打量過來,對他們進行分析判斷。他的計劃帶有很大的冒險性,可是正因 為如此,便有取得成功的可能。他所要對付的是一批新手,他們心情緊張,不愛追根究 底,又急於替人辦事,以便給上司留下良好的印象。好吧,就讓他們中的什麼人來留下 這個印象吧。
  邁克爾最後選中了詹妮弗·帕克。她經驗不足,心情緊張——卻又想要掩蓋這種心 情。使他更高興的是,作為女性,她在精神上承受的壓力要比男人大。邁克爾對自己的 選擇感到滿意。他轉身朝聽眾席上一個穿灰色西裝的人望了一眼,又朝詹妮弗點了點頭。 事情的全部經過就是這樣。
  邁克爾望著地區檢察官盤問那個狗雜種卡米羅·斯特拉。盤問結束後,檢察官轉過 身來對托馬斯·柯爾法克斯說,你來盤問吧。托馬斯·柯爾法克斯站了起來,說:「現 在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想使我的盤問中途停頓。我提議暫時休庭,待午飯後我再來盤問。 不知法官先生以為如何?」
  法官宣佈暫時休庭。那千金難買的時候來到了!
  邁克爾看著那人漫不經心地朝圍在地區檢察官四周的人群走去,和他們混在一起。 片刻後,他朝詹妮弗走了過去,把一個大信封交給了她。邁克爾屏息靜觀,盼望詹妮弗 把信封帶往證人室。她真的走過去了。邁克爾提心吊膽地望著,直到看見詹妮弗空手走 出證人室,才算鬆了口氣。
  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新聞界使詹妮弗丟盡了臉,可那是她自己的事,邁克爾根本 不放在心上,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最近報上報道了亞伯拉罕·威爾遜的審判,有些報 紙還舊事重提,講起那一次審訊邁克爾·莫雷蒂的案件中,詹妮弗·帕克擔任過不光彩 的角色,有的甚至刊登了她的照片,邁克爾發現她長得極其標緻。他還隱約感到她身上 具有一種獨立的氣質。這一點使他心中不免為之一動。他久久凝視著她的照片。
  邁克爾開始以極大的興趣注意亞伯拉罕·威爾遜一案的進展。去年邁克爾一案正式 宣佈審判無效時,他手下的人飲酒作樂,表示慶祝。當時薩爾瓦多·費奧雷曾提議為 「世界又擺脫了一個該死的律師」而乾杯。
  可是世界並沒有能夠擺脫她,邁克爾想道。詹妮弗·帕克又冒出來了,她還在原地 奮鬥不息。這一點正適合邁克爾的需要。
  他前一天晚上在電視裡看到她在講述自己擊敗羅伯特·迪·西爾瓦的經過。不知為 什麼邁克爾聽後感到異樣的痛快。
  安東尼奧·格拉納利曾經問他:「她不就是你上回利用過的傳聲筒嗎,麥克?」
  「嗯,她很有頭腦哪,托尼。也許將來我們可以用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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