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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凱瑟卡特別墅是一所兩層樓的長房子,造在一個樹木叢密的山腰上。它是富翁們的避暑 勝地之一,既接近原始的荒野,給人一種未經踏勘過的蠻荒的危險感覺,又接近魁北克和蒙 特利爾所代表的那種文明的安樂生活,使人覺得完全可以獲得在這種情形下很容易中斷的物 質享受。屋子裡面儘是些大房間,全用簡單的夏天用的傢具佈置,顯得很雅致--柳條椅 子,附建在弓形窗下面的座位,嵌在牆壁上的書架,大壁爐上面安著漂亮的壁爐架,向外開 的鉛框窗戶,長長的靠背椅,堆著靠枕,富有鄉下風味的榻床,大皮毯和皮被,以及其他這 一類東西。牆上用打獵的勝利品裝飾著--鹿角,生狐皮,放在架子上的潛鳥1和大鷹,以 及熊和其他野獸的皮。今年,凱瑟卡特家上別的地方去了,所以象戴爾太太這樣地位的人當 然可以向他們商借到這所房子。
    1一種北方大水禽。
  看房子的皮埃是一個原先住在腐朽的木頭小屋裡的人,講一口不清不楚的英國話,穿著 一件土褐色的卡嘰布衣服,裡面穿點什麼只有天知道了。當他們到達「消閒地」的時候,他 已經生起了爐火,忙著想用爐灶把整個房子弄得暖和一點兒。他妻子是一個小身材的、結實 的女人,穿著一條大裙子在廚房裡預備飯菜。看房人自己的伙食房裡有的是肉,更甭提面 粉、黃油等等了。附近一個獵人家的姑娘給喊來幫忙侍候。她在這兒當過凱瑟卡特家的女 傭。戴爾家三個人很舒適地安歇下來,可是爭論還是繼續下去,簡直沒完,實際上蘇珊始終 佔著優勢。
  到星期四那天,尤金在紐約空等著蘇珊的消息。他打電話到她家裡,才知道戴爾太太不 在市裡,短時期內不會回來。星期五、星期六來了,還是沒有消息。他寄了一封掛號信, 「面交收件人,並由收件人簽收」,可是信給退了回來,上面寫著「收件人不在」。這時, 他知道他並沒有猜錯,蘇珊中了他們的圈套了。憂鬱、恐懼、焦急和不安交替而來,同時壓 在他的心頭。他用手指打鼓般敲著辦公桌,簡直無法專心去處理那些老擺在他面前的無數零 碎事情,有時候茫茫地在街上踱著,一面胡思亂想。人家來請教他對美術圖樣、書籍、廣告 和發行問題的意見,可是他壓根兒無法聚精會神去聽。
  「咱們的主管這幾天準是有什麼煩心的事,」主持廣告的卡德·海耶斯對發行部的負責 人說。「他有點兒失常。我相信他壓根兒就沒聽見我說的話。」
  「我也注意到,」後者回答說。他們正從尤金房外的會客室裡挽著胳膊一塊兒走過鋪有 地毯的過道去乘電梯。「一定出了什麼事。他該去休養一個時期。他攬的事情太多啦。」
  海耶斯不相信尤金是因為管的事情太多。在最近四、五個月裡,他幾乎無法跟他接近。 早晨,尤金要到十點鐘或者十點半才來辦公,常常下午兩、三點就離開了,午飯的約會多半 是跟公事沒有關係的,晚上他則去參加社交宴會或是上別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有好幾次, 科爾法克斯差人找他,他都不在;還有幾次,他親自到尤金的辦公室來找他,他也出去了。 科爾法克斯並不認為這是嚴重的事--因為尤金有這種來去自由的權利--不過替尤金自己 著想,這是不大好的。科爾法克斯知道他照顧的事情太多了。只有一個特別能幹的人才能不 用自己的全部時間就可以處理它們。如果尤金是他的合夥人,像他也有股份的其他企業裡的 別人那樣,他就不會這麼想了,可是既然不是那種情形,他不得不把他看作一個僱用人員, 認為尤金應該把全部時間都花在工作上。
  懷德除了要求工作以外,從沒要求過什麼別的。他總呆在公司裡,總是精細留神,忠於 職守,毫不驕傲,而且各方面都鎮靜、精幹。他總是不辭勞苦去找科爾法克斯商量,而尤金 卻很淡漠,專愛照著自己的意思去做,根本不喜歡拿每個小問題去找他,並且經常帶著一副 不可一世的神氣。
  其他方面,還有些別的事情也對他不利。漸漸地,辦公室裡傳說,尤金的興趣已經轉到 藍海或海島開發建設公司方面去了。這時紐約都在談著這家公司,尤其是在金融和社交界 裡。科爾法克斯也聽到這家公司。他對這個計劃發生了興趣,為的是它在享受方面所作的宣 傳。尤金創作的那份三十二頁、有五彩插圖的發起書裡,那樣出色地描繪的全景雖然大部分 還沒有完成,可是已有的一點兒成就卻足以說明它將來會是壯麗、宏偉的。一英里多長的沿 海便道和堤壩都已經完工了。一所舞廳兼飯館的大樓和一家小型的旅館也已經蓋好了--完 全按照原來的建築計劃。在過去野草叢生的低濕地上,造起了二、三十幢裝飾得極其華麗的 住宅,每幢佔地一百五十英尺見方。三、四個島嶼也填好了土;一座規模較小的遊艇俱樂部 的房子也建造起來;可是海島開發公司就連離開完成全部工程的三分之一,都還差上一大截 呢。
  尤金對海島公司經濟事務的動向,除一般情況外,絲毫都不知道。雖然他經常跟溫菲爾 德、威利布蘭特和其他的人一塊兒吃午飯,他總盡量不去過問經濟方面的事務,以免引起公 眾對他的注意;他總竭力把心思用在籌劃這個娛樂場的奇觀和遠景上。他碰到人就說,藍海 就快成為他所看見的最完善的避暑勝地了,這樣做很容易,並且也有幫助;其他跟這個投機 事業有關的人也同樣的到處稱揚,可是這並不能使它馬上成功。事實上,藍海的真正成功得 靠比原來作為資本的一千萬元還多的投資。它得穩步地成長起來,不可能很迅速。
  首先傳到聯合雜誌公司、後來傳到科爾法克斯和懷德耳裡的消息是:尤金對這項投機事 業投資很多,他是那家公司的秘書或是擔任著什麼別的職位,對這事業的發展花了很多時 間,這些時間原可以更好地用來增進聯合雜誌公司的利益的。
  「你認為這怎樣?」一天早晨,科爾法克斯聽到這消息後,這麼問懷德。這消息是從懷 德的下屬印刷部的主持人那兒傳來的。他奉了懷德的指示,當著懷德向科爾法克斯提起這件 事。
  「我一直就對你這麼說,」懷德和藹地說。「他對這事業並不比對任何其他的事業更感 興趣。他只是用它作為踏腳石,利用過了就會丟開一邊的。從他的立場來講,這當然是可以 的。人人都有往上爬的權利,不過從你的立場看,就不大妙了。你要是有一個願意長呆在這 兒的人,就更好啦。最好是你自己來主持。不過你也許不想這樣,有了你現在的經驗,你可 以另找一個肯在你底下好好工作的人。好在說到頭,沒有他,你目前也應付得了。要是有個 安份的人在那位置上,一切都可以由你來掌握了。」
  就在這時候,尤金和蘇珊的戀愛正到了最最火熱的階段。整個春天和夏天,尤金都忙著 在想念蘇珊,怎樣跟她聚會、兜風,想著她所說的和所做的事情。他的思想多半不在公事 上,他的職務一般講來使他厭煩。他開始迫切地希望,他在海島公司的投資會有點兒利息, 這樣他可以任意揮霍。在安琪拉發現他跟蘇珊的曖昧關係之後,他感到自己把所有的現款都 投在藍海上是非常不幸的。如果命運注定他要跟安琪拉繼續過下去,那倒也沒有關係。那樣 他倒可以耐心地等著,不把它放在心上了。現在,這就是說,如果他想要賣掉它,他的投資 就會給法院凍結起來,或者很可能會這樣,因為安琪拉可以告他的。無論怎樣,他還要替她 作合理的準備,那就需要法律的調解。除了這筆投資以外,他現在只有他的薪俸,而這筆薪 俸積蓄得還不夠快,萬一戴爾太太不久去找科爾法克斯,後者跟他一刀兩斷的話,那末積蓄 起的一點兒錢簡直就不夠用。他不知道科爾法克斯會不會真跟他一刀兩斷。他要他放棄蘇珊 呢,還是直截了當地要他辭職?他注意到,有相當時期,科爾法克斯已經不像以前對他那樣 親切、那樣同情了,不過這可能是由於別的原因,不一定是由於不以他為然。再說,他們倆 相處久了,自然會彼此厭倦的。他們現在不常一塊兒出去;就是出去,科爾法克斯也不像以 前那麼高興、那麼孩子氣。尤金認為是懷德在背後搗鬼,不過他想,要是科爾法克斯變臉, 也就讓他變臉,這是一點兒沒有辦法的。他認為從公司事務方面來講是沒有理由的。他的工 作是成功的。
  就公司方面來說,這場風暴後來有一天終於突然發作了。不過那時,其他方面已經帶來 了不少的痛苦和傷心--戴爾家的,安琪拉的,尤金自己的。
  蘇珊的舉動是引起暴風雨的雷電。這種雷電也只會從那方面發出來。尤金等她的消息等 得發狂。在他的一生中,他第一次感覺到困惑不定的戀愛所帶來的那種刺心的痛苦。這表現 在他內心的實際疼痛上--就在太陽叢1,或是通稱心窩的那地方。他痛得很厲害,就和那 個勇敢的斯巴達男孩給藏在他腰帶下面的狐狸咬著時那樣2。他不知道蘇珊在哪兒,在做什 麼,接著因為不能工作,他就乘車子出去兜風,或者拿起帽子到路上去閒蕩。乘汽車對他一 點兒沒有好處,因為他的疼痛專在靜坐的時候發作。晚上,他回家去,坐在工作室裡一扇窗 戶面前,或是坐在石頭小陽台上(多半坐在那兒),望著哈得孫河變幻不定的景色,渴望 著,思忖著她在哪兒。他會再看見她嗎?要是看見了,他會在這場鬥爭中取得勝利嗎?哦, 她的美麗的臉龐、可愛的聲音、絕妙的嘴唇和眼睛,接觸到肌膚時的那種奇妙的感覺,以及 美麗的幻想!
  他試著作詩給她,作了好多首十四行詩獻給他的情人。這些詩都還不算壞。他拿起他那 本素描簿,研究著裡面他給蘇珊畫的鉛筆畫像,搜索著她的各種特殊的、可愛的神態和姿 勢,以便日後可以給她畫成許多幅精緻的畫像。安琪拉在近旁來來去去,他倒並不覺得怎 樣,不過他還是很厚道地不讓她看見這些東西。他那樣待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兒慚愧,但是 現在看見她,他所感到的倒不是可憐而是厭惡和不滿。他為什麼跟她結婚呢?他老這樣問自 己。
    1上腹部的神經叢。
  2希臘傳說,有一個斯巴達男孩偷了一隻狐狸,先生走來,他把狐狸藏在衣服裡。狐狸 咬嚙他,他堅坐不動,終被咬死。
  一天晚上,他們坐在工作室裡。安琪拉臉上完全是一副絕望的樣子,因為她漸漸認識到 自己的情況多麼可怕。她看見他那麼垂頭喪氣,就問道:
  「尤金,你過一陣子會淡忘掉嗎?你說蘇珊給劫走了。幹嗎不讓她去呢?尤金,想想你 的前途。想想我。我將來怎麼辦呢?要是你盡力的話,你能夠淡忘掉的。我已經跟了你這麼 多年,你當然不會把我丟開的。你想想我怎樣盡我的力量。我對你不是一個很好的妻子嗎? 我也沒有太惹你討厭,對嗎?哦,我一直覺得我們就像是呆在一場大災難的邊緣上!但願我 能做點兒什麼!說點兒什麼!我知道有時我心也狠,脾氣也大,可是現在都過去了。我現在 改變了。我決不再那樣了。」
  「辦不到,安琪拉,」他鎮靜地說。「辦不到。我不愛你。我告訴過你了。我不願意跟 你一塊兒生活。我不能。我想怎樣獲得我的自由,離婚也好,暗地分居也好;我要走我的 路。我現在沒有幸福。我在這兒,永遠就不會有的。我先要得著我的自由,然後再決定要怎 樣。」
  安琪拉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她簡直不能相信在公寓裡踱來踱去、不知道怎樣應付丈夫 的這個人就是她自己。在這場暴風雨發作之前,瑪麗亞塔已經回到威斯康星去了。瑪特爾在 紐約,可是她不願意去告訴她。除了瑪麗亞塔外,她不敢寫信給她自己家裡的任何人,但是 她也不願意告訴瑪麗亞塔。瑪麗亞塔呆在這兒的時候,還以為他們倆過得很幸福。安琪拉哭 一陣,氣一陣,可是現在氣是越來越小了。她心裡主要的是恐懼、失望和悲傷--就是她跟 尤金結婚前那些寂寞的日子裡壓在她心頭的那種恐懼和失望,以及她終究要失去她隨便怎麼 還愛著的這個男人所感到的那種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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