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爾太太的熱烈動人的哀求本來該使尤金停頓下來。他有一次想去追上她,向她再作一
次請求,說他將盡量設法獲得離婚,然後再跟蘇珊結婚,可是他又想到蘇珊特別強調說,她
不需要結婚。她不知怎麼竟然會有了這個特別的想法或是態度;不管人家對它怎樣看法,只
要他們倆相當機敏、謹慎,這辦法是行得通的。他認為兩個人情願這樣結合在一起算不了什
麼。為什麼不可以呢?天曉得,世界上已經有那麼許多男女保持著不合法的特殊關係,再多
一對也不至於使社會大為激動,何況他們能夠謹慎、機智地加以處理。他跟蘇珊並不打算把
他們的關係大吹大擂。作為一個出色的藝術家(雖然目前並不創作,可是已經公認是成名
的。),他有權過工作室生活。他跟蘇珊可以在那兒相會。人家不會認為有什麼的。為什麼
她偏要告訴她母親呢?不告訴她也可以安排得很好。這又是她的另一個特殊的想法:她決定
在任何情況下一定要說實話。可是實際上,她早又沒有那樣做。以前一個長時期,她瞞住了
她的母親,一句不提跟他的事,這是命運為了陷害他而設的一個不幸的圈套嗎?一定不是。
可是蘇珊的任性的決定,現在看來簡直是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坐著沉思。這是一個大錯誤
嗎?他會後悔嗎?這是他一生的關鍵。他該回頭嗎?
不!不!不!決不!那是不可能的。他非得向前不可。他一定得幹下去!他一定得干下
去!他這樣沉思著。
戴爾太太的下一個辦法並不像先前那樣毫無效果,雖然也差不了多少。她把一向替她家
裡人看病的大夫勒奇生·伍爾利請來--一個出名的老派大夫,本身具有莊嚴的人格和頗合
乎基督教精神的道德,同時對別人的心理和道德卻具有廣泛的洞察力。
「呃,戴爾太太,」他被領進底層書房的時候說,一邊熱誠而乏力地伸出手來,「今兒
早晨有什麼事嗎?」
「哦,伍爾利大夫,」她直截了當地說,「我真煩壞了。倒不是有什麼人生病。要是那
樣,倒好啦。這比生病還糟得多。我請你來,因為我知道我能信賴你的判斷和同情。這件事
跟我女兒蘇珊有關係。」
「是的,是的,」他用相當乾啞的喉音說,因為他的聲帶已經老了,眼睛從粗長的灰眉
毛下向外望著,顯示出無限沉默的觀察力。「她怎麼啦?她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哦,大夫,」戴爾太太侷促不安地說,因為最近幾天的經歷幾乎完全攪亂了她平日的
鎮靜,「我真不知道怎麼對你說。我不知道怎麼開始。蘇珊,我挺寶貝的蘇珊,我那麼信任
她,她竟,竟--」
「怎麼,告訴我,」伍爾利大夫簡短地插嘴說。
她把全部經過都告訴了他,並且回答了他的尖銳的詢問。
然後,他說:
「嗯,你該謝天謝地。她很可能會不讓你知道就做出事來。
然後再對你說--或是壓根兒就不說。」
「壓根兒就不說。哦,大夫!我的蘇珊!」
「戴爾太太,在你和蘇珊以前,你的母親也是我給看病的。我總算知道點兒人的心理和
你們家的特點。你丈夫是個非常堅強的人,你也記得。蘇珊或許稟受了點他的性格,你要記
住,她是個很年輕的姑娘,非常活潑、壯健。威特拉這個人的年紀有多大?」
「大約三十八、九歲。」
「嗨!我就猜到了。正是最危險的年齡。你能那樣平安無事地度過這個時期真是件不容
易的事。你快四十歲了,對嗎?」
「是的,大夫,不過除了你以外,沒有人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最危險的年齡。你說他在主持聯合雜誌公司。我大概聽見過
他。我認識那公司裡的科爾法克斯先生。他的性情非常容易激動嗎?」
「在這以前,我從沒想到他是這樣。」
「他大概是吧。三十八、九歲和十八、九歲--這碰到一塊兒真不妙,怪不得要出毛
病。蘇珊在哪兒?」
「我想她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
「我跟她談談也許不壞,雖然我不相信會有多大用處。」
戴爾太太於是走開,去了大約三刻鐘左右。蘇珊很頑強、很容易生氣。雖然戴爾太太一
再請求,她起初還是堅持不肯下樓。她母親為什麼要請外面人來,尤其是她認識和喜歡的伍
爾利大夫呢。當母親告訴她伍爾利大夫要見她的時候,她就猜到一定跟她的事情有關,於是
要知道為什麼。最後在母親再三央求下,她才答應下來,雖然她的目的是要讓母親知道,她
的這一切緊張激動多麼可笑。
這位老大夫正在沉思著人生中化學和物理的不可思議的糾葛--種種疾病、情感、愛和
恨的交流。蘇珊走進房時,他滑稽地抬起臉來望著她。
「嘿,蘇珊,」他和善地說,同時慢慢站起身走向她來,「我很高興又看到你。你今兒
早晨好嗎?」
「挺好,大夫,您好嗎?」
「哦,你瞧,蘇珊,年紀又大了點兒,又嚕囌了點兒,很愛多管閒事。你母親告訴我你
跟什麼人發生了戀愛。這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是嗎?」
「大夫,」蘇珊傲慢地說,「您知道我已經對媽媽說過,我不願意討論這件事,我認為
她也沒有權要我談。我不愛談,乾脆不談。我覺得這太不像話了。」
「不像話,蘇珊?」戴爾太太問。「社會上對你所要做的事(要是你做了)認為簡直要
不得,可我們來討論這件事,你就說不像話?」
「媽媽,我告訴過您,我不是下來談這件事的,所以我不談!」蘇珊轉向母親說,根本
不理睬伍爾利大夫。「我這就走開。我不願意對伍爾利大夫無禮,但是我也不呆在這兒,跟
您從頭辯論。」
她轉身準備離開。
「喏,喏,戴爾太太,你別打攪,」伍爾利大夫說,他的聲調把蘇珊攔住了。「我也認
為爭辯沒有好處。蘇珊認為她打算做的事是對她最有好處的。也許她是對的。我們誰也不敢
講。我想這件事裡要是有什麼可以討論的,那倒是時間問題。我的意思是,在做蘇珊要做的
事之前(這件事也許很好),她最好能有充分的時間考慮一下。我一點兒不知道威特拉先
生。他也許是個很能幹、很相配的人。不過蘇珊應該多想想。我想得花三個月到六個月的時
間。因為你知道,這個決定所會帶來的後果太多了。」他轉向蘇珊說。「它可能會牽涉到你
現在還不準備負擔起的責任。你知道,你只不過十八、九歲。你也許得放棄跳舞、社交、旅
行和很多東西,而專心去照料你的丈夫和子女,你打算長期跟他同居,是嗎?」
「伍爾利大夫,我不想談這個問題。」
「不過你是打算這樣,對嗎?」
「只是在我們彼此相愛的時候。」
「唔,嗯,你也許會多愛他一陣子吧。你總預備這麼做,是嗎?」
「當然啦,不過這有什麼可談的?我已經決定了。」
「只是多想想的問題,」伍爾利大夫用安慰的聲音說,蘇珊免不了受到影響而軟化了。
「只是多花一點兒時間去使你完全肯定。你母親急於想叫你壓根兒不做這件事。你呢,我明
白,想馬上就做。你母親愛你,而你,儘管在這件事上跟母親意見不合,我知道你內心裡也
很愛她。我所以想著,為了保全大家的感情,你也許同意來個折衷辦法。你也許願意花一年
半載去考慮考慮。威特拉先生大概也不會反對的。在那時期以後,他也不會不喜歡你,而你
母親想到你畢竟是在深思熟慮後才決定這麼做的,也就放心多了。」
「是的,」戴爾太太激動地喊著說,「多考慮考慮,蘇珊。
等一年對你不會有害處。」
「不會,」蘇珊不防備地說。「問題在我要不要。我不要。」
「說是這麼說。不過這也許是你願意想想的。從各方面客觀地看來,這是件重大的事。
我並沒有說過,不過我覺得你會鑄成大錯的。這不過是我的意見。你當然有你的看法。我知
道你的感覺,但是外界人士不見得有同樣的感覺。他們是很討厭的,蘇珊,可是我們不得不
考慮到他們。」
蘇珊頑強地、疲乏地呆望著折磨她的人。他們的道理根本沒有打動她的心。她在想著尤
金和她的計劃。那是辦得到的。她管人家怎麼樣?在這次談話中,她越走越接近房門,最後
終於把房門拉開了。
「好吧,就這樣,」伍爾利大夫看見她決心要走,只好這麼說。「再見,蘇珊。我很高
興又看到了你。」
「再見,伍爾利大夫,」她回答。
她走出去了。戴爾太太擰著兩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嚷著,一面呆望著她的
「顧問」。
伍爾利大夫想到不受歡迎地向人家提意見是多麼愚笨。
「用不著慌張,」他過了一會兒說。「在我看來,要是應付得法,她顯然會等待的。目
前不知怎麼的,她的情緒非常緊張,不肯妥協。你逼得她太厲害了。要放鬆一點兒。讓她自
己去想。勸她拖延,可是別使她動氣。你不能用逼迫的辦法來制服她。她的意志太頑強了。
眼淚也沒用。在她看來,激動是可笑的。要求她多想想,或者更好,讓她去想,只請她拖
延。如果你能夠叫她一個人到哪兒去呆上兩、三星期或者兩、三個月,不受到你的央求的煩
擾,也不受到他的影響--如果她自動要求他在那期間不去看她,那末一切就都沒有問題
了。我想她不會去跟他的。她以為自己會,可是我覺得她不會。無論如何,你要鎮靜下來。
辦得到的話,想法子讓她走開。」
「大夫,在她沒有充分時間考慮以前,可不可以把她關在一個療養院或是瘋人院裡?」
「什麼都可以,但是我認為那是最不高明的辦法。遇到這種情形,勉強一點兒也沒有
用。」
「我知道,可是假定她不講理呢?」
「你實在還沒有到那地步。你還沒有鎮靜地跟她談過。你是在跟她吵。那是沒有什麼用
的。你們倆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
「大夫,你多麼切合實際呀,」戴爾太太用平靜而讚揚的口吻說。
「不是切合實際,而是憑著直覺。要是我切合實際,我也不會去做大夫了。」
他向房門走去,衰老的身體有點彎曲。在他轉過身來時,灰色的老眼裡閃著微光。
「戴爾太太,你以前也戀愛過,」他說。
「是的,」她回答。
「你記得那時候你的感覺嗎?」
「記得。」
「那就好了。記住你自己的感覺--你自己的態度。你大概沒有受到什麼攔阻。可是她
受到了。她犯了錯誤。你要有耐心,要鎮靜。我們要阻止她,無疑地,我們也辦得到。待人
得像你要人家待你那樣。」
他緩緩地拖著腳步走過走廊,走下寬闊的台階,走到他的汽車裡去。
「媽媽,」伍爾利大夫去後,母親來到蘇珊房間裡時,她說。母親是來看看她的氣是否
消了點兒,並且想勸她多拖一個時期的。「我覺得您把這件事搞得一團糟。您幹嗎把我的事
情去告訴伍爾利大夫!我永遠不會原諒您的。媽媽,您做了一件我以為您決不會做的事。我
原以為您比較有自尊心,有點兒個性。」
你要是在那間寬敞的房裡看到蘇珊,看見她背朝著梳妝台的橢圓鏡子,臉向著母親,那
你才能體會到她對尤金多麼著迷。那是一間漂亮的、陽光充溢的房間,有許多扇窗戶。蘇珊
穿著一身藍白兩色的晨服,跟房間裡的愉快氣氛非常調和。
「咳,蘇珊,你知道,」母親無精打采地說,「我實在沒有辦法,我總得去找個人。除
了你、金羅埃和那兩個孩子外,我實在很孤獨,」她跟蘇珊或金羅埃講話時,提到愛德爾和
琳勒特總稱孩子,「我不願意對他們說。到現在為止,你是唯一能陪著我無話不談的人。你
既然不聽我的話--」
「我沒有不聽您的話,媽媽。」
「哦,你不聽。蘇珊,我們別談吧。你使我傷心透啦。你簡直要把我氣死。我不得不去
找個人來。我們認識伍爾利大夫這麼久。他那麼好,那麼仁慈。」
「哦,媽媽,我知道,可是這有什麼用?他所說的話會有什麼幫助呢?他不能改變我。
您只是把這件事告訴了一個不該知道的人。」
「不過我以為他也許會對你有點兒影響,」戴爾太太分辯說。「我以為你會聽他的話
的。哎呀,哎呀!我可真厭倦了。
死掉就好了。我幹嗎要活著看到這種事。」
「媽媽,您又來啦,」蘇珊自信地說。「我真不懂您幹嗎為了我要做的事這麼痛苦。我
在計劃安排的是我的一生,不是您的一生。要過我的一生的,是我,不是您,媽媽。」
「是啊,但是也就是這個使我痛苦。你做了這事以後,你的一生會怎樣呢?你把它葬送
掉之後,還有什麼一生呢?哦,但願你能看出你想做的是什麼事--過後會是多麼悲慘的一
件事。你決不會跟他白頭偕老的--他年紀太大、太見異思遷、太不忠實了。過一陣子,他
就會對你膩煩的,那時候你怎麼辦,沒有結婚,可能手裡還抱著一個小孩,一個社會所不齒
的人!那時候你上哪兒去?」
「媽媽!」蘇珊鎮靜地說,紅紅的嘴唇象嬰孩似的張著,「這我全想過啦。我知道是怎
麼個情形,不過我認為您和別人對這種事都過分大驚小怪了。您想到一切可能發生的事,但
是並不都會那樣。我敢說,人家也做這種事情,別人也不大驚小怪。」
「是啊,在書裡是這樣,」戴爾太太插嘴說。「我知道你從哪兒得到這種思想的。就是
你看的書。」
「不管怎樣,我要做的。我已經打定主意了,」蘇珊又說。
「我決定等到九月十五日,就上威特拉先生那兒去,所以您現在還是接受這個事實
好。」這時是八月十日。
「蘇珊,」她母親瞪眼望著她說,「我從沒想到你會這樣對我說話。你不可以這樣做。
你的心怎麼會這麼狠?我不知道你的意志竟會這麼頑強。我所說的關於愛德爾、琳勒特或者
金羅埃的話,都不能打動你的心嗎?你到底有沒有心肝?你為什麼不能像伍爾利大夫建議的
那樣,等上一年半載呢?你幹嗎不花點兒時間想一想就往火坑裡跳?這是多麼瘋狂、輕率的
舉動。你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壓根兒就沒有時間去想。」
「有,媽媽,我想過的,」蘇珊回答。「我考慮過不少時候啦。我已經打定主意了。我
要在九月十五日去,因為我告訴過尤金,我不會讓他等太久的。我要上他那兒去。從我們第
一次談起這件事算起,恰巧是兩個月。」
戴爾太太怔了一下。她心裡不預備讓步,也不預備讓女兒去,可是這個明確的時間上的
決定使事情到了緊要關頭。她女兒是瘋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她並沒有多少時間來籌劃布
置。她得騙蘇珊離開紐約--可能的話,離開美國--或者把她關起來。她還得做得不太引
起蘇珊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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