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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安琪拉宣佈的這件驚人的事,來得那麼突兀、那麼特別、那麼亂人心意,因此尤金雖然 不承認,雖然有點兒懷疑她是撒謊,可是還是給另一種思想攪擾著:她說的也許是真話。不 過他總認為這是極不公正的、極惡毒的!他始終沒想到這可能是偶然的(雖然事實上並不 是),他只認為這是一條冷酷、狡猾、不合時宜的奸計,在他最需要自由的時候,安排好了 來破壞他的前途,把他困在舊情況裡。一個新生活正在他面前展開。他一生中第一次可以有 個中意的女人了,那麼年輕、那麼美麗、那麼雅致、那麼有見地!有蘇珊在他身邊,他就可 以享盡人生的樂趣。沒有她,生活就會變得乏味,暗淡。正在這個緊要關頭,安琪拉跑出 來,拖進來一個她自己並不需要的孩子,竭力破壞他的美夢,不讓他的計劃實現。如果他有 什麼時候為了她的詭計和刻薄而痛恨她,那就是現在了。這對蘇珊會有什麼影響呢?他怎樣 才能使她相信這是一個騙局呢?必須要她明白;她會明白的。她不會讓這種卑鄙的詭計把他 們倆拆散。他上床之後,困乏地翻來覆去,可是始終不能入睡。他得說些話,做些事,於是 又爬起來,穿上一件便衣,上安琪拉房間裡去。
  這個心亂如麻的人,雖然有著堅強的意志和鬥爭的力量,可一生中竟然第二次又受到無 限的痛苦。想不到儘管她操勞、幻想,最近又作了可能會犧牲生命的努力來換取安寧和幸 福,現在竟然會被迫看到這樣一個局面。尤金竭力想取得自由。他顯然決意要這樣做。這個 醜惡的關係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要拖住他的努力會失敗嗎?看起來很像會失敗,可是蘇珊 知道了、明白了之後,一定會離開他的。任何女人都會的。
  她的頭腦發痛,兩手發燒,她想像自己也許是在做一場惡夢,她病得那麼厲害,那麼虛 弱,可是,不,這是她的房間。一會兒以前,她還坐在丈夫的工作室裡,周圍都是朋友,他 們都向她表示關切,尤金對她顯然也很體貼、很慇勤,一個特地為他們兩人安排的出色的節 目正在演出。現在,她竟然躺在自己房間裡,是一個給丈夫瞧不起的妻子,一個被擯棄在愛 情和幸福之外的人,是命運的某種可怕魔力的犧牲者。另一個女人佔有了她的地位,獲得了 尤金的愛。看見年輕、嬌艷的蘇珊那樣傲慢,用大膽的眼光直對著她,挽著她丈夫的手,一 邊說:「可是我愛他,威特拉太太,」那簡直要使她發瘋。在她看來,那全是一種冷酷的、 癲狂的、愚昧的做作,簡直是在做戲。哦,天啊!哦,天啊!她受的罪就沒完沒了嗎?她所 有的美夢都得變成泡影嗎?尤金會離開她嗎,像他一會兒前那麼激烈地所說的?她從來沒有 看見他那樣。看見他那麼堅決、冷酷、殘忍,真可怕極了。他的聲音確實變得又粗又啞,這 是她從來沒聽見過的。
  她一邊想著,一邊發抖,接下來一陣陣憤怒激動了她,隨後又是一陣陣恐懼。她的處境 那麼可怕。那個年輕、美貌、放肆的女人跟他呆在一塊兒。她聽見他喊那個女人,聽見他們 談話。她一度想到現在是把他、蘇珊、自己和那個新生命都弄死的時候,可是在這個緊要關 頭,自己又生了病,年紀又大了不少,還有那個新生命的問題,她可真不知道該怎麼是好 了。她努力想用他一定會改變初衷的想法來安慰自己;等她宣佈的事情有充分時間來發揮力 量時,他就會改變過來的;可是現在時間還沒有到。他會不會在輕舉妄動之前就覺悟呢?會 不會在他跟蘇珊兩人還沒有發生不可挽回的關係之前就覺悟呢?根據他們所說的話來判斷, 他們還沒有,至少她認為還沒有。他打算怎麼辦呢?他打算怎麼辦呢?
  安琪拉躺在那兒,心裡非常害怕;她怕他不顧自己所說的話,立刻丟開她跑了。這件丑 事很可能會鬧得滿城風雨,那末他們可笑的生活就會真情畢露;孩子的一生都會受到妨礙; 尤金、蘇珊和她自己,都會弄得身敗名裂,雖然她對蘇珊並不多麼關心。也許,蘇珊還是會 得到他的。她可能偏偏是一個冷酷的、硬心腸的人。社會可能會原諒他。她自己也許會死 去!在她夢想過一個比較美好、穩定的生活之後,竟然來了這樣一個結果!哦,多麼可惜, 多麼痛苦!一種毀了的生活多麼可怕啊!
  接著,尤金進房來了。
  他進來的時候,憔悴、沉思、陰鬱、目露凶光。他先凝神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扭亮 一盞小燈,在安琪拉床頭旁射出一道小小的亮光。他在護士放在藥品桌旁邊的一張搖椅上坐 下。安琪拉的病已經好多了,所以夜裡不需要再請一位護士--只有一位每天做十二小時的 護士。
  「嗯,」他看到她面色蒼白、心神紛亂的樣子,便嚴肅、冷淡地說,她從前年輕時的秀 色大部分依然存在,「你以為你施展了一條妙計,對嗎?你以為你佈置了一個圈套?我只是 來這兒告訴你,你這一切都沒有用--你只看到了結局的開頭。你說你有了身孕。我不相 信。這是謊話,你自己也明白。你知道這個乏味的情形不能長期維持下去,於是想出一個辦 法來。好吧,你的詭計多施展了一次,你撲了個空。這一次你輸了,我贏了。我要告訴你, 我現在要得到自由,即使把一切弄得天翻地覆,我還是要我的自由。一個孩子也好,十七個 孩子也好,我都不在乎。第一,這是謊話;如果不是,也是一條奸計,我再也不中你的圈套 了。我已經受夠了你的支配、欺騙和卑鄙的詭計了。我跟你算是完啦,你聽見了嗎?我跟你 算是完啦。」
  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額。他的頭腦發痛,有點像是病了。他自己陷進去 的是一個乏味的深坑,婚姻的深坑,被一個專橫的妻子和一個用詭計得來的孩子束縛住。他 的孩子!在他一生的這時候,這是一場多麼大的笑話!想到這種事,他就多麼痛恨啊!這一 切看起來多麼卑鄙!
  安琪拉眼睛睜得很大,臉紅紅的,筋疲力盡地靠在枕上凝視著。她用困乏、淡漠的口氣 問:「你要我怎樣,尤金,離開你嗎?」
  「我告訴你,安琪拉,」他陰沉地說,「這會兒我還不知道要你怎樣。過去的生活算是 完了。那已經完全過去了。這十一、二年來,我跟你一塊兒生活,可是我始終知道自己是在 說謊。從結婚以來,我就始終沒有真正愛過你。這你是知道的。我最初也許愛過你,是的, 在黑森林的時候愛過,可是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不該跟你結婚,這是個錯誤,可是 我做了,而我也一步步受到了懲罰。你也一樣。你一直堅持認為我該愛你。你威脅我,逼迫 我做我辦不到的事。現在,在最後一分鐘,你又引出個孩子來拖住我。我知道你幹嗎這樣 做。你自以為是上帝派你來做我的導師和保護人的。可是我告訴你,沒有這回事。一切都完 了。就是有五十個孩子,也完啦。蘇珊不會相信這種沒有價值的話的,就算她相信了,她也 不會離開我。她知道你幹嗎這樣做。這種厭煩、可怕的日子,在我是過去了。我不是一個平 凡的人;我不要過平凡的日子。你老堅持著要遵照你所瞭解的那些沒有價值的小禮節。在威 斯康星州,在黑森林,都是那麼一套。沒有用。從今以後,一切全都完啦。這所房子,我的 職業,我的地產投資--所有的一切。我不管你的情況怎樣。我愛那個姑娘,我要得到她。 你聽見了嗎?我愛她,我要得到她。她是我的。她適合我。我愛她,天下沒有東西能阻止 我。你以為你想出個孩子的問題就能攔住我,可是你就可以看出來它攔不了我,也無法攔住 我。這是條奸計,我知道的,你也知道的。已經太遲了。去年或是兩、三年前,也許還成, 現在可不成了。你拿出了你最後的一張牌。那個姑娘是我的,我要得到她。」
  他又厭倦地摸了一下臉,停了一會兒,在椅子上輕輕地動動。他牙齒咬得很緊,眼光很 冷酷。他自己也認識到他面對著的是一個可怕的局面,很不容易應付。
  安琪拉凝視著他,眼睛的神情好像不十分相信自己看得是否正確似的。她知道尤金的個 性有了很大的發展。在他往上爬的這些年裡,他變得比以前堅強、急切、大膽。他不再像當 年倒楣的時候在畢洛克賽和別的地方那樣需要她陪伴的尤金了,就和一個大人不像一個孩子 一樣。他變得更無情,更冷淡,態度更隨便,然而直到現在,多少還留著點兒舊尤金的痕 跡。這些痕跡忽然到哪兒去了呢?他為什麼這樣發怒,這樣狠心呢?也許是這個姑娘干的 事,這個又傻又自私又迷人1的姑娘,聽憑他追求,順從他的意思,或許還勾引過他。雖然 他們的婚姻在表面上很美滿,她還是把他勾引去了。蘇珊不知道他們不快活。照他這種情 形,他很可能會丟開她的,雖然她有了孩子。現在就得看這姑娘怎麼樣了。除非她能夠影響 蘇珊,除非她能夠施加一點壓力,否則她太可能失去尤金了,那末一出多麼大的悲劇就會演 了出來啊!她現在不能讓他走。嗐,再過六個月--!她想到分離所會帶來的痛苦,就不禁 顫抖起來。他的地位,他們的孩子,社會輿論,這所公寓。啊呀,要是他現在遺棄她,她可 真要瘋了!
    1原文是with her Circe gift of beauty,塞棲(Circe)是希臘神話中用 魔酒使尤利棲斯(Ulysses)與其友人變成豕的女妖。
  「哦,尤金,」她很傷感地說,聲音裡仍然沒有一點兒憤怒的腔調,因為她太傷心,太 害怕,情緒太混亂,所以除了縈繞著她的恐懼之外,什麼別的感覺都沒有了,「你不知道你 在做的是件多麼可怕的錯事。我是有意這樣做的,尤金。這是真的。很早以前在費城的時 候,我跟聖尼福太太一塊兒去找過一個大夫,請他看看我是否可以生孩子。你知道我以前一 直以為自己不能生養。可是他對我說可以生。我上那兒去,尤金,因為我覺得你需要一個孩 子來使你穩定下來。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我認為告訴你,你會生氣的。我好久都沒有實 行。我自己也不想要孩子。如果有的話,我希望是個女孩子,因為我知道你歡喜女孩子。面 對著今兒晚上發生的事情,我真是幹了一件傻事。我瞧出來我犯了多大的錯誤。我也瞧出來 錯誤在哪兒,可是我當時並沒有惡意,尤金。我並沒有。我想拖住你、幫助你,用什麼方法 把你拘束住。你完全怪我嗎,尤金?我是你的妻子,你知道。」
  他不耐煩地動了一下。她停住,幾乎不知道該怎麼講下去了。她看得出來他多麼惱怒, 心裡多麼發煩,可是她又有點兒恨他的這種態度。她一向認為自己對他有那麼許多名正言順 的權利--道德方面的,法律方面的,其他方面的,而且是他不敢置之不理的--所以這時 她感到很難忍受。她現在又病又疲乏,還得向他哀求本來是她應得的東西--還有未來的孩 子應得的東西!
  「哦,尤金,」她很傷心地說,聲音裡仍舊沒有發怒的腔調,「在沒有鑄成大錯之前, 請你多想想。你並不真愛那姑娘,你只是以為你愛她。你覺得她又美又好又可愛,你就要毀 掉一切離開我,可是你並不愛她,你將來會發覺的。你什麼人都不愛,尤金。你不愛什麼 人。你太自私了。要是你心裡真有愛情,你多少也會給我一點兒的,因為我做盡了一個賢惠 的妻子該做的事,可是那一切都沒有用。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並不喜歡我。我從你眼睛裡看得 出來,尤金。除了在不得已或者無法迴避我的時候,你從沒有像一個愛人該做的那樣來親近 我。你又冷淡又不關心。現在,我回想一下,我看出來我也給你弄成那樣了。我也變得冷漠 無情。為了要對付你的鐵石心腸,我也盡力使自己堅強起來。現在,我看出來這把我弄成了 什麼樣子。我很難受。至於她,你不愛她,也不會愛她,她太年輕了。你們的思想相差太 遠。你以為她溫柔、優雅,又聰明又了不起,可是你想,要是她真是那樣,她今兒晚上會像 那樣站在那兒,直望著我--我,你的妻子--對我說她愛你--你,我的丈夫嗎?你想, 如果她懂得羞恥的話,那末既然她知道了(我想你總對她說了),她還會呆在這兒嗎?這是 個什麼樣的姑娘,我問你?你說她好嗎?好在什麼地方?一個好姑娘會幹這種事嗎?」
  「單憑外表來講有什麼用?」尤金問。在她說著上面這段話的時候,他不時插嘴,表示 異議或是提出嚴厲的批評。「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東西看上去都是壞的。她並沒有想到會被 迫告訴你她愛我。她並不是上這兒來讓我在這屋子裡向她求愛的。是我去向她求愛。她現在 愛上我,是我硬要她愛我的。我不知道關於孩子的事。即使我知道,也不會有什麼區別的。 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就是這樣。我愛上了她,就是這麼一回事。」
  安琪拉瞪眼望著牆壁。她靠在枕頭上,半撐起身子,既沒有鬥爭的力量,也沒有勇氣。
  「我知道你是什麼毛病,尤金,」她過了一會兒說;「你受不了束縛。問題並不在我; 換一個人也會是這樣的。毛病就在結婚。你不要結婚。不管哪個女人愛上你而跟你結婚,也 不管你有多少兒女,情形都是這樣。你也會想丟開他們的。你受不了束縛,尤金。你要自 由,在你沒有得到之前,你不會甘心的。一個孩子也不會有什麼道理。我現在看出來了。」
  「我要我的自由,」他沉痛地、不顧一切地說,「並且我一定要得到它!我什麼都不 管。我對說謊、裝假都膩煩了,你的那些凡俗、渺小、沒有意義的是非觀念也叫我膩煩了。 我已經忍受了十一、二年。每天早飯、晚飯跟你坐在一塊兒,多半的時間我都很不願意。當 我對你的話一句也不相信,對你的想法一點也不在乎的時候,我還聽著你的那套人生觀。我 那樣做,因為我認為我應該那樣,免得使你難受。可是現在,我不幹那一套了。我得到的是 什麼呢?暗中監視我,反對我,在我口袋裡搜信,要是我在外面過一夜沒有詳細說明,就要 埋怨個不停。
  「在麗瓦伍德的那件事之後,你幹嗎不離開我?我不愛你,你幹嗎還釘著我?人家還以 為我是犯人,你是我的看守哩。天呀!我想起來就恨!嗐,現在用不著為那煩心了。那已經 過去,一乾二淨地過去,不再有我的份了。此後,我要過自己的生活。我要替自己打出一個 適合於我的前途。我要跟一個我真正愛的人一塊兒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你愛怎樣 就怎樣吧。」
  他就像一匹脫韁的小馬,自以為亂蹦亂跳就可以永遠自由。他在想著碧綠的田野和可愛 的牧場。儘管她方才對他說了那件事,他現在還是自由了。這一晚使他自由了,他將繼續自 由下去。蘇珊會支持他的,他覺得這樣。他要使安琪拉完全明白,不管怎樣,以前的那種情 形永遠不會恢復了。
  「是的,尤金,」她聽了他對這方面的抱怨之後,悲痛地說,「現在,我看透了你以 後,我也認為你需要自由。我開始看出來,自由對你多麼重要。可是我已經犯了那麼大的錯 誤。你就不替我想想嗎?我怎麼辦呢?除非我死掉,孩子總是要生出來的。我可能會死掉。 我就怕那個,不,現在不怕了,過去是怕的。我唯一要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要照顧孩子。我沒 想到會得風濕症,也沒想到心臟會受到這樣的影響,更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不過現 在你既然已經做了,一切都無所謂啦。哦,」她傷心地說,熱淚湧上了她的眼眶,「這是個 多麼大的錯誤啊!要是我沒做這件事,那該多麼好!」
  尤金瞪眼望著地板。他一點兒也沒有軟化。他並不認為她會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 他想這只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也許她是在裝腔作勢,可是那攔不住他的。她為什麼這樣欺騙 他呢?這是她的不是。現在,她在哭,不過這也是她常耍的老花招,裝著傷感。他並不打算 完全遺棄她,她的生活還是很寬裕的。他只是不願跟她同居,如果他辦得到的話,或者,無 論如何,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他的大部分時間要獻給蘇珊。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他終於說,「我不打算再跟你住在一塊兒了。我沒叫你養小 孩。這不干我的事。你在經濟方面不會被遺棄的,只是我不跟你住在一塊兒了。」
  他又動了一下,安琪拉麵頰發燒,瞪眼望著。這個人的冷酷一時又使她冒火。她並不認 為自己會挨餓的,可是他們不斷改善的環境、他們的家、他們的社會地位,都會完全毀了。
  「是的,是的,我明白,」她懇求著,竭力克制住自己,「可是,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問 題。你想到戴爾太太嗎?她會怎麼樣呢?要是她知道了,她決不會什麼也不做就讓你把蘇珊 帶走。她是個很能幹的女人。她很愛蘇珊,不管蘇珊多麼執拗。她現在也很喜歡你,可是知 道你要對她的女兒怎麼樣,你想她還會喜歡你多久呢?你對她打算怎樣?即使我願意跟你離 婚,你在一年之內也不能跟她結婚。離婚案子至少要一年才能得到判決。」
  「我跟她同居,我就打算這麼辦,」尤金說。「她愛我,像我現在這樣她也要我。她不 需要結婚儀式、戒指、誓約和種種束縛。她不相信那一套。只要我愛她,那就行了。到我不 愛她的時候,她也就不要我了。這裡有點不同,是嗎?」他刻薄地加上一句,「聽起來不大 象黑森林的那一套吧,對嗎?」
  安琪拉忍住氣。他的譏刺太狠毒了。
  「她這麼說說,尤金,」她平靜地回答,「她沒有時間去考慮。你暫時把她迷住了。將 來等她停下來細想想的時候,只要她有一絲理性,一絲自尊心--可是,哦,我幹嗎說呢? 你不會聽的,也不會去想的。」然後她又說道:「可是你打算對戴爾太太怎麼辦呢?即使我 不管你,你認為她不會跟你鬥爭嗎?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尤金。你做的是件可怕的事。」
  「想!想!」他蠻橫地、兇惡地喊著。「好像這些年來我什麼都沒有想似的。想!他媽 的!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想。我想得靈魂都膩煩啦。我想得不願意再想了。我想到戴爾太 太。你用不著替她擔心。我遲些時會跟她把這件事解決掉。目前,我只要你明白我要做的是 什麼。我要得到蘇珊,你決攔不住我的。」
  「哦,尤金,」安琪拉歎息著說,「但願有什麼事能使你看清楚!這一半也是我的過 失。我是太狠了,又多疑又嫉妒,不過是你使我這樣的,你想對嗎?我現在看出來我做錯 了。我太狠、太嫉妒了,不過我可以改過來,要是你讓我試試的話。」(她現在想到活下 去,而不是想到死。)「我知道我可以的。你的損失太大啦。這樣改變一下值得嗎?你知道 得很清楚,人家對這種事怎麼看法。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你從我這兒得到自由,你認為人家 會怎麼想法呢?你不能遺棄你的孩子。幹嗎不等著看看有什麼變化呢?我也許會死掉。這種 情形是有的。那時你就可以自由行動了。那也不會有多長時間。」
  這是一個很動聽的請求,目的是要把他拖住,可是他卻看穿了。
  「我不幹!」他用當時的俚語嚷著。「這一套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第 一,我不相信你的情況是像你所說的那樣。其次,你不會死。我不打算等待自由。我很知道 你,我對你沒有信心。我做的事不會影響到你的情形。你不會挨餓的。除非你吵起來,沒有 一個人會知道的。蘇珊跟我會想個辦法私自安排一下,我知道你在想著什麼,可是我不會讓 你來干涉的。如果你要干涉,我就把眼前的一切都搗得粉碎--你、這公寓、我的職業- -」他凶橫地、堅決地攥緊了拳頭。
  在尤金講著時,安琪拉兩手感到神經性的刺痛。她的眼睛發疼,心房急速地亂跳著。她 不瞭解這個黑頭髮的、鐵石心腸的人,他的態度這麼蠻橫、這麼堅決。這是尤金嗎?他以前 在她身邊總是舉止文靜,雖然有時候發怒,可是過後總感到後悔,向她道歉。她還對某些親 友,尤其是對瑪麗亞塔,親切、玩笑地吹噓說,她能夠用小手指指揮尤金。他對差不多的事 情都很隨便、很安靜。可是現在,他幾乎是一個發狂的魔鬼,給慾望的惡魔支配著,要把他 自己的、她的、甚至蘇珊的一生全都連根毀掉。不過她現在不去管蘇珊或者戴爾太太。看著 自己的一生和尤金的一生在眼前毀掉,這真太可怕了。
  「科爾法克斯先生要是知道了,他會怎樣呢?」她在絕望中希望能嚇唬住他。
  「科爾法克斯先生會做什麼,能做什麼,我都不在乎!」他簡單地說。「任何人怎麼 做,怎麼講,或是怎麼想,我都不在乎。我愛蘇珊·戴爾。她也愛我。她要我。就是這麼回 事,用不著多說了。我現在就到她那兒去。看你有本領來攔住我。」
  蘇珊·戴爾!蘇珊·戴爾!這名字使安琪拉多麼冒火、多麼害怕!她以前從沒有把美色 的力量看得這麼清楚。蘇珊·戴爾又年輕又俏麗。今兒晚上看著她的時候,她還想著她多麼 迷人--她的臉多麼秀麗--而現在,尤金就被她迷住,完全被毀掉了。哦,美色多麼可 怕!一般的社交生活多麼可怕!她為什麼要請客?為什麼要跟戴爾家交朋友?但是也有些別 人幾乎跟她同樣可愛、同樣年輕--馬約利·麥克騰南,弗羅倫斯·梨爾,亨利亞塔·騰 門,安勒特·琴恩。這些人裡任何一個都可能跟尤金這樣。她不可能把所有年輕的女人都擋 在尤金的生活以外,不,毛病是在尤金,是在他對生活的態度,是他對「美」,尤其是對美 女的那種狂熱。她現在看出來了。他實際上不夠堅強。到了緊要關頭,美色總會使他神魂顛 倒,在她自己身上,她就看到過他這樣--他那麼愛慕(或者愛慕過)她身段的美。「上帝 啊,」她默默地禱告著,「請您給我智慧,給我力量吧。我是不配的,可是幫助幫助我吧。 幫助我救救他。幫助我救救我自己。」
  「哦,尤金,」她絕望地大聲說,「我希望你停下來想想。我希望你明兒早上讓蘇珊回 去,你不要失去理智,鎮定下來。我自己倒無所謂。我可以原諒你,並且把這件事忘掉。我 答應你永遠不再提這件事了。要是孩子生下來,我盡量不讓他麻煩你。我還可以想法把他打 掉。也許現在還來得及。從今天起我就改變。哦!」她開始哭泣起來。
  「不!天啊!」他說著站起身來。「不!不!不!我跟你算是完啦。我跟你算是完啦! 我已經受夠了假惺惺的眼淚和歇斯底里了。一會兒流眼淚,一會兒又生氣、怨恨。狡猾!狡 猾!狡猾!我不幹了。我已經給你管得夠久的了。現在該輪到我來支配了。我要來改變一 下,做點兒管理和指揮的工作。現在由我來支配一切,而且我還要繼續保持這樣。你要哭就 哭,高興把孩子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跟你算是完啦。我累了,我要睡覺去了,這件事就這 樣。我跟你算是完啦,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惡狠狠地、氣沖牛斗地大踏步走出房間,可是到了工作室那一邊他自己的房間裡時, 他卻坐著並沒睡覺。他想著蘇珊,腦子裡就熱烘烘的;他想到舊生活竟然這麼快、這麼慘地 被打破了。假如現在他能作主的話(他能的),他打算就跟蘇珊同居。需要的話,她會秘密 地來到他那兒。他們要租一個工作室,另外佈置一個家。安琪拉可能不肯跟他離婚。如果她 說的是真話,她也不能跟他離婚。他並不要她離,從剛才的談話裡,他認為她相當怕他,不 會再搞出麻煩來。她實在也沒有什麼辦法。他掌握著支配一切的權力,而且不會放鬆的。他 要跟蘇珊同居,一面讓安琪拉過得很寬裕,他要光顧他常看見的所有那些可愛的公共場所, 他要跟蘇珊一塊兒過幸福生活。
  蘇珊!蘇珊!她多美啊!想想看,她今兒晚上多麼莊嚴、多麼無畏地支持著他。她多麼 可愛地把手放在他手裡說,「但是我愛他,威特拉太太。」是的,她愛他。這是毫無疑問 的。她很年輕、很靈活,初生的情感那麼綺麗而熾熱。她會長成一個出色的女人,一個真正 的女人。而且她又那麼年輕。多可惜,他現在還沒有自由!好吧,等著,這樣一來都會糾正 過來的;在這期間,她是他的了。他必須跟她談,告訴她目前的情形到底怎樣。可憐的小蘇 珊!她呆在自己的房間裡,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到底怎麼樣,而他在這兒。嗐,今夜他不能到 她那兒去。那太不像樣了,並且安琪拉可能還沒有屈服。可是明天!明天!哦,明天他要跟 她一邊溜躂一邊談談,他們要計劃一下。明天,他要讓她知道他打算怎樣,同時還要知道她 能做點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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