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次會面以後,蘇珊開始模模糊糊地覺察到,威特拉先生(她想到他的時候,總把
他看作威特拉先生。)對她不光是很慇勤。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那麼溫和、深思而又
那麼高興!每逢走到她面前時,他就高興得精神煥發,決沒有那種像她獨個兒的時候偶爾感
到的那種抑鬱不快。他的衣著總很整齊。據她母親說,他在幹著大事業。有一次,在戴爾盧
吃飯的時候,他們談論到尤金,戴爾太太說她認為他真有意思。
「我認為他是上這兒來的人當中最好的一個,」金羅埃說,「我不喜歡那個笨貨伍德華
得。」
他是指另一個跟尤金年紀相仿、很愛慕他母親的人。
「威特拉太太是個古怪、瘦小的女人,」蘇珊說,「她跟威特拉先生非常不同。他那麼
愉快,脾氣那麼好,可是她那麼默不作聲。她年紀跟他一樣大嗎,媽媽?」
「我想不是,」戴爾太太說,她給安琪拉外表的年輕欺蒙住了。「你幹嗎問這個?」
「喔,我只是好奇罷了!」蘇珊說,她對尤金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地有點兒好奇。
他們又遇見了幾次,有一次是尤金安排的,他叫安琪拉請蘇珊跟她母親來參加他們在工
作室裡舉行的一個春夜酒會;另一次他跟安琪拉被邀到威利布蘭德家裡去,戴爾家母女也在
那兒。
安琪拉老是跟著尤金。戴爾太太也差不多沒有離開過蘇珊,所以他們只能談談無關緊要
的客套話。在談話的時候,蘇珊覺得尤金總是一個十分快樂的人。她看不出來他的欣快的外
表裡有著多麼深切的渴望。
七月裡有一天,發生了一個急劇的變化。那是在他們上一個避暑勝地去了一個短時期之
後。安琪拉那天病了。她本來就常常容易傷風,喉嚨痛等等;據大夫說,這些跡象可能跟潛
伏的風濕症有關,而這毛病終於嚴重地發作起來了。大夫們還說她心臟很弱;這種情況加上
突發的嚴重的風濕症,終於使她病倒了。家裡不得不請了一個受過訓練的護士;還請了安琪
拉的妹妹瑪麗亞塔前來。在她沒有到之前,尤金請他姐姐瑪特爾(她那會兒住在紐約)來照
料家務。這樣,他家裡的一切總算安定如常。瑪特爾是個十足的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信徒。
據她說,她多年神經衰弱的毛病就是給那根治好的,所以她主張請一個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療
法的人,可是尤金堅決反對。他不相信這個新的宗教理論有什麼道理;他認為安琪拉需要請
一個大夫。他請了一個風濕症專家來;據他說,至少要六星期,也許要兩個月以後,安琪拉
才能坐起來。
「她渾身風濕受得很重,」大夫說。「情況很不好。只有休息、靜養和經常服藥,才能
幫助她恢復健康。」
尤金很難受。他不願意看到她受苦,但是她的病一點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事實上,他
瞧不出來會有什麼影響。這一點也沒有改變他們倆的思想和意見。他們一個是看護者,一個
是片刻不寧的被看護者,這種特別的關係一點兒沒有受到影響。
所有的應酬暫時都停止了;尤金每天晚上呆在家裡,急於想知道結果到底怎樣。他要看
看那個護士怎樣工作,聽大夫說說下一步應該怎樣。他始終很忙,不是看書,就是搜集有關
的材料。有時候在傍晚,還有好多找他商量事情的人到他的公寓裡來。凡是在社交中認識他
的人不是親切地前來探病,就是傳話前來慰問。來客中免不了有戴爾母女。戴爾太太因為尤
金在出版方面特別給她幫忙,她的處女作--一部小說--不久就要出版了,所以加倍殷
勤。她常常來探望,還讓花店送鮮花來,並且說,如果有一天護士要請假,或是瑪特爾不在
家的話,蘇珊可以來幫忙。她認為安琪拉也許高興叫蘇珊把小說讀給她聽。這個表示至少聽
起來很慇勤,而且也是夠誠懇的。
起初,蘇珊並沒有單獨來,可是過了一陣子,在安琪拉已經病了四星期後,她開始單獨
來了。尤金為了要看見蘇珊,情願每夜忍受紐約公寓裡的炎熱。戴爾太太建議邀他週末上她
那兒去換換環境,那兒離他家不遠,並且可以常通電話。他在那兒可以得到休息。
雖然安琪拉勸過尤金好幾次,叫他到海濱旅館去住幾天,可是他連去度一個週末都不
肯,他的理由是:在她生病期間,他不願意一個人去。可是真正的理由卻是:他太醉心於蘇
珊了,所以除了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外,哪兒也不願意去。
戴爾太太的邀請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不過既然裝假裝了這麼久,他還得繼續再裝下去。
戴爾太太三番五次地堅持邀請他去,安琪拉也從旁勸說,瑪特爾也認為他應該去,於是在一
個星期五下午,他終於叫汽車伕把他送到戴爾太太那兒,然後打發空車回家。蘇珊那天正好
不在家。他坐在走廊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欣賞沿海港灣的壯麗景色。金羅埃跟一個年輕的
朋友和兩個姑娘在一個網球場上打網球。尤金走到那兒去看他們打。不一會兒,蘇珊從鄰居
家走回來了,臉上紅撲撲的。一看到她,尤金全身的神經都激動起來--他感到非常興奮,
她好像也有同樣的反應,因為她顯得特別高興、笑嘻嘻的。
「他們四個人打雙打,」她對他說,白麻布裙子在風裡飄拂著。「我們也去找個球拍來
打一盤單打。」
「你知道我打得不太好,」他說。
「你不會比我打得更糟的,」她回答說。「我打得非常糟,所以金羅埃都不樂意跟我
打。哈,哈!」
「既然這樣--」尤金輕快地說,一面跟著她去拿球拍。
他們到第二個球場上去打,那兒壓根兒就沒有人注意他們。他們每打中一下,兩人之中
總有一個喝彩;每逢沒有擊中,就是一陣大笑或是一句玩笑話。尤金的眼睛眈眈地盯著蘇
珊;蘇珊也不斷地回望著他,眼睛天真可愛地睜得很大,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她自
己也莫名其妙,為什麼這一次會這麼高興,彷彿內心裡起了一種無法抑制的喜悅似的。後
來,她對他承認,她當時欣喜若狂,情緒高漲,把球隨意地亂打,雖然同時,她又感到緊
張、害怕。在尤金看來,她可真令人銷魂。她真的不會打,像她自己所講的那樣,可是那有
什麼關係呢?她的動作還是美妙極了。
戴爾太太早就很喜歡尤金的活潑精神了,她那會兒從一扇窗子裡望著他,把他當小伙子
那樣看待。他跟蘇珊一塊兒打球,看起來真好看。她想到假如他還沒有結婚,給她當女婿倒
很不錯。僥倖的是他人很好、很懂事、很謹慎,對蘇珊像一個保護人似的,而她對他的友誼
也是相當健康的現象。
晚飯後,金羅埃提議跟朋友們和蘇珊去參加一個俱樂部裡舉行的跳舞會。那所俱樂部就
在窄峽1要塞區附近,炮壘從那兒直伸到沿海的灣汊地方。尤金一聽說蘇珊要離開,把他單
獨留下來,心裡就悶悶不樂。可是戴爾太太不願意他們把尤金丟下,提議大夥兒都去。她自
己不喜歡跳舞,可是蘇珊沒有舞伴,金羅埃和他的朋友又全神貫注在他們的女朋友身上。他
們喚了一輛汽車,駛到俱樂部去;俱樂部燈光黯淡,點著中國燈籠;一個樂隊正在半暗不明
裡奏著一支柔和的樂曲。 1長島和斯塔騰島之間的一條狹窄的海峽。
「現在你們去跳你們的舞吧,」戴爾太太對蘇珊說。「我要在外面坐一會兒,看看海。
我打門外看著你們。」
尤金把手遞給蘇珊,她握住它。一剎那後,他們已經在迴旋舞蹈了。兩個人都像瘋了似
的,他們一聲不響,一眼不看,只是緊貼在一起,狂歡地、興奮地舞著。
「哦,多麼美!」蘇珊說,他們舞到房間轉角的地方,正經過一扇敞開的門,朝外望見
一條燈光明亮的大船在遠遠的黑暗裡平靜地駛過。一條帆船,一面大帆給四周的黑暗籠罩
著,像亡魂似的飄浮,越來越近。
「你這麼欣賞這種景致嗎?」尤金問。
「哦,我欣賞嗎!」她心房跳動著說。「它們簡直叫我神往,眼前的這景致就是這樣。
它太美啦!」
尤金歎了口氣。他現在明白了。他對自己說,從來沒有一個藝術家的心靈跟他的這樣相
似,這樣給美陶醉著。蘇珊也具有他內心裡的這種對美的渴望,這就把他們拉到了一塊兒。
只是她這少女的心靈那麼微妙、那麼年輕、那麼秀美,所以他倒有點兒膽怯、害怕起來。她
似乎不可能會愛上他的。那雙眼睛,那張臉--它們怎樣使他陶醉啊!他好像給一根粗繩子
拉著,她也是這樣--給一個巨大的、可怕的磁力吸引著。他那天整個下午都有這樣的感
覺,他敏銳地感覺到,這會兒更為強烈。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她渴望地依順著,一舉一
動都迎合著他的極其微妙的心情。他想喊道:「哦,蘇珊!哦,蘇珊!」可是又有點兒害
怕。要是他對她說出什麼來,她一定會非常驚慌的。她實際上還沒有想到這一切到底是什麼
意思。
「你知道嗎,」音樂停了後,他說,「我方才快樂極了,像服了麻醉劑似的。我覺得跟
個小伙子一樣。」
「哦,但願音樂一直繼續下去!」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他們一塊兒走到走廊上,那兒沒
有點燈,只有幾張椅子和無數的星星。
「怎麼樣?」戴爾太太說。
「我想你不像我這樣愛跳舞?」尤金平靜地說,一面在她身邊坐下。
「我是不怎麼喜歡;我看見你們跳得十分高興。你們倆跳得真合拍。金羅埃,叫他們拿
點兒冰淇淋來。」
蘇珊悄悄地走到金羅埃的朋友們旁邊去,跟他們高高興興地談著。尤金注視著她。她也
深深地感覺到他的在場和他的魅力。她竭力想著她到底在做什麼,可是不知怎麼,她卻想不
明白--她只能感覺到。音樂又奏了起來;為了面子起見,尤金讓她跟她兄弟的朋友跳了一
場。下一場又是他的,再下一場也是,因為金羅埃跟他的朋友都要在外面坐坐。蘇珊大部分
時間都是跟尤金跳的。他們的情緒漸漸變得狂熱了,不過他們卻一聲不響,只有一種抵得上
千言萬語的熱望。他們的手和眼睛,一舉一動都在傳情。蘇珊羞答答的,有點兒膽怯,她可
真給自己的舉動弄得有點兒驚慌起來--惟恐尤金會說出一句什麼話來。她只想沉醉在這種
歡樂的境地裡。有一次在休息時間,她倚著欄杆朝下面黑魆魆的、潺潺的水面望去,他走
來,倚在她的旁邊。
「今兒晚上多美啊!」他說。
「是啊,是啊!」她大聲說,然後把眼睛避開。
「你對生活的神秘不覺得奇怪嗎?」
「哦,我覺得,我覺得!我一直都覺得奇怪。」
「你這麼年輕!」他熱烈、激動地說。
「有時候,你知道,威特拉先生,」她歎息著說,「我不樂意去想。」
「為什麼?」
「哦,我不知道;我簡直沒法告訴你!我找不出適當的話來說。我不知道。」
她的話裡有著無限的熱情,他完全明白。他理會到一個偉大的心靈可以多麼沉寂,一個
新生的、不是塵世的語言所能表達的心靈。這使他更清晰地體會到,他很早以前就有的一種
想法;我們,像華茲華斯所說的,「拖曳著光彩四溢的雲朵」1而來。可是,我們打哪兒來
的?她的心靈一定非常聰明--不然他為什麼會這樣渴望她呢?可是,嗐,她的默默無言裡
有著多麼大的動情力量啊! 1本句系英國詩人華茲華斯(1770-1850)的一行詩句。
他們坐車回家。那晚很遲的時候,當他坐在走廊上抽煙來使自己狂熱的頭腦安靜下來
時,另一幕又來了。夜晚四處都非常熱,只有這山上有涼風吹著。海面上和港灣裡,許多船
只都閃爍著小小的燈光,天上滿佈著星星。「瞧,天宇中嵌滿了多少燦爛的金鈸,」1他自
己念著。一扇門打開了,蘇珊從通到走廊的書房裡走了出來。他們倆都沒有料到會再看到對
方。美麗的夜色把她引出來了。 1見《莎士比亞全集》(朱生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三冊第八十九
頁,《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場。
「蘇珊!」門打開時,他喊起來。
她望著他,猶豫不定,可愛的、白皙的臉龐在黑暗裡像暗淡的磷火似的閃閃發光。
「外面這兒多美呀!來坐下吧。」
「不,」她說。「我不能呆下來。這兒太美啦!」她不知所措地向周圍看看,然後又望
望他。「哦,這風太好啦!」她仰起鼻子,急切地吸著。
「音樂還在我腦子裡迴旋,」他說著走向她來。「今兒晚上,我太興奮了。」他柔和地
說--幾乎是悄悄地--然後把雪茄煙丟掉。蘇珊的聲音也很低。
她望著他,在寬闊的胸膛裡吸滿了空氣。「喔!」她歎了口氣,仰起頭來,頸子極美地
彎著。
「再跳一次舞吧,」他說,一邊握著她的右手,同時用左手摟著她的腰。
她並不躲避,只是望著他的眼睛,有點兒心神不定,又有點兒給他迷住了。
「不用音樂?」她問。她差不多在發抖了。
「你就是音樂,」他回答,她的強烈的、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懾住了他。
他們向左跳了幾步,到了一個沒有窗戶,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他把她摟得更緊,望著
她的臉,但是他還是不敢說出自己心裡的話來。他們輕盈地跳著,接著她格格地笑起來,那
種柔和的笑聲從一開始就使他神魂顛倒。「人家會怎麼想法呢?」她問。
他們走到欄杆那兒,他仍舊握著她的手,然後她把手抽回去。他感覺到很大的危險--
他們之間的絕妙的親密關係有受到損害的危險,終於說道:「我們最好進去吧。」
「是的,」她說。「媽媽如果知道,會感到很煩惱的。」
她在他前面向門走去。
「明兒見,」她低聲說。
「明兒見,」他歎了口氣。
他回到自己坐的椅子上去,沉思著他所走的這條路徑。這是冒一場很大的風險,他要繼
續下去嗎?蘇珊那如花似玉的臉又回進他的腦海裡--她那柔軟的身體,她那瀟灑的體態和
嫵媚的姿色。哦,也許不該再繼續下去了,可是,這是一個多麼大的損失啊,一個什麼樣的
誘惑物在他的眼前逗引、炫耀啊!在那麼年輕的身體裡,會有那樣的思想和情緒嗎?他從
來、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一個人。在他一生的經歷中,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麗質。她就像
春天裡發芽的樹木,就像白色和藍色的正在開的小花兒。但願命運能再對他慈悲一下,把她
賞賜給他。
「哦,蘇珊,蘇珊!」他自己低聲說,無限留戀這個名字。
這是尤金第四次或第五次以為自己又狂熱地、急切地、嚇人地在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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