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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當前這種局面的毛病在於,尤金以前從沒享有過這麼多的權力、奢華、安樂和舒適;這 使他不僅在他的那一大群助手們當中,就連在自己家裡,都成了一個東方君主般的人物了。 安琪拉這些年來一直驚奇地注視著他的發展。這時候,她終於相信他在各方面都是一個天才 人物--注定要在藝術、金融、出版,或者在這三方面大露一下頭角的。她對他的品行所抱 的態度並沒有放鬆,因為她比以前更相信,要達到他目前正迅速在升上去的那種令人眩惑的 顯赫地位,他一定得更加謹慎。現在,人們都那樣密切地注意著他。他們對他那樣卑躬屈 節,可是又那樣陰險可怕。一個處在他這樣地位的人一定得非常留心自己的服裝、言語和舉 動。
  「別這麼大驚小怪,」他老向她這麼說。「看在老天爺份上,別來打擾我!」可是這只 會引起更多的爭吵,因為安琪拉不顧他的願望,為了他好,決定來管束住他。
  各種職業--藝術、文學、慈善事業、商業等等中的重要男女都開始來找他:第一,因 為他頭腦聰明;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因為他可以給他們點兒東西。在各種行業裡,老有 些人想通過一個成功的人所代表的途徑(不論那是什麼),找到點兒什麼。這種人加上那些 急於想從一個得法的大人物身上沾點兒光的人,就形成了每個成功者的一批隨從。尤金有他 的隨從;他們都是跟他地位、身份相等或是比他稍低的男女。他們總熱切地和他握手,說上 一句:「啊,是的,真的。聯合雜誌公司的出版人!啊,是的,是的!」女人特別容易向他 微笑,對他顯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心裡覺得很遺憾,所有漂亮、成功的男人怎麼都是結 了婚的。
  在他從費城回來的那年七月,聯合雜誌公司搬進了新建的大廈,於是他就坐進了他一生 中最堂皇的辦公室。一個調皮的助手為了討好受尤金恩寵的部門,提議出公份買花。他房間 裡放著花梨木傢具,四壁粉刷成白色、藍色和金黃色,使它跟一般裝飾不同,因而顯得更為 動人。這間房裡遍放著大束的玫瑰、香豆花和石竹,全插在各種顏色、各個國家、各種種類 的彩繪的、美麗的花瓶裡。他的平滑的花梨木大辦公桌上也擺有鮮花,桌面上覆著一塊厚玻 璃板,在那下面,打磨得雪亮的木頭閃閃發光。在他搬進去的那天早晨,他舉行了一個臨時 招待會;科爾法克斯和懷德都來了;他們在看過他們的新辦公室以後,全上他這兒來了。大 約三星期後,又舉行了一次大招待會。在那次招待會上,紐約各方面的名流都來參加。它吸 引了一大群人--藝術家、作家、編輯、發行人、著作家和廣告人員--到這座大廈裡來。 他們都看到他盛極一時。在那次會上,尤金和科爾法克斯跟懷德負責招待。年輕人遠遠地羨 慕他,不知道他是怎樣取得這麼大的成就的。他的發跡的確非常迅速。一個開始做藝術家的 人,竟會一變而成為文藝界的一個重要人物,這在出版界看來,似乎簡直是不可能的。
  在他自己家裡,他的環境也同樣奢華;他和在辦公室裡一樣,也是一個大人物。他不常 和安琪拉單獨呆在一塊兒,因為他們自然不得不常常招待人,可是就連在他們單獨一塊兒的 時候,他對她都是一個大人物。很早以前,她就開始認為他是一個有朝一日要在藝術界顯露 頭角的人,但是看著他成了紐約商業界的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成了它的主要出版商的代表, 有個貼身僕人,有輛汽車,可以隨意地乘坐出差汽車,在最華貴的飯館和俱樂部裡吃飯,經 常跟一些要人來往,這可真是沒有想到的。
  她對他不再那樣有自信心了,對自己控制他的力量,也不再那樣拿得準了。他們為小事 情爭吵,不過她倒不想多引起爭吵。他現在似乎改變了,變得更為深沉。就連這會兒,她都 很害怕,怕他會犯錯誤而失去一切,怕世上到處都看得見的那種歹意、嫉妒和猜忌的力量會 傷害到他。它們象狂風似的飄忽地吹來吹去。尤金顯然倒很安心,雖然偶爾想到的時候,他 也會對自己的安全感到煩惱,因為他在這家公司裡沒有股份,所以就像一個看門人一樣,受 著科爾法克斯的恩惠,可是他瞧不出來自己會很輕易地遭到·辭·退。他 正·干·得·很·好。
  科爾法克斯對他很親切。有時候,他驚奇地看到,印刷裝訂的安排竟會大出差錯,影響 了他的出版日期,但是懷德總有一個很好的借口。科爾法克斯請他到他的鄉村別墅去,到山 上他的小屋去,乘快艇作短距離行駛和釣魚,因為他喜歡跟他談談,但是他難得請安琪拉一 塊兒去。他似乎認為並不需要那樣。尤金不敢為這種疏忽去提醒科爾法克斯,可是又怕安琪 拉一準會有的那種想法。這兒也是尤金,那兒也是尤金,科爾法克斯還經常喊著,「你在哪 兒,老朋友?」他似乎一刻都不願意離開尤金。
  「喂,老朋友,」他老這麼說,一面仔細打量著他,就像一個人打量一匹純種馬或是一 只純種狗那樣,「你大有進步。這個新工作挺配你胃口。你剛來這兒的時候,倒看不出會這 樣。」他總摸摸尤金穿的最新的衣服,或是批評一下他的領針和領帶,再不然就告訴他,如 果他要穿得十分考究,他的鞋子實際上還可以選得更好一點兒。科爾法克斯照料著他新捕獲 的東西,就像一個人照料一匹純種馬似的。他老告訴尤金社交生活上的一些瑣事,該做的事 情,該露面的地方,該去的場所,彷彿尤金知道得極少或是壓根兒什麼都不知道似的。
  「我們星期五下午上薩魏奇太太那兒去的時候,你得帶個特剌克斯頓旅行袋。你瞧見過 那個嗎?喏,就是那玩意兒。有一件倫敦上衣嗎?嗨,你該有一件。那兒的那些僕人專會細 細看你的東西,根據這個來估量你。每人非得分上兩元,總管得來上五元,記住這個。」
  他老端出一副神氣,這使尤金非常討厭,就和他恨他一直忽略了安琪拉一樣,但是他不 敢去批評他。他看得出來,科爾法克斯是反覆無常的,他可以痛恨一個人,也可以熱愛一個 人,他很少採取中間的立場。尤金這會兒就是他寵信的人。
  「我叫車子在星期五兩點鐘上你那兒來接你,」在安排一個週末旅行的時候,他常這麼 說,彷彿尤金沒有汽車似的。
  「你得準備好。」
  那天兩點鐘,科爾法克斯的監色大旅行車飛駛到公寓的大門口,尤金的僕人把他的皮 包、高爾夫球棒、網球拍和週末娛樂所需要的種種用具全搬下來,車子就開走了。有時候, 安琪拉給留下來,有時候在尤金辦得到的情況下,她也一塊兒去,但是他發覺他多半不得不 機敏圓滑地順從著科爾法克斯的冷淡態度。尤金老得解釋給她聽這是怎麼個緣故。他多少有 點兒替她難受,可是他又覺得這種區別也多少有點兒道理。她不很適合他這會兒生活在其中 的這種高等社會。這些人比安琪拉冷酷、尖刻、機敏。他們有著一種世故很深的神氣,這是 安琪拉沒有辦法辦到的。事實上,安琪拉跟這四百多人一樣文雅1,甚至比他們還文雅些, 但是她的確缺乏那種急智和那種淺薄的自滿與自信,而那幾乎是那批閃閃發光的漂亮人物一 成不變的特質。尤金不論是否感覺到它,卻能夠裝出那種態度來。
    1按指當時紐約市的四百多個所謂「社會名流」。
  「啊,沒有關係,」她老說,「只要你是為了商業上的原因。」雖然這樣,她到底對這 件事十分怨恨,因為這似乎是一個無緣無故的侮辱。科爾法克斯若無其事地任著自己的性子 交朋友。他認為尤金很適合這種高尚的生活,安琪拉就不成。他粗魯地作出這種區別來,然 後走他的路。
  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尤金知道了社交界的一件怪事:在這些「高貴」的圈子裡,一個男 人常常受到接待而他的妻子卻被排斥在外邊,或是和這相反,並且只要能這麼辦的話,很少 有誰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的。
  「啊,那是柏克伍德嘛,」有一次,他聽見一個年輕的時髦人提到費城的一個人。「他 們幹嗎讓他進來?他太太挺不錯,他可不成。」還有一次在紐約的一個宴會上,當僕人通報 一位太太來到時--她丈夫就在同一張桌上--他聽見一個女兒問她母親道,「誰請她來 的?」
  「我不知道,」她母親回答;「我沒有請。準是她自己來的。」
  「她臉皮可真老,」女兒回答--等那位太太走進來,尤金看出來是什麼緣故。她不漂 亮,衣服穿得不協調、不優雅。這使尤金很吃了一驚,可是他多少倒也明白。對於安琪拉, 並沒有理由來這樣指摘。她很動人、模樣很好。唯一的弱點只是她缺乏那種喜歡玩樂的社交 風度。他覺得這太糟了。
  他想在自己家裡常常舉行宴會來補償這一點;這些宴會隨著時間的進展,變得愈來愈考 究。起初,當他剛從費城回來的時候,他只請幾位老朋友來吃飯,因為他自己還不十分拿得 准,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願意來分享他的新榮耀。尤金從沒有擺脫掉他對早年認識的那些 人的熱愛。他可並不勢利。的確,他這會兒自然親近得法的人,可是對那些微賤的人,那些 故舊,他為了早先的交情,也為了他們本身,依然很喜歡他們。很多人來借錢,因為他結交 了許多當時倒運的人,但是更多的人是給他的聲名吸引來的。
  尤金親切、愉快地結識了當代的大多數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在他家裡,在飯桌上,經常 出現一些藝術家、出版商、大歌劇明星、演員和劇作家。拿一件事來說,他的高薪水、華麗 的公寓和公寓的地點、豪華的辦公室和他的親切和藹的態度,對他都大有幫助。他忸怩地誇 口說,他可沒有改變。他說,他喜歡善良的人,質樸的人,隨便的人,因為這些才是真正偉 大的人,但是他看不出來在階級選擇上,他已經走到了什麼地步。目前,他自然而然地傾向 於有錢的、有名的、美麗的、堅強能幹的人,因為別的人都不叫他感覺興趣。他也難得看見 他們。如果他看見他們,那也只是表示憐憫,周濟周濟罷了。
  對於那些始終沒有從貧困進入奢華,從粗俗進入高雅的人,要說明這點是很困難的, 即:奢華和高雅對沒有經驗的人漸漸投下的帳幔和魅力,會把世界渲染得煥然一新。生活顯 然經常在掙扎著,想使它的幻想完善,並且想產生出魅力來。事實上,除去在一切下面的那 個最後的實質或是原則外,也只有這些。對於那些擺脫了不和諧的人,和諧就是一股魅力; 對於那些擺脫了貧困的人,奢華就是一種美夢。尤金原本是美的愛好者,對於機巧所能設計 的一切微妙、完美、安排妥帖的事物,都非常敏感,所以他對這個比較寬廣的境界的性質大 為迷戀。顯然,他幾乎是不自覺地一步步在走進這個境界去。每一件接觸到他的目光或是慰 藉了他的情感的新鮮事,都迅速地使之適應了一切以前經歷過的事情。他覺得彷彿他的一生 自然而然是屬於這個完美境界的,在這個境界裡,鄉村別墅、都市華廈、都市和鄉村俱樂 部、華貴的飯店和旅館、汽車、娛樂勝地、美麗的姑娘、矯揉造作的態度、精妙的讚賞和完 美的裝置,一般總是分不開的附屬品。這是真正的天堂--世界上的那種物質與精神完美的 情況。全世界都在夢想著這個;在勞苦、混亂、孤獨、寂寞以及卑劣的思想和混雜的意見 中,在一切肉體的疾苦中,世界經常在渴望著這個。
  這兒沒有疾病,顯然也沒有疲倦,沒有不健康或是不幸的情況。生活中的一切困難、混 亂和缺陷在這兒都被掃除得一乾二淨;你在這兒只看到人生的美好、健康與力量。在尤金的 生活變得越來越舒適的時候,他就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生活多麼有力而熱切地為人類愛好 奢侈的心情服務。他知道了那麼許多對他都是可愛的玩意兒,大片保護得很好的幽美的鄉野 地方,有著各種鄉村俱樂部、旅館、海濱勝地等的景色怡人的場所。他發現運動、娛樂、體 操,都組織得非常好,有成千上萬的人獻身在那上面。這種社交性的安逸情況還不是他所能 享受的,但是他在工作時間以外,可以流連在這樣廣泛的娛樂裡,夢想著將來他什麼事都不 做的時候。乘快艇、開汽車、打高爾夫、釣魚、打獵、騎馬、打網球和玩馬上球戲,他發覺 在所有這些方面都有些「專家」。玩紙牌、跳舞、吃飯、閒逛,這似乎經常佔據掉許多人的 光陰。他只能走馬看花似的看著這一切,但是這比什麼也沒有總好些。這比他以前所做的已 經好多了。他開始看清楚世界是怎樣組織的,它的財富的範圍多麼廣大,它的貧困的深淵又 多麼幽邃。從最低微的乞丐到最高貴的場面--多麼大的差別啊!
  在所有這些遐想中,安琪拉簡直跟不上他。的確,她現在只到最好的裁縫那兒去做衣 服,她還買了一些漂亮的帽子和昂貴的鞋子,乘出租汽車和丈夫的汽車,但是對於這一切, 她可沒有他那樣的感覺。她覺得這彷彿是一場夢--像什麼來得那麼突兀、那麼充沛,因而 不能持久的事情一樣。她心裡這會兒老在想著,尤金本質上既不是出版商,又不是編輯,也 不是金融家,而是一個藝術家;他永遠是一個藝術家。他或許可以在他選定的職業上得到大 名聲,掙到很多錢,但是有一天,他多半還是會離開這裡,回到藝術上去的。他似乎在作一 些穩妥的投資--至少她覺得它們是穩妥的,而他們的股票和銀行存款(主要是可以轉售的 股票),似乎是未來的一筆十分安全的保證金,足夠保證心地安寧,但是他們畢竟並沒有儲 起多少錢來。他們一年得花八千多來維持生活,而他們的開支卻經常在愈變愈大而不是愈變 愈小。尤金似乎變得越來越奢侈了。
  「我認為我們請客請得太多啦,」安琪拉有一次堅決地說,但是他根本不理睬這種埋 怨。「做我這樣的事不得不請客。這能使我站得穩些。處在我們這樣地位上的人非這樣不 可。」他終於大開門戶,招待大群真正顯赫的人,而各方面最聰明的人--真正特出的聰明 人--大多數都上他這兒來吃飯、喝酒、羨慕他的舒適,希望也能像他一樣。
  在這時期,尤金和安琪拉不但沒有變得比較親密,反而越來越疏遠了。她始終沒有忘卻 和寬恕他那次所犯的可怕過錯,也始終不相信尤金已經完全改掉了他的享樂主義傾向。成群 漂亮的女人來參加安琪拉的茶會、餐會和他們共同舉行的晚會和招待會。在尤金的安排下, 他們湊起了不少有趣的節目,因為這會兒邀請些音樂、戲劇、文學和藝術的名人來表演,在 他並用不著多費事了。他認識一些男女,會用炭或是蠟筆迅速地畫畫人物,會變戲法和扮演 人物,會唱歌,跳舞,彈琴,朗誦和隨便講講滑稽的笑話。他堅持只邀請特別漂亮的女人, 因為他不高興看到庸俗的;說也怪,他發現了許多非常漂亮的女人,而且她們還是歌唱家、 舞蹈家、作曲家、作家、演員和劇作家呢。她們幾乎全是能說會道的人,並且忙著「款待她 們自己」--事實上,就是自己來玩樂玩樂。他的餐桌上常常有一種輝煌的景象。他的一個 所謂「好把戲」,就是把十五到二十個在他屋子裡流連到早晨三點鐘以後的人,塞進三、四 輛汽車,駛到市外一家旅館去吃早飯,「看日出」。花上七十五塊錢租幾輛汽車,或是付三 十五塊錢供給一群人吃早飯,這樣的小事並不使他操心。抽出皮夾來,拿掉四、五張或是 五、六張十塊錢鈔票,真給人一種痛快的感覺,因為他知道這實際上並沒有多大道理。有更 多的金錢會從同一個來源湧到他這兒來。他可以隨時差人上出納那兒去,支取個五百到一千 塊錢。他皮夾裡經常帶著一百五到三百塊,都是五元、十元和二十元的鈔票。他還帶著一本 小支票簿,多半用支票付賬。他喜歡做出是一個大人物的神氣,還常認為別人也把他看作是 一個大人物。
  「尤金·威特拉!尤金·威特拉!他可的確是個好人,」或是「他怎樣爬上來的,這真 了不起,對嗎?」「我那天晚上在威特拉家裡。你瞧見過那麼一套漂亮的公寓房間嗎?那真 美極啦!看出去景致那麼好!」
  人們評論著他款待的有意思的人物,在他那兒遇到的聰明人,漂亮的女人和美麗的景 致。「威特拉太太也很漂亮!」
  但是在所有這些談論裡,也有不少妒嫉和誹謗的語言;對威特拉太太的性格,從來就很 少有什麼好話。她不像尤金那麼才氣橫溢--或者不如說,評論是意見不一的。那些喜歡聰 明人,喜歡浮華、機智、英俊、瀟灑的人,喜歡尤金,不喜歡安琪拉。那些喜歡恬靜、穩 重、真摯和忠誠勤懇這種普通德性的人,愛慕安琪拉。大夥兒都看得出她對她丈夫是一個忠 實的女僕,死心塌地地愛慕他。
  「那樣一個善良的小女人--那樣樸實。不過他和她結婚倒是很奇怪的,對嗎?他們非 常不同。但是他們又似乎有很多共同的地方。這是夠奇怪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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