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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尤金最後考慮的結果是,決定離開卡爾文先生,接受聯合雜誌公司的聘請。科爾法克斯 有一天寫信到他家裡,問他打算怎樣。他越把這件事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件事的吸引 力就越發增強起來。科爾法克斯的公司正在紐約商業中心區的心臟、靠近聯合廣場那兒建造 一所十八層樓的大廈,用來容納他們的各部門。在尤金跟他一塊兒吃飯的時候,科爾法克斯 曾經說過,第十六層、十七層和十八層將給編輯、發行、出版、美術、廣告等部門專用。他 曾經問過尤金,他認為該怎樣完美地安頓這些部門;尤金對於籌劃這些向來很熟練,所以就 在一張紙上草草地畫出了各部門的假想的安頓情況。他把編輯部和美術部放在頂層,同時分 配給出版人(不管他將來是誰)大廈西邊正中的一間房,俯瞰著聯合廣場和哈得孫河之間的 市區,使那片浩大的河水顯得是一幅悅目的景致。他把廣告部和頂層安頓不下的某些編輯室 放在第十七層,而把發行部和附屬於它的郵遞和資料室放在第十六層。他照著老記在心裡的 一種舊的法蘭德斯圖案,把出版人和編輯的房間佈置起來,在那裡,綠色、深藍色、鮮紅色 和黑胡桃色各種色調和應有的充足的亮光成了鮮明的對照。
  「如果你真要做,你就最好把這件事做好,」他曾經向科爾法克斯這麼說。「我瞧見過 的所有編輯室差不多都設計得一點兒也不行。一個外表很漂亮的編輯、美術和廣告部門,對 於你的公司會大有幫助的。它有宣傳的價值。」
  在他說著的時候,他回想起薩麥菲爾德的論調。薩麥菲爾德認為一種興旺的外表,幾乎 是一家公司所能具有的最有價值的資財了。
  科爾法克斯很贊成他的意見,並且向他說,到時候,希望他能賞光來瞧瞧。「我請了兩 個很好的建築師在搞這工作,」他解釋說,「但是對於這些房間的佈置,我倒寧願聽聽你的 意見。」
  當他正在考慮怎麼作最後決定時,他卻想到那層樓該是個什麼神氣--它會顯得多麼闊 綽。萬一他成功了,他的辦公室就是那裡邊最豪華的房間了。他就是那座新建大樓裡僅次於 科爾法克斯的最最出色的人物了。
  這類想頭在隨便什麼商業性的盤算中本沒有多大道理,然而在尤金心裡,它們卻非常重 要,因為他不是一個商人--他本質上還是一個藝術家;儘管他在商業界輾轉地兜來兜去, 他依然是一個藝術家。他對於自己未來在世界上的身份和名望的意識,幾乎比對於這件事所 涉及的重大責任的意識還要強些。他知道科爾法克斯是一個嚴厲的人,甚至比薩麥菲爾德還 嚴厲些,因為他說得少、幹得多;但是尤金對這一點認識得還不夠,所以並沒有為這件事擔 心。他自信是一個堅強的人,不論上哪兒都能幹下去的。
  安琪拉對於這種改變實際上並不多麼反對,雖然她生來保守的性格使她煩惱憂慮,沒能 立刻表示贊成。如果尤金成功了,這是向前跨了一大步,但是如果他失敗了,那就是一個莫 大的損失。
  「科爾法克斯非常信任我,」他告訴她。「他相信我幹得好的;這樣的信心是極大的幫 助。不管怎樣,我原意試一下。這對我不會有什麼害處。如果我覺得辦不了出版的事情,我 就緊抓住廣告的那部分業務。」
  「好吧,」安琪拉說,「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來幫你拿主意啦。這兒他們待你實在太好 了。」
  「我要試試看,」尤金堅決地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於是他就在那天告訴了卡爾文。
  卡爾文嚴肅地望著他,銳利的灰眼睛從各方面察看著這一局面。「哎,尤金,」他說, 「你正擔負起一個重大的責任來。這是艱巨的。對於你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要仔細考慮一 下。瞧見你離開,我很難受。再會吧。」
  他覺得尤金是走錯了路--在原來的地方多呆上一陣子,他會混得更好的,但是勸說並 沒有用,只會使尤金自以為更了不起--使事情將來會更難辦。
  卡爾文最近也聽到不少關於科爾法克斯的事情;他認為尤金往後可能會覺得不容易應付 他。一般的印象是,他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作為一家大公司的實際首長,據說,他還嫌不 夠通達人情。
  事實上,一般人的這個意見非常正確。科爾法克斯是和鋼鐵一樣冷酷,但是對於那些他 中意的人,他卻笑容滿面、非常可親。「自負」實際上可以說是他的別名,而他的雄心更是 沒有止境的。他希望在一生中能有驚人的成就,給人看成一個偉大的金融家。他要人--只 要堅強的人在他周圍。尤金,在科爾法克斯看來,似乎是一個堅強的人。在尤金最後寫信給 他,說他願意接受他的聘請,不過希望和他進一步再談談的那天,科爾法克斯把帽子扔到了 空中,拍拍他的助手懷德的背,喊道:「嗨!佛羅裡1!我給公司辦成了一件大事。除非我 大錯特錯,不然這個人會在這兒辦成點事的。他很年輕,不過很不錯。他有一副壓倒你我的 神氣,佛羅裡,可是我們受得了的,是嗎?」
    1佛羅裡,佛羅倫斯·懷德的愛稱。
  懷德望了他一眼,裝出一種純虛偽的快樂滿意的神氣。在懷德的一生中,他見過許多編 輯和廣告人員。按照他的看法,他們幾乎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人,很容易就會滿足,都是些他 (或是隨便什麼別人)決定搞了來滿足他們虛榮心的小玩意兒。這也許是另一個很適當的例 子,但是如果一個內行的出版家上這兒來,那對他是有點兒不利的。他可能會想侵犯他的權 柄,至少要跟他平分秋色。這是有傷他個人的虛榮心的。這實在成了他的絆腳石,因為他希 望有天能在這兒獨攬大權。科爾法克斯為什麼這麼急於把公司裡的權柄分開呢?是不是因為 他有點兒怕他?他這樣想,而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確是非常接近實情的。
  「佛羅裡是個好副手,」科爾法克斯暗自想著,「但是得找個世上人們敬重的那種智力 卓越和富有教養的人上這兒來,抵制他一下。」
  他要讓這個有教養的、智力卓越的人受到公眾的歡迎,並且為他的雜誌和書籍產生出增 加銷路的結果來。再說,這兩個人可以互相牽制,這樣可以防止公司過分偏重於哪一方面。 那末他就可以以大老闆的身份來驅策這群人了--他是挑選這兩個人的人,他們代表他的思 想,他們尊重他的判斷力。金融界和商業界都會知道,沒有他,他們壓根兒就算不了什麼的。
  對於未來的情況,尤金和懷德有著同樣的想法。他們都認為另一個當然是次要的人物, 他自己在科爾法克斯下面才是最顯赫的人物。尤金深信在文學藝術方面沒有適度的優勢,這 公司就算不了什麼。懷德卻認為沒有穩健的商業管理,公司就準會一敗塗地,這是最該注意 的地方。金錢是可以買到智慧的。
  在尤金就職的那天早上,科爾法克斯把他介紹給懷德,因為前幾次他去的時候,懷德都 沒在那兒。兩個人互相打量著,立刻就把自己的判斷保留起來,因為兩個人都是很能幹的。 尤金把懷德看作一個有趣的人--修長、堅韌、傲慢,一個進化成紳士外表的小街上的粗漢 子。懷德認為尤金是一個神經質的、優雅的、多愁善感的文學藝術界人士,他有著一種精力 充沛、多才多藝的氣度,這在他以前遇到的人當中是少見的。他非常有魄力,可是卻不夠鎮 定。懷德覺得毫無疑問,如果自己不能支配他,至少總可以中傷他。不過他已然得到科爾法 克斯的支持,並且帶著極大的聲譽踏進來了,這可能不很容易。尤金使他覺得煩惱。在他看 著尤金的時候,他疑惑不定,不知道科爾法克斯是否真會派他做文學、美術和廣告的總負責 人,還是他就像進來這會兒這樣,只不過是廣告部經理。實際上,科爾法克斯也只派尤金擔 任了廣告部經理。
  「這就是他,佛羅裡,」科爾法克斯把尤金介紹給懷德時這麼說。「這就是我老跟你提 起的人,威特拉--懷德先生。懷德--威特拉先生。你們倆為了公司的利益,往後得和衷 共濟。你們彼此認為怎樣?」
  尤金早先就注意到科爾法克斯的這種特別粗魯的、叫喳喳的態度。他不論在什麼場合似 乎都不知道照例應有的社交辭令和談吐。
  「目前,」科爾法克斯喊著說,一面用右拳頭敲擊著左掌心,「除非我大錯特錯,否則 這公司準會發達起來了!我不能肯定我找著需要的人,但是我認為我是找著了。懷德,我們 來到處走走,給他介紹介紹。」
  懷德大模大樣地走到辦公室門口去。
  「好的,」他鎮定地說。「一個特出的人,」他自言自語說。
  科爾法克斯得意得了不得,因為他是非常容易衝動的,不過這也只跟自高自大有著連帶 的關係。他大踏步地走著(儘管他很矮小),這是他逢到特別滿意時的習慣。他高聲談著說 著,因為他要人人知道他--希拉姆·科爾法克斯--正在那兒,並且像一個這樣大的機構 的主人所應有的那樣,非常有魄力。當他受到挫折或是給激怒了的時候,他會發作起來,尖 聲喊叫,像女人那樣。尤金這會兒還不知道這一點。
  「這裡是印刷部的一層樓,」他向尤金說,一面推開一扇門,露出一間房,裡面滿是隆 隆作響的巨型印刷機。「老弟,陶德遜在哪兒?陶德遜在哪兒?叫他上這兒來。他是我們印 刷部的監工,」他轉向尤金加上一句;這時候,正在一架印刷機旁邊工作的印刷間小徒弟急 忙跑去找他師傅去了。「我想我告訴過你,我們有三十架這種印刷機。有四層樓都跟這兒完 全一樣。」
  「你告訴過我,」尤金回答。「這的確是一個大企業。我瞧得出來,這樣一個事業可能 有的發展是沒有止境的。」
  「沒有止境的--不錯!這就要看你的這個能做出點兒什麼來了,」他拍拍尤金的前 額。「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工作搞好,他把他的搞好,」--轉向懷德--「那末公司的業 務是沒有止境的。這就要等著瞧啦。」
  正在這時,陶德遜急急忙忙奔來,好奇地望著尤金。他是懷德的一個機靈、敏捷的心腹。
  「陶德遜,這位威特拉先生是新來的廣告部經理,他是來幫助補償起你們在搞的這一切 浪費的印刷工作的。威特拉,這位陶德遜先生是印刷部主任。」
  兩人握了握手。尤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跟一個下屬談話,所以對他並不十分注意。陶德 遜有點兒怨恨他的態度,但是並沒有流露出來。他只對懷德忠心,而且覺得在懷德的領導 下,自己是絕對安全的。
  接下來參觀了排字間,那兒有一大批人在活字架和活字鑄版機前面工作。一個滿身油墨 的矮胖監工,繫著一條像是用床單做成的綠條紋圍裙,走上前來,很巴結地迎接他們。在他 們面前,他顯然很侷促。當尤金要和他握手時,他把手縮了回去。
  「太髒啦,」他說,「我心領了,威特拉先生。」
  接著,他們談了很多有關業務範圍的情況和讚美話。
  隨後又到發行部去。它的負責人是一個黑皮膚、高個子的人。他一本正經地望著尤金, 不知道他要在公司裡擔任什麼職位,也不知道他將來會採取什麼態度。像他告訴他妻子的那 樣,懷德老「干涉他的事情」,他不知道這種情形哪天才可以結束。他聽到傳說,不久要來 一個新人,他對各部門將有極大的權柄。那就是他嗎?
  再接下來就是各雜誌的編輯。他們多少有點兒輕蔑地看著這個得意洋洋的行列,因為在 他們看來,科爾法克斯和懷德都是沒經驗的、粗鄙的暴發戶,用自高自大的廢話來誇耀他們 物質方面的優越。科爾法克斯談話聲音太響、太驕傲了。懷德太冷酷、太尖刻,而且沒有條 理。他們暗中都恨著這兩個人,可是又躲不了他們的管轄。他們需要薪俸來維持生活,這就 逼著大伙都卑躬屈節。
  「這是馬奇伍德先生,」科爾法克斯輕率地介紹著《國際評論》的編輯。「他認為他把 那份雜誌辦得非常好,可是我們可不知道他是否辦得那麼好。」
  尤金為馬奇伍德擔心。他卻非常鎮靜、非常文雅、非常老練。
  「我想我們只能靠發行部來決定,」他簡單地回答,同時被尤金同情的微笑吸引住了。
  「是這麼回事!是這麼回事!」科爾法克斯大聲說。
  「這大概是對的,」尤金說,「但是一個很好的東西該跟一個很差的東西一樣容易有銷 路。至少這是值得試一試的。」
  馬奇伍德先生笑了。在一個冷酷的批評指責的境界裡,這是一點兒精神上的仁慈。
  「真是個大機構,」尤金回到總經理辦公室時,終於這麼說。「我這就開始,看看我能 做點兒什麼。」
  「祝你幸運,老弟,祝你幸運!」科爾法克斯大聲說。「我很重視你要幹的事情,這你 知道。」
  「別太倚仗我,」尤金回答。「記住,我只是這個大機構裡的一個人。」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這兒我所需要的就是這一個人--這一個人,明白嗎?」
  「明白,明白,」尤金大笑,「鼓起勁兒來。我想我們準可以辦成點兒事的。」
  「一個了不起的人,那個人,」等他走後,科爾法克斯向懷德說。「你瞧出那傢伙的優 點嗎,毫不退縮。他知道怎樣去思考。說真的,佛羅裡,除非我看錯啦,不然,你和我對這 玩意兒準可以取得點兒成績的。」
  懷德陰森地、幾乎是諷刺地笑笑。他可不那麼肯定。尤金是不錯,但是他顯然太獨立不 羈、太富於藝術家的氣息了,不可能真正穩健可靠。他決不肯來請教他的,但是他又可能會 犯錯誤。他可能會慌亂。他應當怎樣來抵制這個對他權柄的新侵犯呢?毀壞他的名譽嗎?當 然啦。但是他用不著為這個操心。尤金自己會鬧出亂子來的。他會鬧出某種錯誤來的。
  他相信尤金會這樣。他幾乎可以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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