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的下半場用不著等上多久。晚飯時,希伯黛爾太太當著卡蘿塔和戴維斯宣佈,這
屋子目前很快就要關閉起來了。她和卡蘿塔在九月初要上納拉甘西特去住到十月中。卡蘿塔
預先警告過尤金,所以他聽到這話時,裝出有禮而驚訝的神氣。他很難受。他在這兒過的日
子這麼愉快。希伯黛爾太太拿不準卡蘿塔告訴他沒有,他似乎非常老實,但是她假定卡蘿塔
已經告訴過他了,像卡蘿塔一樣,他也是在「裝佯」。她告訴戴維斯,為了自己的私事,她
要這麼做。他疑心是什麼私事,因為他也看出點兒形跡和細微的表示來,深信卡蘿塔和尤金
有了某種默契。他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為卡蘿塔是個世故很深的女人,遇事自
有主張,是一個「了不起的角色」。她一向待他很好。他不願意怎麼妨礙她。再說,他也喜
歡尤金。有一次,他向卡蘿塔玩笑地說:「呃,他的胳膊幾乎跟諾曼的一樣長--也許稍微
短點兒。」
「去你的,」她斯文地回答。
當天晚上,一陣暴雨來了,一陣閃電的、傾盆的夏季暴雨。尤金走到門廊那兒去看看。
卡蘿塔也來了。
「嗨,聰明人,」雷聲轟轟的時候,她說。「這兒的一切全完啦。別洩漏出來。不管你
上哪兒,我都來看你,不過過去是夠美好的。有你在我身邊,可真好。別憂慮,好嗎?她說
她會寫信給你妻子,但是我想她不會。如果她認為我安分守己,她就不會啦。我要試著來哄
哄她。不過事情的確很糟。我太愛你了,金尼。」
這會兒,尤金既然有失去卡蘿塔的危險,她的姿色就對他有了一種特殊的意義。他跟她
有了這樣密切的關係,又看見她在這樣變動不定的情況下這麼鎮定,所以不僅對她的姿色,
並且對她的才智,都起了一種深切的愛慕。他的一個弱點就是,往往把他愛慕的那些人看得
比實際上要好得多。他賦予她們他自己那種放蕩不羈的情趣--在她們身上看出一種辦事才
能,而那種事情實際上只有他能辦。這樣一來,他當然提高了她們的自尊心,激起了她們的
自信,使她們覺得自己具有潛在的力量。這在以前她們只是幻想著的。瑪格蘭、璐碧、安琪
拉、克李斯蒂娜和卡蘿塔,全從他這兒得到了這種感覺。她們因為結識了他,而把自己看得
更好些。這會兒,在他看著卡蘿塔的時候,他非常難受,因為她那樣溫柔,那樣鎮靜,外表
那樣能幹、那樣不依賴別人,在這些日子裡,對他又是一個多大的安慰。
「塞棲!」他說,「這太糟啦。我很難受。我真捨不得失掉你。」
「你不會失掉我的,」她回答。「你也不能夠。我不會讓你那樣的。我現在找著你啦,
我要保住你。這並不算一回事。我們可以找地方會面的。可能的話,找一個有電話的地方。
你打算多會兒搬走呢?」
「立刻,」尤金說。「我明兒早上不去上班,去找房子。」
「可憐的尤金,」她憐惜地說。「這真挺糟。不過沒有關係。
一切結果都會挺好的。」
她依舊沒有考慮到安琪拉。她認為即使安琪拉回來(尤金告訴她安琪拉不久就要來
了),他們倆或許還可以好好安排一下。安琪拉可以呆在這兒,但是她,卡蘿塔,可以用某
種方法分享到尤金的。她認為自己寧願跟他生活,也不願意去跟世上隨便什麼男人生活。
第二天早晨臨近中午的時候,尤金就另外找到了一間房子,因為在這兒住了這麼久,他
已經想出好幾種方法可以一下子就租到一間房了。這兒另外有一座教堂和一個圖書館,還有
住在村裡的斯皮安克郵政局長和車票代辦員。他先上郵政局長那兒去,打聽到兩處人家,一
處是個土木工程師的家,他們或許會歡迎他的。就在這一家裡,他終於安下身來。四周的風
景並不怎麼迷人,不過倒是夠幽美的;他得到一間很好的房間,並且有很好的飯食。他告訴
他們,他可能不會呆多久的,因為他太太不久就要回來。安琪拉那會兒寫來的信的確糾纏得
更厲害了。
他在希伯黛爾太太家收拾起什物,很有禮貌地告辭。在他去後,希伯黛爾太太當然改變
了主意,房子不關閉了。卡蘿塔也回到紐約的公寓裡去。她和尤金不僅通電話,並且差人送
信聯繫,而且在他離去後的第二天晚上,就叫他在一所很方便的客棧裡跟她會面。她正打算
替他們自己佈置一所公寓的時候,尤金告訴她,安琪拉已經動身上紐約來了,目前他一點兒
辦法也沒有。
自從尤金在畢洛克賽離開安琪拉以後,她度過了七個月極為痛苦的日子。她很傷心,因
為她以為他非常寂寞,同時又後悔自己竟然離開了他。她最好跟他呆在一塊兒的。隨後,她
想到自己原可以向一個兄弟借幾百塊錢,呆在他的身邊,進行恢復他精神的奮鬥。等他去
後,她想著自己在婚姻上或許犯了錯誤,因為他那樣容易受影響--不過他的情形那樣糟,
她相信除了恢復健康以外,他不會對什麼別的事情感覺興趣的。況且最近他對她的態度又那
樣親熱,多少有點兒依賴性。從他去後,所有的來信都是極其溫柔的,他說到在這個無可奈
何的別離時期,他是多麼傷心,並且希望不久,他們就可以重行歡聚。他很寂寞的這件事,
最後使她下了決心;她寫信來說,不管他要不要她,她這就來了。
她的到來原沒有多大道理,只是這會兒,他壓根兒又丟開了她,獲得了一個新的理想人
物,他只喜歡看見卡蘿塔,跟她呆在一塊兒。卡蘿塔在金錢方面的寬裕,衣著上的華麗,對
舒適、奢侈的東西的熟悉--比尤金夢想的享受要好得多--她對汽車的利用,在花費上的
放縱--把買香檳酒和吃昂貴的飯菜看作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這一切使他眼花繚亂,神魂
顛倒。他認為有這麼好一個女人來愛上他,真是件相當驚人的事。再說,她的寬容,對禮俗
細節的漠視,對生活、文學和美術的知識--使她和安琪拉成了鮮明的對比。在各方面,他
都覺得她有獨到的見解。他心裡希望自己可以自由,可以佔有她。
安琪拉在九月間一個晴朗的星期六下午,突然闖進這個特殊的局面裡來。她非常想再看
見尤金,滿懷對他前途的沉重憂慮,跑來分擔不論什麼樣的命運。她唯一的念頭就是,他有
病、抑鬱、孤獨。他沒有一封信是樂觀、愉快的,因為他當然不敢說出跟卡蘿塔在一塊兒所
享受的歡樂。為了阻止她來,他不得不推托說,他沒錢接她上這兒來。在那一時期裡,他花
費的是卡蘿塔買去的那幅畫所得來的三百塊錢;在她抵達的時候,那筆錢已經花得差不多
了,這件事使他有點兒煩心--當然不是很煩心,否則他倒不會這樣了。他良心受到譴責,
很嚴厲的譴責,可是隨著卡蘿塔的到來,或是看著安琪拉的來信,一切就又全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他不時對自己說。「我想我挺不好。」可是他想著真有福
氣,別人不能看見他的真面目。
尤金有一個很特別的缺點,應該在這兒敘說一下。這可以幫助來說明他的行為的出發
點。他給一種雙重的觀點攪擾著--這是以一種古怪的分析力作為根據的一種情況--尤其
是自我分析,這經常使他可以把自己徹底剖開,看看自己怎樣過著。當他沒事幹的時候,他
時常一天天,一小時一小時揭起內心的幔子,就像揭起井上的蓋子那樣,然後窺向它的深
處。他所看見的可不很吸引人,而且令人非常狼狽,這架「機器」並不像真正的人應有的那
樣。像時鐘般進行著,而且在道德的特點上,沒有一點兒跟公認的做人標準相符合。這會
兒,看過了種種實例以後,他已經斷定,精神健全的人是誠實的,有些人生性端正,有些人
給一種強烈的責任感約束著,可是非常偶然地,所有這些好德行和別的,竟然全集中到一個
人身上。安琪拉的父親就是一個這樣的人。查理先生似乎也是一個。從他和傑裡·馬修士、
腓力·蕭梅雅、彼得·麥克休和約瑟夫·斯邁特的來往中,他斷定他們的品行全都相當過得
去。他從沒有看見過他們受到誘惑,不過他想他們或許也受到過。至於象護路工程師威
廉·哈佛福特和這一條大鐵路的分段工程師亨利·李特爾布朗那樣的人,他覺得他們一定是
把責任感和他們所代表的那種生活的習俗看得很重的人;他們永遠勤勤懇懇地工作,這才取
得了他們現有的地位。從他在鐵路公司的那個低微、方便的地位上一天天密切地注視著,他
覺得整個鐵路公司似乎就是一個很清楚的例子,說明了責任感和誠實可靠多麼必要。所有給
這個公司工作的人身體都得很好,都得準時到達他們的崗位上,都得忠實地執行派給他們的
職務,否則就會出大漏子。他們大部分都是經過多年刻苦工作,才爬到相當高的地位,去做
管理員、工程師、工頭和分段長的。其他更有才幹或是命運更好的人,才成了分段工程師、
處長、副經理、總經理。他們都是緩緩上升的人,責任感很重,勤勞不倦,嚴格、細心。他
算是個什麼呢?
他望進自身這口井裡去,在那裡,他只看見動盪不定的波瀾,沒有別的。下面一片漆
黑。他對自己說,除了在金錢上以外,他是不誠實的--他常常不知道什麼緣故。他並不老
實。他並不道德。經常縈繞在他心頭的這種對美的愛好,似乎比世界上任何別的都重要得
多,而他對這個的尋求,似乎使他大膽地反抗著一切別的既成的、重要的事情。他發覺四處
的人們並不怎麼重視一個熱狂地追逐婦女的人。他們或許會拿一次偶然的小荒唐開開玩笑,
說它是一件風流過失或是一件可以寬恕的事,但是他們不願意跟一個色情狂的人打交道。新
近在斯皮安克鐵路工場裡,他就注意到一件事。一個工頭丟了他的妻子,去追逐懷特普萊恩
斯1的一個頑皮姑娘。為了這個過失,他立刻就給解雇了。不過在這以前,他似乎偶爾也犯
過這種錯誤,每次都給解雇了,但是隨後不久,總能獲得寬恕。單是這一個弱點就在鐵路公
司同事中使他有了一個壞名聲--就像一個酒鬼那樣。有天,當機器匠大約翰·彼得斯暗地
裡把這個告訴尤金時,他很恰當地向他說,「愛德·鮑威爾斯為了他的皮寧願死掉;」
「皮」是當地用來代表女人的一個詞。人人似乎都可憐他,而這個人多少似乎也可憐他自
己。等他復職以後,他有著一副卑賤的神氣,可是人人都知道,除去這個之外,他是一個相
當能幹的工頭。不過大伙都認為,他那樣上哪兒也行不通的。 1紐約州的一座城市,離紐約市十二英里。
根據這件事,尤金向自己堅決地說,一個被這種特殊罪惡困住的人上哪兒也行不通的;
如果他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他也會那樣的。這就像喝酒和盜竊一樣,世界公然反對它。往
往,它跟那兩件事是分不開的--「一色羽毛的鳥兒,」他心裡想。不過他還是給它困住,
而且跟愛德·鮑威爾斯一樣,他似乎也不能克制住它。至少目前他是向它屈服了,就和以前
一樣。儘管他所挑選的女人特別美貌迷人,那也沒有多大道理。她們是女人;他應該要她們
嗎?他已經有一個了。他曾經莊嚴地宣過誓,說自己一定愛護她,至少他形式上宣過那樣的
誓,而現在,他卻跟著卡蘿塔鬼混,就和跟著在她以前的克李斯蒂娜和璐碧一樣。他是不是
老在尋找這樣的女人呢?當然是的。他去追尋財富,榮譽和正直、純潔跟品德優良的名聲,
是不是好多了呢?當然是的。那顯然是走向顯赫的途徑,假定他有才能的話,可現在,他什
麼事都做,就是不走那種途徑。良心是他的障礙,一個沒有被冷酷的私心所改變的良心。真
丟臉!他的優柔寡斷的性情真丟臉,不能從這個美的幻想上恢復過來。這就是在他反省的時
候,他的一些思想。
另一方面,他的二重性的另一面來了--把他的驚人的智力「探照燈」加以轉動的那種
能力;這種「探照燈」像一道掠過天空和海洋的大白光,射在這問題的另一面上。這經常暴
露出大自然令人費解的奧秘和外表的不公正。他禁不住看到大魚怎樣吃小魚,強的經常用弱
的來做爪牙;盜賊、騙子和兇手有時毫無妨礙地就可以掠奪社會。善良並不總會受到報酬-
-往往反受到極壞的報應。邪惡有時卻繁榮起來。說它會受到懲罰是很容易的,但是真會那
樣嗎?卡蘿塔並不認為會那樣。她並不認為她跟他幹的勾當很壞。她一再向他說,這是個公
開的問題,他是給一個向內滋長的良心困擾著。「我可不認為這樁事那麼壞,」她有一次告
訴他。「這多少要看你從小受的是什麼教育。」社會上顯然有一種制度;這種制度顯然並不
很成功。只有傻子才給宗教管束住,而宗教主要是欺詐、騙錢和撒謊。誠實的人可能很好,
但是他並不很成功。道德是給嚷得天翻地覆的,但大多數人都是不道德和超道德的。為什麼
憂慮呢?注意你的健康吧!別讓病態的心理影響了你。她這樣勸說著,他也就贊同了。至於
其他的問題,適者生存是極不錯的。他何必擔心呢?他有才幹。
尤金就這樣來來回回地掙扎著。在安琪拉抵達的時候,她發現他就處在這樣的情形裡,
深思、憂傷。在他沒有想著的時候,他有時也和以往一樣高興,可是他人很瘦,眼睛都凹下
去了。安琪拉心想這是由於他過度疲勞和憂慮,才弄到這步田地的。她為什麼要離開他呢?
可憐的尤金!她拚命節省他早先交給她的錢,大部分還帶在身邊。現在,她可以用這筆錢來
照顧他了。她非常關心他身體的復原和他心地的寧靜,甚至預備親自去做隨便什麼可以找到
的工作,好使他的生活舒適點兒。她想著命運待他太不公平了。當他第一晚又靠她睡著時,
她醒著躺在那兒哭泣。可憐的尤金!想想看他竟然被命運折磨成這樣。現在,她決不讓他被
什麼她可以阻止的事情來困擾了。她要使他盡可能快樂、舒適。她著手去找一所美好的小公
寓,使他們在那兒可以安定下來,由她替他燒飯。她想或許他的飯食不很對勁兒,等她把他
安置到一個她可以裝出自信而勇敢的地方時,他就會從她這兒獲得勇氣,變得好些。因此她
抖擻精神來進行她的工作,一面和尤金溫存,因為她深信這是他最需要的。她一點兒沒有覺
得這一切在他看來是出多麼大的笑劇;在自己眼前,他顯得多麼卑鄙、多麼被人瞧不起。他
並不喜歡卑鄙--並不願意迅速去打消她的幻想,走他自己的路;可是這種雙重的生活使他
厭惡。他禁不住感覺到,從多方面看來,安琪拉比卡蘿塔好。但是那個女人眼界比較廣闊,
容貌比較文雅,更有氣派、更為靈妙。她是個世俗的公主,不可捉摸,非常陰險,不過總是
個公主。安琪拉可以用當時通行的一句話恰當地來形容一下--一個「極好的女人」,誠
實、勤懇、機智、在一切事情上都順從當時人類的精神和世俗的情感。他知道社會會徹底支
持她來譴責卡蘿塔的,可是卡蘿塔使他覺得更有意思。他希望可以獲得這兩個人,沒有無謂
的糾紛。那末一切就美滿了。他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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