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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將近暮春的時候,尤金決定那年夏天與其回去看安琪拉,不如上山住在克李斯蒂娜的平 房附近。對那個可愛的人兒的回憶,在都市生活的緊張和刺激下,變得有點暗淡了。他對她 的回憶和以前一樣愉快、一樣含有美感,不過他卻開始懷疑起來。紐約的時髦人的圈子裡是 另一種類型的人物。安琪拉是親切可愛的,但是她會適應這兒嗎?
  同時,米莉安·芬奇繼續用她的微妙的折衷學說教導尤金。她就跟一所學校一樣有用。 他總坐著聽她談戲劇,講她對書籍的欣賞,泛論現代哲學體系,於是他覺得自己幾乎在增長 了。她認識那麼多人,可以告訴他上哪兒去看某一個重要的玩意兒。所有那些驚人的人物、 有聲望的布道師、新演員,她不知怎麼對他們的事全都知道。
  「喂,尤金,」她看見他就喊著說,「你一定得去看看海頓·波德的《痕跡》,」或是 「去看愛爾米娜·丹明的新舞蹈,」
  再不然就是「瞧瞧正在克諾愛德勒那兒展出的溫斯羅·荷馬1的繪畫。」
    1溫斯羅·荷馬(1836-1910),美國畫家。
  她總能很確切地說明,她幹嗎要他去看它們,她認為它們對他會有什麼影響。她坦白地 向他承認,她認為他是個天才人物,她老想要知道他正在畫點兒什麼新玩意兒。當他有作品 問世,而她又很喜歡的時候,她總是很快地告訴他自己的看法。他幾乎覺得自己彷彿佔有了 她的房間和她本人,彷彿她的一切--思想、朋友、經歷--都屬於他似的。他只要坐在她 的腳下或是跟她一塊兒上哪兒去,就可以得到她那些東西的助益。春天到來的時候,她喜歡 跟他一塊兒散步,聽他泛論大自然和人生。
  「這真妙極啦!」她老喊著說。「嘿,你幹嗎不把這個寫出來?」或是,「你幹嗎不把 這個畫出來?」
  他有一次給她看了幾首他做的詩。她抄了幾份,貼在一本她所謂的珍品的簿子上。她就 這樣溺愛著他。
  克李斯蒂娜在另一方面,也同樣好。她喜歡告訴尤金,她多麼重視他,她認為他多麼 好。「你這麼了不起、這麼聰明,」她有一次親熱地對他說,一面捏住他的胳膊,盯著他的 眼睛。
  「我也喜歡你頭髮分開來的這樣子!你多少有點兒藝術家應有的神氣!」
  「這真是過分奉承我。」他回答。「讓我告訴你,你多麼好。
  要知道你多麼好嗎?」
  「唔-唔,」她笑著,一面搖頭表示「不要」。
  「等我們到了山上的時候,我再告訴你。」他用嘴唇封住了她的嘴,抱住她,直到她幾 乎透不過氣來。
  「哦,」她嚷起來,「你真可怕。你像鋼鐵一樣。」
  「你像一大朵紅玫瑰。快吻我!」
  從克李斯蒂娜那兒,他知道了音樂界和音樂家的一切。他明白了音樂的種種不同形式: 歌劇、交響樂、器樂。他知道了樂曲的種種不同形式、專用的術語、聲帶的秘密、訓練的方 法。他知道了這種職業裡的禁忌,以及最好的音樂權威對某某作曲家或是歌唱家的看法。他 知道了在歌劇界取得地位是多麼的困難,歌唱家們多麼厲害地明爭暗鬥著,以及群眾多麼迅 速地就拋棄掉一個沒落的明星。克李斯蒂娜把一切看得那麼漫不經心,他幾乎單為她的勇氣 就愛慕她了。她那麼聰明、那麼和藹。
  「做一個好藝術家,你得放棄掉許多事情,」一天,她向尤金說。「你不能一面搞藝 術,一面又享受普通生活。」
  「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克李賽1?」他問,一面撫摸著她的手,因為他們是單獨呆 在一塊兒。
    1克李斯蒂娜的愛稱。
  「喏,你不能好好地結婚,養孩子;你在社會上有好多事全不能做。哦,我知道她們也 有結婚的,但是有時候,我認為那是錯誤的。我知道的大多數歌唱家被婚姻拘束住後,就都 不很成功。」
  「你不打算結婚嗎?」尤金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她回答,心裡很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我不願意去想這個。一個女藝術 家反正總是處在一個糟--的地位上。」她單用「糟--的」來表示「糟透了的」。「她要 考慮到的事情大多啦。」
  「比方說呢?」
  「哦,譬如人們是怎麼想的,她家裡的人是怎麼想的,以及我不知道還有些什麼。他們 應當替藝術家定一種新性別--就像他們替工蜂定出的那樣1。」
    1工蜂,又名職蜂,是一種無性生物。
  尤金笑笑。他知道她的意思是指什麼。可是他不知道她把貞操問題和她想在藝術上成名 的問題之間的衝突考慮了多久。她差不多可以確定,自己並不希望結婚來使她的藝術生活復 雜化。她幾乎肯定,歌劇舞台上的成功--尤其對於新人在海外的那種大機會--總跟什麼 隱私攪合在一起。有些人逃避掉了,可是逃避掉的並不多。她自己心裡很懷疑,不知道她能 夠保持絕對純潔,是不是虧了當時的道德觀念。一般總認為,姑娘們應當保持清白並且結 婚,但是這不一定適用於她--這應當適用到藝術家身上嗎?她母親和家裡人使她煩心。她 是貞潔的,可是青春和慾念使她有時感到很難受。
  而現在,還有個尤金來加強這種情緒。
  「這是個困難的問題,」他同情地說,不知道她將來會怎麼辦。他強烈地感覺到,她對 婚姻的態度影響到他和她的關係。她會犧牲掉愛而嫁給她的藝術嗎?
  「這是個大問題,」她說,然後走到鋼琴那兒去唱歌。
  隨後有一陣子,他稍許有點懷疑,她或許正在考慮什麼過激的步驟--是什麼,他可不 想對自己說,可是他對她的問題卻極感興趣。她思想上的這種特別的放縱使他吃驚,也開擴 了他的眼界。他不知道他姐姐瑪特爾對於一個姑娘這樣談論婚姻--結婚還是不結婚--會 怎樣看法?茜爾薇亞會怎樣看法?他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姑娘都是這樣想法。他所認識的大部 分女人在這方面似乎都比他想得合理得多。他記得有一次問璐碧,她是否認為非法的戀愛並 不錯,她回答道,「是的,有些人認為那不對,但是我可並不覺得那樣。」這兒又有另一個 姑娘,抱著另一種見解。
  他們又談了不少戀愛的問題;他不知道她幹嗎要他夏天上佛羅裡賽去。她不可能是在想 --不,她非常保守。然而他開始懷疑,她不會嫁給他--目前她不會嫁給隨便什麼人。
  無疑地,她只想給人愛慕上一陣子。
  五月來了。隨著它的到來,克李斯蒂娜結束了在紐約的音樂會工作和聲樂研究。整個冬 天,她都在這座都市裡進進出出--上匹茲堡、布法羅、芝加哥、聖保羅去。現在,辛苦地 工作了一個冬天之後,她跟母親一塊兒到哈吉屯去休息上幾星期,然後出發上佛羅裡賽去。
  「你應當上這兒來,」六月初,她寫信給尤金這麼說。「一新月照進了我的花園裡;玫 瑰花正在盛開。哦,真香,還有露水!我們的窗戶有幾扇朝著草地,和草地一般平,我唱歌!
  我唱歌!!我唱歌!!!」
  他想跑到那兒去,可是又管束住了自己,因為她告訴他,在兩星期內,她們就要動身上 山去了。他有幾幅畫要替一家雜誌社完成,他們急著要。因此他決定畫好再走。
  六月下旬,他到賓夕法尼亞州南部的藍嶺去,佛羅裡賽就在那兒。他起先以為會被邀去 住在錢寧家的平房裡,但是克李斯蒂娜預先通知了他,說住在鄰近一所旅館裡對他比較妥當 些、好些。在附近山崗的斜坡上,有好幾家旅館,房金每天從五塊到十塊錢。雖然這對尤金 未免太貴,可是他還是決定去一趟。他想跟那個妙人兒呆在一塊兒--去瞧瞧她所說的希望 他們一塊兒呆在山上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大約積攢了八百塊錢,存在一家儲蓄銀行裡。他提出三百塊來作這次小旅行,又帶了 一本裝訂著很漂亮的韋隆1詩集給克李斯蒂娜,因為她很喜歡韋隆。另外,他還買了幾本新 詩。這些詩大部分都是根據他最近的心境所選擇的,意趣極其憂傷;它們儘管優美無疵,卻 全闡揚著生活的空虛和可悲。
  那時,尤金已經十分肯定,壓根兒就沒有什麼來世--除了盲目的、黑暗的力量毫無目 的地移動之外,什麼玩意兒都沒有--以前,他曾經模糊地相信有個天堂,並且曾經思索過 可能還有個地獄。他的閱讀領著他穿過了邏輯和哲學的一些大路和一些零星的小徑。那會 兒,他已經是個泛覽博涉的人和一個相當有條理的思想家了。他已經認真讀過斯賓塞的《概 論》2。這簡直把他連根拔了起來,任他飄浮。從這本書,他回溯到馬喀斯·奧裡力阿斯 3、愛皮克蒂忒4、斯賓諾莎5和叔本華--這些人把尤金心裡的全部理論都推翻了,叫他 搞不明白,生活到底是什麼。在看了些這種理論之後,他曾經在街上兜了好半天,沉思著力 量的運轉、物質的腐朽,以及思想形態並不比雲的形態更穩定些這一事實。各派哲學來來去 去,政府也來來去去,種族興起,旋又消失。有一次,他走進紐約的大博物館,發現一些史 前動物的龐大骨胳--據說都是在他以前活過兩百年、三百年、五百年的東西。他對於產生 這些東西的力量,以及又顯而易見的聽任它們死亡的那份冷淡感到驚奇。大自然對於它自己 的形態似乎很慷慨,而對於隨便什麼東西的持久性卻全然冷漠無情。他獲得結論,自己算不 了一個什麼,只不過是一個貝殼、是一種聲音、是一片葉子,根本就沒有什麼一般的意義。 在那一刻,這種認識幾乎使他傷心透了。這簡直要摧毀他的自負,奪去他那知識分子的自尊 心。他四處彷徨,茫茫的、不快的、抑鬱的,像一個迷途的孩子那樣。但是他卻不斷地想著。
    1韋隆(1431-1485),法國詩人。
  2斯賓塞(1820-1903),英國哲學家,他著的《概論》在一八六二年出版。
  3馬喀斯·奧裡力阿斯(121-180),哲學家。羅馬皇帝安托奈那·庇護的養子,一六 一年到一八○年任羅馬皇帝。
  4愛皮克蒂忒,希臘斯多噶派哲學家。
  5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籍猶太哲學家。
  接著,他讀了達爾文1、赫胥黎2、丁道爾3、勒布克4--一連串的英國思想家的論 著,他們明確地證實了別人發明的推論,可是卻使他看清了大自然規律的美妙、形式,以及 形狀與思想的豐富,這使他相當吃驚。他還在讀著--詩人、博物學家、論文家,可是他依 然抑鬱不快。生活除了種種漫無目的地移動著的黑暗力量外,壓根兒就沒有什麼。
    1達爾文(1809-1882),英國博物學家。
  2赫胥黎(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
  3丁道爾(1820-1893),英國物理學家。
  4勒布克(1834-1913),英國博物學家。
  他把這種想法超然而獨特地應用到自己的生活上。想著美竟然燦爛上一會兒,然後就永 遠消失了,這似乎是可悲的。想到自己的一生竟然不過活上七十年,然後就不再存在了,這 簡直是可怕的。他和安琪拉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化學的親和力--永遠不會再遇見了。 他和克李斯蒂娜,他和璐碧--他和任何人--他們一塊兒所能享有的不過是幾個快活的鐘 點,隨後就來了那片大寂靜,溶解、消滅,而他就永遠不復存在了。這種想法使他難受,但 是這種想法卻使他更熱切地要求生活,要求趁自己在這兒的時候,受人愛慕。假如能夠有個 可愛姑娘的胳膊安安穩穩地永遠遮護住他,那可多麼好!
  經過漫漫一長夜的旅行之後,他帶著這種心情抵達了佛羅裡賽。克李斯蒂娜有時候也是 一個很不錯的哲學家和思想家,所以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心情。她在車站迎接他,駕了一輛 自己的講究的二輪小馬車來帶他兜風。
  馬車沿著鬆軟的黃土路駛了出去。山間的露水依然浸潤著土地,塵土濡濕,所以並不飛 揚。樹木的蒼翠枝條低垂在路面上。幽美的景色到處可以看見。尤金吻了吻她,因為兩旁並 沒有人。他一有機會就撥轉她的頭來接吻。
  「虧著這匹馬挺馴服,否則我們會遭到什麼意外的。你幹嗎這樣鬱鬱不快?」她說。
  「我沒有鬱鬱不快--我是這樣嗎?我新近想到許多事情--主要是想到你。」
  「我叫你不開心嗎?」
  「從某個方面來說,是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先生?」她假裝嚴肅地問。
  「你這麼美、這麼妙,而人生這麼短促。」
  「你只有五十年好愛我,」她大笑,一面推算他的年齡。「哦,尤金,你是個多麼好的 孩子!--等一會兒,」她停了一刻又補上一句。同時在幾棵樹下把馬勒住。「抓住這 個,」她說,把韁繩遞給了他。他抓住韁繩;她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
  「噯,你這傻小子,」她喊著說,「我愛你,愛你,愛你!從來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 人。這對你有幫助嗎?」她含笑地盯視著他的眼睛。
  「有,」他回答,「不過還不夠。七十年是不夠的。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多麼久都是不 夠的。」
  「像現在這樣,」她應和著,然後把韁繩拿過去。她也感覺到他所感覺到的,需要有永 久的青春和永久的美,來保持著應有的情況,而這些東西是不會逗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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