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意味深長的賣畫和接著而來的那張七十五塊的支票,以及隨後用彩色刊印出來的那
幅畫,使尤金精神一振。他當時覺得,自己的藝術事業彷彿已經有了一個鞏固的基礎。他開
始想著上黑森林去看看安琪拉。可是他先得再多畫幾張畫。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幾處其他的景致上,畫了一張格裡雷廣場在飛灑的濛濛細雨裡的情景
和一幅高架火車在又高又細的鋼架上駛上巴華麗街的畫幅。他非常注意映襯,分出鮮明的明
暗,烘染出絕妙的含渾之處,就像寶石裡的光彩,五色繽紛,含有深意。過了一個月,他又
拿了一幅這樣的畫上《真理》社去;美術主任又被他的畫迷住了。他想裝作不感興趣,但是
這很困難。這個年輕人有一些他需要的東西。「你的這類畫,要是還有別樣的,都可以拿來
給我瞧瞧,」
他說。「假如它們跟這兩張一樣好,我可以再用幾張。」
尤金揚揚得意地走了。他開始對自己的能力膽大起來。
要獲得足夠維持生活的收入,就要按七十五塊和一百塊一張的價格多賣掉幾張才成。藝
術家又太多,不容易一有機會就立刻成名。尤金等了好幾個月,才看見他的第一張畫印了出
來。他避開較小的雜誌,希望不久就能向大雜誌投稿,可是他們卻並不急於尋找新藝術家。
通過蕭梅雅的介紹,他會見了兩個藝術家,十分喜歡他們。他們住在威凡力公寓的一個工作
室裡。一個叫麥克休,是從懷俄明州來的,滿肚子儘是山區耕田和採礦的有意思的故事;另
一個叫斯邁特,是諾法斯科蒂亞漁民的兒子。麥克休又高又瘦,生著一張看起來像是沒有經
驗的莊稼漢的臉,不過眼睛裡卻閃現著幽默和有見識的光彩,這立刻彌補了那個缺陷。他是
尤金最先看中的一個愉快、和藹的人。約瑟夫·斯邁特具有一種他四周的那片大海的意味
1。他又矮又胖,身體相當結實,像個鐵匠一樣,生著大手、大腳、大嘴、又瘦又大的眼窩
和褐色的粗頭髮。他平常說話的時候,總有一種遲緩、猶豫的神氣;微笑或大笑的時候,總
是滿臉堆下笑來;興奮或愉快的時候,身體各部分似乎都遭到了什麼事故。臉就成了溫和的
紋路皺縮起的一個古怪的「井」字形,這時他的話也來了,並且講得很快。碰到這種時候,
他向來喜歡用些賭神發誓的話來加強他的語氣。這些咒罵話又多又生動,因為他跟水手們一
塊兒工作過,所以學來了一大批生動的字句。就他說來,這些字句是毫無惡意的,因為他可
沒有奸詐和壞心眼。他是地地道道和藹可親的。尤金想表示友好,跟這兩個人建立起了一種
愉快的關係。他覺得跟這兩個人混得很不錯,可以時時互相談談幽默的小事和獨特的筆致。
其實過了幾個月後,他才可以說是跟他們真正親密起來,不過那會兒,他已經開始經常去看
他們。過了一陣子,他們也來拜訪他了。 1因為他出身在加拿大諾法斯科蒂亞的漁村,故雲。
就在這一年,他跟幾個模特兒混得很熟,開始參觀各種美術展覽會,並且給《真理》的
美術主任哈得遜·都拉邀去參加了兩、三次宴請藝術家和模特兒的小宴會。他並沒有碰到什
麼特別喜歡的人,除了一位在一家相當沒有希望的名叫《技藝》的專門性藝術雜誌社裡擔任
編輯的人。他是個金髮、藍眼的青年,很風趣。他在尤金身上,瞧出了一種美的氣度,竭力
想跟他交個朋友。尤金很高興地作出了反應。從此以後,理查·惠勒便成了尤金工作室裡的
常客。尤金那會兒的收入還不夠讓自己住得多麼好,不過他卻設法買了幾個石膏模型,找了
幾件很好的銅器來佈置一下工作室。他把自己的畫--他畫的街景--張掛在四面。那些特
別聰明的人望著他的畫時的神氣,使他漸漸相信,他很有可以自負的地方了。
就當他置身在這種氣氛裡的時候--第二年的春天--他才決定回去看一趟安琪拉,順
便上亞歷山大和芝加哥去探望一下。到那時,他離開芝加哥已經有十六個月,並沒有碰到一
個贏得了他的愛情,或是能使他對安琪拉的愛情冷淡下去的人。他在三月裡寫信說,他打算
在五、六月裡回去。實際上,他到七月裡才動身--在那季節,紐約正遭到一股酷烈的熱浪
的侵襲。他並沒有畫多少畫--給八篇不知十篇故事畫了插畫,給《真理》畫了四幅雙頁的
圖畫,有一張刊出來了--可是他卻混了下去。正在他要出發上芝加哥和黑森林的時候,第
二張又放在報攤上了。他很得意地帶了一份上火車。這次登出來的就是那幅巴華麗街的夜
景,高架火車在頭上駛過;印出來後,很富有色彩和活力。他覺得非常得意,知道安琪拉也
會感到得意的。她為那幅題名《六點鐘》的東區的繪畫,就給他寫來一些非常熱烈的讚美話。
他一面乘車駛行,一面幻想。
他終於越過紐約和芝加哥之間的那一長段路程,在下午到達了那座湖濱都市1,沒有停
下來重訪一下早期努力工作的地點,就搭乘五點鐘的一班火車上黑森林去。天氣悶熱,在路
上,濃密的雷雲聚集起來,下了一場短促的、極好的夏季陣雨。草木都被淋濕了;路上的塵
土全都停止飛揚。空氣中有一種令人神爽的涼意,煦拂著疲乏的肌膚。綠蔭下半隱半現的小
鎮市閃入眼簾,又一掠而過,最後黑森林出現了。它比亞歷山大小些,可是沒有多大分別。
像那座鎮市一樣,它有一個教堂尖塔、一所鋸木廠、一條美麗的、磚鋪的商業大街和許多枝
條紛披的綠樹。尤金一看就覺得神往。這正是安琪拉該住的地方。 1指芝加哥。芝加哥在密執安湖南端。
尤金到達的時候是七點鐘,正接近黃昏。他並沒有告訴安琪拉他到達的準確時間,因此
決定在街上他看見的那家小客棧(或是所謂旅館)裡呆過夜。他只帶了一隻大皮包和一個旅
行袋。他向店主打聽白露家屋子的方向和距離鎮市的遠近,知道第二天早晨隨便什麼時候他
都可以花一塊錢雇輛車,把他像俗話所說的,帶了過去。他吃了晚飯,有炸牛排、質量粗劣
的咖啡和煎馬鈴薯,接著在前面臨街的走廊上一張搖椅裡坐下,領略著傍晚的涼意,看著黑
森林鎮上的情形。他一面坐在那兒,一面想到安琪拉的家,它一定是非常精緻的。這座城鎮
是這樣一個小地方--這麼恬靜。直到十一點之後,才會再有一班火車從市裡開來。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去散了一會兒步,呼吸著夜晚的空氣。隨後,他回來,把那個悶
熱的房間裡的窗戶打開,坐著向外眺望。夏日的夜晚,以及先前的那場雨,濡濕的樹木和青
蔥、潤澤、滋長的植物的氣息,在尤金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一個人在濕土上印出鮮
明的圖案一般。小屋子的窗戶裡亮著燈光;那些偶然出現的行人總說一聲,「您好,傑克」
和「晚安,亨利」;這時候尤金的心情是很容易激動的。他給蟋蟀的唧唧、雨蛙的鼓噪和高
懸在樹梢之上的閃亮的恆星和行星觸動了。整個夜晚孕含豐富,微妙地忙著某種工作,它跟
人類的關係很少,或者根本就沒有,可是他卻是它的一份子。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皮終於垂
下來了,於是他上床無夢地酣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起身很早,急切地等著可以出發的時間。他覺得在九點鐘以前去是不恰
當的,於是踱來踱去,引得別人相當注意,因為他的瘦長、儒雅的身材和強健的儀表在當地
是少見的。九點鐘,他雇了一輛很氣派的輕馬車,馳上一條漫長的黃土路,前一晚的陣雨使
路上還很濕,參天的樹木蔭覆住了路上某些地方。許多可愛的野花在籬角生長著--粉紅、
淡黃的野薔薇、接骨草花、傘形花、許多美麗的鮮花。尤金喜歡極了。他心裡讚賞著美麗、
漸黃的麥田,已經有三尺來高的新生的玉蜀黍,排列著的乾草和苜蓿,四面圍繞著一片片樹
叢,還有最最令人讚賞的,一些正在追逐昆蟲的燕子;在高空裡,有一個他幼年時期認為最
美的東西,一隻翱翔的大鷹。
在他乘車走著時,幼年的心情又回來了--他對翻飛的蝴蝶和鳥兒的喜愛、他對山鳩鳴
聲的欣賞(那會兒,寂靜的遠處正有一隻在叫著。)、他對身強力壯的鄉下男子們的羨慕。
他一面乘車走著,一面想到,他要畫幾幅樸實的鄉野風景,像他不時經過的這些小屋前的庭
院;橫過大路、成了飲馬處的那條小溪;以及一所被人拋棄了的舊屋子的殘骸,沒有門、沒
有窗,屋頂下塌、屋簷下面高長著蜀葵和牽牛花。「這是我們都市居民所不知道的,」他歎
息著說,彷彿他不像所有其他到了都市裡的男女青年們那樣,從來就沒有帶一點鄉下氣息上
都市去。
白露的家座落在一片相當廣闊並且起伏的鄉野中心,兩邊都是緩緩高起的山脊,上面長
滿了樹木。農場一角,離屋子並不很遠,給一條淺淺的小溪隔開,溪流衝擊在鵝卵石上淙淙
作響,兩岸的楊柳和榛木叢滋長得繁茂蓊密。離屋子不到一英里遠,還有一片小湖。在屋子
前面,有十英畝麥田,右面有一片幾英畝大的牧場,左面是一片苜蓿田。在屋子附近,有一
所穀倉、一口井、一個豬圈、一個麥槽和一些較小的披屋。屋子前面是一長片開闊的草地,
草地中央,有條砂石小徑,兩旁排列著高大的老榆樹。貼近屋子的院落,用一道低木柵跟那
片綠油油的草地分開,沿木柵長著紫丁香。裡面,比較靠近屋子那兒,是薔薇、臘梅和黃雛
菊的簡樸的花床。從後門通向相當遠的一所夏季廚房那兒,一棵葡萄樹茂盛地繞在一棵大樹
上,還有一大株斷木樁,完全給一道開花的黃紫葳攀滿了。院子裡的草地是夠潤澤的,而那
塊大草地上卻長著一片油油的綠草,再加上幾株大樹的樹蔭,顯得分外幽美。屋子是一長
溜,並不算深,沒有樓,前面連著一排有六間房。當中兩間原先(大概七十年前)就在那
兒,是本來的老屋子。從那時以後,才添造了所有其他的房間。此外,還有一所披屋,包括
一間冬季廚房和一間飯廳。在大樹西邊,通往夏季廚房那兒,有一所沒有油漆的木搭的舊貯
藏室。從各部分看來,這地方是破陋的,不過卻是生動離奇而有趣的。
尤金覺得很驚訝,這地方竟然這麼幽美,很合他的心意。屋子正面又長又低,中央和兩
頭的房間都有門直接通到草地上,窗子藏在籐蘿裡;紫丁香叢在屋子和大草地之間形成了一
道綠牆。兩行參天的榆樹,就像哨兵行列,投下了清涼的樹蔭。在馬車轉進前面的車道入口
時,他想道:「多麼好個談情說愛的地方啊!想想看,安琪拉竟會住在這兒!」
馬車嘰嘎作響地駛下鵝卵石的道路,到了草地左邊,停在花園門外。瑪麗亞塔出來了,
她只有二十二歲,快活高興,不像她姐姐安琪拉那麼穩重,稍許帶點兒病態。她像小貓一樣
輕快,總是興沖沖的很樂觀,不論到哪兒,總結交許多朋友。她有一大群情人,寫給她熱切
的書簡,可是她卻和藹、同情而真摯地拒絕了他們。在這兒農場上,不像在城鎮裡那樣,沒
有多少機會交際,可是褲褲子弟們找出種種托辭跑到這兒來。瑪麗亞塔就是磁石,而安琪拉
也分享到了她所造成的愉快的境界。
安琪拉那會兒正在飯廳裡--很容易就可以喊出來--但是瑪麗亞塔要親眼瞧瞧姐姐獲
得的是個什麼樣的情人。她對他的身個兒、丰采和銳利的眼睛,感到奇怪。她幾乎弄不明白
姐姐怎麼會有這麼好一個情人,不過她還是含笑地伸出手來。
「是威特拉先生嗎?」她問。
「是的,」他有點兒矜誇地回答。「乘車上這兒來真有意思。」
「在天氣好的時候是挺好,」她笑起來。「冬天您就不會這麼喜歡這兒了。您請進來
吧,把提包放在走道裡。戴維會拿到您房間去的。」
尤金照辦了,可是他心裡卻在想著安琪拉:她什麼時候才會出來,她會是什麼神氣。他
走進天花板很低的陰暗、涼爽的大客廳,很高興地看見一架鋼琴和一些堆在架子上的樂譜。
從一扇打開的窗戶裡,他看見外邊大草地上樹木下面有幾張吊床。這對他真是個妙不可言的
地方,正是詩的意境--這時安琪拉來了。她穿著一件普通的白亞麻布衣服。頭髮,像他喜
歡的那樣,編成一大束,像條帶子似的,盤到前額上邊。她採了一朵粉紅的大薔薇,別在腰
上。尤金一看見她,就伸出胳膊來,她撲過去。他熱烈地吻她。這時,瑪麗亞塔已經很識趣
地走開了,只有他們兩個人留在那兒。
「我到底又見著你了,」他低聲說,一面又去吻她。
「哦,是的,是的,這麼久了,」她歎息著說。
「你不會比我更痛苦點兒,」他安慰著。「每分鐘都是痛苦的,等待,等待,等待!」
「我們這會兒別去想它,」她安慰說。「我們又聚在一塊兒了。你到了這兒。」
「是的,我到了這兒啦,」他笑著說,「這兒所有的優點都藏在一套褐色衣服裡。這地
方真夠美的--這些大樹,那片幽美的草地。」
他停止接吻,向窗外望去。
「我真高興,你喜歡這地方,」她快活地回答。「我們也認為它挺好,但是這地方太舊
啦。」
「我就喜歡這一點,」他鑒賞地大聲說。「那些矮樹叢真太好啦--那些薔薇。哦,親
愛的,你不知道這一切顯得多麼美--而你--你又這麼好看。」
他把她稍微推開一點兒,仔細打量著她,她情不自禁地臉紅起來。他的熱切的、直接
的、強有力的侵襲,有時候使她發慌--惹得她脈搏跳得極快。
停了一會兒,他們走到外面院落裡,這時瑪麗亞塔又出來了。白露太太跟她一塊兒。她
是一位六十歲光景的愉快的、胖胖的母親,很熱誠地招呼尤金。他在她身上可以感到一種自
己母親、以及每一位慈母身上所有的那種氣質:喜歡整飭和寧靜、巴望孩子們幸福、喜歡受
人尊敬、重視道德和個人名譽。尤金對別人的這一切都非常尊重。他高興見到這些品質,相
信它們在社會上是有相當價值的,可是卻不能確定,它們跟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固定的或重要
的關係。他心裡老在想著,人生總比任何既定的理論或生活秩序要宏大些、微妙些、晦暗
些。在一種既定的社會情況下或性質裡,一個男人或是一個女人誠實端正或許是值得的,可
是就宇宙的基本實質而言,誠實端正壓根兒就沒有什麼道理。任何希望持久的社會形式或是
秩序,一定要有白露太太這樣的人。他們會遵守那個社會的最高標準和理論;而遇到這種人
的時候,你總感到十分欽佩,可是在大自然的變動的、微妙的力量裡,他們就沒有什麼意義
了。他們只是偶然的一點和聲,從一件對這兒的這種秩序極其重要,而對整個宇宙卻毫無道
理的事物內興起來的。在二十二歲的時候,他就想到這些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它們表
達出來,不知道人們會對他怎樣看法,如果他們當真知道他所想的事情,不知道到底是否有
什麼,有什麼真正堅定不移的事物--一個可以倚靠的磐石--而不只是移動的影子和不現
實的空想。
白露太太用慈祥的目光望著女兒的年輕情人。她聽說過不少有關他的事情。她教孩子們
誠實、端正、耿直,所以相信她們結交的也只是這樣的朋友。她認為尤金也是這樣的人,他
那坦白直率的面貌和笑吟吟的眼睛跟嘴,使她深信,他基本上是善良的。還有,她認為絕妙
的那些繪畫,就是他不時寄給安琪拉的那些樣張,尤其是東區人群的那一張,也使她對他有
了好感。家裡有三個女兒結婚了,可是沒有一個選擇了一個這種類型的人。尤金被看作一位
未來的女婿,當然是會很樂意來履行一切禮俗上的義務的。
「您留我住在這兒真太好啦,白露太太,」尤金愉快地說。
「我一直想上這兒來拜訪一次--我從安琪拉那兒常聽說府上的情形。」
「我們這兒不過是個鄉下人家,沒有多少可看的,不過我們倒挺喜歡它,」女主人回
答。她慇勤地笑笑,問他要不要到吊床裡去躺躺,還問他在紐約的工作進行得怎樣,接著就
進去烹飪,因為她已經在給他準備第一頓飯了。尤金跟安琪拉一塊兒漫步到大草地樹下面坐
下。他正體味到人世間最崇高的情感--青春的愛,被接受了並且有了應和;青春的希望,
從他在紐約的成功上就證實了;青春的寧靜,因為他正獲得一個自己好好得來的假期,有財
力來作他正在作的休息,還有愛情、秀色、讚賞和快活的夏季風光來安慰他。
當他在吊床裡搖來搖去,一面望著幽美的草地,一面體味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的目光最
後落到了安琪拉身上。他想道,「生活真不會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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