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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等他心裡想定了要上紐約去,認為那是他生涯中必不可少的一個步驟之後,實行起來就 沒有什麼困難了。自從他給了安琪拉那只戒指以後,他已經在一家儲蓄銀行裡存起了六十塊 錢。他決定盡快使它翻三倍,然後起程。他認為他所需要的,只是足夠維持一個很短時期的 費用,等他找到工作就不成問題啦。如果他不能把畫賣給各雜誌社,他或許可以在報館裡找 到一個位置。不管怎樣,他自信可以混下去。他把自己不久要上東部去的心思告訴了豪和馬 修士,在他們各人的心裡激起了各人所特有的情緒。豪開頭就很妒嫉,對於他要離開報館感 到非常高興,不過對於他的決心所預示的那種燦爛生涯,又感到懊惱。他現在有點覺得,尤 金會做出什麼特出的事情來--他的心情那樣落拓不羈--那樣古怪。馬修士替尤金高興, 又替自己有點兒難受。他希望自己具有尤金的勇氣、熱情和才能。
  「你到那兒準會成功的,」一天下午,豪不在房間裡的時候,馬修士對他說,因為他知 道豪是很妒嫉的。「你有這種才幹。你在這兒畫的一些作品就可以給你作一個挺好的介紹。 但願我也能去。」
  「你幹嗎不去呢?」尤金問。
  「誰?我嗎?那對我有什麼好處?我還沒有準備好呢。我畫不出那種東西來。將來有一 天,我可能會去的。」
  「我覺得你畫得不錯,」尤金很厚道地說。他實在並不認為他畫得很好,不過卻是相當 不錯的報紙速寫。
  「哦,不成,你說的不是真心話,威特拉,」馬修士回答。
  「我知道我能畫的是什麼。」
  尤金默不作聲了。
  「我希望你到那兒以後,」馬修士繼續說下去,「能常常給我們來信。我很想知道你在 那兒混得怎樣。」
  「當然,我一准寫,」尤金回答,看到自己的決定引起了別人的興趣,覺得很得意。 「當然,我一准寫。」但是他從來就沒有寫過。
  關於璐碧和安琪拉,他有兩個問題要好好安排一下,這可不很容易。在璐碧這一方面, 他對她的孤苦伶仃感到同情、遺憾、難受。她為人那麼溫柔可愛,不過對他說來,在理智和 感情上還是不夠高超的。即使他樂意的話,他真能和她同居下去嗎?他能拿她來代替一個象 安琪拉那樣的姑娘嗎?他辦得到嗎?而且那會兒,他還把安琪拉也牽連在內。自從她回來答 應了他,和他訂婚以後,他們之間有些情景給他確定了一種新的情緒標準。這個外貌這樣樸 實天真的姑娘,有時候竟然燃燒起一種火熾的熱情。這在尤金打散她的美妙的頭髮,用手撫 摸著一綹綹濃密的髮絲時,會突然閃現在她的眼睛裡。「萊茵河的姑娘,」他老說。「小羅 芮萊1!你就像那個美人魚,等著要把年輕的愛人纏在一綹綹的髮絲裡。你是瑪格蘭特;我 是浮士德。你是荷蘭的格芮卿2。我喜歡看你柔美的頭髮編了起來。哦,親愛的,你這妙人 兒!我一定要把你放進一張畫去。我一定要使你成名。」
    1羅芮萊,德國傳說中的一個女妖,出沒萊茵河濱的岩石之間,用艷色歌聲誘舟人觸礁沉船。
  2格芮卿,歌德劇本《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安琪拉聽到這話,興奮極了。她被他煽起了一陣火熾的熱情。她熱烈、長久地一再吻 他,坐在他的膝上,用頭髮纏住他的脖子,拿它擦他的臉,就像一個人拿一股股絲洗臉一 樣。他得著這樣的反應,也熱狂起來,發瘋般地吻她;假如不是她微微發覺他有點兒放蕩, 從他的擁抱中跳出來的話,他會變得更任性的。她眼睛裡並不是反對,而是自衛的神色。她 裝著只看到他愛情的高超一面,而尤金,給她對自己所抱的理想遏制住,盡力約束住自己。 他當真竭力打斷念頭,因為他斷定他不能做他想做的事。那樣的大膽放肆會結束掉她的愛情 的。這樣,他們在情感上掙扎著。
  就在他和安琪拉訂婚後的那年秋天,他真的動身走了。他恍恍惚惚地度過了整個夏天, 不斷地沉思。他越來越不大上璐碧那兒去,最後竟然沒有向她告別就走了,雖然直到臨行之 前,他還想著要去看看她的。
  至於安琪拉,到了和她分別的時候,他心境便抑鬱沮喪起來。他一時竟認為,他並不當 真想上紐約去,只是受到命運的擺佈。在西部,他弄不著錢,靠他在那兒所賺的一點錢,他 們就沒有辦法生活。因此他非去不可,這樣一來,就非得離開她。這顯得夠悲傷的。
  在他動身前的那個星期六和星期日,她上姑母家來了。他憂鬱地和她一塊兒在房裡踱 著,一面計算時間的消逝,多少時間後,他就不再和她呆在一塊兒了,一面想像著他成功歸 來迎接她的那一天。安琪拉對事情可能發生的變化,有一種模糊而預感的恐懼。她看過一些 故事,敘述藝術家上大都市去,一去就不回來。尤金似乎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她可能保不 住他;可是他卻向她保證說,他的確是狂熱地愛著她--這是無可懷疑的。他眼睛裡的那種 堅定的、熱情的、渴望的神色如果不是表示持久的、不渝的愛情的話,那又表示什麼呢?生 活帶來給她一個大寶貝--一場了不起的戀愛,有個藝術家來做愛人。
  「去吧,尤金!」她最後悲傷地、幾乎戲劇化地喊著,兩手捧住他的臉。「我一定等 你。你一點用不著擔心。等你預備好的時候,我就上這兒來,只是快一點回來--你一定會 的,對嗎?」
  「我一定會嗎!」他說,一面吻她,「我一定會嗎?瞧著我。
  你不知道嗎?」
  「是的!是的!是的!」她喊著,「當然我知道。哦,是的!
  是的!」
  接下去是一個熱情的擁抱。然後,他們分別了。他走出去,沉思著人生的微妙和悲傷。 十月的爍爍繁星使他更為傷感。這是一個絕妙的世界,不過有時候卻是很難忍受的。儘管這 樣,他還是可以忍耐一下,或許將來會有幸福和安寧。他和安琪拉在彼此的共同生活中、在 互相擁抱中、在互相接吻中,就會找到幸福和安寧。這一定沒有錯。整個世界都相信這個- -就連他都相信,在絲泰拉、瑪格蘭、璐碧和安琪拉之後。就連他都相信。
  載著他上紐約去的火車,載著一個好沉思的青年人。在它從這座都市的火車站駛出去, 經過房屋的破破爛爛的後院、大工廠、大穀倉和過軌口的時候,他想到自己初次大膽闖進這 座都市來的時刻。多麼不同啊!那時,他那麼年輕、那麼沒有經驗。從那時以來,他已經成 了一個報紙上的藝術家了,他能夠寫作,對婦女也能說會道,也懂了一點人情世故。的確, 他沒有攢起什麼錢來,不過他卻在美術學校學完了,給了安琪拉一隻鑽戒,還有這兩百塊 錢,用這筆錢,他正在冒險地去踏勘一下全國最大的都市。他正在經過第五十七街,他認出 了自己去探望璐碧的時候經常走過的地段。他沒有去向她道別。遠遠在那兒,是一排排普通 的、兩家合住的木造住宅,有一所就是她和她的養父母居住的。可憐的小璐碧!她很喜歡 他。這是一個恥辱,但是他怎麼辦呢?他不喜歡她。想起來的確使他難受,於是他盡力不去 回想。世界上的這些創痛,光想是不能醫治好的。
  火車駛出去,進入印第安納北部平衍的田野;在小鄉鎮掠過去的時候,他想到亞歷山 大,想到自己怎樣結束了一切,離開了它。約納斯·李爾正在做些什麼,還有約翰·薩麥 斯?瑪特爾寫信來說,她要在春天結婚。她延遲下來,完全是因為她自己要延遲。有時候, 他認為瑪特爾有點像他,三心兩意的。他確信自己決不會想到再回亞歷山大去了,除非去作 一個短期的探望,可是對父母、對老家的思念,卻叫他覺得非常甜蜜。父親!他對於世界真 正的情形知道得多麼少啊!
  在他們駛出匹茲堡的時候,他第一次瞧見巍峨的高山,在黑暗中莊嚴肅穆地昂著它們的 腦袋,他還瞧見許多排焦爐噴出深紅的火舌。他瞧見人們幹活兒,還瞧見一個接一個沉睡的 市鎮。美國是一個多麼大的國家啊!在這兒做個藝術家是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有千百萬的 人,而沒有什麼廣大的藝術聲音來描摹這些事情--這些簡單生動的東西,就像夜晚的那些 焦爐。假如他能夠繪畫的話,那可多麼好!只希望他能夠激動全國,使他的名字可以像多蕾 在法國,或是維勒士察金在俄國那樣。希望他能把自己所感覺到的熱情注入他的作品裡去!
  過了一會兒,他在臥鋪上躺下,向外注視著黑夜和星星,心裡不住地渴望,然後打起盹 來。當他又醒來的時候,火車已經駛過了費城。那時是清晨,列車正在迅速地越過平坦的草 原,駛向特蘭頓。他起身,穿好衣服,一面注視著掠過眼前的一整列市鎮:特蘭頓、新布倫 瑞克、墨土城、伊麗莎白。不知怎麼,這一帶很像伊裡諾斯,平衍坦蕩。過了紐亞克,他們 駛入了一片大草原;他領略到海洋的意味。海洋還遠超乎這種情形呢。這兒都是通海的河 流,巴剎克河和哈根剎克河,有小船和運煤、運磚的駁船,系靠在水邊。在列車員喚出「澤 西城」1的時候,他心裡非常激動,好像一件大事臨到頭上似的。他走下車來,步入那個宏 偉的月台,心裡微微有點擔憂,他孤孤單單的來到紐約了。它是富裕的、冷酷的、苛刻的。 他在這兒會怎樣發跡呢?他走出去,穿過大門,向低低的拱形門遮著渡船的地方走去。一剎 那,它就在他面前了,地平線、海灣、哈得遜河、自由神像、渡輪、輪船、定期海船,一切 都在一層灰霧般的大雨裡,拖輪和海船悲傷地拉著大汽笛。這是一件他沒有見到決想像不出 來的事情,而這片澎湃的海水,滾滾地翻著大浪,像音樂般地向他鳴響,震動了他的心靈。 這是多麼美妙的景象啊,這片海洋--那兒有船隻、鯨魚和不可思議的神秘。紐約是個多麼 妙的地方,這個全國的大都會,處在大海的邊上,給海水環繞著。這兒是海;那邊就是一些 大碼頭,停泊著駛往世界各港口的船隻。他看見它們--灰色和黑色的船身,繫在伸出水面 的很長的碼頭上。他聽著汽笛聲、海水的澎湃,瞧見盤旋的海鷗,情緒上意識到廣大的人 群。這兒有哲·高爾德2、拉塞爾·捨吉3、樊特比爾家4和摩根5--全都活著,全都在 這兒。華爾街、第五街、麥迪遜廣場、百老匯--他對這些地方都久已聞名。他在這兒怎麼 辦呢--怎樣生活?這座都市會像歡迎有些人那樣歡迎他嗎?他睜大了眼睛,懇切地,非常 欣賞地望著。嗐,他要走進去,要試一下。這他辦得到--或許可以,或許可以。但是他覺 得很孤獨。他希望自己能回去跟安琪拉呆在一塊兒,在那兒,她的溫柔的胳膊可以安安穩穩 地庇護住他。他希望自己可以感覺到她的手摸在他的面頰上、頭髮上。那末,他就不需要單 獨奮鬥了。可是現在,他是孤獨的,而這個大都市正在他四周喧嘩,發出一片海洋般的大聲 音。他必須進去戰鬥。
    1澤西城,紐約對岸的城市。
  2哲·高爾德(1836-1892),美國財閥。
  3拉塞爾·捨吉(1816-1906),美國金融家。
  4樊特比爾家,指美國財閥康尼力斯·樊特比爾(1794-1877)和他的子孫。
  5摩根(1837-1913),美國財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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