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進美術學校的日子裡,尤金明白了許多新鮮事。他現在知道,或者自以為知道,為
什麼藝術家跟一般人不同了。白天在窮人區裡走來走去收了一天的帳目之後,美術學院的這
種氣氛這麼令人愉快,使他幾乎不能相信,他,尤金·威特拉,居然也是這兒的一份子。這
兒都是特出的青年人,不論怎樣,至少有些人是特出的。即使他們不適合做個好藝術家,他
們總有想像力--藝術家的夢想。尤金漸漸知道,他們是來自西部和南部的各地方的,來自
芝加哥和聖路易--來自堪薩斯、內布拉斯加和伊阿華的--來自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和
明尼蘇達的。有一個小伙子來自加拿大西北地區的薩斯喀徹溫;另一個是從那時的新墨西哥
地區來的。因為他名字叫季爾,他們就叫他大蜥蜴--他們根本就不去管「G」字讀音上的
差別1。一個從明尼蘇達州來的小伙子是農民的兒子,他談起明年春天和夏天要回去種田。
另一個小伙子是堪薩斯市大富翁的兒子。 1季爾(Gill)和大蜥蜴(Gila)在英文中拼法相近,但讀音完全不同。Gill中的
「G」字讀「季」音,而Gila中的「G」字讀「希」音。
繪畫的運筆一開始就勾起了尤金的興趣。他第一晚才知道,他對色彩的濃淡跟人體的關
系,在理解上還有些欠缺。他畫不出什麼圓潤的形體和肌理來。
「最暗的影子總是最接近強烈的亮光,」星期三晚上,導師站在他肩後看著時,簡括地
說。「你把一切都畫成一種呆板、均勻的色調了。」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把這個人體畫得像一個外行的砌磚匠開始造一所房子那樣,你只知道砌磚頭,卻沒
有個平面圖。你的圖樣在哪兒?」這聲音是波耳先生的。他正在他肩後看著。
尤金抬起頭來看看。他剛開始在畫腦袋。
「圖樣!圖樣!」導師說,一面用手作了個特別的動作,一下子便描摹出那個姿勢的輪
廓來。「先畫出一般的線條。然後再慢慢補小地方。」
尤金立刻明白了。
還有一次,他的導師看著他畫女性的乳房。他畫得死氣沉沉--沒有什麼外形的美。
「它們是圓的!它們是圓的!我告訴你!」波耳喊起來。
「如果你看見有方的,請你告訴我。」
這句話勾起了尤金的幽默感,雖然他很難堪地臊紅了臉,知道自己有很多東西要學,可
是他卻給逗得大笑起來。
他聽見這個人所說的最令人難堪的話,是對著一個相當粗壯而誠實的小伙子說的。「你
不能學畫,」他粗魯地說。「接受我的勸告,回家去吧。你趕車還可以多掙點錢。」
全班都嚇得縮了起來,這個人不能容忍人家白費氣力,在這方面他是非常暴躁的。他想
到誰在浪費時間,就感覺討厭。他對待美術就和商人對待買賣一樣;他沒有時間來照顧那些
不合格的、愚蠢的、或是失敗的人。他要他的班級知道藝術必須下苦功。
除了這樣無情地強調藝術的意義以外,這種生活還有另一面。這一面雖然並不十分難
堪,卻更蕩人心神。整個晚上,在模特兒每作二十五分鐘的姿勢之後,總有四、五分鐘的休
息。在休息的時候,學生們便談天,重新點著煙斗,盡興地玩笑。有時候,別班的學生也進
來一會兒。
然而使尤金吃驚的就是,模特兒對學生和學生對模特兒的自由自在方式。開頭的幾星期
過去後,他看見有些前一年就在那兒的學生走到那姑娘坐的台前,跟她聊天。她有一條很小
的粉紅紗巾披在肩上或是腰上,這不但沒有減損她姿態上的誘惑力,反而增強了些。
「嘿,這真夠使你眼前的一切變得天昏地暗,」一個靠尤金坐著的小伙子說。
「唉,我想是的,」他笑著說。「這多少有點刺激。」
小伙子們總是坐下來跟這個姑娘玩笑;她也總跟著他們嬉笑玩樂。他看見她兜來兜去,
在有些學生的背後看看他們給她畫的畫像,她跟另一些人面對面站著--那麼鎮定。尤金抑
制並隱藏起這種情況必然激起的強烈的慾念,因為這是不可以顯露出來的。有一次,他正在
看一個學生帶來的一些照片,她來了,這朵街頭的小花,從他肩後看著,身體給那條薄紗巾
增加了光彩,嘴唇和臉蛋兒色澤紅潤。她站得非常近,柔軟的肌膚偎倚在他的肩膀和胳膊
上。這像一道強電流一樣使他渾身緊張,可是他毫無表示,假裝這是最最平常的事情。有幾
次,因為鋼琴在那兒,並且因為學生們在休息時老是唱歌玩耍,她於是跑來,坐在鋼琴凳
上,亂彈著一支伴奏曲,有兩三個學生配合著唱起來。不知怎麼,在所有的事情裡,他覺得
這一件最富有肉感--最為突出。這使他熱狂起來。他覺得牙齒禁不住得得打戰。等她重新
去作姿勢的時候,他的熱情才逐漸減退下去,因為那時,她姿色上的清泠的、美學的價值又
變得至高無上了。只是那些偶然的小事情弄得他心慌意亂。
然而,儘管有這些慌亂,尤金在製圖和繪畫方面漸漸顯出了進步。他喜歡畫人體,雖然
在這方面不像在畫風景和畫建築物那變化較多的外形上來得敏捷,可是他卻能以一些可愛的
美妙的筆觸把人體--尤其是女性的形體--畫了出來,他越畫越生動,已經越過波耳所說
「它們是圓的」那個階段了。他運筆奔放,這引起了導師的注意。
「我瞧,你已經畫出意味來啦,」有一天,他平靜地說。尤金高興得了不得。另一個星
期三,他說道:--「稍微淡一點,老弟,稍微淡一點。這裡面還有性感。它可不在形體上。
如果你喜歡的話,你有一天應該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壁畫家,」波耳繼續說下去;「你
已經得著了美感。」尤金興奮極了。那末他在美術上畢竟有點天分。這個人看出了他的才
能。他的確有學美術的才能。
有天晚上,一張紙條張貼在佈告欄上,寫著這麼一段很有意思的話:「藝術家們請注
意!聚餐!聚餐!十一月十六日在蘇夫龍尼飯店。參加者請向班長報名。」
尤金根本沒有聽說過這件事,他斷定這準是另一班發起的。他去問班長,知道只要付七
毛五分錢。學生們假如高興的話,還可以帶女朋友一塊兒去。他們大多數都帶。他決定也
去。但是上哪兒去找個姑娘呢?蘇夫龍尼是下克拉克街的一爿意大利飯店,開始營業時原來
是作為意大利籍勞工的一家飯館的,因為它靠近一個意大利人寄宿舍區。它開設在一所不十
分難看的舊房子裡。後院裡放滿了普通的木桌和板凳,供夏季使用,後來這地方張了一幅發
霉的布篷給吃飯的人遮雨。再後來,布篷又換成了玻璃,冬天也好使用了。這地方很乾淨,
菜又精緻。某一個潦倒的新聞和美術從業員發現了它。漸漸地,聖約1蘇夫龍尼發覺,他是
在做一批較好的人的買賣。他開始跟這些人打招呼--給他們另外佈置出一個小角落。最
後,他接待他們一小批人吃飯--向他們收一筆不比成本高多少的代價--於是他開始發達
起來。一個學生告訴另一個。蘇夫龍尼現在把他的院子上面遮起來了,就連在冬天,他那兒
都可以接待百來個人吃飯。他可以供應飯菜,還配上幾種飲料和酒,每客只收七毛五。於是
他出名啦。 1聖約,意大利文,意即「先生」。
這次聚餐是班級上幾種玩樂中最有意思的盛會。每逢一個陌生人,甚至一個新學生來到
的時候,班上的學生照例總要大叫「請客!請客!」聽到喊聲,這個倒楣的人或是新學生就
得拿出兩塊錢來,算是捐助一筆啤酒基金。如果不拿出錢來--陌生人往往就給攆出去,或
是用一種可笑的鬼把戲來作弄他--如果錢拿出來了,當天晚上的工作就此停頓,立刻收集
一次錢,叫店裡送幾桶啤酒跟三明治和乳酪來。接著就喝酒、唱歌、彈琴、玩笑。有一次,
使尤金大吃一驚,一個學生--一個俄馬哈來的高大、和藹、狂飲好鬧的小伙子--把裸體
的模特兒高舉到肩頭,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繞著房間走,邊走邊跳吉格舞1--同時那
姑娘扯著他的黑頭髮,其他的學生跟在後面鼓噪。在隔壁房間裡一個寫生晚班上課的幾個姑
娘,停止了繪畫,從隔板牆上穿通的六、七個小洞裡偷看。蕭瓦爾特背著那姑娘的這一幕情
景,把偷瞧的人嚇壞了,所以不久,消息就傳遍了整所大樓。這項逸出常軌的事情傳到了秘
書那兒;第二天,那學生便給開除了。可是這次酩酊胡鬧的舞蹈卻表演過了--印象也留下
了。 1一種輕快的舞蹈。
還有些其他像這樣的宴會,尤金也給慫恿了去喝酒,他喝了--很少一點。他不愛喝啤
酒。他還學著抽煙,但是他也不喜歡。有時候,他單看見這種縱酒狂歡,就會變得神經質地
陶醉了。隨後,他漸漸調皮起來,舉動也很自然,把俏皮話講得夠敏捷的。有一次飲酒時,
一個模特兒對他說:「咦,你比我原先以為的要有意思些。我還以為你挺嚴肅呢。」
「哦,不,」他說,「這只是偶一為之。你不瞭解我。」
他摟住她的腰,她把他推開。當時,他很希望自己也會跳舞,因為他瞧出來,要是會跳
舞,他這會兒就可以跟她在房間裡蹁躚迴旋。他決定立刻去學。
找個姑娘參加聚餐這個問題,很使他煩心。他只認識瑪格蘭,而他沒聽說過她會跳舞。
還有黑森林的白露小姐--當她如約上市裡來的時候,他又會見過她--不過他覺得邀她來
參加這樣的聚會,是不恰當的。他很懷疑,倘若她看見他目睹的那種情景,會覺得怎樣。
有一天,在學生休息室裡,他恰巧遇見了堪尼小姐,就是他初進學校的那一晚來作模特
兒的那個姑娘。尤金記得她的魅力,因為她是他所看見的第一個裸體的模特兒,而且她又挺
美。她也就是在作姿勢的那一晚走過來、站在他身旁的那個姑娘。從那次以後,他就沒有看
見過她。她很喜歡尤金,但是他卻似乎有點疏遠,起先還有點古板。新近,他打起了一條松
散的、飄垂的領帶,戴起了一頂柔軟的圓帽子,這對他很適合。他把頭髮向後鬆散地披著,
還模仿泰普爾·波耳先生的那種獨立不羈的搖擺姿態。那個人對他簡直是個神明--又堅
強、又有成就。能像那樣,夠多麼好!
這個姑娘注意到一種他認為是較好的變化。他現在這麼漂亮了,她心裡想,皮膚這麼
白,眼睛這麼清亮、這麼敏銳。
瞧見他的時候,她假裝在看一幅裸體畫。
「你好嗎?」他含笑地問,大膽地走上前來跟她聊聊,因為他非常寂寞,又不認識什麼
別的姑娘。
她欣然地轉身答話,嘴旁露出了微笑,眼睛裡閃著親切的目光,面對著他。
「我許久沒有瞧見你了,」他說。「你現在又回這兒來了嗎?」
「這一星期,」她說。「我在畫室裡工作。在我找得著那種工作的時候,我不想幹班級
工作。」
「我還以為你喜歡呢!」他回答,想起了她的愉快心情。
「哦,我並不討厭它。只是畫室工作比較好些。」
「我們很惦記你,」他說。「別人都比你差遠啦。」
「你別瞎恭維,」她笑著說,黝黑的眼睛炯炯地盯視著他的兩眼。
「不,是真話,」他回答,然後滿懷希望地問道,「你參加十六號的聚餐嗎?」
「沒準,」她說。「我還沒有打定主意。得看情形。」
「看什麼情形?」
「看我覺得怎樣,還看誰邀我。」
「我想這並沒有什麼困難,」他說。「假如我有個女朋友,我就去,」他繼續說,大膽
地說到正題上--想要邀請她。她看出了他的意思。
「怎樣呢?」她笑著問。
「你願意跟我一塊兒去嗎?」他給對方老臉厚皮地一幫助,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當然啦!」她說,因為她很喜歡他。
「那好極啦!」他喊起來。「你住在哪兒?我希望知道知道。」
他在找鉛筆。
她把西第五十七街上她的門牌號碼告訴了他。
他因為收帳的緣故,對那一帶非常熟悉。它是南區很遠的一條街,儘是些破破爛爛的木
板房子。他想起附近的雜亂的買賣,以及沒有鋪平的街道和一大片一大片卑濕的草地。不知
怎麼,他覺得這朵出身於垃圾和煤場地區的小花,做個模特兒似乎是很恰當的。
「我一定來接你,」他笑著說。「請你別忘啦,好嗎,怎麼稱呼呢?」
「就叫我璐碧,」她接著說。「璐碧·堪尼。」
「這名字真美,」他說。「聲音挺好聽。你可以讓我哪個星期日先來看看你住的地方
嗎?」
「好的,你來好啦,」她回答,她聽到他稱讚自己的名字,非常高興。「每逢星期日,
我多半在家。假如你高興的話,下個星期日下午來。」
「好,」尤金說。
他非常輕鬆愉快地陪她一塊兒走到外面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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