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外國文學>>顯克微支>>十字軍騎士

雲台書屋

第七十五章

  老瑪茨科猜得不錯,但只猜對了一半。茲皮希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段遭遇確實 已經完全結束了。他一想到達奴莎就傷心,但他心裡說:「達奴莎在天堂裡比在公 爵朝廷裡更好。」他現在已經想開了——她如今已不在人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在克拉科夫的時候,非常欣賞那些玻璃制的、裝在教堂窗框裡的聖女像,在陽光 中五彩繽紛,閃閃發光。現在他想像中看見有一尊聖女像就是達奴莎。他彷彿看到 她的側影,通體透明,有如天仙;好多已經贖罪的神仙音樂家正在聖母和救主嬰孩 面前奏樂。其中就有達奴莎,她一雙小手交叉在胸前,眼睛向上望著,彈著小琵琶。 她身上一無塵世的氣息,顯得那麼純潔,那麼縹緲,他想起在森林宮殿侍奉公爵夫 人的時候,她曾經笑過,談過話,和其他的人一起就座,他簡直不相信有那麼一回 事。不過在威托特的遠征軍中,他專心於戰事,那時候他就不再像丈夫渴望妻子似 地渴望他那親愛的亡妻了,而只是像一個虔誠的人想到他的保護神一樣。這樣他的 愛情就逐漸失去了塵世的因素,化成為一種愈來愈甜蜜、愈縹緲的回憶了,簡直就 成為崇拜的偶像了。
  如果他是一個身體衰弱、沉思默想的人,他也許會做個修道士,在安靜的修道 院生活中把那一段神聖的回憶當做一件聖物似地保存著,一直保存到靈魂擺脫了肉 體的侄桔,飛向無限的空間,像鳥兒飛出籠子一樣。但是他剛滿三十歲,能夠一把 捏出青綠樹枝的液汁,能用兩條腿把一匹馬夾得透不過氣來。他就是那個時代那樣 一種類型的貴族:只要不夭折,不去做教士,就具有無限的體力;這類貴族的作為 也各各不同,做海盜,做歹徒,做酒鬼的都有,還有的很早就結婚,帶著二十四個 或者更多的凶得像野豬似的孩子入伍去保衛國家。
  但是茲皮希科並不知道自己就是那樣一種人,尤其是他一開始就病倒了。可是 他那沒有接好的肋骨又長攏了,形成一個幾乎是肉眼看不出來的隆起的地方,他一 點也不覺得痛;他又能夠穿上鎖子甲和日常的衣服了。疲勞消失了,為了哀悼達奴 莎而剪掉的那一頭濃密的古銅色頭髮,如今又長得拖到肩上,原有的出色的清秀恢 復了。幾年前,當他在克拉科夫被押去服死刑的時候,本來就很漂亮,像一個名門 子弟,可是現在他長得更漂亮了,簡直像一個王子。他的雙肩、胸脯、腰圍和手臂 都像個巨人,不過臉龐卻像個美女;精力和生命在他身上就好像水在壺中沸騰一般; 躺在床上休息和沐浴益發增強了他的健康,他渾身像火焰似地生氣蓬勃。他不知道 怎麼會這樣,他還認為自己是個病人,在床上伸著懶腰,情願受著瑪茨科和雅金卡 的看護,因為他們瞭解他一切的需要。有時候他覺得非常舒服,還以為自己是在天 堂裡;有時候特別是雅金卡不在他跟前的時候,他就感到生活淒涼得受不了。於是 接接連連打呵欠,伸懶腰,發熱;他向瑪茨科許下過諾言,一恢復健康就要再到天 涯海角去打日耳曼人和韃靼人,或者去打其他的野蠻人,好擺脫這麼沉重的生活。 但是瑪茨科並不反對他的打算,卻點點頭表示贊成,一面派人去找雅金卡;雅金卡 一來,茲皮希科要去打仗的計劃就像春雪碰到陽光似地融化了。
  雅金卡不管有沒有受到邀請,她都巴不得來,因為她全心全意愛上了茲皮希科。 以前在普洛茨克主教的教廷裡和公爵的宮廷裡的時候,她見過不少同樣很有名望的 強壯而勇敢的騎士,他們常常跪倒在她面前,發誓對她忠誠到底——但是茲皮希科 是她自己看中的人,她從小就愛他,是她的第一個愛人——災難的遭遇使他陷於不 幸,卻使她百倍地愛他,不但超過了對所有騎士的愛,而且超過了對全世界的王子 的愛。自從他開始復原以來,他在外表上每天都有驚人的變化。她愛他幾乎愛得發 了狂,把整個世界都置之度外了。
  可是她甚至自己都不敢承認這一點,在茲皮希科面前更把這種愛情隱藏得極其 嚴密,恐怕他又會輕視她。甚至對瑪茨科(雖然她什麼事都信得過他),現在她也 小心而靜默起來了。儘管她那麼小心,可是在服侍茲皮希科的時候總難免會流露出 一些真情,只不過竭力用別的理由和借口把這種溫情掩飾過去罷了。她既然有了這 樣的用心,所以有一次她向茲皮希科狡猾地說:
  「如果我稍微照顧照顧你,那是因為我愛瑪茨科的緣故。你覺得怎麼樣?告訴 我。」
  接著就故意掠一掠額上的頭髮,用手捂著臉,卻又透過指縫仔細望著他;而茲 皮希科呢,突然給她這樣一問,頓時面紅得像個閨女,過了好一會才答道:
  「我什麼想法也沒有。你現在完全是兩個人了。」
  兩人又拉默了一會兒。
  「兩個人了?」姑娘溫和地低聲反問道。「唔,這有什麼關係呢?就算我是另 一個人吧,但是我決不會完全不關心你的。」
  「願天主報答你,」茲皮希科回答。
  從那個時候起,他們逐漸相處得很好;只是彼此之間頗有些尷尬和窘迫。有時 候他們彷彿在談某一件事情,其實卻在想別的事。常常會出現冷場。茲皮希科躺在 臥榻上,正像瑪茨科所說的,「眼睛盯住她」,因為她那模樣兒太使人眼花繚亂, 茲皮希科無法正面看她。有時候他們的眼光碰在一起,兩個人都會臉紅,雅金卡那 隆起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著,心怦怦跳,彷彿在期望聽到幾句會使她的心融化的話兒。 偏偏茲皮希科默不作聲,因為他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對她大膽,唯恐出言不慎,嚇 住了她。儘管他親眼目睹到她的深情厚意,可是他心裡卻說,她不過是由於愛瑪茨 科才對自己表示出了兄妹似的情誼。
  有一次,他向瑪茨科談起這事。他想冷靜地甚至淡漠地告訴他,可沒想到自己 的話叫人聽來卻像是一種淒慘而憂傷的埋怨,半含憂愁,半合怨怪。瑪茨科卻耐心 地聽完了他的話,最後說:
  「傻瓜!」
  瑪茨科說完這話就走了,一走到外面就搓著雙手,捶著自己的大腿,高興萬分。
  「哈!」他心裡說。「當初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弄到手,他卻連看都不想看她。 你既然蠢,現在就讓你去急一急吧!我要給你造一座城堡,在這段時期裡讓你去急 得直舔嘴唇吧。我決不告訴你什麼話,也不想點破你,哪怕你嚷得比波格丹涅茨所 有的馬還響,我也不來理你。既然乾柴碰上烈火,火焰遲早就會爆發。可是我決不 煽火,因為我認為這是不必要的。」
  他不但不煽火,甚至還阻礙和刺激茲皮希科,就像一個老練的劍術師專想逗弄 沒有經驗的年輕人一樣。
  有一次茲皮希科又向他提到打算到遠方去參加遠征,擺脫這難熬難耐的日子, 瑪茨科向他說道:
  「在你上唇還沒有長鬍子的時候,我是會指導你的,可現在你可以自由自在了。 如果你決定要依靠你自己的見解辦事,並且決定要走的話——那就走吧!」
  茲皮希科幾乎吃驚得從床上坐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您在這件事上都不反對我麼?」
  「我為什麼要反對你?我只是為我們的家族可惜,你一死,我們就斷後了。但 我可以另外想辦法補救。」
  「什麼辦法?茲皮希科不安地問。
  「你問什麼辦法麼?唔,有什麼話說呢。我雖然老了,渾身還有力量。當然, 雅金卡會去找個更年輕的人——但我是她過世的父親的朋友——所以誰知道!……」
  「您過去是她父親的朋友,」茲皮希科回答。「可是您從來沒有對我有過什麼 良好的願望。——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他突然停住了,他的嘴唇顫抖起來。瑪茨科說道:
  「嗨!既然你決意要死,我有什麼辦法?」
  「唔,您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甚至今天就可以動身。」
  「傻瓜!」瑪茨科又說了一遍。
  他這就走了,去監督波格丹涅茨的民工和雅金卡從茲戈萃裡崔和莫奇陀裡派來 的民工去了,這些人是來幫助挖掘他們計劃中的城堡四周的城壕的。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