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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對於十字軍騎士團和威托特爭奪時母德的戰爭,波蘭王國的百姓極其關心,他 們密切注視著戰爭的進展。有些人相信亞該老國王會去幫助他的堂弟,對十字軍騎 士團的大規模討伐彷彿就迫在眼前了。騎士們紛紛把自己武裝起來,全國的貴族都 紛紛盛傳,說是有相當多的克拉科夫貴族——國王樞密院的大臣們——是主張戰爭 的。他們以為,消滅這批敵人的時機已經到來,因為這批敵人從來不知滿足,總想 搶奪鄰人的土地,即使受到鄰近強國攻擊的威脅,也遏制不了它的貪婪。但是瑪茨 科是個聰明人,閱歷豐富;他不相信戰爭迫在眼前;他不止一次地向茲戈萃裡崔的 小雅斯柯和他在克爾席斯尼阿所遇見的其他鄰人表示了這個看法。
  「只要康拉德大團長活著,決不會出什麼事,因為在他們中間,數他最精明, 他會知道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戰爭,而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大屠殺;何況他也知道 國王的力量,決不會讓戰爭發生的。」
  「嗨!如果國王首先宣戰呢?」鄰居們問道。
  瑪茨科搖搖頭。「你瞧……我把這些事情都仔細研究過了,我不止一次地考慮 過,如果國王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後裔,是世代相傳的天主教國王的後裔,他就 會首先向日耳曼人宣戰了。可是我們的國王,弗拉迪斯拉夫·亞該老(我不願向他 說什麼不敬的話,因為他是一個正直的君主,願天主賜他健康),在我們推舉他做 國王之前,是一位立陶宛的大公爵和異教徒。他最近才信奉了天主教,可日耳曼人 卻到處在說他的靈魂依舊是異教徒的靈魂。因此他不會首先宣戰,讓天主教徒流血; 也因為如此,儘管他很想去幫助威托特,事實上卻不會幫他。我很知道這一點,因 為他痛恨十字軍騎士團像痛恨麻風一樣。」
  瑪茨科的這番話,使他獲得了一個聰明人的名聲,人人都誇讚他說,什麼事情 經他清清楚楚一解釋,就好像一件件攤在桌子上一樣,叫人一目瞭然。
  禮拜天他在克爾席斯尼阿望過彌撒之後,人們就圍著他,聽他說話。後來就成 了一種習慣,常常有這個或那個鄰人到波格丹涅茨來訪問這位老騎士,請他解釋他 們所聽到的消息,而這種消息往往是連貴族都弄不懂的。瑪茨科高高興興地接待他 們,和他們談話。等訪問者告辭的時候,他從來不忘卻用下面這種話來向他們致意:
  「你們對我的見解表示驚奇,但願天主保佑,將來茲皮希科回來了,那時候你 們就有理由驚奇了。他才配進國王的樞密院呢,他是一個既聰明。又機靈的傢伙!」
  等他同客人們談完了話,他最後總要把這話在心裡重說一遍,還要跟雅金卡說 一遍。對他們兩人說來,茲皮希科彷彿就像神話中的王子一樣遙遠。春天一到,他 們幾乎在家裡待不住了。燕子飛回來了,鸛鳥也回來了;鳥兒們在草地上吱吱叫, 鵪鶉在一片綠色的麥苗上彼此呼喚。鶴群和天鵝群滿天飛翔;獨有茲皮希科沒有回 來。
  但是當鳥兒從南方遷來的時候,長著翅膀的北風帶來了許多有關戰爭的傳聞。 這些傳聞談到戰役,談到無數次的交戰,有時候是威托特得勝,有時候是他被打敗。 他們也談到隆冬和疾病給日耳曼人帶來了大災難。最後好消息傳遍了全國,說是威 托特,蓋世杜特的勇敢的兒子,佔領了新科夫諾即高茨韋堆,並且徹底把它破壞了, 沒有留下完整的一木一石。瑪茨科一聽到這消息,就騎上了馬,奔向茲戈萃裡崔。
  「哈,」他嚷道,「我們很熟悉那個地方;因為我們,茲皮希科和斯寇伏羅在 那裡狠狠地打擊過十字軍騎士。我們在那裡俘虜了德·勞許。天主保佑,日耳曼鬼 子失算了。要攻下那城堡可不容易。」
  可是雅金卡在瑪茨科來到之前就聽到了新科夫諾被毀的消息。她甚至還聽到更 多的消息,說什麼威托特已經開始和平談判了。最後一個消息最使她感到興趣,因 為如果締結了和約,茲皮希科只要還活著,就一定可以回家了。
  她問老騎士這消息是否可靠。瑪茨科仔細想了一會兒,答道:
  「威托特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同別人完全不同,他在所有天主教的君 主中是最狡猾的。如果他要在俄羅斯擴展領土,他就會同日耳曼人締結和約。如果 他達到了目的,那末他又會來打日耳曼人。日耳曼人對他或者對不幸的時母德人都 毫無辦法。他一會兒從他們手中把時母德拿回來,一會兒又還給他們。不但還給他 們,還幫助他們鎮壓時母德人。在我們這裡,甚至在立陶宛,也有人批評威托特, 說他不應該這樣對待這個不幸的部族。坦白告訴你,如果不是威托特,我也會認為 這種做法很卑鄙……但是我只要仔細想一想,我就會說,他不是比我更聰明麼?那 麼他這樣做,自有他自己的打算。我聽見斯寇伏羅說,威托特想把對母德當作一個 醫不好的、出膿的舊瘡,讓它留在十字軍騎士團的小腿肚裡。時母德的母親們總是 會生產的,流血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只要不是白流。」
  「我只關心茲皮希科回來的問題。」
  「一切都是天主的意旨,天主保佑,但願你的吉利話得到應驗。」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消息傳來,和約確實締結了。田野裡沉甸甸的麥穗轉黃了; 養麥逐漸成熟了;茲皮希科卻音信香然。
  最後瑪茨科決定到斯比荷夫去打聽消息,因為那地方比較靠近立陶宛國境,還 可以順便檢查那個捷克人把莊稼管理得好不好。
  雅金卡堅持要同他一起去,但他不肯帶她走。這引起了整整一個禮拜的爭論。 一天晚上,瑪茨科和雅金卡正坐在屋前爭論,一個小廝騎著馬,光頭赤足,從波格 丹涅茨像一陣風似的衝進院落裡來;他跪倒在他們跟前,使勁喊道:
  「少爵爺回來了!」
  茲皮希科確實回來了,但是神色很異樣:面容憔悴,飽經風霜,神情淡漠,而 且沉默寡言。捷克人帶著他的妻子陪同茲皮希科一起來,忙著說明茲皮希科和他自 己的事情。他說,這位年輕騎士的遠征看來收穫很大,因為他在斯比荷夫的達奴莎 和她母親的墓上獻了一大束騎士帽纓上的孔雀毛和鴕鳥毛,這些羽毛都是從十字軍 騎士的頭盔上取下來的。他也帶來了從敵人那裡繳獲的許多馬匹和甲冑。其中兩副 鎧甲特別珍貴,可惜處處都受了劍斧的斫傷。瑪茨科很想聽到他侄子親口把每一件 事說一說,但是茲皮希科只是揮揮手,期期艾艾地回答幾句。第三天他病了,躺在 床上,這時候才知道他的左腰受了傷,有兩根肋骨給折斷了沒有接好,弄得他翻身 或者呼吸的時候都非常痛苦。他以前給野牛撞倒的舊傷也復發了;由於體力消耗過 多,從斯比荷夫一路趕來又十分辛苦,病情更加惡化了。這些創傷本身並不很厲害, 因為茲皮希科年紀輕,又像橡樹一般強壯。不過他感到非常疲累,彷彿以前所受的 一切苦難現在都來折磨他了。瑪茨科起初以為在床上休息兩三天,一切就會過去的, 可是他的指望落空了。無論是敷膏藥,或是用本地牧人配製的香料來熏,或是雅金 卡和克爾席斯尼阿的神甫調好送來的藥都不頂用。茲皮希科逐漸衰弱下去,愈來愈 瘦,愈來愈憂鬱了。
  「你怎麼啦?你要什麼嗎?」老騎士向他探問道。
  「我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在乎,橫豎都是一樣,」茲皮希科回答。
  一天又一天就這樣過去了。雅金卡忽然想到,茲皮希科所以這樣優煩,除了平 常的煩惱之外,一定還有什麼隱情。她向瑪茨科談起這點,並提議他應該再向茲皮 希科打聽打聽。
  瑪茨科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這話;可是想了一下,他說道:
  「他會不會寧願同你談而不同我談呢?因為——就愛情來說——他是愛上了你; 我已經看出來了,你在這屋子裡走動的時候,他的眼睛老盯著你。」
  「您看出來了麼?」雅金卡問。
  「我說『他的眼睛老盯著你』,這話一點不假。只要你一陣子不來,他就老是 望著那扇門。還是你去問他吧。」
  他們商量停當了。可是雅金卡很難說出口,她感到膽怯。後來她覺得不妨同他 談談達奴莎,談談茲皮希科對死者的愛,但這些話也說不出口。
  「您比我能幹。」她向瑪茨科說,「您比我更有見識和經驗。最好您去同他談 談——我辦不到。」
  瑪茨科不管願意不願意,總得承擔起這件事來。一天早晨,茲皮希科看來比平 常好了一些,老人就這樣談起來了:
  「哈拉伐對我說,你放了很大一束孔雀毛在斯比荷夫的地下室裡。」
  茲皮希科正仰天躺著,兩眼望著天花板,並不回答,只是點點頭表示肯定。
  「唔,天主耶穌使你成功了。打仗的時候,碰上的都是士兵,騎士卻難得碰上…… 士兵嘛,你要殺多少就能殺多少,但要殺騎士就很不容易了;你得小心去找他們。 莫非是他們自己挨到你的劍口下來送死麼?」
  「我向許多騎士挑戰決鬥,有一次在交戰的時候,他們把我包圍了,」茲皮希 科懶洋洋地回答。
  「你帶來了很多戰利品麼……」
  「一部分是威托特公爵贈送給我的。」
  「他依舊那麼慷慨麼?」
  茲皮希科又點點頭,顯然不願意再談下去了。
  但是瑪茨科不肯放過,他竭力要引到正題上來。
  「現在坦白告訴我吧,你把那束孔雀毛獻上達奴莎的墓穴之後,心裡總該感到 輕鬆些了吧?一個人實現了自己的誓願總是很高興的……你高興麼?噯?」
  茲皮希科把他那雙憂愁的眼睛從天花板上轉下來望著瑪茨科,彷彿驚奇地答道:
  「不!」
  「不?敬畏天主!我本來以為你安慰了那個在天之靈以後,事情就了結了。」
  茲皮希科閉了一會眼睛,彷彿在沉思默想似的,最後說道:
  「大概,超度了的靈魂是不喜歡人血的。」
  又是一陣沉默。
  「那末你為什麼要去打仗呢?」瑪茨科問道。
  「為什麼?」茲皮希科有些驚奇地回答道,「我本來以為我會感到輕鬆些的, 我以為達奴莎和我自己兩人都會得到安慰……可是我離開放靈柩的地下室時非常吃 驚,因為我的心情並沒有什麼變化;那塊石頭還像以前一樣,壓在我心頭。這樣看 來,超度了的靈魂是不喜歡人血的。」
  「你這種想法一定是別人灌輸給你的,你自己是想不到的。」
  「這是我自己的想法,因為我完成了自己的誓言以後,並不覺得世界變得愉快 些。只有卡列勃神甫對我說,確實是這樣的。」
  「在戰爭中打死一個敵人決不是什麼罪惡,嗨!甚至是值得稱讚的,況且你殺 死的那些十字軍騎士都是我們種族的仇敵。」
  「我也並不認為自己在這方面有罪。我也不為十字軍騎士難過。」
  「可你老是在想念達奴斯卡。」
  「正是這樣;我一想到她,就滿懷憂傷。這是天主的意旨。她還是在天堂裡好, 我也已經習慣了。」
  「那末你為什麼還拋不開你的憂愁呢?你需要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
  「你其他的一切要求都可以達到,你的病很快會好的。上洗個澡,喝杯蜂蜜酒, 出一身汗,跳一跳。」
  「唔,然後呢?」
  「然後你就快樂了。」
  「我有什麼可快樂的?我心中沒有快樂,也沒有人會給我快樂。」
  「因為你有心事!」
  茲皮希科聳聳肩。
  「我既不愉快,也沒有什麼心事瞞著您。」
  他說得這樣坦率,使得瑪茨科不再懷疑他有什麼心事了。於是瑪茨科用他那只 大手摸摸一頭灰白的頭髮,他在認真思考時都是這樣;最後他說了:
  「那末我告訴你,你是缺少了一點什麼——一件事已經結束,另一件卻還沒有 開始。你懂我的意思麼?」
  「不大懂,可能是這樣!」年輕的騎士回答。
  於是他像一個沒有睡足的人似的伸伸懶腰。
  可是瑪茨科深信自己猜到了茲皮希科鬱鬱不樂的真正原因,他非常高興,不再 擔心了。老騎士比以前更加相信自己的智慧,他心裡說:
  「難怪人們要常常來向我請教!」
  當天晚上談過話以後,雅金卡來訪問,老人不等她下馬,馬上就告訴她,他知 道茲皮希科需要什麼了。
  姑娘下了馬鞍,就探問道:
  「唔,要什麼呢?要什麼呀?您說!」
  「他的病只有你能醫。」
  「我?叫我怎麼醫?」
  瑪茨科抱住了她的腰,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她一下子就從他懷抱中跳出 來,彷彿被燙傷了似的,把通紅的臉藏在鞍囊和高高的馬鞍中間,一面喊道:
  「走開!我受不了您!」
  「我敢向天主發誓,我告訴你的是實話,」瑪茨科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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