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斯寇伏羅消滅日耳曼人的那個戰場去,路很容易走,因為他們認得那條路,
很快就到達了。未埋葬的屍體發出陣陣惡臭,他們都急急忙忙走過了那地方,一路
上嚇跑了多少餓狼、大群的烏鴉、渡烏和穴烏。接著就開始沿路尋找足跡。雖然前
一天整整一支軍隊走過這裡,可是有經驗的瑪茨科卻輕而易舉地在這條人跡雜沓的
路上找到了向相反方向而去的巨大的馬蹄印。他向年紀較輕、經驗較少的戰友解釋
道:
「幸虧仗打過以後沒有下過雨。只要看看這裡。安諾德的軀體既然異常魁梧,
他的坐騎也必定非常壯大,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路這邊的馬蹄印要深得多,這是
因為逃跑的時候,馬兒奔得很快的緣故;相反,那一邊是以前進軍的痕跡,就不這
麼深了,因為馬匹走得慢。長了眼睛的人都可以來看一看,這些馬蹄印有多麼清楚。
天主保佑,只要這些狗東西還沒有找到什麼城堡可以躲避的話,我們就可追得到他
們。」
「山德魯斯說過,」茲皮希科回答,「這一帶沒有城堡,確實如此;因為十字
軍騎士團最近才佔領了這地區,還來不及修建。那麼他們能躲在哪裡呢?這一帶的
農民統統都歸附了斯寇伏羅,因為他們都是時母德人……山德魯斯還說,就是這些
日耳曼人把村子放火燒了,因此女人和孩子都躲到叢林裡去了。倘若我們不顧惜馬
匹的話,必定追得上他們。」
「我們必須顧惜馬匹,因為即使追上了他們,我們以後的安全還是要靠我們的
馬匹,」瑪茨科說。
山德魯斯插嘴道:「安諾德騎士在打仗的時候,肩胛骨中間挨了一下。他起初
沒有注意到,只管戰鬥和斫殺,後來人們不得不替他包紮起來;人們受到了斫擊,
開頭往往並不覺得,到後來才覺得痛。因此他沒有氣力趕路趕得太快,也許一路上
他還不得不休息休息呢。」
「你說沒有別人同他們在一起麼?」瑪茨科問道。
「除了兩個管擔架的,就是那個『康姆透』和安諾德。本來有許多人同他們在
一起,都給時母德人打死了。」
「讓我們手下人去逮住管擔架的那兩個傢伙吧,」茲皮希科說。「您,叔叔,
去抓齊格菲裡特老頭,我來對付安諾德。」
「好,」瑪茨科回答,「我對付得了齊格菲裡特,因為感謝天主,我這把骨頭
裡還有些力氣。至於你,我應該說,別太自信了,因為那個安諾德看來倒是個巨人。」
「這有什麼稀罕!我們瞧吧,」茲皮希科回答。
「你強壯倒很強壯,這我沒有話說,但是還有比你更強的人哩。你看到我們在
克拉科夫遇見的那些本國騎士麼?你能打勝塔契夫的波瓦拉爵爺,比斯古披崔的巴
希科·齊洛琪埃伊,查維夏·卻爾尼麼,暖?別太魯莽,應當正視事實。」
「羅特吉愛也很強壯,」茲皮希科喃喃地說。
「有什麼事要我幹麼?」捷克人問。但是他沒有得到回答,因為瑪茨科正在想
著別的事。
「只要天主賜福我們,我們就到得了瑪佐夫捨森林。到了那裡,就會太太平平,
一切麻煩都將告一結束。」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歎息了,因為他想到,即使到了那裡,事情也不會完全結
束,還得設法去處理那個不幸的雅金卡呢。
「嗨!」他喃喃地說,「天主的意旨真是奇妙。我常常想到這點。為什麼你不
安安靜靜地結了婚,讓我同你們在一起太太平平過活呢?那才是最幸福的生活。現
在我們在異鄉漂泊,在荒野跋涉,並沒有按照天主的命令去照料家務,這在我們王
國裡的貴族中,就數我們這幾個人了。」
「唔,這倒是實話,但這是天主的意志,」茲皮希科回答。
他們默默地趕了一會兒路。老騎士又轉向他的侄兒說道:
「你相信那個流浪漢麼?他是什麼人?」
「他是個變化無常的人,也許是個流氓,但他對我很好,我不怕他耍詭計。」
「如果是這樣,那就讓他騎著馬走在前面,因為他如果追上了十字軍騎士,他
們不會害怕他。他可以跟他們說,他是從俘虜中逃出來的,他們一定會相信他。這
是最好的方法,否則,如果他們遠遠看見了我們,他們就會逃避,躲藏,或者有足
夠的時間準備抵抗。」
「他很膽小,不敢一個人在夜裡走路,」茲皮希科回答。「但在白天,我相信
這是應該採取的一個最好的計策。我可以叫他一天停下來等我們三次。如果我們在
約定的地方找不到他,就表示他已經同他們在一起了,然後我們就跟著他的足跡追
蹤,出其不意地攻擊他們。」
「他不會去告訴他們麼?」
「不會。他對我比對他們更友好。應該告訴山德魯斯,等我們襲擊日耳曼人的
時候,我們還是要綁住他,使得他可以免受他們以後的報復。叫他裝做根本不認識
我們……」
「你打算饒了那些傢伙的命麼?」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茲皮希科回答,顯得稍微有些著急。「您想……如
果在我們國內,在瑪佐夫捨家鄉,我們就可以向他們挑戰,就像我向羅特吉愛挑戰
一樣;但這裡,在他們本國,可不能這樣做……我們在這裡所關心的是達奴斯卡和
趕快趕路。為了避免麻煩,一切都必須悄悄地干;以後我們就要像您所說的那麼做,
馬能跑多快我們就跑多快,盡快趕到瑪佐夫捨的森林去。但是,出其不意地攻擊他
們,也許正碰上他們解下了武裝,甚至連劍也沒有。那我們怎麼能殺他們呢?我怕
受人家責罵。現在我們兩個人都是束腰帶的騎士,他們也是……」
「不錯,」瑪茨科說。「但是也許總會發生戰鬥的,」
茲皮希科皺緊眉頭,臉上流露出波格丹涅茨人特有的堅毅的神情,因為這會兒,
他簡直就像是瑪茨科的親生兒子。
「我還想要做的就是,」他低聲地說,「把那個雙手沾滿血腥的狗東西齊格菲
裡特扔在尤侖德的腳下!願天主許可!」
「許可吧,天主!許可吧!」瑪茨科立即一再地說。
他們一邊講話,一邊走了很長一段路,直走到夜幕降落。這天晚上,滿天星斗,
但是沒有月亮。只得讓馬兒停下來歇口氣,讓人吃些東西,睡睡覺。茲皮希科在山
德魯斯休息之前,吩咐他第二天早晨走在隊伍前面。山德魯斯欣然同意,但是他給
自己保留了一項權利:如果受到野獸或者本地人的攻擊,他可以跑回到茲皮希科這
裡來。他還請求允許他一天停四次而不是停三次,因為單身一人,他總是感到害怕,
即使在天主教國家裡也是如此,何況現在處在這樣一片可怕的荒野裡呢?
吃過東西之後,就在一堆小篝火旁邊,躺在獸皮上睡覺了,篝火是在離開大路
約半富爾浪的地方。僕人們輪流守衛著馬匹,馬匹餵飽之後就在地上打滾,彼此脖
子貼脖子睡著了。林子裡一透出銀白色的天光,茲皮希科就立即起身,叫醒別人,
天一亮他們就前進,安諾德那匹大種馬的蹄印很容易找到,因為地面本來泥濘,好
一陣不下雨,蹄印都凝固了。山德魯斯走在前面,不久就消失了。可是他們在日出
和中午之間,在約定等待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告訴他們,一個人都沒有看見,只看
到一頭大野牛,他沒給嚇倒,也沒有逃跑,因為野牛避開了。但是山德魯斯又說,
他剛剛看見一個養蜂的農民,但沒有攔阻他,怕森林深處也許會有更多的農民。他
本來想問問他的,但是語言不通。
隨著時間的推移,茲皮希科愈來愈感到有些不安了。
他說:「要是我們到了地勢較高的乾燥地區,路面堅硬幹燥,看不出逃亡者的
足跡,那怎麼辦呢?如果只顧迫下去,結果追到一個人口稠密的地區,那裡的居民
早已受慣了十字軍騎士團的奴役,他們很可能把達奴莎隱藏下來,因為就算安諾德
和齊格菲裡特沒有來得及逃人碉堡,但那些居民會幫著他們一起於,那時候又怎麼
辦呢?」
幸而這種擔心是沒有根據的,因為他們沒有在下一個約定的地點找到山德魯斯,
卻發現了一個顯然是新近才刻在附近一株松樹上的十字。他們相互望了一下,心跳
得加快了。瑪茨科和茲皮希科立即下馬,以便在地上尋找足跡;他們仔細察看,沒
有多久便看到了很清楚的足跡。
山德魯斯顯然撇開大路,跟著巨大的馬蹄印,折進森林去了;雖然馬蹄印並不
深,但由於草泥已經干了,所以還是看得出來。那匹巨馬每一步都踏亂了松針,蹄
印四周的松針都發黑了。
還有其他一些跡象也沒有逃過茲皮希科銳利的目光。於是他和瑪茨科又上了馬,
同捷克人一起,悄悄商議起來,彷彿敵人就在附近了。
捷克人建議說,應該立即徒步前進,但他們不同意,因為他們不知道將要在樹
林裡走多遠。可是僕從們倒是應該徒步走在前面,一發現有什麼情況,就發出信號,
以便他們作好準備。
他們多少帶著幾分疑慮,在樹林裡向前走,後來又在一棵松樹上看到印記,這
才相信並沒有錯過山德魯斯的蹤跡。不一會,發現了一條小路,顯然是常常有人走
的森林小道;他們相信已經到了一個森林居民點附近了,一定會在那裡找到他們所
要搜索的目標。
太陽逐漸下沉了,在樹木上灑下一片金黃色。看來夜晚一定十分靜穆;樹林裡
一片沉靜,鳥獸都去休息了,只是到處都可以看到松鼠在樹頂上跑來竄去,給晚霞
映照得紅光鮮艷。茲皮希科、瑪茨科、捷克人和僕從們都一個緊跟住一個地前進,
他們知道步行的僕從在前面走得相當遠了,到時候自會來報信;老騎士用一種並不
太低的聲音向他的侄子說:
「我們根據太陽來計算一下吧,」他說。「從最後一個約定的地點到我們發現
第一次刻字的地方,已經走了一大段路了。按照克拉科夫的時間,大約有三小時……
那末山德魯斯這時候應該是到了他們那裡了,而且已經把他的遭遇都告訴了他們,
如果他不出賣我們的話。」
「他不會出賣我們的,」茲皮希科回答。
「只要他們相信他就好了,」瑪茨科繼續道:「萬一他們不相信,那他就糟了。」
「他們為什麼不相信他呢?難道他們會知道我們這些人在追趕麼?他們畢竟是
認識他的。俘虜脫逃原是常有的事。」
「但我擔心的是,如果他告訴他們說,他是逃出來的,那麼他們怕我們去追趕
他,就會立即繼續逃跑。」
「不,他準會搪塞過去,說我們決不會作這樣的長途追趕。」
靜默了一會兒,瑪茨科忽然覺得好像茲皮希科在向他耳語,便轉過身來問道:
「你說什麼?」
但是茲皮希科並沒有同瑪茨科說過話,只是朝天仰望著,說道:
「但願天主施思給達奴斯卡,施思於為了她所進行的這一個大膽的舉動。」
瑪茨科也在身上畫了十字,但還沒有畫完第一遍,榛樹林裡突然走來一個偵察
兵,說道:
「發現了一間燒瀝青的小屋!他們就在那裡!」
「停住!」茲皮希科低聲說道,立即下了馬。瑪茨科、捷克人和僕從們也都下
了馬;三個僕從奉命去看住馬匹,隨時作好準備,並得留心不讓馬匹嘶鳴。「我跟
前只留下五個人,」瑪茨科說。「那裡有兩個僕從和山德魯斯,你們馬上就得把他
們綁起來,誰如果敢動武,就斫掉他的頭!」
他們立即前進,茲皮希科邊走邊跟他的叔父說:
「您去逮住齊格菲裡特老頭;我去逮住安諾德。」
「不過要小心!」瑪茨科回答,又向捷克人招招手,提醒他隨時準備援助他的
主人。
捷克人點頭應諾,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摸摸劍,看看是否可以一下子就拔得
出來。
茲皮希科注意到了這情形,說道:
「不!我命令你立即跑到擔架那邊去,在戰鬥進行的時候,一刻也不要離開那
擔架。」
他們趕忙悄悄走進了榛樹林。但沒有走多遠,就發現前面不到兩個富爾浪開外
的地方,叢林突然終止,露出一小片空地,空地裡有一堆堆熄滅了的瀝青火堆,兩
間土屋,或者叫「奴梅」,這是燒瀝青的人戰前的住所。落日亮閃閃地照著草地、
瀝青火堆和兩間孤零零的小屋——其中一間的門前有兩個騎士坐在地上;另一間的
屋前是山德魯斯和一個滿面鬍子的紅頭髮的傢伙。這兩個人正在專心地用破布擦著
鎖子甲。此外,山德魯斯腳跟前還有兩把劍,準備擦拭。
「瞧,」瑪茨科說,用力握住茲皮希科的手臂,盡量要使他多耽擱一會兒,
『他故意拿下了他們的鎖子甲和寶劍。很好!那個白頭髮的一定就是了。
「前進!」茲皮希科突然喊道。
他像一陣旋風似的衝進了林中空地;其餘的人也都衝了過去,但只衝到了山德
魯斯跟前。可怕的瑪茨科一把揪住齊格菲裡特老頭的胸膛,把他往後一推,一剎那
間,就把他壓在下面了。茲皮希科和安諾德像兩隻鷹似的彼此擔在二起,手臂交叉
在一起,猛烈搏鬥起來。同山德魯斯在一起的那個滿面鬍子的日耳曼人,撲了過去
想拿劍,但還沒來得及使,瑪茨科的僕人維特早用斧頭背把他砸倒在地上,直挺挺
地躺在那裡了。他們按照瑪茨科的命令開始捆綁山德魯斯、山德魯斯儘管知道這是
事先安排的計策,還是嚇得大吼大叫,像一頭小牛犢的喉管正在挨屠夫的刀似的。
茲皮希科雖然強壯得能夠一把捏出一根樹枝的汁水來,這會兒卻覺得他不是被
一雙人的手所握住,而是被一頭熊緊緊抱住了。他也覺得,如果不是早有預防。穿
了這身鎖子甲準備抵擋槍予的話,準會被這個日耳曼巨人折斷肋骨,甚至還會折斷
脊椎骨。年輕的騎士固然把他懸空拎了起來,但是一轉眼,安諾德卻把他懸空拎得
更高,並且使出了全身力氣,想把他扔在地上,叫他再也爬不起來。
茲皮希科也使出非凡的氣力,緊緊壓住對方,弄得那個日耳曼人的眼睛都出血
了。他把腿橫插在安諾德的雙膝之間,把他斜壓下去,一邊猛力打他的膝蓋彎,把
他摔在地上。實際上,兩個人都跌倒了,茲皮希科還給壓在下面;幸虧瑪茨科及時
看到這情形,連忙把半死不活的齊格菲裡特扔給一個僕人,趕到這兩個趴在地上的
戰鬥者跟前來。一眨眼工夫,就用皮帶綁住了安諾德的腳,然後一躍而起,往安諾
德身上一坐,就像坐在一頭野豬身上似的,又從腰間拔出「米萃裡考地阿」來,在
他後腦殼上刺了一刀。
安諾德恐怖地尖叫了一聲,雙手不由自主地從茲皮希科腰間鬆開了。他不僅因
這一刀而呻吟起來,也感覺到背上一陣難以形容的疼痛,因為上次同斯寇伏羅戰鬥
時背上挨了一錘。
瑪茨科雙手抓住他,把他從茲皮希科身邊拖開。茲皮希科從地上爬起,坐定;
他想站起來,卻站不起,只得就地坐了一會兒。他臉色蒼白,滿面冷汗,雙眼充血,
嘴唇發青;呆呆地看著前面,好像有點眼花。
「你怎麼啦?」瑪茨科吃驚地問。
「沒有什麼,只是很疲乏。扶我起來。」
瑪茨科雙手插入茲皮希科的胳肢窩,把他扶了起來。
「站得住麼?」
「站得住。」
「覺得痛麼?」
「痛倒不痛,只是喘不過氣來。」
這時候捷克人顯然看到場地上的戰鬥已經完全結束了,就走到小屋前面,抓住
騎士團那個女僕的頸項,把她拖了出來。茲皮希科一看見這情景,頓時忘了疲乏,
全身又恢復了力量,好像根本沒有同那個可怕的安諾德搏鬥過似的,向小屋衝了過
去。
「達奴斯卡!達奴斯卡!」茲皮希科喊道;但是沒有人回答。
「達奴斯卡!達奴斯卡!」茲皮希科又叫了一遍;於是他默不作聲了。小屋裡
黑黝黝的,因此他開頭什麼也看不見。但在那個用石頭堆成的火爐後面,突然傳來
一陣陣急促而清晰的喘息聲,好像是一頭躲在那裡的小動物的喘息聲。
「達奴斯卡!天啊。我是茲皮希科!」
接著他在黑暗中驟然看見那一對睜大著的、驚惶失措的眼睛。
茲皮希科衝到了她跟前,緊緊抱住她,但她完全不認識他了,只顧從他懷中掙
脫出來,還用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耳語聲,一再說道:
「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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