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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僕從們立即給山德魯斯解了綁,但是他的四肢已經凍僵,一解了綁,就跌倒了; 他們把他扶起來以後,他還是接連昏過去了好幾次。儘管茲皮希科吩咐把他抬到火 堆旁邊,給他吃喝,用脂肪摩擦他全身,然後蓋上暖和的獸皮,山德魯斯的神志依 舊沒有清醒,而是昏昏沉沉地睡著,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捷克人才把他叫醒。
  茲皮希科迫不及待地走向山德魯斯。但並不能一下子就從他那裡打聽到什麼消 息。或者由於這一場可怕的經歷,或者由於生命的危險雖然已經過去,但體質本來 軟弱而不免脫力,總之,山德魯斯竟不自由主地大哭起來,好半晌都回答不出問題。 他抽抽噎噎,氣都透不過來,嘴唇發抖,淚水如注地從臉頰上流下來,彷彿生命本 身也跟著淚水一塊兒流出來了
  最後他總算稍稍克制住了自己,喝了一點馬奶酒來提提神,這種提神的方法是 立陶宛人從韃靼人那裡學來的。他訴說起「魔鬼的兒子」用矛槍狠狠地把他戳得全 身沒有一塊好肉;說他們搶走了他的滿載無價之寶的聖物的馬匹;最後他們把他綁 在樹上,讓螞蟻叮著他的腳和身體,真使他覺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會被螞蟻 咬死。
  茲皮希科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打斷了山德魯斯的話,說道:
  「你這流氓,快回答我要問你的問題,留神要說實話,否則要你好看。」
  「離這裡不遠就有不少紅螞蟻窩,」捷克人插嘴說,「爵爺,吩咐他們多弄些 螞蟻來放在他身上,包管他嘴裡馬上就會長出舌頭來。」
  哈拉伐這話並不是當真說的;甚至說這話時還笑了一下,因為他對山德魯斯很 有好感。可是本來已經嚇破了膽的山德魯斯卻大叫道:
  「饒了我吧!饒了我吧!給我再喝些異教徒的飲料,我一定把我看見的和沒有 看見的全部情形都講出來。」
  「如果你說謊,只要有一句假話,我就用一個楔子釘到你牙齒縫裡去,」捷克 人說。
  他們又給他拿來滿滿一皮囊馬奶酒;他一手接過來,像嬰兒吸母親的奶似的, 把嘴唇緊緊湊著囊口狂飲起來,不住地把眼睛張開又閉上。喝了半加侖左右,晃了 晃身子,把皮囊放在膝蓋上,彷彿聽天由命似的說道:
  「狗東西!……」接著就轉向茲皮希科說,「現在,救命恩人!問吧。」
  「我的妻子是不是在你們那一支部隊裡?」
  山德魯斯的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事實上,他聽說過達奴莎是茲皮希科的妻子, 但他們是秘密結婚的,而且她隨即就被綁走,因而他一直把她當做尤侖德小姐。
  但他急忙答道:
  「是的,『伏葉伏大』!她在那裡!但齊格菲裡特·德·勞夫和安諾德』封· 培頓衝破了敵人的隊伍逃跑了。」
  「你看見過她麼?」茲皮希科問,心裡別別跳。
  「我沒有見過她,閣下,但是我看見過一隻用柳樹做的、遮蓋得嚴嚴的擔架, 吊在兩匹馬中間,裡面好像有人,由那個兩腳蛇——就是鄧維爾特派到森林行宮來 的騎士團的女僕人陪同著。我也聽到那擔架裡發出來的悲哀的歌聲……」
  茲皮希科激動得臉都發青,在樹樁上坐了下來,好久提不出別的問題來。瑪茨 科和捷克人聽到這個重大消息,也非常激動。捷克人也許是想到了他的留在斯比荷 夫的敬愛的小姐,認為這個消息是對於雅金卡的命運的判決。
  沉默了一會。最後,老練的瑪茨科(他本來不認識山德魯斯,先前也差不多沒 有聽說過他這個人)懷疑地望著他,問道:
  「你是什麼人?你在十字軍騎士團裡是幹什麼的?」
  「我是什麼人,大騎士?」山德魯斯回答道。「讓這位英勇的公爵替我答覆吧 (說到這裡,他指著茲皮希科),還有這位豪俠的捷克貴族也早就認識我了。」
  馬奶酒顯然在山德魯斯身上發揮作用了,因為他活潑起來了,對茲皮希科說話 的聲音也大了,一點看不出先前那種衰弱的神情。
  「閣下,您救了我兩次命。要不是虧了您,狼不吞掉我,那些誤聽了敵人話的 主教也早就懲罰我了。(哦,這是一個多麼邪惡的世界呵!)他們發了一個命令追 捕我,說我販賣假聖物,這不過是因為他們把我當作了你們的人。可是您,爵爺啊, 收留了我,我應該感謝您,您使我沒有給狼吞掉,沒有遭到他們的迫害。我同您在 一起,從來不缺少吃的喝的——比這使我噁心的馬奶好的食物有的是,我喝馬奶, 是為了表明一二個窮苦而虔誠的香客,多麼能夠忍受各種各樣的艱難困苦。」
  「說得快點,你這個走江湖的;快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訴我們,別裝傻,」瑪茨 科喊道。
  但山德魯斯又把皮囊舉到了嘴邊,把它完全喝光;他顯然沒有聽到瑪茨科的話, 只是轉向茲皮希科說:「這是我愛戴您的另一個理由。(聖經)上記載著,聖徒們 在一個鐘頭裡犯了九次罪,因此山德魯斯有時候也要犯法,但山德魯斯從來不是、 將來也不會是忘恩負義的人。所以當您遭遇不幸的時候,閣下,請記住我告訴過您 的話;我說過,『我要從這個城堡到那個城堡,一路上向人們打聽。我要為您找尋 失去的人。』我有誰沒有問過?我有什麼地方沒有去過?——我得花很長的時間才 能告訴您。——但是,總而言之,我找到她了;從那個時刻起,芒刺粘住外套還不 及我釘齊格菲裡特釘得那麼緊。我做了他的僕人,從這個城堡到那個城堡,從這個 『康姆透』那裡到那個『康姆透』那裡,從這個鎮市到那個鎮市,始終釘著他,釘 到最近這次戰役發生為止,從來沒有停頓過。」
  茲皮希科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說道:
  「我很感謝你,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可是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能否以自己靈 魂的得救起誓,說她還活著麼?」
  「我憑著我靈魂的得救起誓,她還活著,」山德魯斯態度認真地回答。
  「齊格菲裡特為什麼離開息特諾?」
  「我不知道,閣下。但我猜想,他所以要離開息特諾,無非是因為他從來不是 息特諾的『斯達羅斯達』;也許他害怕大團長的命令,據說,大團長命令他要把那 羔羊還給瑪佐夫捨朝廷呢。也許那封信就是使他逃跑的起因,因為為了要替羅特吉 愛報仇,他的靈魂痛苦得要命。他們現在都說,羅特吉愛是齊格菲裡特的親生兒子。 我說不出那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齊格菲裡特仇恨得神經錯亂了,發瘋了,決定只 要他活在世上一天,就一天不交出尤侖德的女兒——我意思是說,這位年輕的夫人。」
  「這一切使我覺得很奇怪,」瑪茨科突然打斷他道。「如果那老狗那麼恨尤侖 德和他的親人的話,那他早就會殺害達奴斯卡了。」
  「他本來要這麼做的,」山德魯斯回答,「但是他突然出了什麼事,病得很厲 害,快要死了。他的手下人對這件事議論紛紜。有的說,有天晚上,他到塔樓裡去, 正打算殺害這位年輕的夫人,忽然遇見了魔鬼——有的說他是遇見了天使——唔— —總而言之,他們發現他躺在塔樓前邊的雪地上,完全沒有了生氣。現在他一想起 這件事,頭髮就像橡樹似的根根豎了起來;因此他自己才不敢去觸犯她,甚至不敢 叫別人去觸犯她。他隨身帶著息特諾那個啞巴劊子手,但不知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那個劊子手和別的劊子手一樣,都不敢去傷害她。」
  這些話給了大家很深刻的印象。茲皮希科、瑪茨科和捷克人都向山德魯斯身旁 走去,山德魯斯在身上畫了個十字,繼續說下去:
  「我跟他們在一起並不好過。我不止一次聽到和看見許多使我毛骨悚然的事。 我已經告訴過您爵爺,那個老『康姆透』總是神經出了什麼毛病。嗨!否則地獄裡 的精靈怎麼會去找他呢。只要他一個人的時候,他身旁就彷彿出現了一個什麼喘不 過氣來的人似的。那就是被可怕的斯比荷夫的爵爺打死了的鄧維爾特的鬼魂。於是 齊格菲裡特向他說:『你要我怎麼辦呢?我沒有辦法為你報仇;你打算要得到什麼 利益呢?』但是另外那個(魔鬼)卻咬牙切齒,氣喘咻咻。羅特吉愛常常顯靈,房 間裡並且可以聞到硫磺味道,於是『康姆透』就和他長談。『我不能,』他說。 『我不能。等我清醒了,我就干,可現在我不能。』我也聽見這老頭子問:『那樣 能安慰你麼,親愛的兒子?』以及其他類似的話。每逢這種情形,這個老『康姆透』 便一連兩三天不同任何人說話,臉上顯出無限的苦楚。他本人和騎士團那個女僕聚 精會神地看管著那只擔架,使得那位年輕的夫人永遠見不到任何人。」
  「他們沒有折磨她麼?」茲皮希科聲音嘶啞地問。
  「我要把確鑿的真相告訴您,爵爺,我沒有聽到鞭打或哭泣的聲音;只聽到從 擔架裡傳出淒涼的歌曲;有時候我覺得好像是那種又動聽又憂鬱的鳥兒的惆嗽聲……」
  「我真難受,」茲皮希科咬緊了牙關說。
  但是瑪茨科打岔了,不讓他再問下去。
  「這件事談夠了,」他說。「現在談談這次戰鬥吧。你可看見他們怎麼逃走的, 他們的結果怎樣?」
  「我看見的,我要老老實實地說一說,」山德魯斯回答。「起初,他們戰鬥得 很兇猛。後來看到四面八方都被包圍住了,就只想到逃跑。安諾德騎士是一個真正 的巨人,他首先衝破了包圍圈,打開了一條出路,使得他、老『康姆透』,和一些 跟著擔架的人突圍出去了。」
  「難道他們沒有受到追擊麼?」
  「受到追擊的,可是沒有用處,因為一追近他們;安諾德騎士就轉過臉去迎擊。 願天主保護那些遭到他迎戰的人,因為他具有超凡的體力;他同一百個人作戰都不 當作一回事。他這樣掉過頭去迎擊三次,三次都攔住了追擊者。跟隨他的人都給打 死了。我似乎覺得他自己也受了傷,馬也受了傷,但是他還是逃脫了,那時候那個 老『康姆透』也已經逃得好遠了。」
  瑪茨科聽了這番話,覺得山德魯斯講的是實話,因為他記得自己進入斯寇伏羅 發動攻擊的那個戰場時,在日耳曼人撤退的整條路上,到處都是時母德人的屍體, 彷彿是被巨人的手斫倒的。
  「可是,你怎麼能看到這一切呢?」瑪茨科問山德魯斯。
  「我看見的,」這流浪漢答道,「因為我抓住了抬擔架的一匹馬的尾巴,緊緊 拉住,後來肚皮上被馬蹄踢了一腳才放開。於是我昏過去了,所以你們才俘虜了我。」
  「這是有可能的,」哈拉伐說,「可是當心,如果你說了半句假話,查出來可 有你受的。」
  「還有證據在那裡,」山德魯斯答道:「誰想看都可以去看看;然而與其譴責 別人說謊話,還不如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雖然有時候你也不得不說些真話,但你總有一天要為你買賣聖物而號哭的。」
  於是捷克人和山德魯斯又像以前那樣彼此戲謔起來了,但是茲皮希科不讓他們 瞎扯下去。
  「你經過那些地方,一定認識那一帶的城堡;照你看來,齊格菲裡特和安諾德 躲藏在哪裡?」
  「那一帶根本沒有什麼城堡;都是一片荒野,新近才開闢了一條路。既沒有村 落,也沒有農場。日耳曼人把村落和農場都燒燬了,因為那裡的居民也是時母德人, 他們都敵代同仇,起來反抗十字軍騎士團的統治。我想,閣下,齊格菲裡特和安諾 德現在正在樹林裡漂蕩;他們不是想回到他們本來的地方去,就是企圖偷偷溜到戰 役發生之前想要去的那個城堡去。」
  「我相信確是這樣,」茲皮希科說。他愁思百結,雙眉緊蹙;顯然在想什麼辦 法,但沒有想多久。一會兒,抬起頭來說:
  「哈拉伐,去叫準備人馬!我們必須立刻出發。」
  一向不愛追根究底的捷克人,一言不發就站了起來,向馬匹那兒跑去;可是瑪 茨科張大著眼睛望著他的侄子,驚奇地說:
  「那……茲皮希科?嗨!你要上哪裡去?啊?……怎麼?
  但是茲皮希科卻反問道:
  「您以為怎麼樣?難道這不是我的責任麼?」
  老騎士沒話可說了。他臉上驚奇的神色逐漸消失了,搖了一兩下頭,最後深深 吸了口氣,好像回答自己似地說道:
  「好吧!瞧你的……沒有別的辦法!」
  他也走到馬匹那邊去了。茲皮希科卻回到德·勞許跟前,叫一個瑪朱爾人用日 耳曼話向他說明道:
  「我不能請你跟我一起去反對你所效勞的人。你可以自由自在,愛到哪裡去就 到哪裡去。」
  「我現在不能違反我的騎士榮譽,用我的劍為你效勞,」德·勞許回答:「但 是我也不能接受你賞賜給我的自由。我依舊是你的假釋俘虜,隨便你命令我上哪兒 去,我都得聽命。假如你要交換俘虜的話,請記住,騎士團肯以任何俘虜來交換我 的,因為我不僅是一個大騎士,而且我的祖上對十字軍騎士團有過重大功勳。」
  於是他們按照習慣互相擁抱了一下,吻吻臉頰,然後德·勞許說:
  「我要到瑪爾堡或者瑪佐夫捨朝廷去,我這樣告訴你一聲,讓你將來如果在一 個地方找不到我,就可以在另一個地方找到我。你的信使找我時只要告訴我九個字 眼兒就行了:『羅泰林格一傑爾特裡亞』。」
  「好吧,」茲皮希科說,「我還要到斯寇伏羅那裡去給你弄一張會受到時母德 人尊重的通行證來。」
  他找到斯寇伏羅那裡,這個老統帥毫無難色地給了他一張通行證,讓德·勞許 動身,因為他知道整個事件的底細,並且愛茲皮希科,對他在最近這次戰鬥中的英 勇行為深為感激,何況更沒有權利留難這個為了自己目的而來的外國騎士。斯寇伏 羅向茲皮希科的巨大勞績表示了謝意,一面望著他,對他要到荒僻地方去的勇氣感 到吃驚;他向他道了別,同時希望在將來反對十字軍騎士團的更重大、更有決定性 的戰役中能夠和他重逢。
  但茲皮希科非常匆忙,彷彿害了熱病似的,弄得心勞神疲。趕到紮營地,看到 所有的人都已準備停當,武裝齊全,瑪茨科叔父也騎在馬上,全副武裝,身穿鎖子 甲,頭戴鋼盔。茲皮希科走到叔父跟前說:
  「這樣說來,您也要同我一起去了!」
  「我還有什麼辦法呢?」瑪茨科有點暴躁地答道。
  茲皮希科沒有回答,吻了吻瑪茨科的右手就上了馬,大夥兒都出發了。
  山德魯斯也同他們一起走。他們都很熟悉通到戰場的路徑,但是過了戰場就得 由山德魯斯領路了。他們希望能在樹林裡遇見本地居民,因為本地居民出於對他們 的統治者——十字軍騎士團的痛恨,自會幫助他們追趕那個老「康姆透」和那個山 德魯斯認為具有超人力量和勇氣的騎士——安諾德·封·培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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