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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西拉茲在一三三一年遭到了十字軍騎士團的破壞和燒殺之後,卡齊密斯國王重 建了這個劫後的城市。可是這個地方並不見得很出色,不能跟王國裡的其他城市並 駕齊驅。但雅金卡一向生活在茲戈萃裡崔和克爾席斯尼阿兩個地方,如今一看見這 裡的房屋、塔樓、市政廳,特別是教堂,不禁大加讚賞,驚奇不已;克爾席斯尼阿 的木頭建築物哪能同這些房屋相比。一開頭,她甚至失去了慣有的那種大膽作風, 不敢大聲說話,只是低聲向瑪茨科詢問那些使她眼花繚亂的奇妙事物。但是當老騎 士斷然告訴她說,西拉茲遠不能和克拉科夫同日而語,這就像火把和太陽不可同日 而語一樣,她聽了這話,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她覺得世界上再不。可能找 得出一個可以跟西拉茲相比的城市了。
  在修道院裡接待他們的仍然是那個乾癟的修道院方丈,他仍然記得他少年時代 親眼目擊的十字軍騎士團的屠殺情景,不久以前接待過茲皮希科的也是他。他把修 道院長的消息告訴他們,他們聽了很是憂傷不安;原來修道院長在修道院裡住了很 久,但在他們到達的十四天以前,他就去拜訪他的朋友普洛茨克的主教去了。這個 老人一直在生病。白天比較清醒,一到晚上就神志昏亂,從床上跌下來,要披上鎖 子甲,向拉契鮑的約翰公爵挑戰。教堂裡的人不得不強制他躺在床上;這就勢必引 起了很大的麻煩,甚至還要冒很大的險。大約在十四天以前,修道院長已經完全失 去理性,儘管病情嚴重,他還是吩咐人們立刻送他到普洛茨克去。
  「他說他誰也信不過,只信得過普洛茨克的主教,他想到他那裡去領受聖餐, 把遺囑交給他。我們費盡力氣勸他別出門,因為他非常軟弱,我們怕他走不上一英 裡路就要歸天。但是要說服他,可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只得叫隨從們備了一輛馬車 把他送走。願天主保佑太平無事。」
  「如果老人在西拉茲附近的什麼地方死了,你們早就該聽到信息了,」瑪茨科 說。
  「那當然早就聽到信息了,」方丈小老頭回答。「因此我們認為他沒有死,無 論如何他到侖契查的時候還沒有升天。過了那地方以後,我們就很難斷定是個什麼 情形了。如果你們去趕他,準會在路上得到消息的。」
  瑪茨科聽到這些消息,心裡很不安,他去同雅金卡商議,雅金卡已經從捷克人 那裡得知修道院長上哪裡去的消息了。
  「怎麼辦呢?」老人問她:「你自己怎樣打算呢?」
  「您上普洛茨克去,我索性跟您一起去。」
  「到普洛茨克!」安奴爾卡細聲細氣地又說了一句。
  「說說倒容易!你們以為上普洛茨克去就跟使鐮刀一樣容易嗎?」
  「難道叫我和安奴爾卡兩個人往回走不成?如果我不能同您一起繼續走,那當 初還不如留在家裡。您不以為維爾克和契當對我的陰謀詭計會更加難對付麼?」
  「維爾克父子會幫著你抵擋契當的。」
  「我對維爾克父子的保護和契當的襲擊都同樣害怕。我看您也在反對我。如果 只不過口頭上反對,我倒不在乎;如果認真反對,那就兩樣了。」
  瑪茨科的反對倒的確並不認真;相反,他寧願有雅金卡作伴而不願她回去,所 以一聽到她這番話,就笑了一笑,說道:
  「她脫下了裙子,就講起大道理來了。」
  「講道理只與頭腦有關,和裙子不相干。」
  「但是到普洛茨克去並不順路呀。」
  「捷克人說順路的,從那裡到瑪爾堡會只有近。」
  「那末你已經同捷克人商量過了?」
  「當然;他還說如果小爵爺在瑪爾堡有了麻煩,我們還可以從阿列克山特拉公 爵夫人那裡得到許多幫助,因為她是國王的親姊妹;此外,她和十字軍騎士團很有 交情,在他們那邊很有威信。」
  「這倒是千真萬確!」瑪茨科喊道。「我們大家都清楚,如果她肯為我們出一 封信給大團長,我們就可以在十字軍騎士團的境內一路平平安安,通行無阻。他們 都愛護她,因為她也愛護他們。這個捷克小伙子不是個傻瓜,他的話很對。」
  「他多麼好啊!」安婦爾卡揚起一雙天藍色的小眼睛,熱烈地喊道。
  瑪茨科突然轉身問她:
  「你在這裡幹什麼?」
  這姑娘給問得非常狼狽,連忙垂下眼睛,臉蛋兒紅得像朵玫瑰。
  瑪茨科很明白,除了帶著這兩個姑娘繼續趕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其實他心 裡又何樂而不為。第二天早晨,他們告別了小老頭方丈,便繼續趕路。由於積雪融 化,大水氾濫,行路更加困難了。一路上打聽修道院長的行蹤,找了許多貴族和教 士的住宅,甚至還去訪問了修道院長住宿過的一些客店。其實他的行蹤是很容易探 聽出來的,因為他慷慨施捨,替人出錢做彌撒,捐助鐘給教堂,又捐助修理教堂的 基金。因此他們所碰到的每個乞丐、教堂司鋒,甚至連每個教士,一提起他都感激 非凡。人們總是這樣說:「他像個天使似的一路走去,」人們都機禱他早日恢復健 康,儘管從各地聽到的話來看,擔心他安息之日已為期不遠的多,相信他還有好轉 希望的少。修道院長路過某些地方,由於身體虛弱,耽擱了兩三天之久,因此瑪茨 科認為大有趕上這個老人的可能。
  然而瑪茨科的算盤打錯了。由於尼爾河和布祖刺河的氾濫,他們無法到達侖契 查鎮,不得不在一家荒涼無人的客店裡住了四天,客店主人顯然是因為怕大水而逃 走了。從客店通到鎮市的大道有一段淹沒在泥漿的洪水裡,雖然這條路多少已經打 下樹樁,算是修理過了。瑪茨科的僕人維特是本地人,隱約知道有一條路從樹林裡 通過去,但是他不肯做嚮導,因為他知道,侖契查的沼地乃是魔鬼聚集之地,尤其 是那個魔力高強的包魯特,最愛把人領到無底的沼澤裡去,誰要是遇到他,只有出 賣靈魂,才得倖免。這個客店本身的名聲也很不好,因此旅客們往往寧可自己帶食 物充飢。連老瑪茨科也有些害怕這個地方。他們在夜裡聽見客店的屋頂上有混戰聲, 還常常有沉重的敲門聲。雅金卡和安奴爾卡睡在大房間旁邊的套房裡,夜裡也聽見 天花板上和牆上有細碎的腳步聲,她們顯然都不怕它,因為她們已經在茲戈萃裡崔 聽慣了各種古怪的鳥獸聲。老齊赫活著的時候還去餵它們;按照當時流行的風俗, 有不少人都拿麵包度給它們吃,它們也並不為害作惡。不過有一夜,鄰近的叢林裡 傳來了一陣低沉而嚇人的咆哮聲,第二天早晨,他們就在泥地上發現了巨大的分趾 蹄的足跡。那一定是野牛之類的猛獸,但是維特卻認為那是包魯特的足跡,據說他 外表跟人一樣,甚至像個貴族,但他長的不是人腳,而是分趾蹄。因為他很吝嗇, 所以他渡過沼澤地的時候把靴子脫了。瑪茨科還聽說可以用酒來同他結緣;他考慮 了一整天,拿不準結交魔鬼是否有罪。他甚至還同雅金卡商量起這件事來。
  「我很想拿一隻牛膀胱掛在這籬笆上,裡邊裝滿葡萄酒或者蜂蜜酒,」他說, 「如果酒在夜裡被喝光了,那就證明魔鬼已經來過。」
  「可是,這會開罪天神的,」雅金卡回答,「而我們正需要求天神幫助我們順 順當當地去救出茲皮希科呢。」
  「我害怕的也是這點,不過我想,給它一點兒蜂蜜酒並不等於出賣靈魂。我決 不把我的靈魂出賣給它。一膀胱葡萄酒或者蜂蜜酒,我想在天神的眼裡是無關重要 的!」
  於是他放低聲音,又說了一句:
  「據說它還是個貴族哩,一個貴族款待一個貴族,就算被款待的貴族是個十惡 不赦的無賴,也是尋常事兒。」
  「誰呀?」雅金卡問。
  「我不願意提起這個魔鬼的名字。」
  當天晚上,瑪茨科親手掛了一隻通常裝酒用的大牛膀胱,到第二天早晨,發現 裡邊全空了。
  可是當他把這件事告訴那個捷克人時,他倒是哈哈大笑,不過誰也沒注意這個 情況。瑪茨科卻滿心喜悅,因為他指望日後他經過沼地的時候,決不會因此而有災 禍。
  「他們說過,魔鬼也顧面子的,除非他們說謊,」他心裡說。
  最要緊的是必須調查一下,能否從樹林裡走過去。可能是走得過去的,因為有 樹林的地方,地面堅硬,不容易被雨水沖軟;雖然維特是本地人,很可以做這件事, 但他不肯去,一提到他的名字,他就叫道:「宰了我也不去。」
  於是他們向他解釋,魔鬼在白天是耍不出花招的。瑪茨科打算自己去,但最後 還是決定由哈拉伐先去冒一下險,因為他是個勇敢的漢子,在什麼人面前都很和順, 對姑娘們尤其和順。於是他在腰上插了一把板斧,手裡拿了一把大鐮刀,就走了。
  哈拉伐一大早就動身,預定中午回來,卻沒有回來。大家都驚嚇起來了。午後, 僕人們都寄望在森林邊上;下午,維特揮揮手,表示哈拉伐沒有回來,不過如果他 回來了,我們的危險就會更大,因為只有天主才知道給狼咬過之後是否保得住不會 變成狼人。大家聽了這話都很害怕;連瑪茨科也有點失常了。雅金卡轉過身去對著 森林那邊畫了個十字。安奴爾卡想在裙子和圍單裡找一件東西來遮遮眼睛,可是找 來找去找不到,便用手指來遮眼睛,淚珠馬上大顆大顆地從手指縫中滴落下來。
  可是黃昏時分,太陽快要沉落的時候,捷克人出現了,而且不止他一個人,還 有一個人同他一起;他用繩子牽著,把那人趕在前面。大家都歡樂地叫喊著,向他 奔跑過去。但是一看見那人,他們都不吱聲了;原來是一個矮子,模樣兒像猴子, 渾身長著毛,膚色墨黑,披著狼皮。
  「聖父和聖子在上,請你告訴我:你拖來的這個是什麼怪東西,」瑪茨科喊道。
  「我怎麼知道?」捷克人回答。「他說他是人,是燒瀝青的人,但是我不知道 他告訴我的是不是真話。」
  「哦,他不是人,不是人,」維特喊道。
  但是瑪茨科吩咐他別做聲;然後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人,突然說道:
  「唔,你畫個十字!我們同魔鬼在一起的時候,總要在自己身上畫十字的……」
  「讚美耶穌基督!」這個俘虜喊道,同時盡快地在身上畫了個十字。他深深吸 了一口氣,非常信賴地望著這群人,說道:
  「讚美耶穌基督。哦,耶穌,我也斷不定我是在天主教徒的手裡呢,還是落在 魔鬼手裡了。」
  「別怕,你是在天主教徒中間,我們都望聖彌撒的。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個燒瀝青的,爵爺,住在草棚裡。我們有七個人都同家眷一起住在草棚 裡。」
  「離這裡有多遠?」
  「不到十個富爾浪。」
  「你們到鎮上去走哪條路?」
  「我們有一條沿著『魔鬼谷』走的秘密路。」
  「沿著什麼?叫魔鬼?……你在身上再畫一次十字。」
  「聖父、聖於和聖靈在上。阿門!」
  「很好。那條路可以讓車馬走過麼?」
  「現在到處都是泥濘,不過峽谷附近比大路上要泥濘得好一些;因為峽谷中常 常颳風,土幹得快。但要再往布達去的話路就很壞了。不過那些認得道兒的人可以 慢慢地走過去。」
  「給你一兩個弗洛林[注],你願意給我們領路麼?」
  燒瀝青的人欣然接受,不過要討半隻麵包,據他說,森林裡麵包很缺乏,他已 經有好久沒見過麵包了。他們打算明天一清早動身,因為燒瀝青的人說,「晚上走 路不方便。包魯特在森林裡雖然鬧騰得很可怕,但並不害人。不過,因為他要保護 他的企契查公國,就把別的魔鬼紛紛向叢林裡趕。夜裡遇見他才是倒霉,特別是喝 醉了酒的人;清醒的人倒用不著怕。」
  「可是你卻害怕了吧?」瑪茨科問、』
  「因為那個騎士突然抓住了我,用力很猛,我還以為他不是個人呢。」
  雅金卡聽見他們把這個燒瀝青的人當做魔鬼,而這個人又把他們當做魔鬼,禁 不住好笑。安奴爾卡聽了瑪茨科下面幾句話,也禁不住笑起來了!
  「你剛剛還在為哈拉伐哭,眼淚還沒有干,現在倒笑了?」
  捷克人望了望這姑娘,看到她的眼睫毛還是潮潤的,便問道:
  「您為我哭了麼?」
  「當然不是為你,」姑娘回答。「我只是害怕。」
  「你應該慚愧。你不是一個貴族婦女麼?你的女主人也是個貴族婦女,她可不 害怕。光天化日之下,又有這麼多人,妖魔鬼怪能拿你怎麼樣?」
  「我沒有關係,而是為您擔心。」
  「可是您剛才還在說不是為我哭呀。」
  「我偏要說,不是為你。」
  「那您為什麼哭呢?」
  「因為害怕。」
  「現在不害怕了吧?」
  「不害怕了。」
  「為什麼?」
  「因為你回來了。」
  捷克人感激地望著她,笑著說:
  「嗨!我們如果這樣談下去,也許一直會談到天亮。您太狡猾了。」
  「別盡戲弄我吧,」安奴爾卡輕聲用氣地回答。說實話,她倒真正是個狡猾女 人,只有哈拉伐這種機靈漢子最瞭解這一點。他也知道這姑娘對他的愛慕與日俱增。 而他愛的卻是雅金卡,不過這只是臣民對公主的一種愛戴,完全從謙恭和尊敬出發, 沒有別的動機可言。一路上他與安奴爾卡愈來愈親密。趕路的時候,老瑪茨科和雅 金卡總是並排騎在前面,哈拉伐和安奴爾卡則一起跟在後面。他像野牛一樣強壯, 而且血氣旺盛;每當他直瞪瞪地望著她那可愛的、明亮的眼睛,望著她那從發網下 面露出來的幾綹淡黃的鬈發,她整個苗條而美觀的身軀,特別是望著她那雙緊夾著 小黑馬的、長得令人讚賞不止的腿的時候,他渾身都在打顫。他再也克制不住了。 她那嫵媚的體態,他愈看愈要看。他不由得想到,如果那姑娘是魔鬼的化身,也很 容易誘惑人。何況她性情柔和,十分馴良,又活潑得像只屋頂上的麻雀。有時候這 捷克人竟起了許多奇怪的念頭;比如有一次,他和安奴爾卡一起落在後面馬馱子附 近的時候,他突然轉過頭來,對她說道:
  「你知不知道,我會在這裡一口把你吞下,像狼吞羊一樣?」
  她哈哈大笑起來,露出一口又白又美的細牙齒。
  「您要吃掉我?」她問。
  「是的!連那些小骨頭一起吃掉。」
  他向她看了一眼,看得她的心都較了。繼而他們默默無言,只有兩顆心在怦怦 地跳個不停,他的心滿懷慾望,她的心裡則充溢著喜悅的陶醉,略微帶點驚恐。
  但是捷克人一開始就讓情慾完全勝過了溫情。他剛才說他望著安奴爾卡就像一 頭狼望著一頭羊,那倒是說的實話。直到那天晚上,他看到她的眼睛和臉頰都淚痕 斑斑,這才心軟下來。他覺得她這麼好,跟他那麼親近,彷彿她已經是他自己的了。 但是因為他天生是個好小伙子,同時又是一個騎士,因此他看到她的含情脈脈的眼 淚時,不但不驕傲自得,反而更加勇敢地繼續凝望著她。他失去了一向那種談笑風 生的談吐,雖則晚上有時候還是跟這個羞怯的姑娘打趣,卻是另一種性質的打趣了。 他按一個騎士侍從對待一個貴族女子的應有規矩對待她。
  老瑪茨科一心只在想著旅程,想著明天怎樣渡過沼澤地,但他也發覺了這點, 並且讚美哈拉伐的高尚禮貌,認為這種禮貌必定是他跟茲皮希科從瑪佐夫捨朝廷裡 學來的。
  於是他轉向雅金卡找補了一句:
  「嗨!茲皮希科!……他的舉止大可以去覲見國王。」
  晚上做完了事,各自去睡覺。哈拉伐吻過雅金卡的手,又舉起安奴爾卡的手送 到嘴邊,說道:
  「你不但用不著為我擔心,而且只要跟我在一起,你就什麼也不用擔心,因為 我決不會讓你受任何人欺侮的。」
  男人們都到前邊的屋子裡去睡,雅金卡和安奴爾卡睡在套房裡,兩個人—起睡 在一張很舒適的大床上。兩人都不能立即入睡,安奴爾卡尤其心緒繚亂,輾轉反側。 最後雅金卡把頭湊著安奴爾卡,低聲說道:
  「安奴爾卡!」
  「什麼事?」
  「我覺得你給那個捷克人弄得神魂顛倒了。……是麼?」
  她這句問話沒有得到回答。
  雅金卡又低聲說了:
  「我全明白……告訴我吧。」
  安奴爾卡還是不回答,卻把嘴唇緊緊地壓在她女主人的臉頰上,接連吻個不停。
  可憐的雅金卡讓安奴爾卡吻得胸口一起一伏。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低聲說,聲音低得安奴爾卡簡直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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