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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為了便於用石弓和弩弓射箭,那些守林人在獵人頭目的嚮導下,把獵人們列成 長長的一排,掩藏在森林背後,面對著林中空地。空地的兩邊都縛著網,網後面守 著人,他們的任務是把野獸趕到獵人那裡去,同時,要是野獸陷入網裡,就用矛槍 把它們戳死。許多寇比人被派來把所有的動物從森林深處趕到空地上來。在獵人們 的後面另外布著一張網;如果有野獸竄過了獵人的行列,就會陷入網裡,一下子給 打死了。
  公爵站在一個小山谷中間,這個山谷延伸在整個林間空地上。獵人頭目莫卡席 夫的姆羅科泰為公爵選定了那個地位,是因為他料到最大的野獸會跑過這個山谷。 公爵有一張石弓,在他身旁一株樹旁倚著一支重矛;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站著兩名魁 梧的「衛士」,他們背著斧頭,拿著石弓,隨時準備遞給公爵。公爵夫人和尤侖德 小姐沒有下馬,因為公爵考慮到野牛的危險,不允許她們下馬;野獸們撒起野來, 騎在馬上逃避總比徒步逃避要容易些。至於德·勞許,雖然公爵邀請他在他的右前 佔一個位置,但是他卻要求讓他同宮女們留在一起,以便保護她們。茲皮希科把他 的槍插在雪地上,把石弓放在背上,站在達奴莎的馬旁,向她低聲細語,有時還吻 著她。只有在莫卡席夫的姆羅科泰命令他安靜的時候,他才不出聲,因為姆羅科泰 在森林中連公爵本人也要責備的。
  這時在荒野深處的遠方,寇比人的號角聲在鳴響,酬和著林間空地裡「克爾齊 武拉」[注]的響聲;然後是一片寂靜。時時可以聽到松樹頂上松鼠的吱吱聲。獵人 們望著積雪的林間空地,那裡只有風兒吹動著灌木林,他們心裡想著哪一種動物會 先出現。他們期待著豐富的獵物,因為荒野上多的是野牛和野豬。寇比人已經用煙 熏出了幾隻熊,它們正在叢林裡徘徊著,又憤怒,又飢餓,又機警。
  但是獵人們不得不等待了很久,因為那些把野獸趕向空地去的人,搜索的森林 面積很廣,離開得非常遠,因此在號角吹起之後放出去的狗群的吠叫聲,他們也沒 聽見。
  過了一會兒,幾隻狼出現在森林邊緣了,但它們一發現人,就竄進森林,顯然 是在尋找另一條出路。接著從荒野裡跑來了好幾頭野豬,連成一條黑色的長線,在 雪地上奔跑著,遠處望去,就像一群家豬。它們停下來靜聽一下——又轉過身去靜 聽一下,然後轉身向獵網奔去,但是一嗅出人氣,就向著獵人們走去,噴著鼻息, 步伐愈來愈小心;最後響起了石弓的鐵曲柄的鏗然聲,彎箭的咆哮聲,於是白雪上 便染上了第一攤血跡。
  接著便響起了一陣恐怖的尖叫聲,整個獸群立刻散開了,彷彿被一聲響雷擊散 了似的;有幾頭野豬盲目地一直向前衝,有的向著獵網跑去,還有的從空地上其他 的獸群中奔過。號角聲非常清晰,混合著狗吠聲和衝出森林深處的人們的奔馳聲。 被獵人們趕出了森林的野獸立刻佈滿了這片空地。在外國或者甚至波蘭的其他省份 都不可能看到這樣的景象;別的地方都沒有像瑪佐夫捨這樣的一片荒野。這幾個十 字軍騎士雖然到過野牛成群襲擊軍隊、造成騷亂的立陶宛,但他們對於這樣大群的 野獸依舊感到非常吃驚,而德·勞許先生尤其吃驚。他看見在他面前跑過一群群的 黃鹿和長著笨重的叉角的麋鹿,兩種動物混合在一起,在空地上奔跑著,嚇得到處 亂竄,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去處、公爵夫人身上的蓋世杜特的血液在沸騰 起來了,她看到這情景,就一箭一箭地發射著,當一頭鹿或者麋鹿被射中了,堅起 前腳,重重地在雪地上亂踢一陣倒了下去的時候,公爵夫人就高興得叫了起來。有 幾個宮女也射著箭,因為大家都熱愛打獵。只有茲皮希科想都沒想到打獵的事;他 把胳膊肘支在達奴莎的膝蓋上,兩手托著頭,直望著她的眼睛。達奴莎臉色排紅, 笑嘻嘻的,設法用手指合上茲皮希科的眼皮,彷彿她受不了這樣的凝視似的。
  德·勞許先生的注意力被一頭龐大的熊吸引了過去,這頭熊的肩和背部都是灰 色的,它出人意料地從獵人附近的叢林中跳了出來。公爵用石弓射了它一箭,然後 持著刺野豬的矛向前衝去;野獸發出恐怖的吼叫聲,豎起前腳,他就當著所有宮廷 侍從的面,以非凡熟練和十分敏捷的手法用他的矛把那頭野獸戳個對穿,使得兩個 「衛士」都用不著使用斧頭了。年輕的羅泰林格的騎士正在納罕,他一路訪問過那 麼些朝廷,何曾見過任何其他君主敢於從事這種娛樂,他相信騎士團要征服這樣的 公爵和這樣的人民是困難的。後來,他看到別的獵人們也以同樣的手法射倒了不少 頭野豬,比在下羅泰林格森林中和在日耳曼荒野上見到的野豬要大得多,兇猛得多。 這樣一些熟練的獵人,這樣一些對自己的力量具有深刻自信的人們,德·勞許先生 從來還沒有看見過;他是一個相當有經驗的人,他斷定這些居住在無邊無際森林中 的人,從小就慣於使用石弓和矛槍,因此使用這些武器時非常熟練。
  這片林中空地上終於鋪滿了各種各樣野獸的屍體,但是圍獵並沒有結束。事實 上,最有趣也是最危險的時刻正在來臨,因為獵人們遇到了一二十頭野牛。長滿胡 須的公牛走在牛群前面,把頭低低地靠著地面,時常停了下來,彷彿在考慮該從什 麼地方進行攻擊。它們的龐大肺葉發出一種低沉的吼聲,有如隆隆的雷鳴,水氣從 它們的鼻孔中直冒出來;它們一面用前腳不斷在雪地上探索,一面好像在用它們那 雙深藏在鬣鬃下面的充血的眼睛警戒著它們的敵人。於是,獵人們齊聲叫喊,喊聲 得到了各方面的響應;號角聲和橫笛聲一齊吹起來了,從荒野的最偏僻的角落裡傳 來了回聲;這時候寇比人的狗群帶著使人顫慄的吠聲衝進了林中空地。狗群的出現 激怒了牛群中同牛犢在一起的雌牛。直到這時為止,原來還是在踱著步子的牛群, 現在忽然分散開來,發瘋似地在這片空地上到處亂跑。一頭野牛,一頭龐大的黃色 老公牛,先是朝著站在一邊的獵人們猛衝過去,後來看見叢林中的馬匹,就站住了, 一面發出吼聲,一面用角掘起地來,彷彿在激勵它自己的鬥志似的。
  看到這情形,人們叫喊得更厲害了。只聽得獵人們中間有人用驚惶的聲音在呼 喊:「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快去救公爵夫人!」茲皮希科抓起插在他身後地面上 的矛槍,立即奔向森林邊緣;有幾個立陶宛人跟著他衝上去,都誓死要保衛這位 「蓋世杜特」的女兒;但是一眨眼間,夫人手中的石弓克拉一聲,一支箭發出一聲 呼嘯,從這野獸的頭上射進了它的脖子。
  「射中了!」公爵夫人喊道:「逃不了啦。」
  但是,突然間這野牛發出一聲恐怖的吼叫,使受驚的馬匹都豎起了前腳,隨著 吼叫野牛就向夫人直衝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德·勞許先生也同樣迅速地從樹下衝 出來,伏在馬上,伸出矛槍,像騎士比武一樣,向這野獸刺過去。
  轉眼之間,近旁的人們就看見矛槍刺進了那野獸的脖子,立刻彎得像一張弓似 的,接著就斷成一截一截;於是那顆長著角的、龐大的頭顱完全消失在德·勞許先 生的馬腹下邊了,德·勞許連馬帶人一下子被拋到了空中。
  獵人們都從森林裡衝出來救助這位外國騎士。茲皮希科最關心的是公爵夫人和 達奴莎的安全,他第一個趕到,把矛槍對準了野牛的肩胛骨戳了進去。他這一擊, 用力過猛,使得矛槍在野牛猛一轉身間,斷在他的手中了,他自己也給摔倒了,臉 朝著地面。「他死了!他死了!」飛跑過來救他的那些瑪朱爾人喊道。野牛的頭壓 在茲皮希科身上,把他緊壓在地上。公爵的兩個有力的「衛士」也趕到了;但他們 來得太遲了;幸虧雅金卡送給茲皮希科的那個捷克人哈拉伐趕到了他們前面,雙手 舉起他的閉口大斧,向著牛角旁邊這野牛的彎曲脖子猛力所了下去。
  這一斧斫得非常有力,野牛像是受到雷劈似地倒下來了,它的頭幾乎同脖於分 開了。可是這個龐大的軀體卻倒在茲皮希科身上。兩個「衛士」很快把它拖開。公 爵夫人和達奴莎已經下了馬,來到了這受傷的青年身旁。
  茲皮希科臉色蒼白,身上沾滿了自己的血和野獸的血,他竭力想站起身來,但 是搖晃了一下又倒了下去,跪在地上,用兩手撐住身子,只能叫了一屍:
  「達奴斯卡。」
  血從他口中湧了出來。達奴莎扶住了他的雙肩,但是因為扶不住他,只有哭著 叫救命。獵人們用雪擦他的身子,把葡萄酒倒進他的口中;最後獵人頭目莫卡席夫 的姆羅科泰吩咐他們把他放在一件斗篷上,用樹上取下來的火絨來止血。
  「如果他的肋骨和背脊骨沒有斷,他可以治好的,」他說,一面轉向公爵夫人。 這時,有幾個宮女在其他獵人的幫助下,正在看護著德·勞許先生。他們把他翻過 身來,一面在他的甲冑上尋找被野牛的角觸穿的洞或缺口;但是除了在鐵片的接頭 處滲進去的雪之外,卻找不到什麼洞或缺口。這頭野牛特別向那匹馬報了仇,那匹 馬躺在騎士的身旁死了;至於德·勞許先生,卻沒有受什麼重傷。他昏迷了過去, 右手給扭傷了。他們替他卸下頭盔,在他口中倒進一些葡萄酒,他張開了眼睛,看 見那兩個慪著身子在照料他的美麗宮女的憂愁臉容,就用日耳曼話說:
  「我一定是已經到了天堂,兩個天使正在我身邊侍候我呢。」
  宮女們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但是她們見他睜開了眼睛,又說了話,便很高興 地笑了;她們在獵人們的幫助下,把他扶了起來;他感到右手疼痛,呻吟了一下, 並且把左手支在一位「天使」的肩上;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不敢跨開步子, 因為他感到軟弱無力。於是他向周圍看了一眼,就看到了這頭黃色野牛的屍體,也 看見了在搓著雙手的達奴莎和躺在斗篷上的茲皮希科。
  「那就是衝過來救我的騎士麼?」他問。「他還活著麼?」
  「他受傷很重,」一個會說日耳曼話的宮廷侍從回答。
  「從現在起,我不是要同他決鬥,而是要為他戰鬥了!」羅泰林格的騎士說。
  這時本來站在茲皮希科近旁的公爵走到了德·勞許先生跟前,讚揚了他,困為 他保護了公爵夫人和其他的宮女,說不定她們的性命也是虧了他的勇敢搭救呢;為 了這件事跡,除了會得到騎士稱號的報償之外,他不但會揚名於當時,而且會揚名 於未來的世世代代中。
  「在目前這種缺乏英雄氣概的時代裡,」他說,「很少有真正的騎士周遊世界; 因此務必請您留在這兒作我的客人,能留多久就多久;如果可能,就永遠留在瑪佐 夫捨吧。您已經在這裡取得了我的好感,您也很容易以真正的功績取得百姓的愛戴。」
  德·勞許先生聽到公爵的話,認識到他已經完成了這樣出色的一件騎士業績, 在這僻遠的波蘭土地上(在東方,流傳著許多關於這個國度的奇聞)贏得了這樣的 讚美,他感到滿心喜悅。他知道一個騎士要是能夠在勃艮第朝廷上或者在勃拉朋特 朝廷上講一講他曾經在一次狩獵會上救了瑪佐夫捨公爵夫人的命,就會永遠聞名世 界。茲皮希科恢復了知覺,對著達奴莎一笑,接著又昏迷過去。獵人們看到他緊握 雙拳,張大著口,都紛紛議論說,他活不長了;只有經驗豐富的寇比人(他們中間 有許多人身上都留著熊爪、野豬牙齒或野牛角撞傷的痕跡)都肯定說,野牛角確實 撞進了這騎士的肋骨,也許有一兩根肋骨已給撞斷了,但是背脊骨卻沒有斷,否則 他就不能站起來了。他們還指出,茲皮希科當時是跌倒在一個雪堆上的,那雪堆救 了他的命:因為雪是軟的,野獸用角撞在他身上時,不能壓碎他的胸口,也壓不斷 他的脊骨。
  不幸,公爵的醫生、傑伐娜的維雄涅克神甫沒有同來參加狩獵,因為他在城堡 裡忙著做聖體[注]。捷克人立刻飛馬去請他來,同時寇比人把茲皮希科抬到了公爵 的邸宅去。十字軍騎士體戈·封·鄧維爾特把達奴莎扶上了馬,自己騎馬走在她身 旁,緊跟著那些抬著茲皮希科走的人,用低得只有她一個人才聽得到的波蘭話說道:
  「在息特諾我有一種神妙的油膏,這是我從赫青斯基森林裡的一個隱土那裡弄 來的,我三天內給您送來。」
  「天主一定會報答您,」達奴莎回答。
  「天主會記錄每一件慈悲的行為;但是您也會報答我麼?」
  「我能給您什麼報答呢?」
  這個十字軍騎士策馬走近她跟前,顯然想說什麼話,但是又猶豫起來;過了一 會兒,他才說道:
  「在騎士團裡,除了法師之外,也有修女。她們中間有一位會送治傷的油膏來, 到那時候我一定說出我要您拿什麼來報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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