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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發拉」的神甫聽了瑪茨科的懺悔,款待了他們;他們在那裡歇了夜,第二天 早晨啟程。出了奧爾古斯克,轉向西利西亞,在交界的地方,他們打算取道大波蘭 前進。這條路要通過一片大森林,日落時分,森林裡聽得見長角野牛和野牛的吼叫 聲,到了夜裡,又可以看見狼的眼睛在濃密的榛果樹後面閃爍。而在這條路上威脅 行人的最大危險是,邊界附近到處都有日耳曼人和日耳曼化了的西利西亞的騎士們 的城堡。不錯,在弗拉迪斯拉夫國王同奧波爾希克的公爵納端斯普拉夫的戰爭中, 由於西利西亞人幫助他們反對弗拉迪斯拉夫國王,大部分的城堡都被波蘭人毀壞了; 可是,還是小心警戒為妙,特別是在日落以後,必須備好武器。
  他們就這樣靜悄悄地騎著,茲皮希科感到行程很單調乏味。距離波格丹涅茨大 約還有一天的路程時,他們聽到了後面有馬匹的鼻息聲和馬蹄聲。
  「有人在追蹤我們了,」茲皮希科說。
  瑪茨科正醒著,望望天上的星星,像個富有經驗的旅行家一樣回答道:
  「天快亮了。盜匪們在黑夜盡頭的時候是不會攔路打劫的。」
  茲皮希科卻停住了馬車,叫他的手下人攔路站著,面對著前來的馬匹,等在那 裡。
  一會兒,他果真在昏暗的微光中看到了好幾個騎馬人。其中有一個騎在前頭, 那人顯然不想躲藏,因為他還在唱歌。茲皮希科聽不清他唱些什麼;只聽到那陌生 人唱到每一段的結尾,都得高高興興地喊上幾聲:「跳啊!跳啊!」
  「這是咱們自己人!」他想。
  過了一會兒,他嚷道:
  「站住!」
  「你坐下吧!」一個愉快的聲音回答。
  「你是誰?」
  「你呢?」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
  「那你為什麼要攔路?」
  「快回答,我們的石弓已經上弩了。」
  「我們也上好了,——推上,——瞄準!」
  「要像個男子漢一樣答話,否則,該你吃苦!」
  對方聽到這話,卻唱了一支快樂的歌,彷彿是回答茲皮希科似的。
  吃苦人碰著吃苦人,
  在十字路口跳舞……
  
  跳啊!跳啊!跳啊!
  他們幹麼跳得那麼起勁?
  大概是久別重逢。
  
  跳啊!跳啊!跳啊![注]
  茲皮希科聽到這樣一個回答,大為吃驚;這當兒,歌聲停了,又是先前那個聲 音問道:
  「瑪茨科老頭怎樣啦?他還活著麼?」
  瑪茨科在馬車上抬起了身子,說:
  「天呀,他們是我們自己人哪!」
  茲皮希科策馬向前馳去。
  「誰問起瑪茨科?」
  「一個鄰居。茲戈萃裡崔的齊赫。我找了你們一禮拜了,一路來都在打聽你們。」
  「雷蒂[注]!叔叔!茲戈萃裡崔的齊赫來了!」茲皮希科喊道。
  他們開始快快活活地相互問好,因為齊赫確實是他們的鄰居,為人很有風趣, 是大家喜歡的一個好人。
  「唔,您好麼?」他問道,一面同瑪茨科握手。「是繼續『跳啊』呢,還是不 再『跳啊』了?」
  「嗨,不再『跳啊』啦!」瑪茨科回答。「但是我看見您很高興。仁慈的天主, 彷彿我已經到了波格丹涅茨。」
  「您怎麼啦?我聽說日耳曼人打傷了您?」
  「是呀,這些狗東西!把一支矛頭刺在我的肋骨中間。」
  「您瞧!」茲皮希科說。「大家都勸他喝熊脂。等我們一到波格丹涅茨,我就 夜裡帶一把斧子到『巴齊』[注]去。」
  「也許雅金卡有一些。」
  「哪個雅金卡?您的妻子不是叫做瑪爾戈赫娜麼?」瑪茨科問。
  「哦!瑪爾戈赫娜不在人世了!瑪爾戈赫娜葬在教會墓地裡,到『聖米克爾節』 就三年了。她是一個剛強的女子,願天主的光輝照著她的靈魂!雅金卡同她母親一 模一樣,只是年輕些。」
  
  山谷後面是山風,
  
  女兒的模樣總像娘。
  
  
  跳啊!跳啊!
  「我告訴瑪爾戈赫娜別去爬那棵松樹,她年紀不輕了。可是她偏要爬;樹枝斷 了,她摔了下來,傷得很厲害;三天裡就死了。」
  「主啊,願您的光輝照著她的靈魂!」瑪茨科說。「我記得,我記得!她發脾 氣的時候,佃農們總要躲到草堆裡去。她很能幹。原來她從松樹上摔下來了!」
  「她像一顆松果似地掉了下來。您知道,出喪以後,我悲傷得神志昏迷,他們 三天都無法使我清醒過來。他們以為我死了。末後,我哭了很久很久。但是雅金卡 也很能幹。多虧她照顧一切。」
  「我不大記得她了。我離開的時候,她還沒有斧頭柄那麼長呢。她能從馬身下 走過去,而碰不到馬身。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必定長大了。」
  「到『聖愛格尼斯節』就十五歲了;但是我有一年多沒有看見她了。」
  「您為什麼沒有看見她?您到哪裡去啦?」
  「打仗去了。我不必留在家裡,雅金卡會照顧一切。」
  瑪茨科雖然病著,可是一提起打仗,他就全神貫注地聽著,還問道:
  「也許您曾經在威斯克拉威托特公爵那裡待過吧?」
  「不錯,我在那兒,」茲戈萃裡崔的齊赫快樂地回答。「嗯,天主沒有賜他好 運氣;我們給愛迪卡打敗得夠慘啦。他們先打死我們的馬匹。韃靼人可不像天主教 騎士那樣公開攻打你,而是在老遠射起箭來。你攻打他,他就逃跑,接著又朝你射 箭。對付這種人,你能有什麼辦法?我們軍隊裡的騎士們都吹牛說:『我們不用端 起我們的矛,也不用拔出我們的劍,就能把這些毒蟲踩在我們的馬蹄下。』他們就 這樣吹了牛;可是等到不可勝數的箭嗖嗖地、昏天黑地地射過來的時候,仗卻馬上 就打完了,十個裡人難得有一個活下來。您相信麼?半數以上的軍隊被打死了;七 十個立陶宛和俄羅斯的公爵死在戰場上;你數兩個禮拜也數不完被打死的貴族和其 他叫作『奧特洛克』的宮廷侍從究竟有多少」
  「我聽說過的,」瑪茨科插嘴說,「我們也死了好多騎士呢。」
  「唉!十字軍騎士也給殺死了十個,因為他們奉命在威托特的軍隊裡服務。我 們死了許多人,您知道,這是因為他們從來不逃跑;威托特公爵對我們的騎士有很 大的信心,打仗的時候,他要一隊人純粹波蘭籍的衛隊在他身邊。嘻!嘻!他們裡 頭可真太亂啦。但他沒有損傷一根毫毛!梅爾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爺被打處了,還有 掌劍官培那特,米柯拉伊法官,普羅科普,普爾席茨拉夫,杜勃洛戈斯特,拉席維 崔的雅斯柯,皮裡克·瑪朱爾,米霍夫的華希,『伏葉伏大』梭哈、付姆勃羅伏的 雅斯柯,米羅斯拉夫的雅斯柯,希契辟茨基,奧德斯基和陀姆科·拉戈達。誰能數 得清所有這些人!他們有此人身上中了韃靼人那麼多的箭,死後就像只豪豬,真是 慘不忍睹!」
  說到這裡,他笑了起來,彷彿是在講一個最有趣的故事,又立即唱起歌來:
  
  你這才知道韃靼人的厲害,
  
  他打敗了你就遠遠逃開!
  「唔,後來怎樣呢?」茲皮希科問。
  「後來大公爵逃掉了;不過他還像往常一樣勇敢。你越壓得他重,他越跳得遠, 像一根榛子手杖一樣。我們衝到泰伐寧河灘去保護那些過渡的人,趕來援救我們的 還有少數幾個波蘭騎士。第二天,愛迪卡帶著一群韃靼人來了;但是他一無成就。 嗨!當他要涉過淺灘的時候,我們狠狠地打得他毫無辦法。我們打死了和活捉了他 們好多人。我自己就捉了五個韃靼人,我把他們送到茲戈萃裡崔去了。你們就可以 看見他們長著怎樣的狗頭。」
  「在克拉科夫,人們說戰爭也許會打到波蘭來。」
  「唔,愛迪卡可不是個傻瓜!他很知道我們有什麼樣的騎士;他也知道最偉大 的騎士都還留在國內,因為王后不高興威托特獨斷獨行地發動戰爭。噯,他是狡猾 的,那個老傢伙愛迪卡!他明白公爵在泰伐寧的軍隊已經增加了,早已跑出了什一 稅上地的範圍,逃得老遠了呢!」
  「但是你卻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那裡沒有事情好幹。我在克拉科夫聽到你們的消息,得知 你們動身比我稍微早些。」
  說到這裡,他轉向著茲皮希科:
  「嗨!我的爵爺,我上次看見你,你還是一個小孩子;可現在呢,雖然天還沒 亮,我可想像得出你已經長得像一頭野牛那樣大了。你的石弓上了弩啦,誰都看得 出你是打過仗的。」
  「我是在戰爭中長大的。你去問問我叔父,我在這方面是不是有經難。」
  「這倒根本用不著問你叔父;在克拉科夫我看到了塔契夫的爵爺,他告訴了我 關於你的情形。但是,我曉得那個瑪朱爾人不願把他的女兒嫁給你。我可對你絲毫 沒有反感,我喜歡你。等你看見我的雅金卡,你就會忘掉那一個姑娘了。她真是個 絕色的美人!」
  「即使我看到十個像您的雅格娜[注]一樣的姑娘,我也決不會忘掉她。」
  「我把莫奇陀裡莊園作為她的嫁妝。有好多人向我要雅格娜,你不擔心麼?」
  茲皮希科想要回答:「我可沒向您開過口!」但是茲戈萃裡崔的齊赫又開始唱 道:
  我將伏在你的膝下,
  請把雅格娜嫁給我,
  
  噯,把雅格娜嫁給我!
  「您總是快樂地唱著歌,」瑪茨科說。
  「唔,天上諸聖在做些什麼呢?」
  「他們唱歌。」
  「這可對啦!只有魔鬼在號哭。我寧願到那些唱歌的地方去,卻不願到那些號 哭的地方去;聖彼得將會說:『我們必須讓他進天國;否則,他會到地獄裡去歌唱, 那就不對了。』瞧,天亮了!」
  果然天亮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了一片開闊的林中空地。空地上倒有一大半地 方是一個湖,湖邊有幾個人在捕魚;他們看到這些帶著武器的人,都撇下網,立刻 拿起鶴嘴鋤和棍棒,站了起來,準備戰鬥。
  「他們以為我們是強盜呢,」齊赫笑著說。「嗨,捕魚的!你們是誰家的人?」
  他們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懷疑地望著;最後,其中有一個年老的認出了他 們都是騎士,便回答道:
  「是杜爾查的修道院長神甫的人。」
  「那是我們的親戚,」瑪茨科說,「就是把波格丹涅茨收作抵押品的那一位。 這一帶一定是他的森林了,一定是剛剛買進來的。」
  「他沒有買,」齊赫回答。「他為這一帶森林同勃爾左卓伐的維爾克打過一仗。 看來這修道院長擊敗了維爾克。一年前,他們為這一帶森林,騎在馬背上用矛和長 劍戰鬥過;結果如何我不知道,因為我離開了。」
  「唔,我們是親戚,」瑪茨科說,「他不會同我們爭吵的。」
  「也許不會;他是一個懂得怎樣戴上頭盔、具有武俠精神的修道院長;但他是 虔誠的,唱起彌撒來也很好聽。您不記得麼?他望彌撒時大聲呼喊,連燕子都從天 花板下面的窩裡掉了下來。那實在是為天主增光。」
  「我當然記得!他能夠在十步之外吹熄祭壇上的蠟燭。他到過波格丹涅茨麼?」
  「到過的,他到過。他在那片地上安排了五個農夫。他也到過茲戈萃裡崔我的 家。因為您知道,他給雅金卡施過洗禮,他非常喜愛她,叫她做小女兒。」
  「願天主將賜福於他,要是他肯把那些農夫留給我的話。」瑪茨科說。
  「哦!五個農夫算得什麼!叫雅金卡去求他,他一定不會不答應。」
  說到這裡,談話停頓了一會兒,因為燦爛的太陽已經越過這片黑暗的森林,從 粉紅色的沙丘那邊升起來,照亮了周圍的景物。騎士們按照慣例歡呼道:「光榮歸 於耶穌基督!」於是畫過十字後,他們就開始做早禱。
  齊赫第一個做完,他對他的旅伴們說:
  「我希望不久看見你們過得很好。嗨!你們兩人都變了。您,瑪茨科,必須恢 復健康。雅金卡會照顧您,因為你們家裡沒有女人。誰都能看得出你肋骨中間有一 塊鐵。」
  他又轉身向茲皮希科說:
  「你也出來露露面吧。啊,全能的天主!我記得你小時候常常拉住馬尾巴,爬 到馬駒的背上;可現在呢,多雄壯的一位騎士啊!臉相就像個小爵爺;身軀卻像個 剛強的男子漢。這樣的身軀甚至能同一頭熊搏鬥。」
  「一頭熊對他算得了什麼!」瑪茨科說。「他比現在年紀還要小的時候,有個 弗裡西安人管他叫乳臭未乾的小孩,他發起怒來,一把就拉掉了那個弗裡西安人的 鬍子。」
  「我知道,」齊赫插嘴說,「以後你們就打起來了,俘獲了他們的扈從。塔契 夫的爵爺把這件事的全部經過都告訴了我:
  
  來了一個非常驕傲的日耳曼人,
  
  卻給揍得眼青鼻腫,進了墳墓。
  
  
  跳啊!跳啊!」
  茲皮希科看著齊赫的瘦長的身材,看著他那瘦瘦的臉上長著一隻大鼻子,看著 他那含笑的圓眼睛,心裡覺得好生奇怪。
  「哦!」茲皮希科說,「有這樣一位鄰居,準可以無憂無慮了,但願天主能使 我的叔父恢復健康。」
  「有一個快樂的鄰居真是件好事情,因為同一個快樂的人在一起是不會有爭吵 的,」齊赫回答,「聽我跟你說吧。你們離開家裡已經很久,在波格丹涅茨不見得 會很舒服。我不是指農務,農務已經由修道院長去照顧了;他開了一大片森林,並 且安排了一些新農夫住在那裡。但是因為他常常到那裡去,你們會發現食櫥是空的, 甚至在屋裡,要睡覺板凳沒有一條,乾草找不到一束;病人總需要舒服一些。你們 最好同我一起到茲戈萃裡崔去。我很高興留你們住一兩個月。在這段時間裡,雅金 卡會照料波格丹涅茨。由她去安排,你們自己不必操心。茲皮希科可以常常到那裡 去看看農務;我一定去把修道院長請到茲戈萃裡崔來,你們可以同他結清賬目。那 女孩會好好地侍候您,像侍候父親一樣,生病期間,有女人侍候是最好不過的了。 好吧,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接受我的邀請麼?」
  「我們知道您是一位好人,一向是位好人,」瑪茨科感動地回答:「但是您可 知道,要是我會因這個傷而死的話,我寧願死在我自己家裡。再說人回了家,就是 他老啦,他也能過問過問各種事情,檢查和料理許多其他的事情。如果天主命令我 到另一個世界去,那我沒有辦法!即使加意留神,那也是逃不了的。至於不方便嘛, 我們在戰爭中已經習慣了。即使是在一束草上睡覺,對於一個在光禿禿的地上睡了 好幾年的人,也是愉快的了。我感謝您的好心,如果我不能向您表示我的謝意,天 主會許可茲皮希科代我做的。」
  以心地和善和急公好義而著名的茲戈萃裡崔的齊赫再三邀請,瑪茨科卻堅決婉 辭:「如果我一定要死的話,還是死在自己院子裡的好!」
  好多年來,他一直想要看看波格丹涅茨;因此,既然現在快到家門口了,他非 得去看一次不可,哪怕到那裡去度過他最後的一夜也好。天主是慈悲的,終究讓他 這樣一個重病的人趕到了這裡。
  他用手拭去了眼瞼下的淚珠,四下看了一陣,說道:
  「如果這一帶是勃爾左卓伐的維爾克的森林的話,我們今天下午就可以到家了。」
  「這些森林現在不屬於勃爾左卓伐的維爾克了,而是屬於修道院長了,」齊赫 說。
  瑪茨科微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說:
  「如果是修道院長的,那末有一天,就要是我們的了。」
  「嗨!剛才您還在談到死哩,」齊赫快活地說,「現在卻想比修道院長還要壽 長了。」
  「不,我不會比他活得長,茲皮希科也許會。」
  森林裡的號角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齊赫勒住了馬,側耳傾聽。
  「有人在打獵,」他說。「等一等。」
  「也許就是修道院長。在這裡遇見他倒是愉快的。」
  「靜一靜!」
  這時候齊赫轉身向著他的隨從們喝道:
  「站住!」
  他們站住了。只聽得號角聲更近了,沒多久,還聽見一陣狗吠聲。
  「站住!」齊赫又說了一遍。「他們向著我們這邊來了。」
  茲皮希科跳下馬來,喊道:
  「把石弓給我!這野獸也許會向我們衝來!快!快!」
  他從僕人手裡把石弓一把搶來,把它撐在地上,用小腹壓了下去,身子彎倒, 背脊用力彎下去,像一張弓似的,等他雙手抓住弓弦,就把它搭上鐵鉤,然後安上 一支箭,跳進樹林裡去了。
  「他不用曲柄就拉開了石弓!」齊赫低語說,他對這樣大的力氣感到吃驚。
  「呵,他是個有力氣的孩子!」瑪茨科自豪地回答。
  這時候號角聲和狗吠聲越來越近了;突然間,樹林的右面發出一陣沉重的踐踏 聲,夾雜著叢林裡樹枝的折裂聲——接著,叢林裡衝出來了一頭毛茸茸的長角老野 牛,龐大的頭低垂著,眼睛充血,氣喘吁吁,煞是可怕。它衝到路旁一道水溝跟前, 一下子就跳了過去,落地的時候前腳跌倒了;但它立刻又站了起來,眼看就要消失 在路那邊的叢林裡了,不料就在這當兒,石弓的弦嗖的一聲,發出一陣忽哨似的箭 聲,這頭野獸後腳一仰,豎起身子,在原地打轉,接著猛然吼叫起來,就像遭到了 雷擊似地倒在地上。
  茲皮希科從一棵樹後露出臉來,又拉開石弓的弦,準備再射一箭,於是悄悄走 近那倒在地上卻還在用後腳刨土的野牛。
  但是看了它一眼之後,他從容地轉向自己的扈從們,遠遠向他們喊了起來:
  「我這一箭射得很猛,它已經受了重傷。」
  「你真了不起!」齊赫一面策馬向他趕過來,一面說。「一箭就射中了!」
  「就是因為隔得近,速度又快。您瞧;不但箭頭的鐵,連箭身都整個兒射到它 左肩骨下面去了。」
  「這附近一定有獵人,他們會來要這頭野獸的。」
  「我不給!」茲皮希科答道。「我是在路上打死它的,這條路又不是私產。」
  「如果路是修道院長的呢?」
  「那就讓他拿去吧。」
  這時候從森林裡跑出來一二十條狗,一看見這野獸,就尖叫著向它衝了過來。
  「獵人們馬上就要趕來了,」齊赫說。「瞧!這不是他們麼,不過他們還沒有 看見這頭野獸哩。站住!站住!這裡來!這裡來!野牛倒在這裡,倒在這裡!」
  齊赫突然不作聲了,用手遮著雙眼,過了一會兒才說: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啊?是我眼花了呢,還是我的幻覺呢?」
  「前面有個人騎著一匹花斑馬來了,」茲皮希科說。
  齊赫立刻喊了起來:
  「耶穌基督啊!這一定是雅金卡!」
  他驟然間高聲叫喊道:
  「雅格娜!雅格娜!」
  於是他向前衝去;但是不等他的馬邁開大步,茲皮希科已經看見了一個極其奇 妙的景象——原來是一個姑娘,像個男人似的騎著一匹黑馬,向他們急馳而來;她 手中拿了一張石弓,肩上背著一支刺豬的矛。她的飛揚的頭髮上滿纏著蛇麻子的球 果;她的臉像曙光似的明媚。她的襯衫胸前敞開著,外面披著一件「捨達克」[注]。 她來到了他們跟前,勒住了馬,臉上頓時流露出驚奇。猶豫、快樂的神情;過了好 久,她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用一種孩子氣的聲調叫了起來:
  「達都羅,達都斯,最親愛的!」
  一剎那之間,她從馬上跳下來了,齊赫也下了馬來迎接她;她撲到父親身上, 抱住了他的脖子。好大一陣工夫,茲皮希科只聽見父女兩人的親吻聲和一聲聲愉快 的呼喊:「達都羅!」雅古拉[注]!」「達都羅!」「雅古拉!」
  雙方的扈從們現在都走近了,瑪茨科也到了;他們父女倆還在一聲聲彼此呼喊 著:「達都羅!」「雅古拉!」而且互相親吻著。最後,雅金卡問道:
  「這樣說來,您是決定不參加打仗,回家來了麼?您身體好麼?」
  「不去打仗了。我怎麼會身體不好呢?你呢?還有小伙子們呢?他們也都好麼? 一定都很好,否則,你也不會在森林裡奔跑了。但是,我的姑娘,你在這裡幹什麼 呀?」
  「您沒有看見我在打獵麼?」雅金卡回答,一面笑著。
  「在別人的樹林裡打獵麼?」
  「修道院長允許我的。他還給我派來了幾個有經驗的獵人和一群獵狗哩。」
  說到這裡,她轉身向僕人們:
  「把這些狗趕走,它們會咬破獸皮的!」
  然後對齊赫說:
  「哦,您回來了,我多麼高興!」他們又親吻起來。等親吻好了,雅金卡說:
  「我們現在離家很遠了,都是為了追這頭野獸。我們准追了十多英里路啦,馬 都跑不動了。這頭長角野牛有多大啊!您看到沒有?它至少中了我三支箭,最後一 箭才結果了它。」
  「最後一箭結果了它,可不是你的箭,是這位青年騎士把它射死的。」
  雅金卡把頭髮往後一甩,目光銳利地望著茲皮希科,表情不大友善。
  「你知道他是誰麼?」齊赫問。
  「我不知道。」
  「怪不得你不認識他了,因為他長大了。你也許認得波格丹涅茨的老瑪茨科吧?」
  「天主啊!是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麼?」雅金卡喊道。
  她走到馬車跟前,吻著瑪茨科的手。
  「是您麼?」
  「是呀,是我;我不得不坐在馬車上,因為日耳曼人把我射傷了。」
  「什麼日耳曼人?不是在跟韃靼人打仗麼?」
  「仗倒是同韃靼人在打,但是我們沒有參加那場戰爭;我們在立陶宛打過仗, 茲皮希科和我。」
  「茲皮希科在哪裡?」
  「你還不認得茲皮希科?」瑪茨科微笑著說。
  「那個人就是茲皮希科麼?」這姑娘喊道,一面重新望著這年輕的騎士。
  「是的,就是他。」
  「你得吻他一下,他是你的老朋友啦!」齊赫高興地說。
  雅金卡快樂地轉向茲皮希科;但是她突然往後一退,用手掩住了眼睛,說:
  「我怕羞。」
  「我們從小就認識了,」茲皮希科說。
  「是啊!我們很熟。我記得八年前,你同瑪茨科來訪問過我們,那時候我的媽 都拉[注]還給了我們一些蜜漬的堅果,你仗著自己年紀大,還用拳頭打了我,把所 有的堅果都吃掉了。」
  「他現在可不會那樣了!」瑪茨科說。「他跟隨過威托特公爵,在克拉科夫的 城堡裡待過,已經學會了宮廷的禮節啦。」
  但是雅金卡現在卻在想別的事,後來才向茲皮希科問道:
  「那末是你射死這頭長角野牛的了?」
  「是的。
  「我們得看看箭在哪裡。」
  「你看不見的,箭射進它的肩胛骨下面去了。」
  「安靜些,別吵嘴,」齊赫說,「我們都看到他射死這頭長角野牛的,我們還 看見他更出色的本事哩:他不用曲柄就能拉開石弓。」
  雅金卡第三次望了望茲皮希科,這一回還帶著驚奇的神情。
  「你不用曲柄就能拉開石弓麼?」
  茲皮希科發現她聲調中有些懷疑的意味,便把鬆了弦的石弓撐在地上,一眨眼 間就把它拉開了;接著,為了要表示他熟悉騎士禮節,他一腿跪下,把弓遞給雅金 卡。但是這姑娘並沒有從他手裡接過弓來,卻突然臉紅耳赤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為什麼,只是連忙扣起她在騎馬飛馳時被風吹開的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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