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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女兒

  妙子像變戲法兒似的從紙包裡取出一件一件的東西擺在榻榻米上,有夫妻茶杯、塑 料碗、帶蓋兒的碗、醬油瓶、蚊香等等。
  「咦,還有蚊香?」有田的注意力被這不起眼的東西吸引住了。
  「這對茶杯是最貴的!」
  藍色的茶杯上繪有螺旋紋,拿在手上覺得很輕。
  「不錯吧?這個螺旋紋是手繪的,所以很貴。」
  「真的很貴嗎?」
  「是啊!不過,這是用文鳥換的。如果換的東西很便宜的話,我覺得對不起千代 子。」
  「我們可以用這茶杯請千代子喝茶。」
  「這可是我們兩人用的茶杯呀!」妙子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說道,「你再來看 看這個。這是知更鳥變的。」
  妙子打開另一個紙包,從裡面捧出了一面朱漆梳妝鏡。
  「不錯吧?當然,除了知更鳥還搭了點兒別的……」
  有田的目光避開了鏡子和妙子。
  妙子將梳妝鏡放到了有田的面前。
  「照得很清楚吧?」
  「那還用說?鏡子要是不能照……」
  「我是說……」
  「我不照!一見這張臉,我就……」
  「我從前也不願看見自己的臉,可是,如今卻不同了。」
  「是嗎?」
  「當然啦!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換了一張臉。」
  「哦?」
  不知從何時起,妙子拋棄了從前的那種自我封閉的生活方式,從裡到外完全變了一 個樣子。她變得生氣勃勃,光彩照人。
  與此相反,有田卻惶惶不可終日,他感到自己那點兒可憐的青春活力正在被妙子一 點一點地吸去。
  有田從鄉下回來的第二天,兩人就搬進了新家。這個地方是他們從附近電線桿的廣 告上發現的。
  這個房間面積為六疊,月租金僅三千元,而且還不要付保證金,只要預付三個月的 房費作押金就可以了。這棟房子與原先的住處雖然同在一條街上,但這裡離車站很近, 周圍小房林立,窗外的風景全被周圍的樓房擋住了。住在這裡的人如同被裝進了箱子, 夏天更是悶熱難熬。
  儘管窗戶對著相鄰的樓牆,但妙子仍做了一幅窗簾。
  有田上次回家沒有一件令他高興的事。實際上,他在臨走之前就知道此行是不會有 任何收穫的,結果不出所料。
  當時,弟弟為做盲腸炎手術而住進了醫院,母親也臥病在床。
  再有半年,有田就要大學畢業了。父母都指望為長子在教育上的投資能夠得到回報。 另外,弟弟、妹妹將來也要靠他。
  家境如此,有田更無法啟齒妙子的事了。
  不過,他只向母親透露了一點兒。母親一聽,臉上便現出不悅的神色。一個貧窮的 姑娘主動追求一個家庭負擔沉重的窮學生,並欲同他結婚,這種事在一個飽受艱辛的農 家老婦的眼裡,根本不值得高興。
  她從報紙、雜誌及電影中看到,在東京有不少不良少女,她擔心自己的寶貝兒子被 拉下水。
  聽說妙子剛滿十九歲,她就說他們命相不合,甚至還把弟弟生病的事歸咎於妙子。
  不過,母親還是設法為有田弄了幾個錢。
  「這事我沒有告訴你父親。錢不多,請那個姑娘原諒。如果你不好張口的話,由我 來寫信對她說。」
  母親希望他與妙子悄悄分手,那筆錢大概是用做分手的補償費吧。錢雖少,但是作 為一個窮學生,對方會理解的吧。
  「姑娘的父母那邊,我可以去道歉。她家在哪兒?」
  關於妙子的父母,有田沒有說,因為她沒有家。
  就這樣,有田回到了東京。妙子喜氣洋洋地來到大門口迎接他。
  「佐山夫人已經原諒我們了!只要這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就像是來到了燦爛的陽 光底下。伯母還給了我一些錢呢!」
  小別三日,有田驚訝地發現妙子連接吻都跟以前大不一樣了。難道有田不在的這幾 天裡,妙子慾火難熬,突然間變成了一個熱情如火的女人了嗎?
  這間屋子的費用也是妙子先墊付的。
  房東是個寡婦,在樓下開了一家裁縫店。二樓的三間房全部租了出去。
  有田和妙子是以兄妹的名義租下這間房子的。
  「你為什麼說是兄妹?人家立刻就會知道你是撒謊。」妙子迷惑不解地問,「是因 為難為情,還是因為不是兄妹就不能住?」
  「我怕人家會擔心我們生孩子。」
  「哦?」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女房東那乾癟的身子裹在一件與她年齡十分不相稱的花襯衫裡。她剪裁或踏縫紉機 時,都要戴上老花鏡。此時,她正從眼鏡的上方監視著有田二人搬家,他們兩人的家當 少得可憐。
  妙子不斷地在這個簡陋的房間裡擴大著自己的地盤,她開始添置女人用的東西。
  新買的飯鍋亮可鑒人。
  「這下可以做飯了,我真高興!」妙子激動得熱淚盈眶,「這個小飯鍋實在是太可 愛了!」
  女人的這種情感,有田幾乎無法理解。
  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姑娘學著開始做飯。有田當然明白妙子的心意,不過,在二樓 狹窄的走廊裡做著簡單的飯菜,實在是沒什麼好看的。據說,女人做飯是她一生受苦受 難的起點。
  在鄉下的家裡,有田已經厭倦了家庭、家族及那裡的生活。可是,妙子卻正好相反, 她從來就沒有過家庭和家族,所以,也就不瞭解這樣的生活。她覺得,佐山和市子的家 庭及生活與其他人不一樣。
  無依無靠的妙子宛如落在大地上的一粒種子,開始生根發芽,她第一次有了屬於自 己的新生活,彷彿一隻小鳥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巢。
  黑暗的過去頃刻間消失了。對於未來的不安尚未產生。在人的一生中,這樣的時期 並非人人都有。
  妙子和有田在一起時覺得無比幸福,只要能與有田長相廝守,她就心滿意足了。
  她想,只要自己拚命地幹,生活就不會有問題。
  「我絕不會成為有田的累贅的。」
  彷彿是為了實踐自己的諾言,搬來四五天後,妙子就自薦去樓下的裁縫店做幫工。
  眼下這個季節,訂做簡單的夏季服裝的顧客很多,像給袖口和領口鑲邊兒、縫扣這 類活兒,不懂裁剪的妙子也能做,而且,這樣的活兒多得幾乎做不完。
  妙子的那手漂亮的針線活兒是從市子那裡學來的。
  一見妙子的那手漂亮活兒,女房東彷彿是揀了個大金娃娃似的,高興得不得了。可 是,表面上她卻裝出一副很勉強的樣子說:
  「一天我只能給你一百元。」
  「正好用來付房租。」
  「這個也很難說,假如趕上每天都有活還可以。不過,我可沒雇你。不要忘了,你 只是個幫工,連個徒弟都不算。」
  由於顧客催得緊,所以常常要干到很晚。
  有時,妙子還把一些衣裙拿到自己的房間裡連夜趕活兒。
  對於一個過早地開始男女同居生活的男學生來說,睡覺時不願有人在身旁打攪。
  「在下面的店裡不能幹嗎?」
  「房東允許我晚上拿到你身邊來做。」
  「我可不願看你戴眼鏡的樣子!」
  「可是……」
  「開著燈我睡不著。你就歇一歇吧。」
  到了早晨,妙子驕傲地對有田說:「昨晚我一宿沒睡。」她眼窩深陷,眼圈發黑, 顯得疲憊不堪。
  「你一直都沒睡?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有田心疼地說,「不要太勉強自己。」
  「沒關係。這一陣子我一直沒咳嗽,還挺得住。」
  「沒打個盹兒嗎?」
  「沒有。我在旁邊看你睡得可香了!我見你熱得出汗,就用涼毛巾給你擦了擦,沒 想到,你一下子就摟住了我的腰。」
  「我全然不知。」
  有田還在斷斷續續地打零工,有時去百貨店幫著賣東西,有時還替人看家。
  「替人修剪草坪的活兒最沒勁,那是養老院的老頭兒、老太太們幹的活兒。天太熱, 我鑽到樹陰下想打個盹兒,偏偏又被那家的太太發現了,真倒霉!」
  放暑假時,陪準備高考的高中生去山中湖別墅的工作不錯,可是,有妙子在他就不 能去了。
  他最怕的是鄉下的父母來東京。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就得跟妙子分手了。
  他雖然暫時騙過父母,繼續同妙子生活在一起,但是,心裡總蒙著一層內疚的陰影。 他並不想長久地這樣生活下去,對家族的責任感從小就在他的心靈裡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這使得他的意志既有堅強的一面,也有軟弱的一面。就算是他一意孤行擺脫了現在的家 庭,但是,綁縛在他身上的家族的繩索也會死死地拉住他。
  有田沒有家庭的夢想,而妙子卻是滿腦子的家庭夢。這也許因為除了男女的區別之 外,他們亦受到了各自身世的影響。目前,只有有田覺察到了兩人之間的差距。
  不過,妙子也給有田帶來了歡樂。她不是有田的第一個女人,但卻勝似第一個女人。 假如迫於家裡的壓力不得不放棄妙子的話,那麼,對於妙子的思念也會使他暫時忘卻這 沉重的壓力。
  每每想起這些,有田對妙子的愛就會變得更加瘋狂,以彌補內心對她的歉疚。有田 清楚妙子身上的每一寸皮膚,他對妙子幾乎達到了難捨難分的地步。
  妙子似乎也體會到了有田的這種心情,她總是死死地纏住有田不放,有時甚至弄得 他無計可施。
  妙子還時常買些小玩藝兒回來。
  她存有許多鋁幣,有時拿出五枚去買一根黃瓜,有時拿出十五枚去洗澡,有時還會 給有田幾枚。
  「以前我沒告訴過你為什麼要積攢硬幣吧?其實,起初我只是用不著隨便扔在抽屜 裡的,日子一長就積攢了許多。後來,我想把這些錢送給那些可憐的孩子,於是便認真 地攢起來。」
  「給孩子?」
  「我從報紙上看到,有的孩子甚至一個蘋果都得不到。我忘了是什麼地方,那兒有 一所孤兒院。因為當地出產蘋果,所以有人給孤兒院送來了一些蘋果,可是,當把蘋果 分到每個孩子手裡的時候,他們都沒有馬上吃……這些可憐的孩子也許吃過蘋果,可是 他們從未得到過一個整個的蘋果。我真想給他們每人買一個又大又圓的蘋果。可是,孩 子太多,而且又都是一元的硬幣,於是,我就下決心積攢起來。」
  「你真是個慈善家。這樣一來,我倒不好意思用了。」
  妙子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後悔自己淨說些沒用的。
  「我只是想安慰一下與我有著同樣遭遇的孩子們。」
  「……」
  「其實,給我父親送去的蘋果,他也捨不得吃,總是拿在手裡看了又看。」妙子忽 然發覺自己說走了嘴,於是慌忙改口道,「不過,既然我們能夠用得上,我想,這些硬 幣也會高興的。」
  有田手裡握著硬幣,踏著夕陽向澡堂走去。遠遠望去,他的背影顯得十分蒼涼。
  妙子心裡對他有些放心不下,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想起該熱熱飯了, 於是便打算去向樓下的房東借一個平鍋來。這時的妙子又恢復了女人的生氣。
  妙子把一切都獻給了有田,同時,自己也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她早已想通了, 萬一有田發生什麼變故,那一定是自己不好。
  「真不該提起父親的事。」
  想著想著,妙子切著洋蔥的手突然一滑,把手指割破了一塊兒。她把左手手指放在 嘴裡吸吮著。這時,她的身後傳來了有田的腳步聲。
  「好熱。」有田脫下汗衫,坐下準備吃晚飯。
  吃過晚飯,有田提議道:
  「出去散散步怎麼樣?」
  「行。去哪兒?」
  「去上野怎麼樣?」
  「反正我什麼地方都沒去過,去哪兒都行。」
  「聽說不忍池正在舉行納涼大會,四周的燈籠映在水面上美極了。然後,我們再從 那兒走著去淺草。」
  「淺草?」妙子猶豫了片刻。去小菅拘留所時她常在淺草換車,現在回想起來,她 也在上野換過車。
  但是,妙子不願再去多想,她擦了擦汗,把梳妝鏡放到了桌子上。鏡子很小,若是 不放在桌子上,坐在那兒就照不到臉。
  「有田,有客人找你。」
  聽到樓下的叫聲,二人不禁吃了一驚。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
  有田沒把這個新住址告訴過任何人。
  「難道是家裡來人了?」有田的心裡不由咯登一下。他穿上汗衫,下樓去了。
  「哦,原來是你呀!」
  來人是有田的好友阿原。
  「不是我是誰?」阿原笑道。
  「這是轉給你的。」
  原來是寄到前住處的一封信。阿原大概是通過先前的房東打聽到這裡的。
  阿原向有田講了朋友們從十和田湖去北海道旅行的種種趣事。有田聽後,覺得自己 彷彿也走進了寬廣的大自然。
  可是,由於妙子在家,有田沒有把朋友讓進屋裡。他不是怕羞,而是怕人家看見屋 裡的「醜態」。聽起來似乎有些奇怪,可是有田確實是這樣想的。
  儘管如此,有田仍想跟久未謀面的朋友多聊一會兒,於是他說:「出去走走吧。你 先等我一下。」
  他回到樓上,順手把信扔進了抽屜裡,與妙子出去散步的計劃自然也就隨之取消了。 在這種場合,他也擺起了大男人的架子,說了聲:「跟朋友出去一趟。」然後就又急匆 匆地下樓去了。
  妙子既來不及抱怨,也來不及囑咐他早些回來。
  當有田跟朋友並肩出去的時候,腦海裡還殘留著打扮得美艷照人的妙子那悲慼的目 光。
  「算了,今晚回去還能見到她,再說明天也會在一起的……」他很快便把妙子的事 丟在一邊了。
  又大又圓的月亮爬上了樹梢。
  阿原對有田調侃道:
  「你是不是不太願意出來?」
  「為什麼?」
  「別瞞我了。我說的是二樓的那個女孩子。好多人都在傳這件事。」
  「這個……」
  「很難辦,是不是?」
  「嗯,有點兒……」
  「難怪你不給我介紹,從你的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幸福的樣子。莫不是被一個自己 所不喜歡的女人纏上了?」
  「不,不是那樣的……」
  「找個地方喝一杯,我也可以為你參謀參謀。你都說出來吧,我一直為你擔著心 呢!」
  妙子被有田拋下後,只好又回到了樓下的工作間。
  今天的活兒是給兩條紫色的紗裙鑲底邊兒。看樣子這是為一對雙胞胎姐妹做的。每 條裙子的底邊兒約有四五米長。
  晚上十點鐘左右,妙子拿上沒做完的部分上了二樓。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突然,不知何時回來的有田一把摟住了她的脖子。有田滿 臉通紅,雙手熾熱。
  「那傢伙也不讓生孩子。」
  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了這麼一句。
  「一喝醉就說這種話!」
  妙子對男人的輕率十分氣惱。她抓住有田摸到自己胸前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
  有田驚叫了一聲,臉上現出複雜的表情,不知是感到掃興,還是難為情。
  「說不定已經有了!要是真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妙子美目流盼,一笑百媚。
  「你別說笑了。」有田不自然地說道。
  「誰跟你說笑了!我確實這樣想過。」
  一說到孩子,乃至咬了有田一口之後,妙子似乎立刻佔據了有利的地位,她甚至還 想捉弄他一回。
  可是,妙子心裡卻緊張得咚咚直跳,因為這是考驗有田對自己的愛的關鍵時刻。
  「請你不要開這種玩笑!」
  有田似乎清醒了許多。
  「若是我自己的孩子……英國不是有處女受孕嗎?」
  「你……你的遺傳不好。」
  妙子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兒,她顫抖著嘴唇說:「你胡說!你胡說!」
  「對不起,是我胡說八道。」
  「那你為什麼……」
  有田的臉色又變得很難看。
  「我是說著玩兒的。」
  妙子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心裡針扎般地難受。
  有田也為自己刺傷了妙子而後悔不迭,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索性從壁櫃 裡拿出被褥,背朝妙子躺下了。他感覺頭疼得厲害。
  身世坎坷、體弱膽小、溫柔嫻淑的姑娘妙子一旦同有田生活在一起,竟然變得堅強 起來,有時甚至騎到優柔寡斷的有田頭上逼迫他。有田見到了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 妙子,與此同時,他在心理上又增加了一層負擔。
  正是出於這種逆反心理,使得有田脫口刺傷了妙子。
  妙子用紫紗裙遮住上半身,悄悄地走下樓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一個是愁容滿面、殺人犯的女兒妙子,一個是充滿激情、有田的情人妙子,兩個妙 子都穿著紫紗裙,儼如一對雙胞胎。其可怕的陰影反射到天井上,且在慢慢地向四周延 伸、擴大。
  有田發出了呻吟聲。
  在暗淡的燈光下,妙子試圖搖醒被夢魘纏住的有田。
  有田睜開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旋即翻過身去又進入了夢鄉。
  妙子感到十分寂寞。
  有田要是能夠清醒過來的話,妙子一定會為自己說謊惹有田生氣而向他賠罪的。而 且,她還想同有田好好談談「遺傳」的問題。
  其實,妙子也不曉得自己到底算不算說謊。孩子也許昨天或者前天就懷上了,作為 一個女人,妙子覺得這並非空穴來風。
  另外,所謂「遺傳不好」無疑是指父親的事,但是,倘若有田不願跟殺人犯的女兒 生孩子,那就只好同他分手了。
  如果像市子夫婦那樣能夠互相體諒的話,一輩子沒孩子也就罷了。可是,像有田那 種想法,妙子一天也受不了。
  有田明知妙子父親犯的罪,可是還肯接近她。這使得妙子對有田深信不疑,甚至不 惜從佐山家逃走。從這一點來看,也許是妙子太多心了。
  「他所說的『遺傳不好』,或許是指近視眼吧。」她自我安慰道。
  夜越來越深了,妙子反而清醒起來。
  父親殺人時的自己、被佐山收留的自己、跟有田在一起時的自己,連妙子自己也搞 不清楚這三個不同的自己之間有何聯繫。
  妙子對於自己所做的一切至今不悔。通過愛有田,委身於一個男人,妙子獲得了自 由和解放,她的眼前展現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從表面上看,妙子對有田有著極強的依賴性,可是實際上、她或許是在用力地拖著 有田那沉重的身心艱難前行。
  對於有田來說,他沒有勇氣不顧家人和世俗的偏見,義無反顧地去愛妙子。他的這 種軟弱性格反而促使妙子變得更加執著、更加堅強。
  假如有田是個兇惡的男人,妙子或許會像個膽怯的小孩子一樣變得更加溫順吧。
  懾於妙子的認真態度,有田身上固有的某些劣根性才能有所收斂。
  有田為人忠厚老實,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也隱藏著自私和冷漠,這與他那貧寒的 家境及親人的影響不無關係。
  有田睡得十分香甜,妙子不忍叫醒他。她把自己的手輕輕地放在有田伸在外面的手 上。儘管只是握住了有田的手,但卻使她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妙子,有時需要輕輕地握住父親的手方能安然入睡。
  「哪會有什麼遺傳的問題……」
  妙子忽然想到,應該請佐山律師同有田好好談談,他認識許多犯人的妻子。
  頭髮濃黑的有田連胳膊上都生滿了黑毛,手背上也有幾根。妙子見了,覺得又好奇 又好玩兒。有田手上方被咬過的地方還留著紅印,妙子不由得把嘴唇湊了上去。
  次日早晨,妙子做好早飯回到屋裡,見有田正坐在床上讀著母親的來信。
  「昨天真是對不起。」妙子笑瞇瞇地向有田道歉。
  「是我不好。今晚我們去散步吧。」
  有田也和顏悅色地說道。
  「今晚你還要縫那些蓬鬆的裙子嗎?」
  「昨晚我已經做完了。有什麼事嗎?」
  「那顏色不好。我昨晚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妙子沒敢告訴他被夢魘纏住了的事。
  「被夢魘纏住了吧,我還把你叫醒了呢!做的是什麼夢?」
  「我不記得被你叫醒過。我夢見了一對雙胞胎,真是可怕!」
  「是啊,穿著一樣的衣服吧?」
  「聽說雙胞胎有遺傳性……」
  有田又提到了「遺傳」。他彷彿忘記了昨晚說妙子「遺傳不好」的事,順口就說出 來了。
  妙子極力裝出平靜的樣子。
  「不知誰還會來,你先把鏡子放進壁櫃裡怎麼樣?」
  「把我的東西收起來?」
  「我覺得那樣比較好……」有田囁嚅道。
  「你想否認我們兩人在一起?」
  天空彷彿被罩上了一層薄紗,沒有一絲涼風,一大早就熱得像是到了中午。
  有田沿著白晃晃的大街走去,妙子在窗口目送著他。忽然,他回過頭來衝著妙子咧 嘴笑了笑。妙子揮了揮手,也報以微笑。
  有田大概是出去找工作。
  妙子胡亂地化了一下妝,然後照有田說的,將鏡子放進了壁櫃裡。她望著壁櫃心想:
  「這裡沒有我的藏身之地,去樓下的工作間大概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藏起了鏡子並不等於沒有女人味兒了。妙子總是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雖說她沒 什麼東西,但多多少少總有些小零碎。她站在屋子中間往四下看了看。她想起了阿榮的 房間,東西扔了一地,連窗戶上都掛滿了衣裳。外面彷彿傳來了市子家的那隻金絲雀的 鳴囀聲。
  「多摩河該放焰火了。」
  報紙肯定會登出來的。可是,有田沒訂報紙。妙子打算去樓下的裁縫店看看。
  她一邊想著市子,一邊把自己的那點兒東西堆放在屋子的一角,以便可以隨時收起 來。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封信,她順手把它撿起來。
  發信人叫節子,不用說,是有田的母親寫來的信。
  她真想打開看看。
  妙子生平第一次萌發了偷看別人信件的念頭。
  她曾聽說,憲法禁止私拆他人信件。
  可是,在妙子的記憶中,佐山夫婦之間好像沒有「書信秘密」。佐山的信凡是寄到 家裡的,市子都要一一拆開看一遍,然後把要點講給佐山聽,最後進行整理、分類。對 於各類聚會、宴會的邀請,市子也都根據佐山的旨意代為答覆。若是決定出席,市子就 把預定的日期及地點記在佐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
  在妙子看來,這些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她不知自己同有因何時會變成這樣。
  她感到,有田母親的信畢竟還是「他人的秘密」,假如自己是有田的媳婦的話,則 又另當別論了。
  「他從老家回來以後,什麼也沒對我說。以前,他常常跟我講鄉下老家的事……」
  妙子懷著一種犯罪的心理,用發抖的雙手打開了信。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也許對 不起那姑娘……」等幾個字。她從前面開始讀起來。
  「你肯定是被那姑娘騙了。要是她真為你著想,就不會為難你這個未畢業、不能自 立的學生了。我看她不是自願從那個收養她的家裡出來的,也許是出了什麼事,被人家 攆出來的吧。你不僅僅是一個人,還有許多親人需要你的幫助。等你大學畢業以後,回 到鄉下可以娶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做媳婦。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會毀了你的前程的。也許 對不起那姑娘……」
  信寫得很長,在這段話的前後還寫了許多。
  妙子踉踉蹌蹌地來到了樓下的水房,拚命地將水龍頭擰到最大,然後用雙手捧水喝 起來。
  有田的母親一旦知曉妙子父親的事,不知還會說些什麼呢!
  妙子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幾乎跌倒在地。
  不過,有田的母親信中所寫的,不正是當初有田背著妙子回鄉下時,妙子所最擔心 的嗎?
  千代子也曾告誡過妙子,憑著一時的感情衝動就投入到有田的懷抱是十分輕率的。 妙子想,也許有田工作以前,兩人應該分開生活?難道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並委身於他, 就是缺乏生活準則和義務嗎?
  到目前為止,妙子不但害怕進入社會,更是對社會一無所知。
  「不過……」
  妙子感到自己與有田不過同居數日,但身心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洗了洗臉,心 裡平靜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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