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出現了兩架飛機,看上去就像迎面飛來的兩隻小蜻蜓。飛機直向房子衝了過來,
而且,兩架飛機的間距越來越小,銀光閃閃的機翼幾乎快要擦到屋簷了。若是撞上的話,
整棟房子將會化為灰燼。
「得趕緊叫醒佐山。對了,還得把阿榮叫出來……」
市子拚命地向三樓跑去。
可是,市子怎麼也搖不醒阿榮,只好伸手去抱她。豈料,市子彷彿掉入水中一般,
手腳怎麼也用不上力。
家裡忽然響聲大作。
「唉,到底還是被她害了。」
市子大叫一聲驚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
她感到嗓子很乾。
佐山仰著下顎,仍在沉睡著。市子悄悄地下了樓。
志麻已做好了早飯,現在正踩在小凳子上擦著玻璃。
外面下著霧一般的小雨。
每當志麻用力擦時,玻璃便發出刺耳的響聲。
剛從噩夢中醒來的市子一聽到這聲音,立刻聯想起了那場可怕的夢。於是,她對志
麻說道:
「玻璃以後再擦吧。」
忽然,她又想起妙子也一直害怕銀光閃閃的飛機從多摩河上空飛過。
「難道是因為我同欺負過妙子的阿榮昨晚幹下了那事?」
市子回到樓上換衣服時,佐山也起來了。
「睡過頭了,你動作快點兒。」佐山催促市子道。
自從得知患有高血壓以後,佐山遵照醫囑,不再喝咖啡了。他每天早飯只吃清淡的
蔬菜。
今天早上的豆腐醬湯做得很好,但市子還是習慣吃臘肉煎蛋配液咖啡的早餐。
「這幾天,你沒有說肩酸、心悸,是不是好一點兒了?」
「嗯,不過,肩膀還很酸。」
「今後,不知你還能不能喝咖啡。」說著,市子喝了一口熱醬湯。熱醬湯燙得她牙
很疼,而且,連帶著下頜都疼起來了。她皺著眉頭,放下了碗。
「怎麼啦?」
「我時常被弄成這樣。有時連一陣涼風都受不了。」
「不能硬挺下去了。我早就說讓你去田中先生那兒看看。」
田中先生是一名牙醫,他在新橋的一棟大廈裡開了一家診所。佐山常常去他那裡看
牙。
市子的牙齒很好,既無齲齒亦無缺損。可是,近來她的小臼齒的根部有些發炎,一
遇冷熱就疼,儘管如此,她也懶得去看牙醫。
「在新橋看完牙以後,你往事務所打個電話吧。」佐山說道。
「今天你有空兒嗎?」
「倒不是有空兒,只不過四點以後我可以出來。」
市子覺得,佐山是在討自己的歡心。
兩人心照不宣,都極力迴避有關阿榮的話題。夫婦之間仍存有微妙的芥蒂。
昨天胡鬧了半宿的阿榮把市子整得不得安生,如做噩夢一般,當然,這噩夢不僅僅
指被阿榮親吻的那件事。阿榮既然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市子便又重新把她當成了自己的
親人。
但是,市子仍不能容忍阿榮糾纏佐山。她不清楚丈夫對阿榮是怎麼想的,但是,她
覺得只要丈夫一提到阿榮,阿榮就如同一個被注入了魔力的泥娃娃,騙過自己向佐山進
攻。在市子的心目中,阿榮目前還只是個泥娃娃。
牙痛過後,市子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她自言自語地說:
「還是去徹底治一下比較好。」接著,她轉而又問佐山,「你請我吃什麼?」
「我會好好考慮的。」
夫妻二人已經好久沒有單獨去外面吃飯了。
志麻端來了普洱茶,她問:
「要不要叫醒阿榮小姐?」
「不用管她。」佐山說道。
他喝了幾口茶,便起身準備出門。
「就要舉行多摩河焰火大會了,可是,天還不放晴。」
「今年是從五月才開始下雨的嘛!對了,這次焰火大會,我們都請誰來呀?」
「是啊,請誰呢?」
「妙子他們兩口子要能來就好了。」
「我才不承認他們是兩口子呢!」
送走丈夫以後,市子感到有些睏倦。除了睡眠不足以外,潮濕陰沉的天氣也是原因
之一。
她上樓來到臥室躺下了。
可是,她剛睡著,便被音子叫起來了。
聽說,音子昨天從大阪回來以後就去了片瀨的哥哥家,她借了哥哥家的保姆去阿佐
谷的新居住幾天。她一臉倦容。
他的新家土地面積有四十坪,房屋面積二十坪。聽說她買得特別便宜。
「你真行,竟買到了這麼合適的房子。」市子說道。
「我把大阪的房子連裡面的傢具都一起賣了,但是,還是托運了一部分雜七雜八的
東西。哥哥家的保姆也不能在我那兒長呆,阿榮回來以後,你能放她去我那兒住嗎?」
說罷,音子從尼龍網兜兒裡取出了一個紙包,那是送給市子的禮物。
「阿榮昨天很晚才回來,現在還睡著呢!」
「真不像話!就算是回來得晚,也不能睡到這個時候呀!你也是,不該那麼慣著她。
這孩子就好耍賴皮。」
「我去把她叫起來。」音子嘴上這麼說著,可是身子卻沒有動。她彷彿突然想起什
麼似的說:
「離開大阪時,村松先生特意來送我,他希望能將光一和阿榮撮合在一起。你對光
一怎麼看?」
「這個……恐怕還得看阿榮的意見。」市子謹慎地說,「阿榮這孩子不定性,誰都
很難瞭解她。」
「我這個做母親的,更不瞭解她……」
「要把光一和阿榮……」
市子的目光變得十分茫然。
「光一每個月掙多少錢?」音子問道。
「他今年春天剛剛參加工作,包括獎金,平均每月能拿一萬五千元左右吧。」
「我想請你暗中試探一下阿榮的意思。」
「不過,」市子似乎不太熱心,「如果我去說的話,她肯定會很反感的。」
「房子賣了以後,我覺得自己好像一無所有了,只想盡快為阿榮找一個好的歸宿,
然後自己再幹點兒什麼。」
「……」
「三浦的手頭也很緊。他在大阪好像沒什麼生意可做,現在一直呆在京都。事到如
今,他還在說我的壞話,真不像個男人!他自己卻隨心所欲幹盡了壞事。我一定要爭口
氣,憑自己的力量操辦好阿榮的婚事。」
音子剛說到這裡,只見打扮得乾淨漂亮的阿榮羞答答地走了進來。
但是,她見到音子以後,臉上絲毫沒有現出驚訝的神色。
音子一見阿榮,也忘了責備她,便迫不及待地告訴她大阪的房子已處理了,並講了
自己今後的打算。
市子趁機出去將音子送的大阪壽司拿出來。當她準備端回房裡時,見阿榮正在走廊
裡等著她。
「我媽媽急著帶我走。」
「那你就跟她去吧。」
「辭去事務所的工作?」
「可是,也不能把你媽媽一個人扔在一邊不管呀!」市子嚴厲的話語令阿榮低下了
頭。
「房子還沒有收拾,您先別動,後天是星期天,到時我再回來收拾。」
「嗯,我知道了。」
「誰也不准碰我房裡的東西!」阿榮的聲音裡帶有哭腔,「我越來越不懂自己來東
京到底是為了什麼!」
看到阿榮那如泣如訴的目光,市子感到十分為難。
「你來東京後,你媽媽也想來了。你為媽媽開闢了一條新生活的道路呀!」
阿榮全然不聽市子的話。
「離開這裡,我會更想念您的。」
「同住在東京,我們隨時都可以見面的嘛!」
「同住在東京也不是同住在一個家裡……」
阿榮那張可愛的小臉上充滿了尊敬與仰慕的神情,令市子為之心動。
她甚至懷疑,自己這些日子疏遠阿榮的舉動是否有些過分?阿榮投奔市子的初衷直
至今日似乎也沒有任何改變。
然而,就在市子去廚房的工夫,阿榮竟痛快地答應了陪母親一道回去。離家出走的
女兒將要乖乖地跟母親回去了。
她們母女離開這裡時,已是下午一點了。
阿榮一走,家裡立刻顯得空蕩蕩的。市子也趕緊準備出去。
為了變換一下心情,市子索性穿了一套鯊皮布西服套裙。
頸根的頭髮太長了,顯得有些凌亂,但市子覺得佐山是不會注意到這些的。佐山自
己的穿著都是市子安排料理的,因此他並不在意市子的衣著打扮及化妝是否得體。他認
定市子的審美觀是最好的。
這也是夫妻和睦的標誌之一。
「只是在阿榮的問題上……」
為什麼雙方會受到傷害?為什麼會產生那麼大的敵意?市子想在阿榮離開這裡以後,
冷靜地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緒。她拉開小抽屜,準備挑選一雙顏色合適的尼龍襪。這時,
門鈴響了。
「糟糕,是誰偏偏這時候來?」
志麻手持一張名片跑了上來。
「喲,是三浦先生?」
沒想到阿榮的父親會來這裡,市子連忙向門口走去。
身材高大、衣冠楚楚的三浦領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站在門口。
那孩子的眉眼酷似阿榮,市子幾乎都不願多看上一眼。
他穿著一件漂亮的襯衫和一條短褲。
阿榮一直住在這裡,而且一小時前音子又剛剛來過,因此,市子彷彿有愧於三浦似
的,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給您添了許多麻煩,所以,這次想來道個歉……」
三浦也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請進……」
「阿榮在嗎?」
「這……」
阿榮父親的目光已明白無誤地表明,這次是專程來看女兒的。
若是早來一個小時的話,他還能見到阿榮,不過,音子也在場。
市子也拿不準他們是見面好,還是不見面為好。
當著市子的面,見到父親帶著同父異母的弟弟,阿榮會做何反應呢?
「阿榮剛走不久……」
市子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告訴他阿榮隨母親音子去了新家。
「哦,她出去了?」三浦茫然地重複道。
「您是何時到的?」
「您是說來東京嗎?我已經在這裡呆了三天了。」
「您打算呆多久?」
「再呆兩三天。」
「我會設法告訴阿榮的。請您把住址留下吧。」
「好吧。」
站在門口的三浦正要往名片的背面寫住址,市子馬上說道:
「我正要去看牙醫,可以陪您走一段路。您先進來吧。」說著,把他引到了客廳。
不知三浦是住在友人家,還是不願阿榮知道住處,他寫的地址是清木挽町二光商會
的內田轉。難道他現在也是孑然一身了嗎?
市子與音子從前在女校是同學,儘管她們天各一方,但遇事她總是站在音子一邊批
評三浦。如今,見到三浦這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市子覺得此人亦有他自己悲哀的故事。
市子與三浦父子坐上了電車。電車剛一啟動,三浦便喃喃地說:「這一帶真不錯。」
他似乎若有所思。
小男孩正全神貫注地看著窗外的遊樂園,三浦的目光隨之也被引向了窗外。
「阿榮這孩子很怪,小時候總是讓我抱,一放下她就哭個不停。她從小就不喜歡她
母親。」
「……」
「一聽說她離家出走,我就感到是我把她慣壞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這時,對面駛來一趟電車,待電車過後,三浦又繼續說道:
「後來,聽說您在照顧她,我就放心了。我說這話也許不負責,不過,我覺得這樣
對她最好。」
三浦對妻子如此不信任,市子聽了也無可奈何,她只好說:「我們也沒為阿榮做過
什麼。」
「不,聽說音子來東京要與阿榮一塊兒生活……」三浦的臉上浮現出不屑的笑容。
到了新橋以後,小男孩開始鬧起來,三浦馬上帶著他消失在人流當中。
音子的新居有一間兩坪的西式房間、一間四疊的茶室及六疊的和式房間,飯廳和廚
房合二為一,顯得十分寬敞,洗澡間的旁邊還有一間三疊的保姆房間。
新建的房子小巧緊湊,房內敞亮,瀰漫著草蓆的清新氣味。
音子欣喜地說:「跟大阪那個發霉的老房子相比,這裡真是清爽無比!」
「這草蓆太單薄了,走一步都擔心會陷下去。」
阿榮還摸了摸細小的房柱,指頭上沾了一些白粉。音子似乎忘了神經痛,忙忙碌碌
地收拾著房間。
阿榮嘲諷道:「您可真想得開。」
「那還不都是為了你……」
「別把什麼事都往人家身上推!您總是這麼說,真不像個做母親的!」
「還不是因為你來了東京?我能逃出那個黑窩還得感謝你呢!」
「真傻!找到離家出走的女兒,還表示感謝,您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這樣一來,兩個人就能在一起生活了,難道這不讓人高興嗎?」
「有什麼可高興的!」
兩個拌著嘴,阿榮的心情漸漸好起來。她麻利地打開了行李。
「你別用刀割,那樣一來,菜刀就不快了,繩子也不能再用了。」音子說道。
阿榮見屋子的一角放著熟悉的祖傳佛龕、佛具,便笑著說:「這些東西與新房子太
不協調,就像是把佛像裝進了塑料盒裡。」不過,她心裡卻覺得佛龕彷彿又像是坐在那
裡的一位慈祥老人。很久以來,阿榮終於又在母親的面前孩子般地撒起嬌來。溫暖的親
情使她變成了一個乖女孩兒,來東京以後的緊張的情緒也悄然消失了。
片瀨來的保姆回去以後,家裡只剩下了母女二人,音子親切地問:「阿榮,為了慶
祝喬遷之喜,你想吃點兒什麼?」這親切的話語如同一股暖流流入了阿榮的心田,她已
經好久沒有聽到媽媽這樣對自己說話了。
母女倆並排站在灶台前,興致勃勃地做著飯,看她們高興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在玩過
家家。
從鄰家的廚房傳來了女人的說話聲,並不時地飄來陣陣烤魚的香味兒。
六疊的和式房間前面是狹小的庭院,站在遊廊上可以望見樹牆後面鄰家的廚房及浴
室裡的燈光。
這裡與大阪的高宅深院及市子家的三層樓不同,即使是關緊木格窗和防雨窗,阿榮
也覺得彷彿睡在馬路邊似的,沒有絲毫的安全感。
「媽媽,您睡得著嗎?」
「睡不著。」說著,音子泫然欲泣。
「我想起了許多往事。對了,阿榮,你一直住在市子伯母家的三樓嗎?」
「是啊,那是最差的一個房間!」
「你又信口胡說!」
「您不是問我住哪間房子嗎?」
「我想起了自己從前曾住過的那間屋子。我跟市子睡在一起,但不是你住的那
間……」
「媽媽,我真羨慕您,跟婚前的伯母是同年好友。」
「現在我們也是同年呀!」
「現在不同,您已經是被拋棄的老糊塗了。」
「什麼叫『被拋棄的老糊塗』?我連聽都沒聽說過,你這孩子說話真是沒大沒小!」
「這種人多的是,哪兒沒有?我見得多了,真是慘不忍睹!夫妻分手原本是無奈的
事,但我可不希望您因此而變成老糊塗!」
「今後只有咱們娘倆相依為命了,將來不知會怎樣呢!沖這一點,媽媽也不能糊塗
啊!」
音子和女兒睡在空蕩蕩的新家裡,內心感到無限的惆悵和寂寞。
音子害怕今後自己會感到孤獨。身邊只有阿榮一個人,而自己卻摸不透這孩子的心
思。
阿榮說了母親一通之後,便酣然入睡了。音子望著熟睡中的女兒那張可愛的小臉,
心中暗想:
「這孩子遇上什麼傷心事都不會糊塗的,她還沒到那種年齡,再說,她也不是那種
人。」想到這裡,音子忽然發覺女兒長得並不像自己,她不由得聯想到了自己。人到中
年,便被丈夫遺棄了,只能靠往日的回憶來安慰自己。她不願阿榮遭遇同樣的不幸,而
且,阿榮也不會是這種命運。
音子是在阿榮這個年齡嫁到大阪去的。作為妻子,她從未有過自己的想法,更沒有
按照自己的意志做過什麼。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丈夫來考慮,她所想的只有如何服侍好丈
夫,連女兒都說她糊塗,看來,她的確是個「被拋棄的老糊塗」。
丈夫離家出走後,留給她的只有不盡的怨恨。她甚至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那座古老
宅院裡的亡靈,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音子捨棄了大阪的房子,重新恢復了自我。這時,她才理解了阿榮離家出走的心情。
同母親共同生活的女兒未必都會感到親人的溫暖,有時反而會鬱鬱寡歡。
「今後,這孩子一定會孝順的。」音子這樣安慰著自己,可是,無意中她還是把自
己的幸福寄托在了別人的身上。
音子想,自己與丈夫三浦共同生活了多年,最終還是分手了。也許自己與阿榮在一
起生活將會更難。
「將來這孩子結婚以後……」
阿榮睡得很沉。
在新家迎來的第一個早晨是陰沉沉的。可是,過了不久,陰雲便漸漸散去,天空豁
然開朗起來。初升的太陽剛一露頭,晨風便被烤熱了。畢竟已進入七月了。
連日來,音子一直睡眠不足,但剛剛開始的新生活令她精神振奮,而且,當她看到
女兒那張生氣勃勃的笑臉時,渾身彷彿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大清早一起來,阿榮便在光禿禿的院子裡種美人蕉和草杜鵑,音子做夢也沒想到女
兒會變得這麼勤快。
她驚喜地望著女兒,彷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昨晚你睡得真香啊!媽媽在一旁看著都覺著高興……」
「也許是因為回到自己的家裡,所以才睡得這麼踏實。」
其實,阿榮心裡還在惦念自己在市子家裡的那間小屋。她臨來的時候,也沒收拾一
下,日記還扔在桌子上。當時她告訴市子自己星期日——即第三天就回去,可是,現在
反而懶得動了,連她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難道這是對市子的一次小小的示威嗎?若說是與母親的重逢使她不願再見市子,則
有悻於她的自尊心。阿榮對市子的戀慕中還深藏著一份自尊心,這就是那種對自己估計
過高的自尊心。由此,她往往把市子理想化了。
「我只想做一個平凡而善良的人。」市子這樣說過,可是,阿榮卻不以為然。
不錯,如今的市子確實是在努力為自己塑造「平凡」的形象,但她在做姑娘的時候
絕不是這樣的。結婚對於女人來說難道竟是一劑毒藥嗎?
「伯母,您害怕再次戀愛,所以才把自己的犄角藏了起來。這樣就等於殺了一整條
牛。」
「阿榮可真不簡單,還知道這樣的格言。不過,我可不是需要犄角的鬥牛。這個世
界上有千千萬萬默默無聞的善男信女,儘管世事變化莫測,但他們都能夠應付裕如。」
阿榮對市子嘴唇的感受,遠比光一的要強烈得多。與市子接吻令她情感迷離,身心
處於極度的亢奮之中。晚一點兒去見市子,反而使她興奮不已。
阿榮在荒蕪的院子裡一邊種著花草,一邊唱著歌:「姑娘,莫要留戀故鄉,故鄉只
是臨時的居所……」這是一首古老的東北民歌,是姑娘出嫁時唱的歌。音子暗想,阿榮
或許正是把這陋屋當成了臨時的居所。阿榮歡快的歌聲仍掩蓋不住那哀婉的曲調。
音子在一塊小牌子上寫上「教書法」,然後,把阿榮叫到了跟前。
「沒想到,媽媽還挺要強呢!您教得了嗎?會有人來嗎?每個月收多少錢?」
「這個……我也不知道到底能掙多少?你去問問市子吧。」
「伯母她怎麼會知道?她絕不會想到媽媽的臉皮會這麼厚。您真的能教嗎?」
「你別看我樣樣都不行,但字還拿得出手。我覺得,字這玩藝兒非常奇妙。最近,
不是很流行學書法嗎?」
「媽媽,若是掛牌教書法的話,要不要說明師承或向政府申請?」
「我想不用。若是不行的話,人家會找上門來的。我只消買來書架,再擺上幾本書
法書就可以了。」
「然後用大阪話講課。萬一真有弟子跟您學的話,人家會笑話您的。」
「其實,媽媽正經是在神田出生長大的呢!我只是為了跟大阪出生的女兒做伴才說
大阪話的。」音子乘興接著說道:「首先,你就是我的第一個弟子……」
這個星期天是與市子約好回去的日子,阿榮約母親去神田的舊書市選購書法方面的
書籍。那天晚上,阿榮醉得不成樣子,第二天,她就隨母親離開了市子家。她不願緊接
著又在星期天見到他們夫婦。
阿榮既喜歡市子,又喜歡佐山,二人合為一體她也喜歡。可是有的時候,阿榮卻惱
火他們兩人在一起。
阿榮一直拖到星期二才動身。
「請市子幫我們物色一個保姆,另外,別忘了替我問佐山先生好……」
阿榮渾圓的肩膀在燦爛的陽光中顯得很有光澤。
她在阿佐谷坐上的公共汽車並沒有駛向多摩河方向,而是朝東京站駛去。佐山的事
務所就在東京站的附近,阿榮打算先去見佐山。她把自己這樣做的原由都推給了公共汽
車。
上班的高峰時間已過,公共汽車頂著盛夏炎炎烈日慢吞吞地行駛在靜謐明亮的街道
上。
偏偏就在大醉而歸的那天夜晚,阿榮沒有見到佐山。每當想起這事,她不由得雙頰
緋紅。
佐山關注阿榮時,往往會不自主地從眼神和隻言片語中流露出愛意。這份男歡女愛
的愉悅心情,阿榮從市子或光一身上是體會不到的。她已被佐山深深地吸引住了。年輕
的光一是她兒時的夥伴,她覺得光一對自己的愛慕總是一覽無餘,簡直沒意思透了。她
不是酒肆女,可是對於年齡與自己相差很大的男人她非但毫不介意,反而心存好感。她
甚至覺得委身於這樣的男人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感。這一切,連她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阿榮雖有些迷惘,但更多的則是氣憤。因為,佐山似乎從不把她作為一個女人來看
待。
對佐山的那種哄小孩子似的態度,阿榮早就不滿了,恰如手裡拿著一副好牌,卻怎
麼也贏不了似的。
她有時甚至賭氣地想:「若是他嫌我是個黃毛丫頭,那我就先跟光一結婚,然後再
分手。這樣他就會對我另眼相看了。」
她是一個姑娘家,對市子無論怎樣親近都可以,可是對於佐山就要有分寸了。
她從未想過要取代市子或離間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自從親吻過市子以後,她不但
想誘惑佐山,更想把他緊緊地抓住。佐山若是關心自己,就應當毫無顧忌地佔有自己。
她明知自己的這種想法荒唐,但心中的女人意識還是在不斷地慫恿著她。
她記得母親曾說過,每個人的感覺都各有不同。音子的女友當中,有一個人曾結過
三次婚。聽說每一次結婚她都給音子寫信,說自己很幸福,而且還說,再婚比初婚幸福。
到了第三次結婚,她又說這次最幸福,第二次婚姻與這次簡直沒法兒比。
母親說:「也許有人覺得結婚一次比一次幸福。難道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嗎?」
「這樣的人不是沒有。」
「這就是每個人的人生啊!」母親竟然感慨不已。
阿榮一個人住在東京站飯店的時候,鄰屋的老人帶來了一個年輕女人,她從早到晚
嗲聲嗲氣地叫個不停,一會兒「啊」地一聲,一會兒「呀」地一聲,全然不顧忌周圍的
人。有時,她還瘋瘋癲癲地說個不停,時而還唱兩句。由此,阿榮對女人又有了新的認
識。對市子的崇敬及其自身的孤傲性格使她覺得那女人實在噁心。可是,那女人歇斯底
裡般的尖叫聲卻令她久久不能忘懷。女人竟會發出那種聲音嗎?現在,她忽然覺得,有
時女人的這種尖叫也許是喜極而發的吧。不過,在正人君子的佐山面前,任何女人恐怕
都不會如此放肆的。
汽車在四谷見附1的教堂前剛一停下,就見光一上來了。
1地名。
「啊!」
兩人同時驚叫起來。阿榮心裡正轉著不太光彩的念頭,因此,不由得面紅耳赤。
「沒想到竟會在這兒遇見……」阿榮見車內乘客寥寥無幾,便想模仿那女人的聲調
跟光一開個小小的玩笑,然而,她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她為自己臉紅而氣惱,怕別
人把光一看成是自己的情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搬走了以後也不來個信兒,佐山先生和夫人一直掛念著你
呢!」光一質問道。
「咦?」阿榮也吃了一驚。
「難道我媽媽沒說新地址?」
「她對阿佐谷的新家講得很細,只是最重要的地址及怎麼去卻沒有說。」
「我媽媽真是老糊塗了。」
「佐山夫人也忘問了。」
「她也是個老糊塗。」阿榮把市子也算了進去。
「你也是,怎麼連個電話也不打?過了三四天也不來個信兒,你也太不像話了!」
「我本想第二天就回來的。」
「你心裡怎麼想,誰會知道?連我也是一樣!」光一似乎是在借此發洩心中的不滿。
自從上次喝酒回來在車上親吻過後,阿榮再也沒找過他。
「伯母生氣了嗎?」
「要是生氣能解決問題就好了!」
「找我有什麼事嗎?」
「聽說你父親來過了。」
「爸爸?」
阿榮心裡一熱,不由得輕叫了一聲。久違了的親情又在她的心裡復甦了。
她默默無語。光一覺得此時的阿榮簡直美極了。
汽車過了半藏門之後,使沿著皇宮前的護城河駛去。碧波蕩漾的河面上倒映出婆娑
的樹影。
「你能不能再站在櫻田門的石牆上等我一次?」
「你知道嗎?是你父親送我媽媽去大阪車站的。」
「我爸爸寫信告訴我了。」
「都說些……」
「……」
「光一,你要去哪兒?」
「當然是去上班。我倒要問問你,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也是去上班……我本想去事務所,可是又怕挨罵。」
「聽說那天你爛醉如泥,很晚才回去。」
「伯母的嘴可真快,連這事都對你說了。看來,你們的關係非同尋常啊!」阿榮不
由心頭火起,她酸溜溜地說:「那天我本想讓你陪我的,可是打電話一問,你們公司的
人說你已經回去了。我一個人感到十分孤單,於是便去了我們去過的那家酒吧。我以為
你會在裡面,可是進去一看沒有你。那裡的女招待讓我等等你,於是,我就坐下了。」
「我都聽說了,在酒吧裡……」
「我討厭你!你撇下我,一個人去那家酒吧……」
「……」
光一愕然地望著阿榮。此刻的阿榮像個刁蠻的小女孩,可愛極了。
兩人沉默了良久,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
「你陪我去事務所好嗎?」阿榮開口央求道。
「為什麼?這樣對佐山先生不太好吧。」
「是嗎?我見了你以後,就不願去事務所了。」
「……」
「東京有沒有類似靶場的地方?」
光一一時間給弄糊塗了。
「我爸爸喜歡打獵,他還買過蘭開斯特和柯爾槍呢!小時候,爸爸曾帶我去過射擊
練習場。那裡的靶子是吊在樹枝上的盤子。記得那時我也鬧著要打槍,結果被爸爸罵了
一頓。現在如果什麼地方有這樣的射擊場,我真想去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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