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病情記錄表上記載著:「約翰·克洛寧,白種男性,年齡70歲。診斷:心臟病、
腫瘤。」
佩姬還沒見過約翰·克洛寧。已經為他安排好了心臟手術的時間。她和一名護士、
一名助理醫生走進克洛寧的病房。她熱情地笑著說:「早晨好,克洛寧先生。」
他們剛剛給他拔去身上插的管子,嘴巴周圍還有膠布貼過的痕跡。靜脈滴注的吊瓶
還在頭頂上懸著,輸液吊管已經從右臂上拔下。
克洛寧朝佩姬望過去。「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泰勒醫生。我來給你檢查身體和——」
「見你的鬼去吧!你那雙髒手別碰我。他們為什麼不派個真正的醫生來?」
佩姬的笑容消失了。「我是心血管外科醫生。我將盡一切努力來使你恢復健康。」
「你要給我的心臟開刀?」
「不錯。我……」
約翰·克洛寧看著那位見習醫生說:「看在基督的份上,這家醫院就這個水平?」
「我向你擔保,泰勒大夫完全有資格。」助理醫生說道。
「我的屁眼也有資格。」
佩姬冷冷地說:「你是不是情願用你自己的外科醫生?」
「我沒有。我也雇不起這種高價的庸醫。你們這些當醫生的芻都一個樣,所有的興
趣都在錢上。你們對人毫不關心。我們對你們來說不過是一堆肉而已,不是嗎?」
佩姬強忍著不發出火來。「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可是——」
「心情不好?就因為你要把我的心臟割掉?」他扯著嗓子叫起來。「我曉得我會死
在手術台上。你會殺了我,我希望他們判你謀殺罪。」
「說夠了吧?」佩姬說。
他呲牙咧嘴朝她惡狠狠地獰笑。「我死了,你的履歷記錄上也好不了,是吧,醫生?
也許就沖這個我會讓你給我做這個手術的。」
佩姬覺得自己氣得要命。她轉身對護士說:「我要給他做心電圖和組合化驗。」她
最後看了一眼約翰·克洛寧,然後轉身走出病房。
一小時之後,佩姬拿著化驗結果回來時,約翰·克洛寧抬起頭說:「哦,這條母狗
又回來了。」
佩姬第二天早晨6點鐘開始給約翰·克洛寧開刀。
從打開他身體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沒有任何希望了。主要的問題不在心臟。克洛
寧的各部分器官都出現了惡性黑素瘤。
見習醫生說:「噢,我的上帝!我們怎麼辦?」
「我們要向上帝禱告別讓他活得太久。」
佩姬走出手術室,來到走廊裡,發現一女兩男正在等她。那女人快40歲,一頭紅髮,
濃妝艷抹,渾身噴著很濃的廉價香水。她穿一套緊身服裝,更襯托出肉感的身材。兩個
男人都是40多歲,也是紅頭髮。佩姬覺得他們幾個看上去像是馬戲團的。
那女人對佩姬說:「你是泰勒大夫?」
「是的。」
「我是克洛寧夫人。這兩位是我哥哥。我丈夫情況怎樣?」
佩姬覺得很為難。她出言謹慎:「手術進行得和預想的情況差不多。」
「噢,感謝上帝!」克洛寧太太誇張地說著,一邊用一條花邊手絹抹著眼睛。「約
翰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佩姬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觀看一出蹩腳戲裡的女戲子。
「我現在能見我的親人嗎?」
「還不行,克洛寧夫人。他現在還在監護室裡。我建議你們明天來。」
「我們明天再來吧。」她轉身對那兩個男人說,「走吧,哥哥。」
佩姬看著他們走開。可憐的約翰·克洛寧,她心裡想。
佩姬第二天上午拿到了比驗報告。癌變已經擴散到克洛寧的全身。放射治療也為時
已晚。
腫瘤專家對佩姬說:「我們已經無能為力,只能盡量使他活得舒服些。往後的日子
裡他會痛得要命的。」
「他還有多長時間好活?」
「一個星期,或者最多兩個星期。」
佩姬去監護室看望約翰·克洛寧。他正在睡覺。約翰·克洛寧不再是一個尖刻又火
爆性子的男人,而是一個正在絕望地掙扎性命的人類同胞。他的身體與呼吸機相連,正
在接受靜脈滴注。佩姬在床邊坐下,觀察著他。他看上去疲憊不堪,而且沒有生機。他
是不幸者中的一個,佩姬心想。即使有了一切現代的醫學奇跡,我們還是束手無策,沒
有辦法拯救他。佩姬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胳膊。過了一會兒,她離開了病房。
那天下午稍晚些時候,佩姬又順路來看約翰·克洛寧。他此刻已不靠呼吸機。他睜
開眼睛看見佩姬,然後懶洋洋地說:「手術做完了,啊?」
佩姬笑著安慰他說:「是的。我過來看看你是不是舒坦。」
「舒坦?」他鼻子裡哼著。「你到底還擔心什麼?」
佩姬說:「咱們別再鬥嘴了,好嗎?」
克洛寧躺在那兒,靜靜地端詳著佩姬。「別的醫生告訴我,說你手術做得乾淨利
落。」
佩姬一言不發。
「我得的是癌,對吧?」
「是的。」
「糟糕到什麼地步了?」
這個問題讓所有的外科醫生都覺得進退兩難,但他們早遲總要面對它的。佩姬說:
「相當糟糕。」
長時間的靜默。「放療或者化療行嗎?」
「我很抱歉。這只會讓你更加痛苦,而且不會有效果。」
「我明白了。好吧……我這輩子過得很快活。」
「我能肯定。」
「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也許不會相信,我有過好多女人呢。」
「這我相信。」
「是的。女人……厚厚濃濃的牛排……高檔的雪茄……你結婚了嗎?」
「沒有。」
「你應該結婚的。每個人都應該結婚。我結過婚。兩次。頭一次,35年。她是個非
常好的女人。她得心臟病死的。」
「我很難過。」
「沒什麼。」他歎了口氣。「接著我上了這個蕩婦的當,和她結了婚。她和她那兩
個貪得無厭的哥哥。我猜想,這是我的錯,都怪我太好色了。她那一頭紅髮讓我神魂顛
倒。她算是個尤物了?」
「我確信她……」
「你別見怪,你知道我怎麼會到這家差勁的醫院裡來的嗎?是我老婆把我送來的。
她不願多浪費鈔票送我去私立醫院。這樣就會給她和她兩個哥哥多留下些錢。」他抬頭
看看佩姬。「我還有多長時間?」
「你要我直說嗎?」
「不……是的。」
「一、兩個星期吧。」
「耶穌啊!疼痛會變得更厲害的,是嗎?」
「我會盡量讓你舒服些的,克洛寧先生。」
「叫我約翰。」
「約翰。」
「生活可真不容易啊,不是嗎?」
「你剛才還說你這輩子過得很好的。」
「我是這麼說的。有點好笑的是,知道這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你知道我們上哪裡
去呢?」
「我不知道。」
他強迫自己笑出來。「我到了那兒就告訴你。」
「藥性一會兒就起作用。我能為你做點什麼讓你更舒服些嗎?」
「可以。今夜你再來和我聊聊。」
這天晚上佩姬不值夜班,她又累得不得了。「我會再來的。」
夜裡佩姬再來看約翰·克洛寧,他已經醒了。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他臉部的肌肉在抽搐。「太難受了。我這個人就是怕疼。我猜我是一碰就疼的人。」
「我理解。」
「你見到黑茲爾了,啊?」
「黑茲爾?」
「是我老婆。那個淫婦。她和她哥哥來看過我。他們說已經和你談過話。」
「是的。」
「她的確是個人物,對吧?我確實是在自找麻煩。他們等不及了,巴不得我早點翹
辮子呢。」
「別這麼說。」
「一點不暗說。她嫁給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我的錢。跟你說實話,我並不太在乎。我
和她在床上真夠勁兒,後來她和她的哥哥們就開始貪婪起來。他們總是要個沒完。」
兩人坐在那兒,四週一片宜人的靜謐。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曾去過很多地方?」
「沒有。」
「哦。我去過瑞典……丹麥……德國。你去過歐洲嗎?」
她想起有一天去旅行社的情景。我們去威尼斯吧!不,去巴黎!去倫敦怎麼樣?
「不,我沒去過。」
「我猜你在這種醫院裡工作,掙不到多少錢,啊?」
「我掙的夠花的了。」
他點點頭。「是呀。你應該去歐洲看看。幫我個忙吧。去巴黎……住在克里昂酒店,
在馬克西姆餐廳吃晚飯,叫一份巨大的厚味牛排,喝香檳酒。當你吃著牛排,喝著香檳
酒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想起我。你做得到嗎?」
佩姬緩緩地說:「有一天我會做到的。」
約翰·克洛寧仔細注視著她。「好的。我現在累了。你能明天再來和我談談嗎?」
「我會再來的,」佩姬說。
約翰·克洛寧睡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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