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斯佳麗及時趕到西姆斯太太的裁縫店,安撫了她,然後拿了訂購花邊數量
和款式的明細單,再趕往車站搭早班火車去高爾韋。斯佳麗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攤
開報紙。
斯佳麗又埋頭讀起這篇報導。報上對這項正式宣佈的消息加油添醋了不少。斯
佳麗微笑地看著這一段:「巴利哈拉的奧哈拉,總督府最內層社交圈裡一顆美麗的
星。」「優雅、膽識過人的女騎師。」
她這次都柏林和高爾韋之行,隨身只帶了一隻小皮箱,所以只需要一名腳夫陪
她從車站走到附近一家旅館。
旅館接待大廳擠滿了人。「搗什麼鬼?」斯佳麗嘀咕道。
「賽馬會的關係,」腳夫說。「你該不會笨到沒打聽清楚高爾韋現在是什麼季
節就跑來吧?你一定訂不到房間的。」
無禮的小廝,斯佳麗暗罵,看我給不給你小費。「在這邊等著。」她說。她迂
迴繞行到櫃台。
「我要跟經理說話。」
不耐煩的職員上下打量她。「是,夫人,請稍候。」說完便消失在一片蝕摟玻
璃屏風後面。過了一會兒他帶來一名穿黑色禮服大衣,條紋褲的禿頂男子。
「有什麼不滿意的嗎,夫人?在賽馬會期間,恐怕旅館的服務有所懈怠,哦,
我該說,無所懈怠。有什麼不便之--」斯佳麗打斷他。「我就是記得這裡的服務無
所懈怠,才會來這家旅館。」她露出迷人的笑容。「今天晚上我需要一個房間,我
是巴利哈拉的奧哈拉太太。」
經理的假慇勤像八月的露水一般迅速消失。「今天晚上要一個房間?這實在不
--」櫃台職員扯扯他的手臂,經理怒目瞪他。職員在他耳邊嘀咕幾句,指向桌上
的《愛爾蘭時報》。
旅館經理立刻對斯佳麗鞠躬哈腰,他的笑容因極力討好而顫抖。
「承蒙你大駕光臨,真是榮幸之至,奧哈拉太太,相信你會接受高爾韋最好、
最特別的套房,作為經理部門的客人。你有行李嗎?有人會替你提上去。」
斯佳麗指向腳夫。嫁給一位伯爵,面子還挺大的。「把皮箱提到我房間,我過
會兒再上去。」
「馬上辦!奧哈拉太太。」
事實上斯佳麗並不真正需要房間,她希望能搭下午的火車回都柏林,最好是下
午的早班火車,然後就有時間換晚班火車回特裡姆。感謝上蒼,現在的白天很長。
我若真需要房間的話,今天晚上十點再要也不遲。現在去瞧瞧修女對盧克·芬頓的
印象,是不是像那個旅館經理那樣。真遺憾他是個新教徒。我不應該要黛茜·西姆
斯發誓為每一件事保密。斯佳麗邁步朝通往廣場的門走去。
呸!這堆人真臭。他們的花呢衣服一定是在賽馬場上被雨淋濕的。斯佳麗從兩
個比手劃腳談得臉紅脖子粗的男人之間推擠而過,一頭卻撞上約翰·莫蘭,幾乎認
不出他來。他面容憔悴看起來有如得了重病。以往紅潤的臉頰沒有半點血色,溫柔、
風趣的眼神也失去原有的光彩。「巴特,天哪!你還好嗎?」
他似乎沒辦法看清斯佳麗的臉。「哦!對不起,斯佳麗,我通常不是這個樣子
的,才喝一瓶就像是要被擺平了。」
大白天的這個時候?約翰·莫蘭任何時候都不像是喝酒沒有節制的人,更何況
現在都還沒到午餐時間呢!她穩穩抓著他的手臂。「跟我來,巴特,跟我一起喝點
咖啡,吃些東西。」他搖搖晃晃地與斯佳麗走入餐廳。我想我還是得留下來過夜,
巴特比花邊重要得多了。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等約翰喝下許多咖啡後,她才問出原委,他邊說邊哭。
「他們燒了我的馬廄,斯佳麗,他們燒了我的馬廄。我帶狄翰去貝爾布利根比
賽,那根本不是一場大型比賽,我想它可能比較喜歡在沙地上跑。等我們一回到家
,馬廄已燒成一團焦黑。天哪!那種味道!天哪!不管是醒著,還是在夢中,我都
可以聽到馬的哀鳴。」
斯佳麗張大著嘴,她放下杯子。不可能!沒有人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一定是
樁意外。
「是我的佃農干的,還不是為了租金的問題,他們怎麼會那麼恨我?
我一直試著去作個好地主,我一直也都是這麼做的。他們為什麼不燒掉房子?
埃德蒙·巴羅斯的房子就是被他們燒掉的。就算把我一起燒死,我都不在乎,只要
饒過馬。天殺的!我可憐的馬招誰惹誰了?」
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來安慰他才好。巴特的心血全澆注在他的馬廄上……慢著
!他的狄翰是跟他一起離開的,他最鍾愛、最引以為傲的狄翰。
「你還有狄翰,巴特。你可以從頭來,好好栽培它。它是我所見過最出色、最
美麗的馬。你可以使用巴利哈拉的馬廄。你曾說我的馬廄像教堂,記得嗎?我們可
以在裡面擺一颱風琴,你可以讓你的小馬在巴赫的樂聲中長大。你不能就這麼一蹶
不振,巴特,你得咬緊牙根爬起來,繼續走。我是過來人,我很清楚。你不能放棄
,絕對不能。」
約翰·莫蘭的眼睛像冰冷的餘燼。「今晚我將搭八點的船去英國,我再也不要
看到任何一張愛爾蘭人的臉,或聽到愛爾蘭人的聲音。我在變賣家產時,已把狄翰
藏在一個安全地方。它下午已加入定價購買的賽馬會,等這一切都結束,我跟愛爾
蘭的關係就完全切斷。」他淒愴的眼神是鎮定的,而且是乾澀的。斯佳麗幾乎希望
他再哭一次,有感覺總比沒感覺的好,他現在似乎對任何事都不再有感覺,像行屍
走肉一樣。
然後,在她的注視下,發生了一個變化,約翰·莫蘭憑著意志恢復了活力。他
挺起雙肩,唇上泛起微笑,甚至連眼裡也有著一絲笑意。「可憐的斯佳麗,很抱歉
讓你跟著受苦,我真沒良心,請寬恕我,我會像以前那樣,堅持下去的。把咖啡喝
完,好姑娘,跟我一起去賽馬場,我替你在狄翰身上下五鎊注,當它逞威賽馬場的
時候,你可以用贏來的錢買香擯。」
斯佳麗這輩子從未像此刻尊敬巴特·莫蘭這樣尊敬過任何一個人。
她報之一笑。
「除了付的五鎊,我再加五鎊,巴特,這樣我們就能吃魚子醬喝香擯。行嗎?
」她朝掌心吐了口唾沫,伸出來。約翰也吐了口唾沫,擊掌,微笑。
「好姑娘。」他說。
前往賽馬場途中,斯佳麗試著從記憶中搜索出一些曾聽說過的「定價購買賽馬
會」的情形。所有參賽的馬都將出售,價格由它們的主人來定。至比賽結束,所有
的人都可「認購」任何一匹馬,馬主人必須無異議地以定價賣出。這不像愛爾蘭其
他的買賣交易,這裡不能討價還價。
未被認購的馬必須由原馬主重新認購回去。
斯佳麗剛開始還不相信會有這麼爛的規定,竟然不能在比賽開始前買馬。到達
賽馬場後,斯佳麗問巴特他在幾號包廂,她說想先去整理一下儀容。
他一走開,斯佳麗就找來一名服務人員打聽到往辦理認購手續的辦公室怎麼走
。她希望巴特為狄翰定下了一個特高的價碼,她要把它買下來,等巴特在英國安定
下來之後,再送給他。
「你說狄翰已經被認購了是什麼意思?不是得等賽完之後才能認購的嗎?」
戴高頂帽的職員憋住微笑。「有眼光的人不只你一個,夫人,這似乎是美國人
的特色,認購的先生也是個美國人。」
「我付雙倍價錢。」
「行不通的,奧哈拉太太。」
「如果在比賽開始前,我直接向約翰爵士購買呢?」
「絕對不可能。」
斯佳麗失望極了!她非得力巴特買下那匹馬不可。
「容我建議……」
「哦!請說,我要怎麼做呢?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
「你也許可以問新馬主是否肯割愛。」
「對呀!我這就去問他。」如果必要的話,她願意付他一筆天文數字。辦事員
說他是美國人,太好了!在美國,有錢能使鬼推磨。「麻煩你告訴我他是誰好嗎?
」
他翻查了一張紙。「你可以在裁判旅館找到他,他填的住址是那裡沒錯,他姓
巴特勒。」
斯佳麗本來半轉了身子準備離去,一聽到姓「巴特勒」就踉蹌了兩步,差點失
去平衡。她開口再問時,聲音變得異常細小。「該不會是瑞特·巴特勒先生吧?!」
彷彿過了許久,那人才把目光轉回他手上的單子,然後再開口說話。「沒錯,
就是這個名字。」
「瑞特!他在這裡!一定是巴特寫信告訴他馬廄、變賣家產和狄翰的事,他一
定在做著我想做的事。他從美國大老遠趕來,就是為了要幫助一位朋友。
或者是為下屆的查爾斯頓賽馬會物色一匹優勝馬。那不重要,現在甚至連可憐
的、親愛的、不幸的巴特也變得不重要,求主寬恕我。我要去見瑞特。斯佳麗發覺
她正在奔跑,奔跑,推開別人也不道歉。讓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見鬼去吧。瑞特
就在這裡,在一二百碼之外。
「八號包廂。」她喘著氣問一名服務人員。他用手指了方向。斯佳麗強迫自己
把呼吸調順,直到她自認已恢復平靜。沒有人看得出她的心在狂跳吧?斯佳麗爬上
兩級階梯,跨進四周插滿旗幟的包廂。前面的橢圓形綠草場地裡,十二名穿著鮮艷
襯衫的騎師,正快馬加鞭地作最後的衝刺。斯佳麗四周的人高聲吼叫,催促飛奔的
馬。她卻充耳未聞。
瑞特正拿著望遠鏡觀看比賽,雙腳不穩地晃動著,甚至在十尺之外她就可以聞
到他身上的威士忌味。喝醉了?這不像瑞特的作風,他一向很節制的。巴特的災難
能讓他這麼難過嗎?
看著我,她的心哀求著。放下望遠鏡,看著我。呼喚我的名字,讓我看看你喊
我名字時的眼神,讓我看看你眼中的我,你曾經愛過我。
賽程結束時,歡呼聲、歎息聲此起彼落。瑞特搖晃著手,放下望遠鏡。「該死
!巴特,這是我第四次輸了。」他笑著說。
「哈羅!瑞特。」斯佳麗說。
他的頭猛地抬起,她看到他的黑眼睛,那裡面沒有她,只有憤怒。
「喲哈羅!伯爵夫人。」他的目光沿著她的小山羊皮靴,掃上羽毛帽。
「你看起來很--昂貴。」他猝然轉向約翰·莫蘭。「你該先警告我一聲,巴
特,我好待在酒吧裡。借道。」他用力推開莫蘭,從遠離斯佳麗的那一邊走出包廂
。約翰·莫蘭踉蹌地退了好幾步。
斯佳麗絕望地眼睜睜看著他沒入人群,不禁淚眼汪汪。
約翰·莫蘭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斯佳麗,我替瑞特向你道歉,他的酒喝多
了。你今天遇上我們這兩個酒鬼,必然不太開心。」
「不太開心,」巴特是這麼說的嗎?「不太開心」被如此糟蹋?我要求的並不
過分,只是打聲招呼、叫我的名字。瑞特憑什麼生氣,憑什麼侮辱人?他把我當作
破鞋般地扔掉後,我不能再婚嗎?該死的!他該直接下地獄!為什麼他跟我離婚,
再去娶一個正宗的查爾斯頓姑娘,生下正宗的查爾斯頓小孩,日後教養他們成為更
加正宗的查爾斯頓人,都被視為理所當然,光明正大?而現在我為了給他的孩子所
有該由他付出的東西而再婚,就被視為不知羞恥?
「真希望他醉得跌倒在地,跌斷脖子。」她對巴特·莫蘭說。
「別這麼苛責瑞特,斯佳麗,去年春天他慘遭了一場真正的人間悲劇,和他比
較起來,我的遭遇真是微不足道,而我竟然還傷心得死去活來,實在慚愧。我不是
告訴過你他要當父親?悲慘的事情發生了,他太太難產而死,小嬰兒也只活了四天
。」
「什麼?什麼?再說一遍。」她搖晃著他的手臂,因用力過猛,把他的帽子搖
落了。巴特困惑而近乎恐懼地看著她。她竟然這麼凶悍,這麼厲害,他平生見所未
見。他重複說了一遍!瑞特的太太和小孩死了。
「他現在去哪裡?」斯佳麗叫道。「巴特,你一定知道,你肯走有點數,瑞特
可能去哪裡?」
「我不知道,斯佳麗。酒吧--他的旅館--任何酒吧--任何地方。」
「他今天晚上會跟你去英國嗎?」
「不會,他說要去拜訪幾個朋友。他這傢伙真的很不可思議,到處都有他的朋
友。你知道他有一回跟總督去打獵探險嗎?聽說作東的是某個土邦主。他醉成這副
樣子,我也很驚訝,我不記得他什麼時候跑去喝酒的。昨晚是他送我回旅館,把我
弄上床的,當時他精神挺好,結實的臂膀足以讓人依靠。本來我還指望他陪我挨過
這個白天呢。可是今天早上我下樓時,一位旅館侍者說瑞特點了咖啡和一份報紙在
等我,後來不知怎地錢都沒付就突然衝出去了。我去酒吧等他--斯佳麗,怎麼了
?我今天真搞不懂你,你為什麼要哭?是我做錯了什麼?還是我說錯話了?」
斯佳麗涕泗滂沱。「哦!不,不,不,最最親愛的約翰·莫蘭,巴特。
你沒說錯什麼。他愛我,他愛我,這是我所聽過的最正確、最美妙的事。」
瑞特回頭找我,那就是他來愛爾蘭的動機,並不是為了巴特的馬,他要買馬的
話可以郵購。他一恢復自由身就來找我。他肯定一直都是要我的,就像我要他一樣
。我得回家了,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他,可是他能找得到我。婚禮的消息讓他震驚
,我很高興,但這嚇不倒他。任什麼都阻止不了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瑞特·巴特
勒才不管什麼爵位、白鼬皮或冠冕。他要我,他會來找我。我知道。我就知道他愛
我,我一直都沒猜錯。我知道他會去巴利哈拉。我得趕快回家,免得他找不到我。
「再見!巴特,我得走了。」斯佳麗說。
「你不留下來看狄翰贏嗎?我們的五英鎊怎麼辦?」約翰·莫蘭搖著頭。斯佳
麗已走遠了。美國人!迷人的典型,可惜他永遠都無法理解他們。
她晚了十分鐘錯過了開往都柏林的直達車,下一班要到四點才開。
斯佳麗懊喪地咬著嘴唇。「下一班往東的火車什麼時候開?」銅柵後面的男人
動作慢得令人發狂。
「要是你趕時間的話,你可以先搭到恩尼斯再換車。這列火車是往東到阿森裡
,再折向南到恩尼斯,有兩節新車廂,也很舒適……或者你可以搭往基德爾的火車
,不過汽笛已經響了,你恐怕搭不上……還有開往圖阿姆的火車,短程路線,偏北
方向,不過它的引擎是西部幹線最好的……夫人?」
斯佳麗淚如決堤把那個人的制服都弄濕了,她向那人訴說著行路難。「……兩
分鐘前我接到電報,說我丈夫被一輛運牛奶的馬車撞傷,我必須趕上去基德爾的那
班火車!」從那裡到特裡姆和巴利哈拉還有一大段距離,必要的話她就步行走完余
下的路程。
每停一站都像是一種折磨,令她心急如焚。為什麼不快一點?快!
快!快!她的心跟著車輪的節拍叫喊。她的皮箱還留在高爾韋鐵路旅館最好的
套房裡;在修道院裡,雙眼紅腫的修女正在趕縫花邊。這些都不重要了!她一定要
趕回家,等瑞特。要不是約翰·莫蘭這麼晚才把一切都告訴她,她早就搭上了往都
柏林的火車。瑞特也可能在火車上,他離開巴特的包廂後,可能會去任何地方。
火車花了將近三個半鐘頭才到達莫特,斯佳麗下了火車。現在已過四點,但至
少她已在回家的路上,而不是在剛離開高爾韋的火車上。
「請問哪裡可以買到好馬?」她問站長。「不管要花多少錢,只要是有馬鞍、
韁繩,跑得快就行。」她還要趕將近五十英里的路。
馬主人想要討價還價。賣馬的樂趣一半不就在討價還價中嗎?他在國王馬車酒
館給在那裡的每個人買了一品脫酒後,問他的朋友們。
那個瘋女人扔了一把金幣給他後,就像被魔鬼追趕似地跑掉。而且還用跨騎的
!他不想說她露出了多少花邊,也不想說她多長的一截腿上幾乎沒什麼像樣的東西
遮蓋,只有一雙絲襪和一雙連在地板上行走都嫌薄的靴子,更別說踩在馬鏡子上了
。
七點不到,斯佳麗騎著跛了腳的馬經過一座橋,進入馬林加。在一家出租馬車
行,她將韁繩交給一名馬童。「它沒瘸,只是有點喘不過氣來和虛弱了點。」她說
。「讓它休息夠了,就會像平時一樣健壯起來。如果你肯將你為要塞軍官保留的獵
馬賣一匹給我,我就把它送給你。別說沒有,我曾跟幾個軍官一起打過獵,我知道
他們在哪裡租馬。五分鐘內把新的馬鞍換好,我會另外給你一個幾尼。」七點十分
她又上路了,還有二十六英里路,這回她得到指點,不走大馬路,而是穿過田野抄
捷徑。
九點,她經過特裡姆城堡,騎上通往巴利哈拉的路。她全身肌肉都在酸痛,骨
頭像要散了似的,可是只要再趕三英里路就到家了。薄霧濛濛的暮色溫和、輕柔地
籠罩了眼睛和肌膚。天上開始下起毛毛雨。斯佳麗往前傾身,輕輕拍打著馬頸。「
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你在米斯郡算是跑得最遠、最受青睞的好馬,瞧你跳躍的動作
,多像匹冠軍馬。現在我們小跑步回家,你該休息休息。」她半合著眼,頭也垂下
來。今晚她會像沒睡過覺似的呼呼大睡。真難相信早上她還在都柏林,早餐後到現
在,已在愛爾蘭跑了個來回。
騎士河上有座木橋,過了這座橋就是巴利哈拉了。距小鎮還有一英里,再走半
英里到十字路口,然後騎上車道,就到家了。五分鐘,頂多再有五分鐘。她坐直身
於,舌尖頂著牙齒作出得得聲,輕喘足跟催促馬兒加速。
發生什麼事了?有點不太對勁!巴利哈拉就在眼前,窗裡沒有半點燈光。平常
這個時候酒館應該亮得像滿月才對。斯佳麗用靴子踢一下馬腹,騎過五棟黑漆漆的
房子,看到大公館車道前的十字路口聚集了一群人。紅外套,是義勇軍!她已經聲
明過此地不歡迎他們,他們還來幹什麼?真討厭!偏偏在今天晚上,在她快累趴下
的時候來。難怪酒館會黑漆漆的,愛爾蘭人不願意為英國人倒酒。我這就去把他們
打發走,鎮民的生活才能恢復正常。真希望我的樣子不這麼狼狽。內衣都露出來了
,誰還會聽你的命令。我最好走過去,至少裙子不會撩到膝蓋上。
斯佳麗勒住馬,準備跨下馬背時,腿疼得她忍不住要呻吟。她看到一名士兵-
-不!一名軍官--離開十字路口那群人朝她走來。好哇!她正想痛罵他一頓,此
刻的心情正適合罵人。他帶人來她的鎮,擋住她的路,害她進不了家門。
那名軍官在郵局前打住,他至少該有走到她面前的風度。斯佳麗僵直地走到寬
街中央。
「你,還有馬,停住,否則我就開槍。」斯佳麗霎時停祝不是因為軍官的命令
,而是他的聲音。她聽得出那個聲音。天哪!那聲音是她這輩子再也不想聽到的。
一定是她聽錯了,她只是太累了,才會產生這種錯覺,像在做惡夢。
「其他人,待在屋裡的人聽著,如果你們把科拉姆·奧哈拉神父交出來,就不
會有麻煩,我有逮捕他的拘捕令,他若自己出來投案,就不會有人受傷。」
斯佳麗直想發笑。怎會有這種荒唐事!她明明沒聽錯,就是那個聲音沒錯,上
回這個聲音還向她表白愛意呢!是查爾斯·拉格蘭,她生平第一遭跟不是她丈夫上
床的男人,現在竟從愛爾蘭最遠的地方跑到她鎮上要逮捕她堂哥。真是荒謬!太不
可思議了!至少她可以確定一件事--如果她沒在他面前羞愧而死的話,查爾斯·
拉格蘭就是全英國軍隊裡,唯一會照她的吩咐行事的軍官。滾開!離開她、她的堂
哥和小鎮遠一點!
她放下韁繩,大步往前走。「查爾斯?」
就在她叫喚他的同時,他也高叫:「站住!」同時朝天放了一槍。
斯佳麗一縮。「查爾斯·拉格蘭,你瘋了是不是?」她吼道。第二聲槍響吞沒
了她的聲音,只見拉格蘭好像跳到了空中,隨後又摔在了地上,四腳朝天。斯佳麗
拔腿就跑。「查爾斯,查爾斯!」她聽到子彈咻咻而過,夾雜著嘶吼聲,但她全然
不顧。「查爾斯!」
「斯佳麗!」她聽到了,「斯佳麗!」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斯佳麗!」
這個微弱的聲音發自查爾斯口中,她在他身旁跪倒。他脖子上的傷口血流如注。衣
襟已被濺紅了一大片。
「斯佳麗親愛的,趴下,斯佳麗親愛的。」科拉姆在附近某處,但是她現在不
能看他。
「查爾斯,哦!查爾斯,我去找醫生,我去找格雷恩,她會救你。」查爾斯抬
起手,她雙手握住它。淚水已爬滿雙頰,但斯佳麗並不知道自己在哭。他不能死,
查爾斯不能死,他是這麼的可愛,這麼的專情,對她是這麼的溫柔體貼。他絕對不
能死,他是個溫文儒雅的好人。四面八方傳來可怕的巨響,某種東西從她頭上飛過
。天啊!發生了什麼事?那是槍聲,發生槍戰了,英國人要屠殺她的同胞。她絕對
不容許他們在這裡撒野。可是得先替查爾斯求援,有人在追逐,科拉姆正在吼叫。
哦!
主啊!求你幫助我,我該如何制止這種情況,哦!主啊!查爾斯的手變冷了。
「查爾斯!查爾斯!不要死!」
「神父在那兒!」有人叫道。槍彈從巴利哈拉房子黑暗的窗口射出。
一名士兵晃了幾步倒下。
一隻手臂從後面抱住斯佳麗,她舉手亂捶,反抗這看不見的攻擊。
「親愛的,現在先不要掙扎,」瑞特說,「趁著這個好機會,我來扛你,把身
子彎下。」他把她扛到一邊肩上,一隻手臂壓住她膝蓋後方,半蹲著跑入陰影處。
「哪一條路可以離開這裡?」
「放我下來,我來帶路。」斯佳麗說。瑞特把她放下,大手搭著她的肩,急切
地把她拉近,短促而堅定地吻她,然後放開她。
「若在未達到我今天來的目的之前就中槍,我會死不瞑目的。」斯佳麗可以聽
到他聲音裡的笑意。「走,斯佳麗,帶我們離開這裡。」
她牽著他的手,帶他閃入兩棟房子之間狹窄黑暗的通道。「跟我來,從這裡可
以通到一條步林道,那裡很隱秘,不會被人看見。」
「帶路吧!」瑞特說。他縮回手,輕輕推了她一下。斯佳麗渴望握住他的手,
永遠不放開,可是槍聲又響又近,她不加思索地往安全隱蔽的步林道跑去。
樹籬既高且密,斯佳麗和瑞特跑了幾步就躲入步林道內,槍戰聲已變得模糊不
清。斯佳麗停下來喘氣,看著瑞特,瞭解到他們終於在一起了,她的心裡充滿了喜
悅。
可是那似乎遙遠的槍聲卻又喚起了她的注意力,她突然想起查爾斯·拉格蘭已
死了,她親眼目睹另一名士兵倒地,大概也死了。義勇軍在追捕科拉姆,對她的鎮
民開槍,或許要打死他們。她可能會被打死--瑞特也不能倖免。
「咱們得回大公館,」她說。「到了屋裡就安全了。我得警告下人們趕快離開
巴利哈拉,等這一切結束了再回來。快!瑞特,咱們得快點。」
她正想跑,瑞特抓住了她的手臂。「慢點!斯佳麗,我看還是不要回那裡,我
剛從那邊過來,黑漆漆的房子裡,空無一人,門全都敞開了,下人早就跑光了。」
斯佳麗猛扭手臂,掙脫他的手。她驚駭地嗚咽,撩起裙擺撒腿就跑,這輩子都
沒跑這麼快過。貓咪。貓咪在哪裡?瑞特還在說話,但她沒心思聽。她要找她的貓
咪。
步林道後面,巴利哈拉的寬街上躺著幾具屍體:有五具穿紅外套,三具穿農夫
的粗布衣。書商橫躺在窗子被打得稀爛的窗台上,口角流出的血冒著泡泡,他正在
念祈禱文。科拉姆·奧哈拉與他一同禱告,當他斷氣時,在他額頭畫了個十字。迅
速變黑的天空裡高掛著月亮,銀色月光照在碎玻璃片上,發出淡淡的光芒。雨已經
停了。
科拉姆三大步跨出小房間,抓起放在爐邊的掃帚,插入炭火中,霎時發出僻僻
啪啪的聲音,然後冒出火焰。
科拉姆跑上大街,火炬掉下來的火花飄在黑長袍上,他滿頭的白髮比月光還亮
。「來抓我啊!你們這些英國屠夫,」他咆哮著衝向荒廢的英國教堂。「為了愛爾
蘭的自由,我們就死在一塊吧。」
兩顆子彈穿入他寬闊的胸膛,他跪倒在地,隨即掙扎著站起,往前踉蹌了七步
,又有三顆子彈射中他,使他往右、往左、再向右轉了三圈,終於倒在了地上。
斯佳麗奔上寬闊的前門石階,衝進黑暗的穿堂,瑞特跟在後面與她僅隔一步距
離。「貓咪!」她尖聲叫喚。「貓咪!」她的聲音在石階與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回音
。「貓咪!」
瑞特抓住她的臂膀,在陰影中,只能看到她慘白的臉和暗淡的眼睛。「斯佳麗
!」他大聲他說,「斯佳麗!克制一下自己,跟我走,咱們得趕快離開這裡。下人
一定早已聽到風聲跑光了,這棟房子不安全。」
「貓咪!」
瑞特搖晃她。「不要這樣,一隻貓沒那麼重要。馬廄在哪裡,斯佳麗?我們需
要馬。」
「哦!你這蠢蛋!」斯佳麗說,她緊張的嗓音裡含有濃厚的愛憐。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放開我!我必須找到貓咪--凱蒂·奧哈拉,我
叫她貓咪。她是你的女兒。」
斯佳麗雙臂被十隻手指緊緊鉗住。「你到底在胡說什麼?」他想看清她的臉,但
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回答我,斯佳麗。」瑞特再度搖晃著她。
「放開我,你這該死的傢伙!現在沒時間解釋。貓咪一定躲在某個地方,可是
天這麼黑,她又孤零零一個人。放開我!瑞特,有什麼問題以後再問,現在這些都
不重要。」斯佳麗想掙脫他,無奈他的手大有力了。
「對我來說很重要。」他的聲音因焦急而變得粗啞。
「好啦!好啦!你該記得我們遇到暴風雨的那次航行,後來我在薩凡納發現有
了身孕,而你沒去找我,我很生氣,就沒立刻告訴你,我怎能知道你沒等聽說孩子
的事就娶了安妮呢?」
「哦!我的天啊!」他歎了一聲,放開斯佳麗。「她在哪裡?」他問道。
「我們必須找到她。」
「我們會找到她的,瑞特。門邊桌上有一盞燈,劃根火柴就能找到。」
火柴黃色的火苗正好燃燒到他們找到那盞銅煤油燈,井將它點燃,瑞特把它舉
高。「從哪裡找起?」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我們開始找吧!」斯佳麗快步領他穿過飯廳和晨間起居
室。「貓咪!」她喚著,「小貓咪!你在哪裡?」她的聲音很有力,但不再歇斯底
裡,這樣才不至嚇壞小姑娘。「貓咪……」「科拉姆!」羅莎琳·費茨帕特裡克尖
叫。她從肯尼迪酒館跑入英國軍隊裡,推擠著往前鑽,然後朝倒臥在寬街中央的科
拉姆屍體撲去。
「不要開槍!」一名軍官叫道。「是個女的。」
羅莎琳跪在屍體旁,雙手覆住科拉姆的傷口。「啊-呀!」她嗚嗚哀號,身體
不住地左右晃動。槍聲停止了,士兵紛紛把頭轉開,這是對她的悲傷最起碼的尊重
。
她用沾著科拉姆鮮血的溫柔的手指合上他的眼瞼,用蓋爾語輕聲道別,然後握
起悶燒的火炬一躍而起,揮動它讓火焰復燃,火光下她的臉極其駭人。在士兵未來
得及開槍之前,她已一溜煙閃進通往教堂的通道。「為愛爾蘭和它的烈士科拉姆·
奧哈拉!」她勝利地高呼著,跑進火藥庫,揮舞火炬。沉寂片刻後,教堂石牆碎片
隨巨大的火球和震耳欲聾的巨響噴向寬街。
天空被火光照得比白晝還亮。「我的天啊!」斯佳麗驚愕得透不過氣來。她用
兩手掩住耳朵狂奔,呼喊貓咪,一個接著一個的爆炸聲傳出,整座巴利哈拉鎮陷入
火海。
她與瑞特跑上樓,沿著走廊來到貓咪的房間。「貓咪,」斯佳麗一次次地叫喚
,試圖不讓恐懼佔據她的聲音。「貓咪。」牆上的動畫圖片在燈火下呈現橘黃色,
熨過的桌布上擺著茶具,被單平平整整地鋪在床上。
「廚房!」斯佳麗說,「她喜歡去廚房玩,我們下去瞧瞧。」她快步走回走廊
,瑞特跟在她後面。穿過放食譜、帳簿和婚禮請柬名單的起居室,穿過通往費茨太
太房間的廊道的門,斯佳麗在廊道中間突然停住。她將上身傾向扶欄。「小貓咪,」
她輕喚,「如果你在下面的話,請你回答媽媽,事情很緊急,小乖乖。」她保持平
靜的口氣。
橘黃色燈光照出爐子旁掛在牆上的銅製平底鍋,爐床內堆著發出紅火的泥炭。
偌大的廚房內佈滿陰影,靜悄悄地沒有一絲聲響。斯佳麗豎起耳朵,睜大眼睛。她
正準備轉身,突然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說:「貓咪的耳朵好痛。」哦!謝天謝地!
斯佳麗欣喜萬分。冷靜!保持冷靜。
「我知道,寶貝,那些聲音很大很可怕對不對?!你捂著貓咪的耳朵,我現在
就從另一邊繞下去,你等我好嗎?」她若無其事他說道,彷彿真的沒什麼好怕的。
扶欄在她緊握的手中顫動。
「好的。」
斯佳麗打個手勢,瑞特隨她靜靜地沿廊道穿過門,她輕輕地掩上門。這時她開
始發抖。「我真害怕,害怕他們把她抓走或是傷害她。」
「斯佳麗,聽著,」瑞特說。「我們得快點了。」從敞開的窗戶可以看到車道
盡頭有一團微動的火光,一大群人持著火炬正往這裡逼進,「跑!」斯佳麗說。天
空的火光照映出瑞特能幹、堅強的臉,現在她終於可以看清他,可以依靠他。貓咪
安全了。他扶著她的手臂,催促她加快腳步。
下了樓梯,他們跑過舞廳。頭頂上方的塔拉英雄圖映著火光栩栩如生。通往廚
房側翼的柱廊閃著炯炯亮光,他們可以聽到遠處憤憤的怒吼聲。斯佳麗關上廚房門
。「幫我把門閂上。」她喘著氣說。瑞特從她手中接過鐵閂,把門閂上。
「你叫什麼名字?」貓咪問,她從爐邊陰影處走出來。
「瑞特。」他粗嘎地回答。
「你們兩個以後再作朋友,」斯佳麗說。「咱們得去馬廄才行。有扇門和菜園
相通,不過它的圍牆很高,不知道有沒有另一扇門出去。你知道嗎,貓咪?」
「我們要逃跑是不是?」
「是的,小貓咪,弄出那些可怕聲音的人要傷害我們。」
「他們有石頭嗎?」
「很大的石頭。」
瑞特找到通往菜園的門,探出頭。「這樣吧!斯佳麗,我把你舉到肩上,你爬
上牆頭,我再把貓咪遞給你。」
「也行,不過也許還有其他的門。貓咪,時間緊迫,你知道牆上有門嗎?」
「有」
「很好,把手交給媽媽,咱們走。」
「去馬廄?」
「是的。走吧!貓咪。」
「走地道會比較快。」
「什麼地道?」斯佳麗的聲音開始不穩定。瑞特走回廚房,摟住她的肩。
「通往下人邊房的地道。那是給僕人使用的,這樣他們才不會從窗口看到我們
在吃早餐。」
「真可怕!」斯佳麗說,「早知道--」「貓咪,請帶你母親和我去地道,」
瑞特說。「你介意讓我背著你嗎,還是你想自己跑?」
「如果趕時間的話,你最好背我,我跑得比你們慢。」
瑞特蹲下身,伸出雙臂,他女兒信任地走向他的懷抱。他珍惜這短暫的擁抱,
小心翼翼地避免把她抱得太緊。「爬到我背上來,貓咪,抱住我脖子,告訴我該怎
麼走。」
「經過壁爐。那扇門是開著的。那是碗碟洗滌室。地道的門也是開著的。媽媽
去都柏林時,如果我想要出去,我就打開它。」
「算了吧!斯佳麗,要罵人等以後再罵,我們這兩條賤命想要保住,全靠貓咪
了。」
有著高鐵窗的地道,光線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可是瑞特健步如飛,一點也
不磕絆。他雙臂彎曲。雙手握住貓咪的膝蓋,像馬一般飛跑,貓咪在他背上震晃,
興奮得尖叫。
我的天!我們的生命危在旦夕,這個人還有興致玩騎馬遊戲!斯佳麗真是哭笑
不得。人類史上可曾有過像瑞特·巴特勒這麼癡愛小孩的男人?
從下人邊房,貓咪指引他們通過一扇門,進入馬廄圍欄。馬似乎也處在極度驚
恐狀態,舉蹄嘶鳴、踢踹馬房的門。「把貓咪抓緊,我要放它們出來。」斯佳麗急
迫他說。約翰·莫蘭的遭遇她記憶猶新。
「你來抱她,我去放馬出來。」瑞特把貓咪放入斯佳麗懷中。
她走入地道。「小貓咪,媽媽去幫忙把馬放出來,你一個人在這裡乖乖的等一
會兒,好不好?」
「好,就等一會兒,我不要『國王』受到傷害。」
「我會送它去一個好牧場。你是勇敢的姑娘。」
「是的。」貓咪說。
斯佳麗跑到瑞特旁邊,一起把所有的馬放走,除了彗星和半月。
「沒有馬鞍也行。」斯佳麗說。「我去把貓咪帶來。」他們看到拿火炬的隊伍
已進入大公館。突然一條火舌竄上一條窗簾。瑞特在安撫馬的同時,斯佳麗跑進地
道。當她抱著貓咪跑回來,他已跨坐在替星背上,一手抓住半月的馬鬃,怕它跑掉
。「把貓咪給我。」他說。斯佳麗把女兒交給他,爬上騎馬台,跨上半月。
「貓咪,你指給瑞特去淺灘的路,我們要去佩琴的家,就是我們常常走的那條
路,記不記得?然後走亞當斯城的路去特裡姆。路不遠。旅館裡會有茶和糕點,不
要在路上晃蕩。你為瑞特引路,我會跟上來。快走!」
他們在樓塔前停下來。「貓咪說她要請我們去她的房間。」瑞特平靜地說。從
他的寬肩望過去,斯佳麗看到火焰捲上天空。亞當斯城也燒了起來,他們的後路已
被切斷。她跳下馬背。
「他們就在後面。」她說。她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危機迫在眉睫,反而不
覺得那麼緊張。「跳下來!貓咪,再像隻猴子一樣爬上繩梯。」她和瑞特先放掉替
星和半月,讓它們沿河岸跑走,然後跟在貓咪身後爬上繩梯。
「拉上繩梯,他們就抓不到我們了。」斯佳麗告訴瑞特。
「但是那樣他們就會知道我們在這上面。」他說。「我可以擋住他們,不讓他
們過來;他們一次只能上來一個。別出聲,他們走近了。」
斯佳麗爬進貓咪藏身的小洞,把她的小女兒緊緊摟進懷中。
「貓咪不怕。」
「噓!寶貝,媽媽可是被嚇壞了。」
貓咪用手摀住格格的笑聲。
人聲和火炬越來越近。斯佳麗聽出了愛吹牛的鐵匠喬·奧尼爾的聲音。「我不
是早說過,英國人如果膽敢侵入巴利哈拉,我們就會殺得他們片甲不留?你們有沒
有看到我舉起手時他的那副表情?我對他說:『如果你曾經信奉過任何一個神--
我是很懷疑的--準備在他懷中安息吧!』然後我就像殺一頭肥豬般地拿刺刀戳他
。」斯佳麗伸手摀住貓咪的耳朵。我勇敢的小貓咪現在一定怕極了!她從來就不曾
這般緊偎著我。斯佳麗在貓咪頸間吹氣,小乖乖,小乖乖,左右搖著她的寶貝,仿
佛她的兩隻手臂是搖籃堅固的護欄。
其他聲音蓋過了奧尼爾的吹噓。「我老早說過奧哈拉族長已經投靠英國人了,
不是嗎?……」「是啊!你是說過,布倫丹,那時我還傻呼呼地跟你爭論呢。……
」「你們有沒有看到她跪在那個穿紅外套小子的身邊?……」「槍斃還算太便宜她
了,應該用條繩子把她吊死。……」「燒死她,我們要放火燒。……」「帶來災難
的丑嬰兒才是我們應該燒死的人,那個黑小孩詛咒了奧哈拉族長。……」「詛咒田
地……詛咒雲和雨……」「丑嬰兒……丑嬰兒……丑嬰兒……」斯佳麗屏住氣。那
些聲音是這麼近,這麼無人性,就像一群野獸的怒吼。她看著繩梯入口旁陰影中瑞
特的身影,感覺出他全身繃緊。他會殺死任何想爬上繩梯的人,可是他如果暴露了
自己又怎能擋住子彈呢?瑞特。哦!瑞特,你要當心。斯佳麗整個人頓時沉浸在幸
福中;瑞特終於來了,他是愛她的。
人群在樓塔前停了下來。「塔……他們在塔裡面。」吼聲像獵犬對著死狐狸狂
吠的聲音。斯佳麗的心跳在她耳膜內怦怦震響。奧尼爾的聲音蓋過了其他人。
「……不在那裡!繩子還掛在那裡……」「奧哈拉族長是個聰明人,她想故意
瞞過我們。」另一個人反駁道,隨後所有的人都爭論起來。
……「你爬上去瞧瞧,登尼,繩梯是你做的,你清楚它的牢度……」「你自己
為什麼不上去,戴夫·肯尼迪,這個主意是你想出來的……」「丑嬰兒在那上面跟
鬼魂說話,他們真的在說話……」「他還吊在那裡,眼睛睜得大大的,活像一把刀
子向你刺來……」「我老媽在萬聖節前夕看到他,上吊的繩子就拖在身後,被繩子
掃過的草木立即焦枯乾萎……」「我感覺背脊涼颶颶的,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可是假如奧哈拉族長和丑嬰兒真的在上面呢?她們把我們害得這麼慘,一定得
殺死她們……」「慢慢餓死她們,不是跟燒死她們一樣嗎?鄉親們,去把繩子燒了
,她們若想下來,就得摔斷脖子!」
斯佳麗聞到了燒繩子的味道,她真想高興地大叫。他們安全了!
沒有人可以爬上來了。明天她就用地上的鋪被撕成一條條,做成繩子。
劫數過去了,等天一亮,他們一定有辦法去特裡姆。他們安全了!斯佳麗緊咬
著唇,以防笑出聲、哭出聲或叫喚出瑞特的名字,讓她的喉嚨感覺出瑞特的存在,
聽到空中迴盪著瑞特的名字,聽他低沉可靠、帶笑的回音,聽他的聲音叫喚她的名
字。
過了很久,人聲、靴子聲才完全消退。就連瑞特也沒有出聲。他靜靜靠向斯佳
麗和貓咪,將母女倆擁入強壯的懷抱。這就夠了。斯佳麗頭貼著他,這就是她所要
的一切。
又過了很久,貓咪沉重、鬆軟的身體告訴斯佳麗她已經睡著了,斯佳麗輕輕放
下貓咪,替她蓋上被子,然後轉向瑞特,雙臂摟住他的脖子。
他的唇貼在了她的唇上。
「就是這種感覺,」親吻結束後,她顫抖的聲音低喃。「巴特勒先生,你真讓
我喘不過氣來。」
無聲的笑在他胸中隆隆作響。他掙脫出她的摟抱,輕輕地從她身邊離開,「離
孩子遠一點。我們必須談談。」
瑞特低沉、平靜的聲音並沒有吵醒貓咪。他替貓咪掖緊了被子,「到這裡來,
斯佳麗。」說完便退出了壁龕,向窗邊走去。映著天邊的火光,他的側影像只鷹。
斯佳麗緊隨在後,他只需喊出她的名字,她願意跟他到天涯海角。沒人能像瑞特那
樣叫她的名字。
「我們會離開這裡的,」她站在他身邊自信他說道。「女巫的小屋旁有條秘道
。」
「什麼小屋?」
「她其實不是女巫,至少我認為不是,反正那也無關緊要。她會帶我們找到那
條路。或許貓咪也能認識一條路,她每天都在樹林裡晃蕩。」
「有什麼事是貓咪不知道的嗎?」
「她不知道你是她父親。」斯佳麗看到他抽緊了下顎。
「你一直把我蒙在鼓裡,哪天我得好好打你一頓。」
「本來我是想告訴你,可是你不給我機會!」斯佳麗激動地說道。
「我以為你的離婚申請絕對無法獲准,不料你卻神通廣大,而在我回美國前,
你卻又娶了別人。你要我怎麼辦?一臉憔悴地抱著裹在圍巾裡的嬰兒,在你家門前
徘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真壞!瑞特。」
「我壞?你不告而別、音訊全無,還敢怪別人。我母親為你急出了重病,如果
不是你尤拉莉姨媽告訴她你在薩凡納,她恐怕也好不了。」
「可是我留了字條給她呀!我愛埃莉諾小姐,我絕對不會故意讓你母親擔心的
。」
瑞特托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向窗口閃爍不定的絢麗光線。暮地他低頭吻她
,雙手緊緊地將她抱在胸前。「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親愛的、性急的、執拗的、
美麗的、令人又愛又氣的斯佳麗,你知不知道我們以前已經歷過一次相同的磨難?
不領會對方的暗示,錯失機會,以後我們不要再有誤會,我們必須制止這種事情,
我已經老得經不起另一次折磨了。」
他將他的唇、他的笑聲埋入斯佳麗糾結的髮絲裡。斯佳麗閉上眼,依貼在他寬
闊的胸前。塔裡是安全的,瑞特的懷抱是安全的,她終於可以鬆口氣了。疲倦、軟
弱的淚水籟籟滾落臉頰,雙肩隨之耷拉了下來。
瑞特緊緊抱著她,摩挲著她的背。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瑞特的手臂帶著欲求夾緊了,斯佳麗感到一種新的、戰慄
的活力在她體內奔竄。她仰起臉,四片嘴唇立時貼在一起,陣陣喜悅淹沒了對休息
或安全感的需求。斯佳麗用手梳著瑞特濃密的黑髮,倏而又揪住他的頭髮,把他的
頭往下拉,將他的唇緊緊貼在她的唇上。直到她覺得眩暈,同時又感覺至「堅強、
充沛的生命力。但為了怕吵醒貓咪,她只得把欣喜的狂叫強抑在喉嚨裡,不敢爆發
出來。
當兩人的吻愈來愈激切,瑞特倏地離開,緊抓著窗台的指關節泛自發青,呼吸
短促。「男人的自制力也是有極限的,我的小乖乖,」他說,「而唯一比潮濕的沙
灘更不舒服的地方,就是石板地了。」
「說你愛我。」斯佳麗要求道。
瑞特咧嘴笑了笑。「你怎麼會有那種念頭。我之所以常常搭那些鏘軋鏘軋響的
汽船來愛爾蘭,只是因為我愛極了這裡的氣候。」
她哈哈大笑,然後雙拳捶著他的肩膀。「說你愛我。」
瑞特鉗住她的手腕。「我愛你,你這個被寵壞的鄉下婆娘。」
他的表情霎時變得僵硬。「如果那個可惡的芬頓膽敢把你從我身邊搶走,我就
宰了他。」
「哦!瑞特,別蠢了!我根本不喜歡盧克·芬頓。他是個可怕的冷血怪物,我
之所以答應嫁他,是因為我以為我已經永遠失去了你。」瑞特懷疑地揚起眉毛,迫
她繼續說下去。「嘔!我是有點喜歡倫敦……做一個伯爵夫人……而且嫁給他,把
他的錢全掏給貓咪,正好可以報復他對我人格的羞辱。」
瑞特的黑眼珠閃著好笑的神采,低頭親她被鉗住的雙手。「我一直都在想你,
」他說。
斯佳麗和瑞特並肩靠坐在冰硬的石板上,握著彼此的手,長談了一整夜。瑞特
對貓咪的好奇永遠得不到滿足,而斯佳麗也樂意告訴他,並且看到他在得知了貓咪
的所有一切後油然升起的驕傲模樣,更是高興。
「我會使盡全力讓她愛我更甚於愛你。」他警告道。
「你一點兒機會都沒有,」斯佳麗自信地說。「我和貓咪彼此相知甚深,她絕
不能忍受被當成小孩子般看待和你的溺愛。」
「那麼彼此尊重的愛呢?」
「哦!那種愛她才不稀罕,因為我所給她的已經太多了。」
「咱們等著瞧,我對付女人很有一套,大家都這麼說。」
「她對付男人也自有一套,不消一星期,你就會對她俯首帖耳。曾經有個叫比
利·凱利的小男孩--哦!瑞特,你猜發生了什麼事?阿希禮結婚了。還是我牽的
紅線呢!我把比利的母親送去亞特蘭大……」從哈麗雅特。凱利的故事引出了印第
亞·韋爾克斯終於嫁出去的消息,又引出了羅斯瑪麗仍舊單身一人的消息。
「很可能一輩子都不嫁羅!」瑞特說。「她在鄧莫爾碼頭農場花了大把鈔票強
把稻田一一復耕,和朱莉姬·阿希禮愈來愈像了。」
「她快樂嗎?」
「簡直是如魚得水。如果能讓我早些離家,她寧願親自幫我收拾行李。」
斯佳麗的眼神裡滿是疑問。是的,瑞特說過,他已經離開查爾斯頓了。他以前
總以為回到故鄉就能安心滿足地度過下半輩子,但是他錯了。「我還會回去,畢竟
我還是查爾斯頓人,那裡是我的根,不過只是去探親訪友,不會長祝」他嘗試過,
也告訴過自己他需要的是平靜的穩定的家庭生活和傳統,可是最後卻徒增有如雙翅
被斷、無法自由翱翔的痛苦。他迷戀土地,迷戀先祖、迷戀聖西西利亞舞會,迷戀
查爾斯頓。他愛查爾斯頓,天知道他有多愛它,愛它的美、它的優雅、它那略帶鹹
味的和風以及面對失落與殘敗的勇氣。但那還不夠。他還需要挑戰、冒險,需要那
種突破封鎖線的刺激。
斯佳麗靜靜地歎了口氣。她恨查爾斯頓,而且確信貓咪也會恨那地方,還好瑞
特不準備帶她們回那裡去。
她小聲問起安妮。瑞特的沉默彷彿持續了很久,才滿懷懊悔、遺憾他說道:「
她應該找個比我更好的男人,上天應該賜予她更好的命運。
安妮是外柔內剛的人,她的勇氣和力量足以讓每一個所謂的英雄都自慚形穢…
…那段時間我簡直快瘋狂了。你不告而別,沒人知道你的下落,我相信你是在懲罰
我,也是在懲罰你自己。為了證明我不在乎你的離去,我毅然訴請離婚,就像分割
手術一樣,一刀兩斷。」
瑞特茫然凝視。斯佳麗靜靜等他說下去。他說他希望沒傷害到安妮。他搜索記
憶、自摸良心,自省沒有故意傷害的企圖。她太年輕,愛他太深,以致沒察覺到溫
柔和慈愛只是一個男人的愛的影子。他永遠不知道娶了她應該接受什麼樣的責罰。
她的生活是那樣快樂。世上最不公平的事,就在於毋需付出太多,便可以讓天真、
善良的人得到快樂。
斯佳麗把頭倚在他肩上。「讓一個人快樂需要付出許多,」她說。
「我在生貓咪之後,才醒悟到這個道理。我不懂的事太多太多了,從某方面來
說,我向她學到了東西。」
瑞特的臉頰貼著她的頭。「你變了,斯佳麗,你長大了,我必須從頭開始瞭解
你才行。」
「我也必須學著去瞭解你,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不曾想過要去瞭解
你,這一次我會用心去做,我保證。」
「別太用心,你會把我搞得筋疲力盡的。」瑞特輕聲低笑,親了親她的額頭。
「不要嘲笑我,瑞待。巴特勒,不,還是繼續!我喜歡你的嘲笑,哪怕每次都
會被你氣瘋。」斯佳麗嗅了嗅空氣。「下雨了,火應該很快就會被澆熄。等太陽升
起後,我們便可以知道還剩下什麼東西。現在最好先睡一會兒。再過幾個小時,會
有很多事要忙。」她的頭舒舒服服地靠在他的頸窩裡,打起哈欠。
斯佳麗睡著後,瑞特把她抱在懷中,再坐到地且就像斯佳麗抱著貓咪那樣。在
古老的石塔外圍,溫柔的愛爾蘭細雨織就了一幅靜溢的簾幕。
日出時分,斯佳麗微微扭動了身子,幽幽醒來。一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是瑞
特鬍子拉碴、眼窩凹陷的臉。她心滿意足地笑了,伸了伸懶腰後又輕聲喊痛。我覺
得全身酸痛,」她皺眉抱怨道,「而且餓死了。」
「堅持不懈者,你的名字叫女人。」瑞特低聲說道。「起來,親愛的,你快把
我的腿坐斷了。」
他們躡手躡腳走向貓咪的藏身處。光線雖然很暗,但他們可以聽到她細微的鼾
聲。「她若仰睡的話,嘴巴就會張開。」斯佳麗小聲說道。
「真是個多才多藝的小孩。」瑞特說。
斯佳麗忙伸手掩住自己的笑聲,隨後又拉起瑞特的手走到一扇窗口。眼前儘是
一片淒涼慘象,四面八方升起的黑煙,弄髒了玫瑰色的清淨天空。斯佳麗的眼睛裡
噙滿了淚。
瑞特摟著她的肩。「我們可以將它完全重建,親愛的。」
斯佳麗眨了眨眼睛,將眼淚眨掉。「不!瑞特,我不想重建,貓咪在巴利哈拉
不安全,我想我也不安全。這裡是奧哈拉家的土地!我不會賣掉,也不會放棄。但
是我也不想再要另一棟大公館或另一座小鎮。
我的堂親自會去找些農夫來耕地。不管發生過多少槍殺焚燒的不幸事件,愛爾
蘭人永遠不會放棄對土地的眷戀。爸常告訴我,土地之於愛爾蘭人,就像母親那般
重要。
「可是我不再屬於這裡了,或許我從來就不曾屬於這裡過,否則我也不會老愛
往都柏林跑,四處去參加家庭聚會和狩獵……我不知道我究竟屬於哪裡,瑞特,我
甚至回到塔拉都不再有家的感覺了。」
大出斯佳麗的意外,瑞特竟然在笑,而且笑得很開心。「你屬於我,斯佳麗,
你到現在都還沒有認清這點嗎?這個世界的每一處都是我們的落腳處。我們都不是
適合家居生活的人,我們是探險家,冒險家,突破封鎖線的人。沒有了挑戰,我們
的生命便只剩一半。我們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只要我們在一起,每一個地方都屬於
我們。但是,小乖乖、我們絕對不屬於任何地方。別人也許安土重遷,但我們不是
。」
他俯視著她,嘴角蕩漾著笑意。「我要你在我們開始新生活的第一個早晨對我
說實話,斯佳麗,你是全身心地愛我,抑或只是因為得不到我才要我?」
「哦!瑞特,你怎麼能說這種讓人厭惡的話!我當然是全身心地愛你,而且永
遠永遠愛你。」
斯佳麗在回話前瞬間的猶豫,只有瑞特能夠聽得出來。他把腦袋往後一仰,哈
哈大笑起來。「我最最親愛的,」他說,「我可以預料我們的生活絕不會枯燥乏味
,我已等不及要出發了。」
一隻骯髒的小手扯住他的褲管。瑞特低頭往下看。
「貓咪要跟你們去。」他女兒說。
瑞特將貓咪舉到肩上,眼中閃爍著父愛的光芒。「準備好了嗎,巴特勒太太?
」他問斯佳麗。「封鎖線正等著我們呢!」
貓咪興奮地哈哈大笑,她看著斯佳麗,那雙眼睛因即將吐露的秘密而熠熠發亮
。「舊繩梯藏在我的墊被底下,媽媽,格雷恩要我小心保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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