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麗不知道都柏林竟然這麼近,彷彿在特裡姆才剛坐上火車,都柏林就到了
。夏洛特的貼身女傭埃文斯來車站接她,指示一個挑夫幫她搬行李。「請隨我來,
奧哈拉太太。」埃文斯說完轉身就走。車站內人潮洶湧,斯佳麗得使出吃奶的力氣
推擠,才跟得上她。這棟建築是斯佳麗所見過最大、最繁忙的。
但是再繁忙也比不上都柏林街道。斯佳麗興奮地將鼻子貼在馬車玻璃窗上。夏
洛特說得沒錯,她會愛上都柏林的。
馬車一下子就停下來。一名穿著華麗制服的侍者扶她下車。她的視線被一輛由
馬拖著的街車吸引了。埃文斯碰碰她的手臂。」請這邊走。」
夏洛特坐在她們套房的起居室茶桌後面等她。「夏洛特!」斯佳麗興奮地叫道
:「我剛看到一輛有上下層的街車,裡面全塞滿人。」
「午安,斯佳麗。很高興你喜歡都柏林。把外套交給埃文斯,過來飲茶。我們
有很多事要做。」
當晚,西姆斯太太與三名助手帶著包在棉布裡的禮服和套裝趕到了。斯佳麗依
照命令站著或是走動,西姆斯太太和蒙塔古太太則在一旁討論每件衣服的每個細微
之處。晚禮服是一件比一件高雅大方。西姆斯太太不在她身上釘釘縫縫時,她就在
大鏡子前自我欣賞。
等女裁縫和她的助手離開後,斯佳麗才突然感到她已精疲力竭了。
夏洛特一提出在套房內用餐的建議,她就欣然同意,然後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別把腰吃撐了,斯佳麗,否則全部衣服又得重新修改一次。」夏洛特警告她
。
「別擔心!逛逛商店就消化掉了嘛!」斯佳麗給又一片麵包塗上奶油。「從車
站來這裡的路上,我看到至少八個頗有看頭的櫥窗。」
夏洛特暗自竊笑,她將在斯佳麗光顧的每家商店拿到一筆豐厚的佣金。「我可
以向你保證,你盡可稱心地買你的東西。不過只能利用下午時間去,早上時間你得
坐著,讓畫家替你畫肖像。」
「真無聊,夏洛特,我要自己的肖像做什麼?我曾經被人畫過一次,我恨極了
。把我畫得像蛇一樣醜。」
「我向你保證,這次畫得絕對不會丑。埃爾韋先生是專為女士作畫的畫家,而
且這張肖像很重要,非畫不可。」
「好吧,反正你說什麼我都照做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一定不會喜歡的。
」
隔天早上斯佳麗被車聲吵醒。天仍是黑濛濛的,但是藉著街燈的光亮,她看見
臥室窗口下面四車道的馬路上,各式各樣的運貨、載客馬車轆轆而行。難怪都柏林
有這麼寬的街道,她快活地想道,大概全愛爾蘭有輪子的交通工具,都聚集到這裡
來了。她用鼻子嗅一嗅,又嗅了一次,我一定精神錯亂了。我聞到了咖啡的味道。
有人叩她的房門。「早餐在起居室裡,」夏洛特說,「準備好就過來吃。我已
經把侍者打發走,你只需披上一件晨衣就可以。」
斯佳麗咧地將門打開,差點沒把蒙塔古撞倒。「咖啡!你怎麼知道我想喝咖啡
都想瘋了。哦!夏洛特,你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都柏林人也喝咖啡?早知如此,我
寧願每天搭火車來這裡吃早餐。」
咖啡的滋味甚至比聞起來還香。幸好夏洛特喜歡喝茶,因為整壺咖啡都被斯佳
麗喝光了。
然後她乖乖地穿上夏洛特從一隻箱子裡取出來的絲襪和連衫褲。
她感覺相當奇怪。輕薄光滑的內衣與她從小穿到大的麻料或棉料內衣,截然不
同。她把羊毛晨衣緊緊裹在身上,這時埃文斯帶了一個她從沒見過的女人進來。「
這位是賽拉芬娜,」夏洛特說。「她是意大利人,聽不懂她的話沒關係,她要替你
梳理頭髮,你只需靜靜地坐著,讓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就行。」
她似乎跟我的每根頭髮都有話聊,斯佳麗坐了近一個鐘頭後心想。
她的脖子已僵硬了,而她根本搞不清楚這個女人在她頭上做了些什麼。
夏洛特讓她坐在起居室的窗邊,那裡的晨光很強。
西姆斯太太和她的助手則和斯佳麗一樣,一臉的不耐煩。她們已經等了二十分
鐘。
「好了!」賽拉芬娜說。
「很好。」蒙塔古太太說。
「現在可以動手了吧!」西姆斯太太說。
西姆斯太太手上捧著那件禮服,外面包著一層棉布,她的助手掀去棉布,斯佳
麗驚喜地倒抽一口氣。白色緞子在日光下熠熠發亮,日光也使銀色刺繡閃閃發亮,
宛如是個有生命的東西。真是一件神奇的禮服。
斯佳麗站起來,伸手欲摸。
「先戴手套,」西姆斯太太命令道。「否則每根手指都會留下指痕。」
斯佳麗看到女裁縫戴著白色小山羊皮手套。她接過夏洛特遞過來的一雙未用過
的長手套。手套已往後招並撲了粉,這樣她不必完全伸出手去就可直接套進去。
當她把手套戴上並捋直後,夏洛特熟練地用一枚小銀鈕扣鉤把小鈕扣鉤過扣眼
,賽拉芬娜在她頭上罩了一條絲質手中,脫掉她的晨衣,然後西姆斯太太將禮服套
進她舉高的手臂,再套到她的身體上。當西姆斯太太在她背後扣扣子時,賽拉芬娜
熟練地拿開手中,最後精巧地修理了一下斯佳麗的頭髮。
有人叩門。「時間抓得真準。」蒙塔古太太說。「一定是埃爾韋先生。咱們把
奧哈拉太太帶到這裡來,西姆斯太太。」夏洛特領著斯佳麗走到房間中央。斯佳麗
聽到夏洛特開門,並低聲說話。我猜她一定在說法語,而且指望我也說法語。不!
夏洛特現在對我可是瞭如指掌!
真希望有面鏡子,讓我瞧瞧這件禮服穿在我身上是什麼樣子。
西姆斯太大的助手輕輕敲她的腳趾,她抬起一隻腳,然後抬起另一隻。她無法
看到西姆斯太太的助手幫她套進腳的鞋子是什麼模樣,因為西姆斯太太戳戳她的肩
頭,噓聲命令她挺直身子。助手撥弄著她的裙裾。
「奧哈拉太太,」夏洛特·蒙塔古說。「請允許我介紹弗朗索瓦·埃爾韋先生
。」斯佳麗盯著走到她面前向她點頭行禮的這位肥嘟嘟的禿頭男人。「你好。」她
說。她是不是該和畫家握個手呢?
「太美了!」畫家彈彈指頭,兩個男人抬著一面巨大的窗間鏡放到兩扇窗之間
。他們一退開,斯佳麗就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這件白緞禮服比她所想像的還暴露,她目不轉睛地瞪著袒露大半的胸脯和肩膀
,然後又看著鏡中這個她幾乎認不出來的女人。她的頭髮高高地盤在頭上,密密的
發卷精巧絕倫,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白緞在她纖長的身軀上閃閃發亮,鑲銀邊的
白緞裙裾在銀跟白緞鞋四周呈半圓曲形展開。
天啊!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倒像外婆的肖像。
少女時代天真爛漫的情懷已不復存在。她現在看到的是一個成熟的女人,而不
是克萊頓縣輕浮的美女。鏡裡的女人,令她驚艷不已,這副陌生模樣令她迷惑而興
奮。她的唇角微微抖動,微微往上翹的鳳眼透出更深邃更神秘的光澤。她充滿自信
地抬起下巴,用挑戰、讚許的目光直接注視鏡中自己的眼睛。
「這就是了!」夏洛特·蒙塔古喃喃自語。「這就是將刮起一陣旋風席捲愛爾
蘭的女人。如果她願意,還將席捲整個世界。」
「畫架。」畫家喃喃說道。「動作快一點,你們這些白癡,我將畫一幅使我出
名的畫。」
「我實在搞不懂,」斯佳麗等畫家作完畫後,對夏洛特說。「畫裡的人好像我
從來沒見過,但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被弄糊塗了,夏洛特。」
「親愛的孩子,那就是智慧的開始。」
「夏洛特,咱們搭街車好不好,」斯佳麗哀求道。「我像尊塑像似的連續站了
幾個小時,也該給我一個獎勵。」
畫畫的時間的確很長,夏洛特表示同意,以後幾幅畫可能時間會短一點。不過
,要是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光線不足的話,埃爾韋先生就無法作畫。
「那麼你是同意羅?咱們先搭街車?」夏洛特點點頭。斯佳麗高興得想擁抱她
,可是夏洛特·蒙塔古是個嚴肅的人。她隱隱約約地感到她自己似乎也快變成和蒙
塔古太太一樣了。想到自己成了一個女人,再也不是女孩,令她興奮但也令她不安
,可能得要一些時日才能適應。
她們踩著螺旋鐵梯,爬到街車上層。車廂完全暴露在冷風中,但視線奇佳。斯
佳麗看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擁擠的寬街,人行道上熙來攘往的人們。都柏林是她
所見過的第一座真正的城市,居民逾二十五萬。亞特蘭大這個新興城市也不過只有
兩萬人。
街車在軌道上,沿著街道直行無阻,行人,車輛總是在眼看著要被它撞到的時
候才匆忙四散,狂亂、嘈雜的奔逃景象,使斯佳麗賞心悅目。
然後她看到河流。街車在橋上停了,讓她得以看清整條利菲河。
一座接著一座的橋,各有特色,但交通擁塞的情形卻是相同的。埠頭則是店面
林立,人潮洶湧,陽光下的水面晶瑩璀璨。
利菲河被拋在了後面,街車突然進入一道陰影中,原來兩側都是高樓建築,斯
佳麗感覺一陣涼意襲來。
「咱們最好在下一站下車,」夏洛特說。「下一站下。」她領著斯佳麗通過熱
鬧的交叉路口後,指著前面一條街。「格萊夫頓街。」她像個嚮導似的。「我們原
本要搭馬車回格雷沙姆旅館,不過要想逛商店,就只有步行了。你要不要先喝杯咖
啡再走?你應該熟悉一下比利咖啡館。」
「我不知道!夏洛特,我想先到這間店裡瞧瞧。櫥窗裡的那把扇子--後面角
落裡那一把,看見了嗎?有粉紅色穗須的--可愛極了!
哦!那裡還有一把中國扇,我剛才沒看到。那裡有一個好精巧的香袋!
夏洛特,瞧那些繡花手套,你有沒有?哦!天啊!」
夏洛特朝一個穿號衣的開門侍者點點頭。他拉開門,鞠個躬。
她沒提到格萊夫頓街上至少還有四家類似的商店,出售上百種扇子和手套。她
確信斯佳麗很快就會發現大城市之所以為大城市,是因為它提供了無數的誘惑。
讓人畫像、試衣、逛商店,忙碌了整整十天後,斯佳麗帶著大包小包給貓咪的
禮物回巴利哈拉,還有一些是給費茨太太和科拉姆的,也為自己帶了十磅咖啡和一
個咖啡壺。她愛上了都柏林,巴不得再回去。
她的貓咪正在巴利哈拉等她。當火車一離開都柏林,斯佳麗又歸心似箭了。她
有好多好多事要告訴貓咪,許多關於帶她古怪的小猴子--一個鄉下女兒去大城市
玩的計劃。她得把彌撒過後的時間挪出來辦公,她已經積壓了一星期的公務。接著
就是聖布麗吉德節。斯佳麗認為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隨著第一塊泥土被翻起,
新的一年就真正開始了。現在她同時擁有鄉村和城市,既是奧哈拉族長,也是大鏡
裡的那個陌生女人。她多麼、多麼幸運啊。貓咪沉迷於動物圖畫書中,其他的禮物都
沒有打開。斯佳麗丟下她,跑下車道去科拉姆的家,手裡拿著要送給他的開司米圍
巾和所有都柏林的印象,準備與他分享。
「哦!對不起!」她發現他有客人。一個穿著體面,她未曾見過的陌生人。
「沒關係,沒關係,」科拉姆說,「過來見見約翰·德沃伊,他剛從美國來。
」
約翰·德沃伊的態度謙和有禮,不過可以明顯看出他很不高興談話被打斷。斯
佳麗將送給科拉姆的禮物留下,表示了歉意,便匆匆告辭。
這是什麼樣的美國人?來到巴利哈拉這種偏遠小鎮,碰到同胞竟然一臉不高興
。他一定是科拉姆的芬尼亞組織的成員,沒錯!他大概是為了科拉姆要退出他們瘋
狂的革命組織而不悅。
事實正好相反。約翰·德沃伊傾向於支持帕內爾,他是美國最有影響力的芬尼
亞組織的成員,如果他不支持革命運動,這對組織本身將是一個近乎致命的打擊。
科拉姆強烈反對地方自治政策,為此跟約翰·德沃伊爭辯了大半天。
「那個人要的是權力,為達目的會不擇手段,」他指的是帕內爾。
「那你呢,科拉姆,」德沃伊反唇相譏。「在我聽來你是容不得一個能力更強
的人頂替你的工作,幹得比你更好。」
「他會在倫敦發表演說,」科拉姆馬上反駁。「直說到世界末日,他會爭取到
所有報紙的頭條新聞,而我們還是在英國人腳下挨餓的愛爾蘭人。到頭來愛爾蘭人
仍是一無所有。等人們厭倦了帕內爾的頭條新聞後,就會起來反抗。可是到時候沒
有組織,就沒有成功的希望。告訴你,德沃伊,我們等得太久了。帕內爾喋喋不休
,你喋喋不休,我也喋喋不休,而愛爾蘭則始終在受難。」
當德沃伊去肯尼迪客棧投宿後,科拉姆獨自在他的小起居室內踱步,直到油枯
燈滅。然後摸黑坐在爐火灰燼旁冷板凳上,沉思著德沃伊暴怒的原因。他是對的嗎
?難道他會是為了權力,不是對愛爾蘭的愛?
一個人該如何才能摸清他自己靈魂深處的真相?
在聖布麗吉德節濕氣很重的短暫陽光中,斯佳麗用鏟子挖起第一塊土。那是迎
接新的一年的好兆頭。她邀請巴利哈拉鎮每個鎮民到肯尼迪酒館喝黑啤酒,吃肉餡
餅,以示慶祝。她確信今年將是最好的一年。隔天她就要去都柏林參加為期六星期
的城堡社交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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