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麗受麻醉的腦子模模糊糊感到說話聲和亮光,就朝那地方掙扎著。有什麼
……什麼重要的……一個問題……一雙堅定有力的手抓著她的頭,溫柔的手指撥開
她的唇,涼涼甜甜的液體滋潤了她的舌頭,滑下喉嚨,她又沉沉入睡了。
斯佳麗再次掙扎著想恢復意識時,又記起那個問題,那是攸關生死的、非常重
要的問題。小嬰兒,死了嗎?她的手伸向下腹摸索著,剛摸到就撩起一陣燒灼的劇
痛,她的牙齒咬住嘴唇,咬出了血痕,雙手使勁一按,消失了。沒有踢動,沒有結
結實實的一團東西,這就是答案--她的寶貝死了!斯佳麗發出一聲淒滄而虛弱的
哭聲,聲音微弱似貓叫,正好張口喝下甜汁。在她眼下麻醉藥後的昏睡中,淚水從
緊閉著的眼睛裡緩緩流出。
斯佳麗第三次漸漸恢復意識時,卻企圖抓住黑暗不放,想繼續昏睡,逃避這個
現實世界。但是愈來愈痛,痛得撕心裂肝,逼著她挪動身體想躲開它,一動卻更加
劇下腹的疼痛,她無可奈何地啜泣著。冰涼的玻璃瓶口又觸及她的唇,解救了她。
過後,當她又晃晃悠悠,有些知覺,張開嘴準備再喝下甜汁,渴望回到無夢的黑甜
鄉里。然而,這次卻是一條濕毛巾輕輕擦過她的唇,一個她熟悉卻無法記起的聲音
。「斯佳麗親愛的……斯佳麗·奧哈拉……張開你的眼睛……」斯佳麗搜索著記憶
,模糊的記憶逐漸清晰--科拉姆!是科拉姆!
她的堂哥,她的朋友……既然是她的朋友,為什麼不讓她好好安睡?為什麼不
給她止痛藥?
「凱蒂·斯佳麗……」
她半張開眼。刺眼的燈光,使她又把眼皮合上。
「好姑娘,斯佳麗親愛的。張開眼睛,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他不斷地哄
著。斯佳麗的眼皮睜開了。有人移開煤油燈,光線暗淡就不刺眼了。
原來是我的朋友科拉姆。她試圖擠出一絲微笑,但回憶再次湧上心頭,她突然
像孩子似地撇著嘴,號陶大哭。「孩子死了!科拉姆,讓我再睡覺。幫我忘了這一
切。求求你,科拉姆,求求你。」
濕毛巾揩過她的臉頰,擦拭她的唇。「不!不!不!斯佳麗,孩子在這裡,孩
子沒死。」
斯佳麗慢慢才明白過來。心裡說,沒死!
她看得到科拉姆的臉,科拉姆的臉露出微笑。「沒死!親愛的,沒死!在這裡
,你瞧。」
斯佳麗在枕頭上掉個頭。為什麼掉個頭都這麼困難?什麼人手上抱著一包東西
站在那裡。「你的女兒,斯佳麗。」科拉姆說。他打開毯子,讓她看到那張熟睡的
小臉。
「哦!」斯佳麗鬆口氣。她是這麼小、這麼完美、這麼無依無靠。瞧她的皮膚,
像玫瑰花瓣,像乳脂--不!比乳脂顏色更深一些,只有一點玫瑰的顏色。她看起
來像被太陽曬過似的,像……像個小小海盜,她和瑞特活脫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呢!
瑞特!你為什麼不來看看你的孩子?你美麗黝黑的孩子。
我美麗黝黑的孩子,讓我仔細瞧瞧你。
斯佳麗突然覺得頭昏眼花、駭人的虛弱,不過一種溫暖的感覺洗滌了全身,就
像一股強烈而低淺、無痛的熱浪。
小嬰兒張開眼睛,直直望進斯佳麗的綠眼睛。斯佳麗剎時覺得已愛上這個小東
西。這是一種無條件、無要求、無理由、無疑慮、無止境。
無保留、無自我的愛。
「哩!小寶貝。」她說。
「先把你的藥喝了。」科拉姆說。小小的黑臉蛋看不見了。
「不!不!我要我的小寶貝,她在哪裡?」
「下次你醒來時再看她。張開嘴,斯佳麗親愛的。」
「我不要。」她想拒絕,但藥已灌入口中,不一會兒黑暗又襲向她。
她帶著微笑睡著了,蒼白的臉散發出一種生命之光。
也許是因為孩子長得太像瑞特,也許是因為斯佳麗一向特別珍視辛苦得來的東
西,也許因為她同溺愛小孩的愛爾蘭人處久了,受到影響。更有可能的是,這是個
人生根本無法說明理由的奇跡。不管是哪一個原因,斯佳麗,奧哈拉在虛度半生、
不知道自己缺少什麼後,終於領略到原始純真、強烈的愛了。
斯佳麗拒絕再服用止痛藥,肚子上的長長一道紅色疤痕,活像被烙鐵燙過,但
是每當撫摸著她的寶貝或看著她時,一種無以言喻的快樂就使她忘記了一切痛苦。
「叫她走!」當年輕健康的奶媽被帶進來時,斯佳麗說,「以前我只想當個上
流婦女,保持體型苗條,三番五次的束胸,忍受痛苦,讓奶水自由幹掉。現在我要
親自餵養這個寶貝,跟她親近了。我要餵她吃奶,看她健壯,看她長大。」
小嬰兒一找到乳頭就貪婪地吸吮著,一心只顧吃奶,小額頭也因此皺起來,斯
佳麗俯看著她,露出勝利的微笑。「你是媽媽的乖女兒,餓了沒關係,儘管吸,你
要什麼媽媽都給你。」
因為斯佳麗身體太虛,無法下床走動,小嬰兒在斯佳麗的臥室受洗。弗林神父
站在總督床旁,斯佳麗的腰墊著花邊枕頭,臂彎裡抱著小寶貝,到最後才只好交給
科拉姆抱。科拉姆是孩子的教父,凱思琳和費茨帕特裡克太太是教母。小嬰兒穿著
奧哈拉家歷代小孩領洗時穿的袍子,是一件洗薄了的繡花亞麻布長袍。小嬰兒名為
凱蒂·科拉姆·奧哈拉。當水碰著她時,她揮著小手,踢著腿,但沒哭。
老奶奶過世了,凱思琳本應穿黑色喪服的,但是她仍換上有花邊衣領的藍色連
衣裙這身盛裝。每個人都同意等斯佳麗身體康復之後,再告訴她老奶奶去世的消息
。
羅莎琳的鷹眼緊盯著弗林神父,生怕弗林神父一時失手,擺出隨時準備接住小
嬰兒的姿勢。當斯佳麗請她當孩子的教母時,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你
怎麼知道我對這個孩子有什麼感情?」
「我不知道,」斯佳麗說,「我只知道要不是你攔住那個瘋婆子,不讓她殺了
我,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我還記得不少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儀式一結束,科拉姆就從弗林神父手裡接過凱蒂,交到斯佳麗伸長的手臂上,
然後倒了些威士忌給神父、教母,舉杯祝賀道:「祝奧哈拉族長母女健康快樂。」
祝酒後,他扶著舉步蹣跚的老神父去肯尼迪家經營的酒館,請所有在場的人喝酒慶
祝新生命的誕生。他希望這一下能平息米斯郡傳得滿天飛的流言。
鐵匠約瑟夫·奧尼爾在巴利哈拉的廚房角落躲了一夜,等天亮後才奔回他鋪子
喝酒壯膽。「那天晚上,連聖帕特裡克自己都需要祈禱。」他對願意聽他話的人都
這麼說,這種人倒有不少呢。
「我正要救奧哈拉族長的生命時,女巫穿過石牆進來,力大無比地把我拋在地
上。然後踢我--我可以感覺得出來那不是凡人的腳,而是惡魔的蹄子。她對奧哈
拉族長唸咒,撕開肚皮,從子宮裡抱出嬰兒。
嬰兒全是血,連地板、牆上和空氣中也全沾滿血腥。膽小的男人一定會閉上眼
睛,不敢看這種可怕的景象。可我約瑟夫·奧尼爾親眼看到了滿身是血的強壯嬰兒
。說真的,那是個男嬰,下身明明還有男人那玩意兒。
「那個惡魔說:『我去把小孩洗乾淨。』就轉過身去了,過後卻把一個奄奄一
息的小生命交給奧哈拉神父--是個女的,臉色跟墳墓的土一樣棕黃。現在有誰能
告訴我,如果我看到的不是妖精偷換了小孩,那麼,那天可怕的晚上我看到的是什
麼呢?只要摸到那個被掉包的丑娃娃,不管奧哈拉族長還是任何男人,都沒好下場。
」過了一星期,流言從鄧肖林傳回巴利哈拉。接生婆說奧哈拉族長快死了,必須拿
掉她子宮內的死嬰,才有存活的機會。除了目睹生產全過程的接生婆外,有誰會比
她更清楚這件不幸的事呢?受苦的母親突然坐起來。「我看到了,」她說,「我看
到報喪女妖!身材高大,身穿白衣,臉蛋美如天仙。」這時惡魔從地獄射出箭來,
刺透窗戶,報喪女妖逃出去報喪了。它召喚死嬰的靈魂,但是死嬰吸取了奧哈拉族
長的奶奶的亡靈後,又活了過來。這是惡魔的傑作,毫無疑問的,奧哈拉族長的嬰
兒已被惡魔附身,成了食屍鬼。
「我覺得應該警告斯佳麗,」科拉姆對羅莎琳說,「可是又想不出該跟她說些
什麼?難道要說人們都很迷信?說在萬聖節前夕生小孩很危險?我真的不知道該說
什麼,看來是沒法保護小孩免受流言中傷了。」
「我會負責凱蒂的安全,」費茨帕特裡克太太說。「除非有我的允許,沒有人
進得了這棟房子,誰也別想靠近、傷害小孩。人們到時候就會忘了這種話,科拉姆
,這你也知道。今後還會有什麼事出來,讓人編造故事傳開去,大家就會明白凱蒂
其實跟其他小女孩一樣。」
一星期之後,費茨帕特裡克太太端了一盤茶和三明治到斯佳麗的房間,耐心地
站著聆聽斯佳麗多少天來千篇一律的抱怨。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沒完沒了的躺在床上?我現在已經好多了,可以起來
四處走動。瞧今天的陽光多美啊!我要用馬車帶凱蒂出去兜風,可是我卻只能坐在
窗邊看落葉。我相信她也在看。她的眼珠子往上轉動,再隨著飄落的葉子往下看-
-哦!你瞧!過來瞧!凱蒂的藍眼睛在陽光下慢慢變了。我想會變成和瑞特一樣的
棕色,因為她和他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可是我還看到了一些小斑點,是綠色的。
她眼睛就快要像我的了!」
斯佳麗用鼻子摩挲著小嬰兒的脖子。「你是媽媽的乖女兒,是不是,凱蒂·奧
哈拉?不!不是凱蒂,叫凱蒂的人太多。我要叫你小貓咪,因為你的眼睛是綠色的
。」她向管家舉起毫無笑意的女嬰。
「費茨帕特裡克太太,我鄭重向你介紹貓咪·奧哈拉。」斯佳麗笑得像陽光一
樣燦爛。
羅莎琳·費茨帕特裡克這輩子從未感到如此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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