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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接著一整個星期,斯佳麗空前的忙碌,而且從某方面說來,過得空前的快樂。 自有記憶以來她還是第一次感覺到身體這麼強壯呢。擺脫時下流行的緊身繫帶、胸 衣束腹的金屬箍環,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能快速走動,深深呼吸。此外,有種孕婦 為了滿足肚中小生命的需要,精力反而旺盛,她就是其中一個。她每晚睡得酣甜, 一大早醒來就狼吞虎嚥,一日三餐胃口都特好。
  由此她始終感到既有熟悉的享受那份舒適樂趣,又有新鮮感受的興奮,科拉姆 借了茉莉的輕型馬車,急於帶她到處按他所說的去「探險」。但是首先就得替她擺 脫新朋友。一吃過早餐,那些親戚就會立刻將頭探進丹尼爾家的門,借口跟她講個 她也許從沒聽說過的故事,或向她請教一封美國來信中一些單字片語的意思,邀她 到他們家去玩玩。
  她儼然成為美國通,他們一再央求她講講美國是什麼樣子。她也是愛爾蘭人, 可憐她雖然對愛爾蘭缺乏瞭解,但在日常生活中,多多少少都能耳濡目染,學到了 不少。
  愛爾蘭女人樸實的本性,使她消除敵意;她們好像都是另外一個世界上的人, 跟這個世界完全不同,她們相信這世界裡住著各種有法力、愛作怪的小精靈。當她 看到凱思琳每天傍晚在門口擺一碟牛奶、一盤碎麵包,請路過時肚子餓的「小矮人 」吃時,就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如果隔天早上盤碟見底,她就會明智他說一定是 穀倉的貓吃掉的。但凱思琳對斯佳麗的懷疑態度並不以為忤,「供奉」照舊,於是 凱思琳的精靈晚餐,成了斯佳麗住在奧哈拉家最有趣的一件事。
  另一件樂事是與奶奶相處的時光。奶奶像皮革一般堅韌,斯佳麗驕傲地心想、 她相信自己身上也流著像奶奶一樣堅韌的血液,才使她能堅強地熬過以往艱苦的歲 月。斯佳麗常常跑去小屋,如果運氣好,碰到老奶奶正好清醒,又願意說話,她就 拿張板凳坐下,求她談談爸爸成長的故事。
  最後總是禁不住科拉姆的催促,爬上馬車去作例行探險。經過幾天來大刮西風 、飽淋陣雨之苦,她學到教訓,特別加件保暖的羊毛裙、防風的斗篷和兜帽。
  在科拉姆帶她去「真正的塔拉」的路上,果不其然又下了一場大雨。
  當她爬上崎嶇不平的石階頂部,抵達低丘坡上時,斗篷隨風鼓動如浪。
  這裡曾是愛爾蘭諸王統治的土地,他們在這裡制禮作樂,敢愛敢恨,也曾在這 裡大宴賓客、作戰廝殺,最後滅亡。
  現在卻連一座城堡都看不到。斯佳麗舉目四望,除了一群四散吃草的綿羊,什 麼都沒見著。羊毛在灰暗的天色下,也呈現灰白。她不禁打個哆嗦,把自己嚇了一 跳。斯佳麗腦中晃過幾時常聽到的一種說法:一隻鵝從我的墳墓上走過,她不自覺 地笑了。
  「你覺得很高興吧!」科拉姆問。
  「嗯,是的,這裡的確很漂亮。」
  「不要騙我,斯佳麗,別妄想在塔拉尋找漂亮的東西。跟我來。」他伸出手, 斯佳麗將手放在他的手上。
  他們一起緩慢走過茂密的草地,到了一處崎嶇不平,看似草塚的地方。科拉姆 再踏過幾處才停下來,「聖帕特裡克曾經站在我們現在站的地方。那時他是個普通 人,平凡的傳教士,個子可能不比我高大。後來成了聖徒,在人們心目中逐步變成 一個有《聖經》做武裝的無敵『巨人』。
  我卻覺得首先最好別忘了他是個人。當年他穿著草鞋、粗呢罩袍,單獨向君王 和巫師的威權挑戰時,內心一定很害怕。帕特裡克單憑他的信仰、傳佈真理的使命 ,講出真理的需要來對抗一切。當時的風一定很冷,他的使命感也一定像一把火。 他在某一天晚上點燃一把火,打破了君王的禁律,因為法律規定晚上一律不准點火 。他明知犯法會被判死刑,卻甘冒生命危險以吸引君王的注意,證明他,帕特裡克 ,身負使命的重要意義。他不怕死,只怕辜負上帝所指派的任務。他也終究不負使 命,勞海爾王在他鑲寶石的寶座上,賜予這位勇敢的傳教士公開布道的權利,日後 不必再躲躲藏藏。於是愛爾蘭成了基督教國家。」
  科拉姆平靜的聲音裡,有種力量驅使斯佳麗去聆聽、盡量領會其話中含義和話 外之音。她從未想到聖人和凡人一樣會害怕。也從沒真正想到過那些聖人,還以為 他們只不過是宗教節日的名稱而已。現在看著科拉姆矮短壯實的身體、平凡的臉、 被風吹亂的灰髮,她能想像出另一個長相平凡的人的臉和身體,也是一副同樣伺機 而動的姿勢。他不怕死。一個人怎能不怕死?什麼樣的心態使人不怕死啊?她對聖 帕特裡克,所有的聖人,甚至科拉姆感到一種凡人的妒忌痛苦。我不明白,她心想 ,永遠都不會明白。這個認識來得緩慢,像一個沉的負擔。她已領悟到偉大、用心 良苦、啟發人心的真理。而有些事情就是太深奧、太複雜,無法解釋,也無法讓大 家都明白。斯佳麗迎著強勁的西風,感到孤寂。
  科拉姆領著她繼續走。走了沒幾步又停住。「瞧,」他說,「看到那一排矮石堆 沒有?」斯佳麗點點頭。
  「你應當有音樂、一杯威士忌來驅驅風寒,張開眼睛,但是兩樣我都無法給你 ,你只得湊近瞧仔細。那是千燭宴會廳的廢墟。奧哈拉家在那裡,斯佳麗親愛的, 還有斯佳麗家,和你所認識的每個人--莫納漢家、馬奧尼家、麥克馬洪家、臭戈 爾曼家、奧布賴恩家、多納赫家、多納休家、卡莫迪家--還有一些人你還沒見過 面呢。所有的英雄都在那裡。
  那裡還有美酒佳餚、令人銷魂的音樂。一千根蠟燭象徵一千個賓客,你看得到 嗎,斯佳麗?燭光照在她們手臂的金鐲上,她們舉至唇邊的金盃上,她們扣在洋紅 色披肩斗篷上那鑲嵌著深紅、翠綠、碧藍等色珠寶的大金別針上,閃爍出兩三倍, 十來倍的光芒來。他們胃口極大,大桌上油膩膩的野鹿、野豬、烤鵝,香醇的蜂蜜 酒、愛爾蘭土釀威士忌,令人垂涎三尺;音樂使他們激動地拳敲桌面,把金盤彈起 來,碰得乒乒乓乓響。
  你看得到你爸爸了嗎,還有傑米?斜眼瞧女人的小惡棍布賴恩?哎喲!真是狂 歡作樂好逍遙啊!你看到了嗎,斯佳麗!」
  她跟著科拉姆一起大笑。是的!爸爸一定是在大聲唱著《低靠背馬車上的佩姬 》,嚷嚷著要人再替他斟一杯酒,因為他喉嚨唱干了。他一定非常愛這個宴會。「 還有馬,」她自信地說。「爸身邊少不了馬。」
  「馬就像衝向海岸的大浪一樣壯麗。」
  「有個人耐心地把他扶上床睡覺。」
  科拉姆哈哈笑。他摟住斯佳麗,擁抱她,再放開她。「我就知道你能感覺得到 昔日那種輝煌的氣勢。」他說。話裡含著驕傲,以她為榮。
  斯佳麗衝著他笑,雙眸猶如天然翡翠。
  風將她的兜帽吹落到肩頭,一陣暖意吹拂著頭部。她仰頭一看,陣雨已歇。藍 天如洗,幾朵白雲乘風飄動,恰如婆娑起舞。看起來白雲那麼密集,那麼溫暖,覆 蓋著愛爾蘭的天空。
  然後斯佳麗俯瞰腳下的愛爾蘭。放眼望去,綠意盎然。有田野裡作物的嫩綠, 新葉的淺綠,與樹籬鬱鬱蔥蔥的濃綠。她可以看得好遠,彷彿可以望到蒼茫大地盡 頭的曲線。一股古老的、異端的感覺在她體內沸騰,壓抑已久的桀驁不馴本性,在 血液中熾熱地流竄。這就是一國之尊的感覺,站在世界的頂端,與太陽、天空如此 接近。她張開雙臂,擁抱生命,擁抱這個山丘,擁抱腳底下的世界。
  「塔拉。」科拉姆說。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科拉姆,一點也不像我。」斯佳麗踩著車輪輻條,登上 馬車座位。
  「是好幾個世紀時間的關係吧!斯佳麗親愛的,所有生於斯的生命,所有的悲 歡,所有的喜宴、戰爭都在那裡,他們就在空氣中,在你腳底踩的地上。時間久遠 得我們說不清,對這世上卻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雖然你看不到,聞不到,聽不見,摸不著,但是你感覺得到它拂過你的肌膚, 無聲他說著話。這就是時間,難以理解的奧秘。」
  暖陽下,斯佳麗拉緊斗篷。「不知怎的,在河邊,我也有奇特的感覺,想形容 一下,就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她把伯爵的花園、博因河、尖塔的美景,全 告訴他。
  「『一切精美的花園裡都有好景色』,是嗎?」科拉姆變得很生氣,聲音聽起 來很可怕。「那是茉莉說的嗎?」
  斯佳麗把整個身軀縮入斗篷內。她說錯了什麼?她沒見過科拉姆生這麼大的氣 。他彷彿是個陌生人,根本不是科拉姆。
  他掉過頭來對她微笑,她還以為她剛才是看走眼。「去幫我最喜愛的活動打打 氣如何,斯佳麗親愛的?今天特裡姆賽馬場要介紹參賽的馬,我想去瞧一瞧,選一 匹在星期天的比賽下點小注。」
  她樂意極了。
  離特裡姆大約有十英里遠,斯佳麗心想,說遠倒不遠。但是彎彎曲曲的羊腸小 徑時常使人迷路,改變方向卻總是偏離他們要去的路,最後只好繞回原路。科拉姆 提議在一個村子停下來喝杯茶,吃點東西時,斯佳麗滿心歡喜地點頭。回到馬車, 他們走了一小段路到一個十字路口,再拐入一條較寬較直的大路。他鞭策小馬加快 腳步。幾分鐘後又使勁揮鞭,馬車顛顛晃晃地飛速通過一個大村子。
  「那地方看起來很荒涼。」車速慢下來時斯佳麗開口說。「為什麼會那樣呢, 科拉姆?」
  「沒有人願意住在巴利哈拉,那裡曾有一段辛酸史。」
  「真是可惜!看起來還相當氣派。」
  「你以前有沒有去過賽馬會,斯佳麗?」
  「在查爾斯頓去過一次正式的賽馬會,在家鄉幾乎天天有即興的賽馬。爸爸最 差勁!他就是不能忍受邊騎馬,邊和旁邊的人說話。他跟人家賽馬時,都是一路猛 沖。」
  「有何不可?」
  斯佳麗哈哈大笑。有時科拉姆跟爸爸實在真像。「特裡姆現在一定變成一座空 城,」斯佳麗看到賽馬場內的人潮時說道。「全城人都跑到這裡來了。」其中有許 多她熟悉的面孔。「我看,亞當斯城也一定是空蕩蕩的。」奧哈拉家男孩對她揮手 微笑。她可不羨慕他們,挖水溝的工作還沒做好,讓老丹尼爾碰著他們,他們可就 笑不出來了。
  夯得堅堅實實的橢圓形泥土跑道有三英里長。工人才剛設置好最後一道跳欄。 這次賽馬是障礙賽。科拉姆把小馬拴在離跑道有段距離的樹上,他們擠入人群。
  每個人都興致高昂,每個人都認識科拉姆,他們也都想見見斯佳麗,「就是那 個打聽羅伯特·多納休習慣戴手套干莊稼活的小姐。」
  「我覺得自己像舞會中的美女了。」斯佳麗小聲對科拉姆說。
  「誰比你更有資格呢?」他領路走向騎師或馴馬師帶馬邏圈子的地方,半路停 下來好幾回。
  「可是,科拉姆,這些馬看起來都棒極了。這樣的好馬在一個死氣沉沉的小城 參加小型馬賽幹嘛啊?」
  他解釋此次賽馬會規模既不小,也不「死氣沉沉」。優勝者可得獎金五十英鎊 ,比開店的或種田的一年所得還多。跳欄也是一項真正的考驗。特裡姆的冠軍馬可 以在龐奇斯城或高爾韋,甚至都柏林等地較出名的馬賽中同強敵一爭高低。「或是 在美國任何一場賽馬中遙遙領先,」他咧嘴補充。「愛爾蘭馬是全世界最精彩的, 這是各地公認的事實。」
  「我想,就像愛爾蘭威士忌吧。」斯佳麗說,這兩個說法打從她出娘胎就已聽 說了。在她眼裡,跳欄高不可攀,也許科拉姆說得對,這應該會是一場驚心動魄的 賽馬會。比賽前,還有特裡姆集市日。說真的,這麼好的度假方式再理想也沒有了 。
  人群裡的說笑聲、叫喊聲當中,有種吵吵鬧鬧的味兒。「打呀!打呀!」科拉 姆爬上欄杆瞧個究竟,嘴巴咧得老大,右拳啪啪打著左掌。
  「那你想下個小注嗎,科拉姆?」站在他旁邊欄杆上的男人問。
  「我下。五先令押奧哈拉家的馬。」
  斯佳麗抓住科拉姆的足踝,差點把他拉倒。「出了什麼事?」
  橢圓形跑道旁的人群紛紛湧向騷動的地方。科拉姆跳下欄杆,抓起斯佳麗的手 腕就跑。
  三四十個男人,老的少的都有,圍在拳頭、靴子、胳膊時相向的鬥毆現場四周 ,有的咕咕噥噥,有的高聲大吼,煽風點火。地上兩堆外套正是打群架的證據;許 多衣服都是匆匆剝下的,袖子夾裡都翻到外面了。
  圈內的襯衫都染得血跡斑斑,有的是衣主的血,有的是挨打的人的血。
  群架毫無形式、規則可言。每個人都是抓到身邊的人就打,打完掉頭再找下一 個目標。凡是被擊倒的人總是被旁邊的觀眾粗魯地拉起來,推回亂軍中。
  斯佳麗從來沒看見過男人用拳頭打架。每一拳打下來,鮮血就從對方嘴巴和鼻 孔噴出來,叫她看得怵目驚心。丹尼爾的四個兒子也在裡面,她哀求科拉姆阻止他 們。
  「白白輸掉五先令?別蠢了,婦人之見。」
  「你真壞!科拉姆,壞透了!」
  事後,斯佳麗又這樣說科拉姆、丹尼爾的兒子,以及素未謀面的科拉姆兩個兄 弟約瑟夫和邁克爾。他們全擠在丹尼爾家廚房,凱思琳和布裡吉德若無其事地為他 們洗淨傷口,毫不理睬他們痛苦的哀嚎和抱怨。科拉姆在一邊傳遞威士忌。
  不論他們作何解釋,我可覺得一點都不好玩,斯佳麗對自己說。她不敢相信「 起哄打架」竟是奧哈拉家同朋友間嬉鬧和競賽的一種方式。
  「只因為精力旺盛。」的確!姑娘更不得了,竟因為蒂莫西只打黑了一隻眼睛 ,就百般折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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