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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比埃爾·羅比亞爾陪伴斯佳麗前往霍奇森會堂參加奉獻典禮。老人穿著一套老 式服裝,緞質馬褲和天鵝絨燕尾服,扣眼別著代表榮譽勳位的紅色小玫瑰徽章,胸 前斜披一條寬幅紅綬帶,顯得儀表堂堂。斯佳麗從未見過像她外祖父這般卓越、富 有貴族氣派的人。
  他也可以為她感到驕傲,斯佳麗心想。她的珍珠和鑽石是一流的,華麗的絲質 禮服鑲有金色絲滾邊,金色錦緞裙據足足有四英尺長,看起來耀眼奪目。她還沒有 機會穿過這套衣服,因為在查爾斯頓,她不得不盡揀土裡土氣的衣服穿。幸好她想 得周到,去查爾斯頓之前就預先將這些衣服都訂製好了。哈!其中有五六件她還沒 穿過,就算是被瑞特嘲笑而拆掉花邊的衣服,也比她在薩凡納所看到的任何人穿的 衣服都漂亮得多。當傑羅姆把她扶上出租馬車,在外祖父的對面坐下時.她顯得十 分得意。
  往城南途中,馬車內一片靜寂。比埃爾·羅比亞爾打起盹兒。當斯佳麗驚呼: 「哦!你瞧!」時,他的花白腦袋地地抬起。只見前面那幢古典建築的鐵圍欄外的 街道上,萬頭攢動,人們爭相目睹薩凡納上流社會人士的風采,就像聖西西利亞舞 會的情形一樣。斯佳麗的頭高傲地昂著,讓穿制服的侍從攙下馬車,踏上走道。她 聽到人群中交頭接耳的讚美聲。在她的外祖父慢條斯理地下馬車的當兒,斯佳麗微 晃著頭,讓耳飾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然後將手臂上的裙據拋到身後攤展開來,等待 踏上鋪紅地毯的高高的會堂門階。
  「噢!」她聽到從人群傳出的讚歎:「啊!」「好美啊!」「她是誰?」當斯 佳麗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輕搭在外祖父的天鵝絨衣袖上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叫 ,「親愛的斯佳麗,你簡直像希巴女王一樣耀眼!」她迅速向左邊看了一眼,一陣 心痛,隨即又更快地把目光從傑米和他家人身上移開,彷彿不認識他們似的,合著 比埃爾·羅比亞爾緩慢莊重的腳步,踏上階梯。然而那幅畫面卻印進了腦海:傑米 左臂摟著正在開懷大笑、邋遢的紅髮妻子,他的常禮帽隨意地斜戴在一頭鬈發的後 胸勺上。傑米右手邊站著一個人,在街燈照映下,身影十分清晰。他的個頭只及傑 米的肩,裹在大衣裡的身子粗短、健壯、黝黑。紅潤的圓臉神色開朗,眼睛藍光閃 爍,不戴帽子的腦袋上一頭銀色的鬈發。他簡直是斯佳麗的爸爸--傑拉爾德·奧 哈拉的翻版。
  霍奇森會堂內部裝飾得雅而不俗,學術氛圍頗濃,與建造會堂的初衷十分吻合 。華麗的、擦得銀亮的鑲板嵌在牆上,框著歷史協會搜集的古董地圖、草圖。巨大 的黃銅枝形吊燈與配套的白色玻璃球形煤氣燈,懸掛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明亮的白 色寒光投射到底下一張張蒼白、老皺的貴族氣質的臉上。斯佳麗本能地尋找陰暗角 落。老了!他們都大老了。
  她感到很惶恐!好像她正在日見衰老,好像年老是一種傳染病。斯佳麗在查爾斯 頓渾然不覺地度過了三十歲生日,但是現在她卻敏感地覺察到年華老去。大家都知 道,女人一旦過了三十歲,就等於死期臨頭。三十歲太老了,她不相信自己竟會有 三十歲。這不是真的。
  「斯佳麗。」外祖父抓著她的手臂,輕輕地推著她走向一排接待人員。他的手 指有如死屍一樣的冰冷,她戴著幾乎長及肩膀的薄薄的皮手套都能感覺得到。
  斯佳麗面前排著一列歷史協會的年邁主管,一個接著一個歡迎賓客。我辦不到 !斯佳麗在心裡狂亂地喊著,我無法握那些像死人一樣冰冷的手,微笑地對他們說 我很高興參加這個盛會。我必須離開這裡。
  她癱靠在外祖父僵硬的肩頭。「我不舒服,」她說。「外公,我突然覺得好難 受。」
  「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准生病,」他說。「站直了,別讓人失望,奉獻典禮結束 後才准離開。」
  斯佳麗只好挺直背脊,往前走。外公真是個怪物!難怪她從來不曾聽母親提起 過他,他實在沒什麼值得說的。「晚安,霍奇森太太,」她說。「很高興來這裡。 」
  比埃爾·羅比亞爾在這排接待人員前步子挪動得比斯佳麗慢得多。
  斯佳麗已經跟所有接待人員都打完招呼,他才走到一半,僵硬地朝一位伸出手 來的女士欠身致意。斯佳麗穿過一堆人群,匆匆走向門口。
  到了屋外,她大口地吸著新鮮的空氣,然後拔腿就跑。燈光下,她的裙裾在台 階上、在豪華的紅地毯上燦燦發亮,在她的身後展開來,就像在空中自由飛舞似的 。「羅比亞爾的馬車,快!」她懇求侍從。看她慌張的模樣,他便往拐角跑去,斯 佳麗也跟了過去,裙據在粗磚走道上拖曳也在所不惜。她得在被阻止之前離開這裡 。
  安全回到馬車內時,她急促地喘著氣。「載我去南方大道,」等緩過氣來後她 吩咐車伕。「我會告訴你在哪一棟房子停下。」母親離開這些人,嫁給了爸。她心 想,現在我這樣掉頭跑開,她沒有理由責怪我!
  她聽見從莫琳的廚房門裡傳出音樂和笑聲。她舉起兩個拳頭敲門,直到傑米過 來應門。
  「是斯佳麗!」他驚喜他說。「請進,親愛的斯佳麗,進來見見科拉姆。他終 於來了,除了你之外,他是奧哈拉家最優秀的一個。」
  這會兒科拉姆靠近了斯佳麗,斯佳麗才發現他比傑米年輕許多,除了那張圓臉 和比他的堂哥、堂侄們矮一截的個頭外,和她父親並不那麼相似。科拉姆的藍色眼 睛比較藍,比較嚴肅,圓下巴有股剛毅之色,只有當斯佳麗的父親騎在馬背上,命 令馬兒跳過超出正常高度的柵欄時,斯佳麗才能看見這副神情。
  當傑米為他們兩人介紹時,科拉姆臉上堆滿笑容,眼睛深陷在皺紋裡,幾乎看 不見。然而其閃現的暖意,讓斯佳麗覺得科拉姆很高興與她見面,這是他這輩子裡 最愉快的時刻。「我們一定是世上最幸運的家族,才能有這麼一位像上帝傑作的親 戚,不是嗎?」他說。「斯佳麗親愛的,你這襲美麗的金裝,只需再配一頂皇冠, 就更十全十美了。要是仙後看到你,她豈不要忌妒得將她的金翅膀撕成碎片嗎?莫 琳,讓小丫頭們睜大眼睛瞧瞧,以姑姑作榜樣,以後長大要像她一樣美麗。」
  斯佳麗樂得臉上出現了兩個酒渦。「我相信我聽到的是出名的愛爾蘭恭維話。 」
  「一點都不是,我恨不得有作詩天賦,把我的想法全表達出來。」
  傑米在他弟弟的肩上輕輕捶了一拳。「適可而止吧,小滑頭。站開一點,讓斯 佳麗坐下,我去替她倒杯……科拉姆在旅行途中為我們找到了一桶正牌愛爾蘭啤酒 ,斯佳麗親愛的,你一定要嘗嘗。」傑米像科拉姆一樣,將斯佳麗的名字和親熱稱 呼放在一起叫,好像這才是她的名字:斯佳麗親愛的。
  「哦!不用了,謝謝。」她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可是馬上改口,「幹嗎不呢? 我還不曾嘗過啤酒呢!」如果是香擯,她會毫不考慮地接受。泡沫豐富的黑啤酒味 道是苦的,她做出一副苦相。
  科拉姆取走她的酒杯。「她每分每秒都更臻完美,」他說,「甚至把所有的飲 料都留給更渴的人喝。」當他喝酒時,眼光越過杯沿,衝著她笑。
  斯佳麗報以一笑。想不笑都不可能。隨著暮色來臨,她留意到每個人都不時地 對科拉姆微笑,彷彿受到他的快樂感染一般。看得出來,他很開心。他坐在一張直 背椅上,使椅背斜靠著爐火邊的牆壁,擺手指揮、鼓勵傑米的手提琴和莫琳的響板 表演。他脫去了靴子,穿著襪子的腳踩在椅下的橫木上輕輕顛動,像在踩著舞步。 他全然放鬆,悠閒自在;硬領已經拿掉,襯衫領口敞開,以便開懷暢笑。
  「科拉姆,把你旅行的所見所聞說給我們聽聽。」不時地有人央求他,但科拉 姆總是藉口拖延,說他需要音樂和酒,來洗淨他的心和骯髒的喉嚨,明天有的是時 間聊。
  斯佳麗的心也被音樂洗淨,可惜她不能在此地久留。她必須趕在外祖父回去之 前回家上床。希望馬車伕能信守承諾不要告訴外祖父他載我來這裡才好。外祖父根 本不關心我多麼渴望離開那棟陰森的房子,尋找一點歡樂。
  她勉強趕回家了。直到馬車停在門口時,傑米的身影才消失。她拎著鞋子,手 臂下夾著裙裾,跑上樓梯。她緊抿著嘴唇,避免格格地笑出聲。只要能躲過責罰, 偶爾遊蕩一下也不無樂趣。
  然而她沒有逃過處罰。她外祖父絕對無法瞭解她的所作所為,然而她自己明白 ,並且從而激起了複雜的情感,終身在她心頭交戰不已。
  斯佳麗的個性就像她的姓氏,均承襲自她的父親。她好衝動,有毅力,像她父 親一樣粗暴、率直、精力充沛、膽量過人,她父親就是靠著那種不顧一切的膽量, 遠渡重洋,來到他夢想的國度,成為一座大莊園的主人和一位名門閨秀的丈夫。
  母親的血統賦予斯佳麗姣好的身材和細嫩白皙的皮膚,這是多少世紀精心培育 的結果。埃倫·羅比亞爾也灌輸給她的女兒貴族氣質和良好教養。
  現在斯佳麗的本性和教養起了衝突。奧哈拉家像塊磁石吸引著她,他們草根性 的旺盛活力與歡樂氣息向她的本性發出呼喚。但是她不能毫無顧忌地響應,母親教 給她的一切她謹記在心,使她不得放肆。
  斯佳麗進退兩難,她不明白是什麼使她如此痛苦。她茫然穿梭在外祖父家各個 寂靜的房間,對四週一絲不苟的美麗擺飾,視而不見,滿腦子想的是奧哈拉家的音 樂和舞蹈,打心底裡希望與他們為伍,但就她所受的教養來說,他們那種喧囂、吵 鬧是粗俗、下等的。
  其實斯佳麗並不真正在乎外祖父瞧不起她父親這一方的親戚。他是個自私的老 人。她一針見血地想道,他看不起任何人,包括他的親生女兒。但是母親的諄諄教 誨,已注定她一生的命運。她在查爾斯頓的表現,埃倫必定深感驕傲。儘管瑞特嘲 笑她,預言她在查爾斯頓難以安身,然而她照樣被當作大家淑女得到那裡人的認可 與接受。而且她喜歡被認可與接受,不是嗎?她當然喜歡。這也正是她所追求,她 所希望的。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她不去羨慕那些愛爾蘭親戚,又是這麼困難呢?
  我現在暫時不要想這個問題,她斷然決定。我以後再想它。我要先想我的塔拉 。她的思路退回到她塔拉的田園風情之中,她的塔拉曾經充滿田園風情,她將再次 讓它重現昔日的風采。
  這時主教秘書送來一張短箋,當即使她的田園風情之夢破滅。主教不會同意她 的要求。斯佳麗想都不想。她把字條緊抓在胸口,帽子也沒戴,一個人就不顧一切 地朝傑米·奧哈拉家沒有上鎖的大門跑去。
  他們會瞭解她的感受,奧哈拉家的人會瞭解的。爸不只一次這麼告訴我,「對 任何有一滴愛爾蘭血液的人來說,他們生活的土地就是他們的母親。只有土地是經 久不變的,值得為之出力,為之戰鬥……」斯佳麗衝進門去,耳邊還響著傑拉爾德 ·奧哈拉的聲音,眼前正好看到科拉姆·奧哈拉粗壯的身軀和銀髮覆蓋的腦袋,像 極了她的父親。
  好像他理所當然應該瞭解她的感受似的。
  科拉姆站在門口,探頭看著餐廳。聽到外邊的門砰地打開,斯佳麗跌跌撞撞地 衝進廚房,他轉過了身子。
  他穿著一套深色衣服。斯佳麗帶著痛苦的迷茫看著他。她注視著他脖子上一條 出人意料的白線,那是天主教的硬領。神父!沒人告訴她科拉姆是神父。謝天謝地 !在神父面前什麼都能說,甚至是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幫助我!神父,」她哭道。「我需要有人幫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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