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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奧利維埃慢慢地走回家裡,心煩得像是剛聽到了一件秘密的家庭醜事。他努力想探 測自己內心,想看清它,一頁一頁讀讀那本像是粘連了的內心之書的穩秘之頁。有時一 只外來之手揭開這些頁時會將它們顛倒了!擺明了的,他怎能相信自己會鍾情於安耐特! 那位伯爵夫人,出於朝夕警惕著的暗中嫉妒,老遠就猜測有這種危險,在還不存在時就 發出了信號。可是這種危險能不能在明天、後天或者一個月後降臨呢?這是他試圖老老 實實回答的實實在在的問題。肯定這個小姑娘挑動了他天性的溫情,可是在男人內部這 種天性種類如此繁多,不應當將那些叫人害怕的和無害的混為一談。例如他喜愛動物, 尤其是貓,他看到了它們柔軟光滑的毛皮就會忍不住有種感官上的要求,想去撫摸它們 軟軟的弓起的背,親親它們帶電的毛。將他推向那位姑娘的吸引力有一點兒像這種晦澀 無辜的慾望,它是人類神經不斷的而且無法平息的震盪的組成部份。他作為畫家的那對 眼睛,也是他作為凡人的那對眼睛,被她的鮮潤吸引住了,被她那清新美麗噴發的生命, 被她蓬勃向上的青春活力吸引住了。他的充滿了與伯爵夫人長期交往記憶的心,在發覺 舊情的復甦——那沉睡了的愛情伊始時的感情復甦時,由於安耐特和她母親極端相像, 也許會在甦醒了的感受下有過一點兒動盪。這是一種甦醒嗎?是的!真是它嗎?這個觀 點啟發了他。他感到自己是在蟄伏了若干年後被喚醒了。假使他是不自覺地愛上了那個 小姑娘,那種新的欲焰在他身上燃燒時,會創造出一個不同的人來,在她身邊時他會感 到整個兒生命重新變得年輕。不,這個孩子只是吹旺了昔日的感情,他愛的顯然一直是 那個母親,但是由於見到了她的女兒,她本人的二世,對她愛得可能比以往更甚一些。 他將這個發現歸納為這樣一個使他定心的詭辯:「人生只有一次愛情!心常會為與另一 生命相遇而激動,因為事事物物都是相親和相斥的。所有這些影響產生了友誼、短暫的 激情、佔有的慾望、過客式的旺熾熱情,然而不是真正的愛情。為了有真的愛情存在, 這兩個生命應當是彼此天生相配的,相互覺得難捨難分的,因為有許許多多情況相聯, 趣味相似,肉體相親,靈魂性格意氣相投,互相感到被這麼多的種種性質的事物拴到了 一起,從而形成了戀愛關係。人們愛的,總的說,不是所謂甲太太或者乙先生而是一個 女人或者一個男人,一個沒有名稱的、出於大自然之手的創造物。這個偉大的女性有器 官有軀體有心臟有靈魂;它以一個普通生命的方式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了我們的器官, 我們的眼睛、我們的嘴、我們的心、我們的思想、所有我們的感官和智慧的渴望。人們 愛的是一種典型,就是說在別人身上分別能吸引我們的形形種種人的素質。」
  對他說來,紀葉羅阿伯爵夫人就是這種典型,他從未懈怠過他們這種關係,就足以 給他做出肯定證明。現在安耐特外形上像她昔日的母親,而且達到了令人目迷的程度, 因此使他男人的心猛然有點兒心動毫不足怪,但他並未陷進去。他曾崇拜過一個女人! 而這是由她產生出來的另一個幾乎相同的女人。他確實無法阻止自已被第二個女人勾起 一縷他曾對第一個女人懷有過的眷戀的殘餘。這兒並沒有一點壞事,也沒有一絲危險。 被這再世的外形勾起的只是他的視覺和回憶的幻影;但是他的天性一點都沒有迷失,因 為他對這個年輕姑娘從沒有起過任何一點兒慾望的煩惱。
  可是那位伯爵夫人責備他妒忌侯爵,果真如此嗎?他重新嚴格從良心進行衡量,他 承認事實上他是有點兒嫉妒。然而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難道人們不是隨時都會對那 些對任何女人獻慇勤的男人表示嫉妒嗎?在馬路上、飯店裡、劇院裡人們不是會對挎著 一個漂亮姑娘的男人表示些小小的敵意嗎?所有佔有女人的都是對手:他是一個幸福的 男性,一個所有其他男人都妒忌的證服者。最終,不談這些心理學上的觀點,如果一個 人出於對安耐特的母親的深情,對安耐待有點過於動情的關懷是正常的,那麼心中對她 未來的丈夫感到產生了一點動物性的敵意不也是自然的嗎?要克服這種不光彩的感情並 不困難。
  然而在他內心深處繼續存在著對自己和伯爵夫人的一種不滿。難道她的這種懷疑不 會使他們之間的日常關係受到干擾嗎?不是會使他要用一種審慎累人的小心警惕面對那 個年輕姑娘的一言一行一視嗎?因為他做的任何事,他說的任何話都會被這位母親認為 可疑。他回到家裡心中發煩,開始一支又一支地吸煙,暴躁得像一個生著氣用十根火柴 去點一根雪茄的人。他試著工作,沒有成功。他的手、眼和心像是不慣於畫畫了,好像 從來不知道也沒有幹過這一行。他為了制止這種情況,拿起了一方小畫布開頭,畫一個 瞎子在一個路角上唱歌,可是他茫然瞅著畫布無法收心,簡直沒法繼續下去。他手裡拿 著調色板坐在那兒,全然忘卻了畫,只是繼續心不在焉地定睛盯著畫布。
  後來由於難熬的火氣.他開始對停滯不走的時間。沒完沒了的分分秒秒突然感到惱 火。一直到他該去武術俱樂部吃飯時,他還在自問他既不能工作又能幹什麼呢?想起馬 路就叫他煩心,充滿了叫人反胃的人行道、行人、車輛和商店的味道;一想起這天該去 拜訪誰。可是不管是誰,那種拜訪就叫他對他認識的任何人都立刻暫起恨心。
  那麼,幹什麼呢?他在畫室裡反反覆覆繞圈子,一面在每次往回走時看看指針走了 多少秒。唉!他知道從門口走到小擺設架該用多少時間!在高興激動的時候,在工作起 勁創作順利的時候,這種在明亮悅目,充滿工作熱情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是美妙的享受; 可是在無能為力,令人心煩的時候,在喪氣、萬事不順心,覺得沒有必要動一動的時候, 這就成了在囚室裡膩死人的散步。要是他能在長沙發上睡上那怕短短一小時也好。可是 不行,他睡不成,他會更焦躁,直到渾身發抖,他是從哪兒得來這種壞脾氣呢?他想: 「我竟變得這樣極端神經質,竟會因為一個不足道的起因而處在這種狀況!」
  於是他想拿本書來讀讀。那本《世紀的傳說》仍放在安耐特坐過的鐵椅子上。他打 開,讀了兩頁卻不能理解,簡直像是一本用外國文字寫的書,他發奮重新開始,為了徹 底搞清他是不是確實一點沒有讀進去。他對自己說:「瞧,看來我得出去。」但是一個 念頭突然使他不再擔心在晚飯前這兩小時如何消磨。他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在那兒,軟 軟的讓溫水使自己輕鬆輕鬆,直到僕人將他從半睡中叫醒並給他拿來了襯衣。於是他到 武術俱樂部去,在那兒可以和日常朋友聚聚。他會得到熱情歡迎和驚呼,因為人家已經 有些日子沒有見到他了。
  「我方從鄉下回來。」他說。
  除了風景畫家馬爾丹之外,所有這些人都公開對鄉村表示深刻不滿。羅克迪亞納和 芒達去那兒打獵是真的,可是在那些平原和樹林子裡,他們只喜歡觀賞在他們鉛彈下像 一堆破羽毛般躺下的野雞、鵪鶉和山鶉,或者看那些中彈的小兔子像小丑似的一頭栽倒, 而後再顛撲五六次,每次都露出它們尾巴上好玩的白毛。除了秋冬的這些娛樂,他們判 定了鄉村是叫人膩煩的。羅克迪亞納說:
  「我寧要那些小娘兒們不要小豌豆。」
  這頓飯和往常一樣,吵吵鬧鬧快快活活,讓無奇不有的討論弄得十分興奮。貝爾坦 為了使自己高興起來說得很多。人家覺得他滑稽;可是等到他喝完咖啡,和銀行家利韋 迪玩過了六十點彈子遊戲後就走了。在太布路的瑪德蓮寺前略遛了遛,三次經過渥德維 勒劇院,他仍打不定主意是不是進去;差點兒要輛轎車到跑馬場,又換了主意去新馬戲 團,後來忽然向後轉,沒有動機,沒有計劃也沒有托詞,又上了馬萊斯埃伯大道,走近 紀葉羅阿伯爵夫人住處時,他放慢了腳步,心想:「她也許會覺得奇怪看到我今晚上又 回來?」可是他定了自己的心,心想他第二次去聽聽她的消息並沒有什麼令人奇怪的。
  她單獨和安耐特在小客廳裡,仍舊在做那些給窮人的被蓋。
  看到他進來,她不拘禮地說:
  「瞧,是您,我的朋友?」
  「是的,我不定心,我想看看您。您好嗎?」
  「謝謝,還行……」
  她待了一會兒,而後用顯然特別的關切加上說:
  「那您呢?」
  他於是用一種無拘無束的神氣笑笑回答說:
  「啊,我,很好,很好。您的恐懼沒有一點兒理由。」
  她停下編織,抬起眼睛慢慢將目光投向他,這是一種祈求和疑慮的熱情眼光。
  「確實真的。」他說。
  「那就更好。」她帶著有點勉強的微笑說。
  他坐下了,而且是頭一次在這間屋子裡感到一種不可抑制的苦惱,思路遲鈍比白天 在他畫布前面還厲害。
  伯爵夫人對她女兒說:
  「你可以繼續下去,我的孩子,那不會使他不舒服。」
  他問道:
  「她在做什麼?」
  「她在練一段幻想曲。」
  安耐特站起來朝鋼琴走過去。他眼睛不加思索地跟著她,覺得她和往常一樣漂亮。 可是他感到了母親的視線在緊盯著他,於是他貿然轉過頭去,好像是在朝客廳的暗角裡 找什麼東西。
  伯爵夫人在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個他送給她的金煙盒,打開,遞煙給他說:
  「抽吧,我的朋友,您知道當我們單獨在這兒的時候,我喜歡這樣。」
  他服從了,這時鋼琴開始彈奏起來。這是一首古風,優美輕快的樂曲,彷彿是由一 個春日的溫馨月明之夜啟發了音樂家的情思而作。
  奧利維埃問道:
  「這是誰的作品?」
  伯爵夫人回答說:
  「舒曼的。不大出名而優美。」
  他想看安耐特的願望加強了,但是不敢。他只需要做一個小動作,脖子略微動一動 就可以,因為他從邊上看得到照著那扇間壁的兩支蠟燭燈芯。可是他看得明明白白伯爵 夫人的猜疑小心,她一動不動,抬起的眼睛朝著他前面,像是對香煙的灰色煙霧有興趣。
  紀葉羅阿夫人低聲說:
  「您要給我說的就是這點兒嗎?」
  他微笑說:
  「您不要催我。您知道音樂使我入迷,它吸收我的思緒。我一會兒就說。」
  「聽著。」她說,「在我母親死前我曾為您練習了一段。我從沒有讓您聽過。一會 兒等小姑娘彈完了,我彈給您聽;您會發現那段真特別。」
  她確實有些才華,對音符裡流動的感情有銳敏的理解力。這也是她影響畫家的敏感 性最有把握和威力的手段之一。
  當安耐特彈完了梅於爾的田野交響樂後,伯爵夫人站起來,坐上琴椅。於是在她的 手指下流出了一段陌生的曲調。這曲調的所有樂句都像是歎息,各式變化,多種多樣的 歎息,但總有一個音符不斷地打斷它們,又不斷回來,它在樂句中插進來,打斷了它們, 加強了它們,摧毀了它們,像一個煩人的不停的喊叫,一個無法平息的固執觀念的呼叫。
  可是奧利維埃看著剛走過來坐在他對面的安耐特,什麼也沒有聽見,他沒有理解。
  他看著她不思不想,飽餐秀色;像注視一件他剛剛到手的好東西一樣,像渴了的時 候喝水一樣,合理適度地吸收它。
  「怎樣,」伯爵夫人說,「好聽嗎?」
  他醒過來叫道:
  「真妙,出色,誰的?」
  「您不知道嗎?」
  「不。」
  「怎麼,您不知道,您?」
  「真不。」
  「舒伯特的。」
  他用一種深信的神氣說:
  「怪不得。這真出色!要是您再彈一次,就真是盛情相待了。」
  她重新開始了,而他呢,轉過了頭,開始觀察安耐特,但一面也聽著音樂,以便同 時體味兩種樂趣。
  後來,等到紀葉羅阿伯爵夫人回來坐到了她的座位上,他簡單地服從了男人的天然 兩重性,不讓他的眼睛盯在那個年輕少女的金色側影上,她正在燈的另一面,和她母親 面對面做編織。
  但是即使他看不見她,他也能體味到她在這兒引起的舒適,就像在一個熱爐子旁邊 能得到的感受。可是老想能快快瞄她幾眼再立刻轉回伯爵夫人的願望纏住了他,就像一 個中學生當老師轉過背時總想攀到沿馬路的窗戶上去。
  他早早就走了,因為他的談鋒也和他的思路一樣遲鈍了,而他過長的沉默會演繹成 誤解。
  等他到了馬路上,他感到要遛遛,方才聽到的整個音樂旋律久久還在他心中迴盪, 使他處在對那更精緻而不可捉摸的樂曲的幻想中。斷續飄逸的樂段夾著孤立回音,渺茫 漸弱的小節,而後歸於沉寂,像在讓思路賦予主題一種涵義,並且讓思路飄遊以追尋一 種和諧溫柔的概念。他轉到外邊林蔭道的左邊,從那兒看到孟梭公園仙境般的照明,再 走進環形中央小道的球形電氣路燈下。一個巡夜人在慢步遛達;偶而一輛夜行馬車經過。 在一根頂著發亮大圓球的銅立柱旁邊,有一個男人沐在強烈的淡藍色光裡,坐在一張椅 子上讀報。別的光源分佈在草地上和樹中間;在葉叢中和草地上散播它們寒冷而炫眼的 光,賦給城市的這座大花園以蒼白的生命。
  貝爾坦背著手沿著人行道走,他想起了他和安耐特也曾在這座公園裡散步,當時他 從她的嘴裡聽到了她母親的聲音。
  他讓自己隨便坐到了一張椅子上,吸著剛灑過水的草地上的新鮮潮氣。他覺得自己 正處於各種熱烈感情的期望激盪之中。這些期望用青春期的心態,構成了一篇支離破碎、 無了無終的小說的素材。以往他也曾度過這種類型的夜晚,這種漫遊幻想的夜晚,讓他 的隨想曲閃現在各種虛構奇遇之中,現在他驚詫地發現這種不屬於他當前年齡的感觸又 回來了。
  可是,對安耐特的思念就像舒伯特那首旋律中那個頑固的音符,她俯在燈下的腦袋 和伯爵夫人懷疑的視線總是時刻來攫住他。他禁不住自己,總在惦念一個問題;想探測 在深不可測處醞釀著的尚未出生的俗世情。這種頑固的探討使他焦躁。對那個年輕女孩 子的念念不忘像是在他的心田裡打開了一條溫情的幻想之道,他沒有辦法把她驅除出去, 他心裡懷著一個類似她的倩影,就像以往伯爵夫人離開後他曾有過的,在他工作室牆上 有她存在的奇異感覺。
  受不了讓這樣的回憶總盤踞在記憶裡,他驀地裡站起來,一邊低聲說:
  「安妮對我說這些話真傻。她害得我會真的要惦著那個小姑娘。」
  他回到了家裡,對自己不安。當他躺上床的時候,他覺得一點不想睡,因為血管裡 在發熱,心上醞釀著一陣夢境。他害怕失眠,怕引起心神不安的神經質失眠,他想拿起 書本來讀。曾有過多少次,短短的讀一段書就對他起了尼古丁的作用!他爬起來走到他 的書架前面,想找一本寫得好而又能催眠的冊子;可是他醒著的心靈違反了他的意志, 源於某種感情上的渴望,在架子上找的是一個適應於他的興奮和期待狀態的作家名字。 他崇拜巴爾扎克,但沒有找到對他相符的,他看不起雨果,討厭拉馬丁,雖然他使他動 情;於是渴望地轉向了繆塞,這位年輕人都喜歡的詩人。他拿了一本轉身好隨意翻幾頁 讀讀。
  他重新躺下,帶著求醉的心情開始浸潤於這些淺顯的靈感洋溢的詩句之中,它們像 鳥兒一樣歌頌生存的朝霞,並且只作清晨的鳴囀,到白日當晝的時候就沉寂了;這些詩 句屬於一個陶醉於生命的詩人,他用輝煌天真的愛情樂隊縱歌他陶醉中的心情,響應了 所有對慾望強烈追求的年輕的心。
  貝爾坦從不曾這樣瞭解過這些詩的實質魅力,它,激動感官而很少震撼智慧。眼睛 看著這些熱情洋溢的詩篇,他感到自己在希望的鼓舞下有著一個二十歲的靈魂。在屬於 青年人的興奮下他幾乎將整本都讀完了。鐘敲三點了,使他一驚,自己竟然還沒有睡覺。 他站起來關窗,並且將書送回房間中央的桌子上。可是一接觸夜晚的涼風,經愛克斯島 1休養減輕了的風濕痛像提醒他似的順著腰延展,於是他用不耐煩姿勢將書扔掉,像通 告似的低聲說:「老糊塗,去你的!」而後他重新躺下,吹熄了燈。
  
  1Ile D′aix大西洋的島,位於Charente河口,為海水浴場。
  第二天他沒有去伯爵夫人家,他還下了大決心兩天之內不再去。可是不管他怎麼辦, 哪怕他試著畫畫,想去散步,試著淒涼地一家一家串門,也驅不走對這兩個女人的關心, 到哪兒她們都纏著他。
  一經下定決心不去,他就用想她們來寬解自己,讓他的思想、也讓他的心滿足於回 憶。在安撫他孤寂的這類幻象裡,常常會產生兩個他能認出的不同身影,它們互相靠近, 而後一個走到另一個面前,混起來,化為一起,只剩下一個有點兒模糊的臉,它不再是 母親,也不完全是女兒的,而是一個從前被狂熱愛過的而且仍然永遠被愛著的臉。
  這時,他對放任自己這種強烈而危險的感情傾向有些內疚。為了逃避它、拋棄它, 從這種誘惑人的,甜蜜的夢想中解脫,他引導他的思想轉向一切想像得到的念頭,轉向 所有可能的反省沉思的主題。空費力氣!他採取的一切分心途徑統統回歸到一點,在哪 兒他都遇到一個金髮的年輕身影,她像是埋伏在那兒等他。這是一個在他頭上飄浮的隱 約不清卻又逃避不了的強迫觀念,它繞著他轉,不論他為了逃避它,想轉向何方,都遭 到了攔阻。
  一等他停下思考和推理,在隆西愛牧場散步那晚曾使他心煩意亂的兩個熟臉相互混 淆的現象,重又在記憶中出現了。他回想她們,並竭力想弄懂是什麼奇特的感情使他的 肉體騷動不安。他自忖說:「讓我們瞧瞧,真是我對安耐特的感情超過了限度嗎?」於 是,在反省自己內心時,他感到心裡正為一個很年輕的女人熱情如熾,這個女人有安耐 特的一切徵象,但不是她。於是他勉強無力地安定自己,一邊想:「不,我不愛那個小 姑娘,我只是由於她們的相像造成的受害者。」
  然而在隆西愛過的那兩天在他心上好像是一股暖泉,幸福之泉,陶醉之泉;最小的 細節也逐件清晰地記了起來,比當時還意味甘醇。循著他重新回憶的過程,突然他在回 想中看到在他們走出墓地的道路上,那個年輕女孩子在採集花朵。於是他猛然想起了曾 答應在他們回巴黎後送她一個藍寶石的小別針。所有的決定全完了,不再掙扎,他拿起 帽子就出去,想起這會使她多麼高興就滿心興奮。
  當他趕到時,紀葉羅阿家的跟班回答他說:
  「太太出去了,但是小姐在這兒。」
  他又感到一陣特別高興。
  「請她來,我要和她說話。」
  而後他輕輕地走進去,像怕被人聽見似的。
  安耐特幾乎馬上就來了。
  「早安,親愛的老師。」她正正經經地說。
  他笑了起來,握住她的手,坐到她旁邊。
  「猜到我為什麼來嗎?」
  她想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
  「想帶你和你母親到珠寶商店去,找一件我在隆西愛答應你的藍別針。」
  女孩子的臉高興得發出光彩。她說:
  「啊!但媽媽出去了。不過她就要回來。您能等等她,是嗎?」
  「行,只要不太久。」
  「啊!多不客氣!和我在一起伯太久。您不要把我當小孩子。」
  「沒有,」他說,「不像你想的那樣。」
  他在心中感到一陣高興,變得像他年輕最矯健的日子一樣俏皮、精神。感到一種本 能的願望,要調動全身的挑逗功能:孔雀就是為了這種願望開屏,詩人也是為此賦詩的。 他的話迅速輕鬆地湧上了唇邊;而且他知道什麼時候說出來適得其時。那個小姑娘受了 這種熱情激發,十分風趣,盡她想得出的調皮淘氣方式回答他。
  他們正在討論一件事時,他突然叫道:
  「可是您經常對我說過這句話,而且我已經回答過您……」
  她打斷了他,朗聲大笑說:
  「瞧,您不再叫我『你』了!您把我當作了媽媽。」
  他臉紅了,沉默了一會,而後結結巴巴地說:
  「是你的媽媽曾對我堅持了這個意見許多許多次。」
  他的辯才一下子沒有了,他不知道再說什麼,而現在他害怕了,一種這個女孩子不 能理解的恐懼。
  她說:「媽媽來了。」
  她聽到前面客廳的門響。而奧利維埃像是被人抓到了短處似的心煩意亂,解釋他怎 樣一下子想起了答允的承諾,如何他跑來了想把她倆帶到首飾店去。
  「我有一輛雙座車,」他說,「我能坐在折疊座上。」
  他們動身去了,幾分鐘之後就到了「蒙塔那」。
  他一輩子都花在和女人們結交上,觀察研究她們的感情,隨時都為她們效勞,探索 揭示她們的風格,和她們一樣瞭解她們的梳妝打扮,她們私生活的種種細微末節。他已 經到了能經常分享她們某些感覺的境界。當進到一間賣美容品和叫人喜愛的精細小玩意 兒的商店時,他會感到高興,幾乎達到和她們自己感到的一樣的程度。他和她們一樣, 對那些花俏打扮的小東西有興趣。那些最無意義的漂亮小擺飾也吸引他的注意。在大首 飾店裡,他對那些玻璃櫥窗懷有一種宗教式的崇拜情調,像是在一座富足的蠱惑神壇前 面。金銀首飾師傅用柔軟手指轉動著發光寶石的鋪著深色氈子的營業室,更使他產生某 種程度的尊敬。
  當他讓伯爵夫人和女兒在素淨的台櫃前坐下時,她們彼此自然而然地在桌面上擱上 了一隻手。他說明了他的想法,於是人們拿出了各式小花色的樣品給他看。
  後來人們在他們面前擺開了藍寶石,他們要從中選出四塊來。這花了很長時間。這 兩個女人用指甲尖在氈子上翻轉它們,而後小心地拿起來,看太陽光透過,用博知廣聞 的關心和熱情研究。當她們將選中的樣品放到一邊後,還得另添三片祖母綠配葉子,最 後還要一顆很小的磨鑽,像一粒露珠鑲在中間顫動。
  這時,為能贈與這禮物而陶醉了的奧利維埃對伯爵夫人說:
  「您能幫我選兩個戒指嗎?」
  「我?」
  「是的,一個送您,一個給安耐特!讓我給你們這兩件小禮物作為在隆西愛兩天的 紀念。」
  她拒絕。他堅持。跟著是場長時間的爭辯,一場唇槍舌戰,最後費了些事,他贏了。
  拿來了戒指。那些單個兒的最珍貴,裝在特殊盒子裡,其他一些按類分組裝在大方 盒子裡,在絲絨上整整齊齊按各種寶石的別緻花色排列成行。畫家坐在兩位婦女中間, 和她們一樣,他也用同樣的好奇熱忱,從嵌住它們的窄槽縫裡將指環一個一個拿出來, 將它們放在營業室的氈毯上,列在他的前面分成兩類,一類是一眼看來就不行的,還一 類可以從中再挑選。
  對一個女人來說這種挑選工作是種趣味雋永的享受,比世界上一切娛樂都更吸引人。 時間不知不覺從容過去了,工作使人散心,像景色一樣,變幻多端,動人心弦,幾乎成 了精美絕倫的官能性享受。
  後來大家比來比去,興奮起來,經過一陣猶豫,三位裁判定了一種小金蛇的,在它 薄薄的嘴和它彎曲的尾巴之間夾著一粒寶石。
  奧利維埃容光煥發地站起來。
  「我將車讓給你們,」他說,「我還有東西要買,我走去。」
  可是安耐特要她母親趁天氣好走回去。伯爵夫人同意了,謝過貝爾坦,就和她女兒 走路回去。
  她們不言不語走了一會,品味得到禮物的歡娛;然後她們就開始討論所看到的、撫 弄過的首飾。這事在她們心裡仍像在閃爍發光,在叮噹作響,真是樁快活事。她們走得 很快,在夏日黃昏裡穿過一群晚五點沿著人行道走的人群。有些男人回過頭來看安耐特, 走過時還低聲遞過一些讚揚的話。自從穿上喪服以來,自從黑色襯出了她女兒美麗照人 的光彩以來,這是第一次伯爵夫人和她在巴黎上街。對於這次贏得的街頭好評、引起的 注意和嘰嘰喳喳的讚揚、那份一個漂亮女人穿過一群男人時留下的小小捧場風波給她留 下的感覺是讓她越來越難過,讓她心裡再次受到人們在客廳裡比較女兒和自己畫像的那 天晚上同樣痛苦的壓力。她禁不住猜測這些視線是被安耐特吸引來的,她感到它們遠遠 過來,從她臉上掃過沒有停留就被在她身邊走著的金髮面龐一下子吸住了。她猜測,她 看出了那些眼光中對這個青春煥發的年輕姑娘的瞬息無聲的頌揚,對鮮艷動人魅力的頌 揚。於是她想:「我曾和她一樣漂亮或者更漂亮。」突然對奧利維埃的思念從眼前閃過, 於是和在隆西愛時一樣,她又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要逃走的願望。
  她不願意再處在這種光照下、這個人流裡,讓那些不願看她的人看見、追求、並排 和她女兒媲美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但今天在這些路人中誰還想過要比較她們呢?也許有 一個人想過,方才在首飾店裡的那位?他?唉!多痛苦!願他心裡能不老糾纏在這種比 較上面!他看見她倆在一起時,肯定無法不這樣想,並且會回憶起她曾那樣光鮮艷麗, 走到他家中時確信會被他愛的時刻!
  「我覺得不舒服,」她說,「孩子,我們去找輛轎車。」
  安耐特不放心,問道:
  「你怎麼啦,媽媽?」
  「沒有什麼。你知道,自從你祖母去世後,我常常犯這種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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